心魔缠斗下的人性秘镜(评论)

2024-01-30 19:17石凌
椰城 2023年12期
关键词:藤壶婚姻丈夫

◎石凌

优秀的小说家都是感情分析师,他手里的笔如同手术刀一般,深入到人物的内心深处,剖开一扇扇心门,曝出平淡日常下的惊涛骇浪,让读者如临深渊,如窥秘镜,在照见人物内心裂变的同时,也照见读者心灵深处隐匿的人性幽径。黄惠子的短篇小说《藤壶》就是一篇让人物在心魔驱使下相互缠斗过程中窥见对方心灵秘境的作品。这篇作品印证了米兰·昆德拉关于小说艺术的说法,“任何时代的所有小说都关注自我之谜……小说在关注探寻自我的过程中,不得不从看得见的行动世界中掉过头,去关注看不见的内心生活。”

藤壶在这篇小说中既是实物,也是隐喻。小说的主人公吕晴晴是一家文学期刊的编辑,她对藤壶的认识源于一位作者的一篇小说,写散文的何行在不断投稿中与编辑吕晴晴建立了不是知音甚是知音的关系。何行向吕晴晴谈到创作小说《藤壶》的源起,“小说灵感来自一种叫藤壶的寄生虫,准确说是根头目藤壶。当它寄生于雄性螃蟹体内,会让雄蟹雌性化,使其雄性生殖腺退化,腹部变圆变宽,甚至会有卵巢出现。藤壶在此繁殖,并控制螃蟹意识,被掌控的雄蟹认为腹中是自己后代,精心呵护。藤壶卵在螃蟹孕育下孵化,准备感染新宿主。”吕晴晴正是读了这段话后浑身起鸡皮疙瘩,一下子联想到自己的婚姻,想到丈夫钟义对自己无微不止的关心后面那种令人恐怖的目的。钟义是一个控制欲极强的男人,婚后,他像藤壶一样,一点一点地蚕食吕晴晴的私人领地,照顾她的起居,接送她上下班,在极力塑造好丈夫形象的同时,诱导吕晴晴从心理上完全依赖于他,他以爱的名义查问她的过往,删除她的朋友圈,控制她的言行,让她不断怀疑自己继而自责。在吕晴晴看来,钟义与她之间的关系正像藤壶与寄居蟹之间的关系,表面上他精心呵护她的一切,实际上,他们看似风平浪静的生活表象下巨浪翻腾。这种发现对吕晴晴一个怀孕的女人而言,无疑是晴天霹雳。

是接受钟义的侵蚀与改造成为他的附庸,还是遵从内心的意愿保持自我?这对吕晴晴是个问题。小说重点描述了吕晴晴在竭力保持自我意识的同时,对钟义强烈的控制做出一些反击。吕晴晴先是撒谎单位开会,骗过钟义给她安排的食谱,去市场买自己钟爱的食品吃。接着趁钟义洗澡之际偷看他的手机,这一看给她本来脆弱的心灵雪上加霜——钟义竟然以写论文的名义在书房与倾慕他的女学生聊天。联系到钟义的处女情结,吕晴晴内心的疑虑迅速放大为恐惧,害怕失去丈夫真爱的恐惧,害怕被丈夫以爱的名义伤害的恐惧,甚至于害怕丈夫以爱的名义杀了她和孩子又转嫁于她的恐惧……丈夫越是希望她平静地孕育胎儿,她越是焦虑、痛苦、不安,进而让她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吕晴晴坚持独自下楼时一脚踩空,胎儿流产,预示着他们脆弱的关系走向冰点。

《藤壶》在结构上类似于俄罗斯套娃,大故事套着小故事,两个故事不尽相同却十分相似。小说隐形主人公何行的小说《藤壶》正是主人公吕晴晴真实婚姻的写照。“丈夫对妻子很好,丈夫出轨想赢得漂亮,丈夫策划事故,丈夫暗示妻子都是她错……吕晴晴不能自已地联想,藤壶,控制,麻木,僵尸,字眼如旋转木马,去去来来,反复不息。”在吕晴晴看来,何行的小说《藤壶》写的正是她自己的生活。这种大故事套小故事,故事中人物相互映衬的构思是对传统小说结构的颠覆与创新。

细细思量,小说中出现了三个类似于藤壶的人,他们既有相似点,也有各自的个性。一个是何行小说《藤壶》中的“丈夫”,当他得知刚出生的婴儿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后,意欲出轨离婚,又不想失去好丈夫的人设,便蓄意制造事故,谋杀了病婴,并把责任完全推卸给妻子。第二个当然是吕晴晴的丈夫钟义了,这是小说着墨最多的形象。钟义是大学教师,职业不错,自诩品味很高,责任心很强,婚后对怀孕的妻子呵护有加,本义上他极力想为妻子创设良好的孕育环境,却无法遏制自己内心深处疯长的欲望。他在现实中表现得越是理性,他内心越是压抑,他越容易对妻子以外的优秀女性动心。显而易见,他在女学生身上找到了男人需要的崇拜,满足了他的虚荣心,出轨只是迟早的事。小说用精微的细节描写塑造了钟义这个人格分裂者形象。小说中的第三个具有“藤壶”本性的人就是与吕晴晴频繁联系的何行。何行对吕晴晴的控制与影响极具隐蔽性,他明知吕晴晴是散文编辑,却与她讨论小说创作,并提前预透小说内容,让吕晴晴陷入对婚姻的怀疑与恐惧之中。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一个秘密花园,一般人找不到进入他人秘密花园的路径,找到了也很难打开心门。何行通过锲而不舍地投稿打开了吕晴晴的心门,以创作小说《藤壶》之名给了吕晴晴一面镜子,让她照见自己与钟义婚姻的真实现状,进而对丈夫钟义产生怀疑,顺藤摸瓜,坐实了钟义并非全心全意对待她的真实心理,动摇了他们的婚姻基础。从这一点看,何行何尝不是吕晴晴生命中又一个“藤壶”!

昆德拉在他的名作《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写道,小说是对陷入尘世陷阱的人生的探索,现代小说应审视发生于人内心的东西。黄惠子深谙现代小说艺术之灵魂,《藤壶》在极短的篇幅内对一对青年夫妻内心的幽暗之境进行了深入地探析,发生在钟义与吕晴晴身上的事就像发生在当下的每一个读者身上。没有几人的婚姻与内心能经得住这么深入地审视与探析。由此可见,藤壶既是一种寄居在雄蟹体内从而达到自身繁衍的微生物,也是那种善于伪装自己以达成目的的人的比喻;既是现代人内心深处的幽境,也是现代人婚姻脆弱的根源。

人能挣脱内心深处的蛛网,剔除那些不可告人的欲望吗?《藤壶》的作者没有直接告诉读者,小说以开放式结尾把思考留给了读者。一方面,钟义追求圆满的生活。为此,他尽心竭力地呵护妻子,给未出世的孩子取名圆圆,小心地处理他与女学生之间的暧昧聊天记录……这一切证明,钟义极力想保护妻子不受伤害,想扮演好丈夫。另一方面,他又无法克制心魔,控制型人格使他不由自主地从各个方面控制妻子的言行与交往,处女情结又使他按捺不住地想与女学生交往。本质上他并不坏,在妻子流产以后,他非常自责。这表明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某些言行伤害了妻子,他有意修复二人的关系。吕晴晴本是恋爱脑,在钟义一寸一寸地蚕食她的精神领地,让她在婚姻中丧失自我的过程中,她竭力不使自己掉进深渊。然而,窥到真相以后,她仍然不可避免地掉进了生活中无法规避的沼泽地。寄托着钟义无限期望,象征着他们爱情结晶的孩子流产了,实际上是他们的婚姻之镜已经破碎了。伤痛治愈了吕晴晴的恋爱脑,但无法治愈她破碎的心。

小说作为一种艺术,既有审美性,也有现实意义。《藤壶》是一篇现实意义高于审美性的小说。与其说是作者在审视现代婚姻生活的现状,毋宁说是作者在探析人与人的相处之道。藤壶不仅映射了婚姻中的千疮百孔,也展示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复杂性。小说在挖掘日常生活中的深渊时,引发读者思考,无论是朋友相处,还是夫妻相处,抑或是父子、母女,一定要在尽心维护关系的同时,保持自己人格的独立性,一旦严重越界,必然对双方造成深重的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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