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有鬼

2024-01-31 12:55石春燕
满族文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华子李校长李芳

喂,你是李兴明吗?季举朋猛地把电话按灭了,像要消灭一团烧身的火。

谁的电话?季举朋的爱人李芳在床上翻一本文学杂志,背着身问。

神经病。季举朋骂了一句。

又是找李兴明的?李芳转过身来看神经质的老季浑身哆嗦摸烟找火机。这一阵子骚扰电话弄得季举朋神魂颠倒,半夜三更睡不着。

兴许真是着急找人,你也不问一声,就挂了。李芳觉得季举朋这一点不像男人。

找个鬼。季举朋像被鬼缠着了。

这几天,这莫名其妙的电话打得越来越勤了。季举朋狂躁得像一只发疯的狗,张嘴就要咬人。李兴明到底是谁,不会是哪个女人的丈夫?李芳自认识季举朋就觉得他心里有鬼,平时像保密局的,口风严得很,一点意思都没有,要不是看他工作单位待遇很好,哪里会跟了他。一天神神秘秘的,真不知道在外面干下啥缺德事了,被人寻上来了,连电话都不敢接。他们结婚五年了,李芳一直未开怀,桃三杏四梨五,她就像一棵不结果的树,连自己都有些自卑了。季举朋以前怨天怨地疑神疑鬼,现在反而不吭一声了,美其名曰顺其自然,说不定在外面下了野种了。

李芳,我跟你说个事。季举朋拧亮灯。

你的事我不想听,这都几点了,折腾人还睡不睡觉了。季举朋这么郑重其事,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李芳害怕听到她不想听的话。

好,好,你睡吧,睡死你。季举朋踢开推拉门,点了一支烟,站在阳台上吹风。电话是谁打的呢?找李兴明干啥?这些年,只要一想到那件事,他必定要失眠。他不敢跟任何人说,包括李芳。他记得李校长的话:秘密在一个人的心里最牢靠,两个人保守的秘密总是有泄露的风险。机不密,祸先行。季举朋这些年忌酒,他怕酒后断篇,把心底藏的话吐出来。实在难受了总是一个人去喝啤酒,大家都觉得他小气,怕请客。他的啤酒肚像五六个月的孕妇,佛祖说大肚能容,他这肚子快容不下什么了。

不知道楼上谁把什么扔下来摔得粉碎,红色汁液随风飞溅,像西瓜汁又像血沾染了他的胸口,他仰头对着黑得像锅底的上头骂了一句,没有回音。半盒烟抽完了,腿站麻了,他揉了揉烟盒扔了出去,抖了抖身上的烟灰回了屋。

早上一上班,在科长办公室开科室例会,科长高超群废话连篇讲起来没完,季举朋一不留神,打了半个哈欠,赶忙捂住了嘴。昨晚上那个电话,搅得他如同上了海盗船,连李芳的打呼声都像山呼海啸难以忍受,他抱了条毯子,在沙发上折腾了一宿,早饭又吃多了,导致犯困的节奏加速了。

高超群把笔扔到桌子上,笔骨碌滚到地上了。他斜着眼问,小季,我说得不对?

对对对。季举朋急忙站起身,胖身子趴桌子底下费劲地捡起笔,眼冒金星递给高科长。

高超群十分不满。刚上班就这状态,明显是翘尾巴了,小伙子才当了副科长几天,如此不尊重领导,不用重锤敲一下,还不翻天了?

家里出了点事。这种托词还是说得过去的,谁家没点事。

高超群用眼白斜睨季举朋:看来,我得给你放假,回去处理事情?后院起火了?

不是,不是啥事,没事了。季举朋含糊其词。

叮铃铃,高超群桌上的电话机响了,小杨、王姐和季举朋都对电话行了注目礼。

喂——高超群只要是不认识的电话,立马拉长了腔调。

小杨和王姐稍许放松了,用眼睛继续着她们的八卦。季举朋换了一条腿跷起,低头装作活动脑袋有意侧向高超群。高超群捂着话筒,对方说啥,听不见,季举朋只恨没长一对兔子耳朵。

你打错了,我们这没有叫李兴明的。高超群拿起话筒哐地又撂下。

电话机执拗而拼命地响着,高超群听任铃响继续讲他的话,季举朋感觉那个人恨不得从话筒里钻过来。催命的电话铃终于停了,大家合起笔记本准备散会,电话又打进来了,高超群按了免提,话筒里传来蹩脚的普通话:我不可能打错,是114告诉我的。这声音跟一个人的声音何其相像,却想不起来是谁,季举朋现在有点风声鹤唳,坐立不安。

114?查号台登错了,我们在开会。不要再打了。高超群摁断了电話。

过了一分钟还是两分钟,电话还是打了过来。

我们单位是不是有个胖子,你管得着吗?高超群拿起话筒看了一眼季举朋,捂着话筒问:你认识李兴明?季举朋突然结巴起来:我,我是,不认识。

不认识就算了,你紧张什么。高超群左手把那一绺支援中央的头发仔细安到了头顶上,眼睛眯了又眯,一副尽在掌握之中的轻蔑和不屑。

你不是原本姓——?季举朋用冷得可以杀人的眼神瞪着小杨,她慌忙把最后一个字吞咽了。

我们这是有个胖子,高超群顿了顿,眼光停在季举朋明渍渍的额头上,但不叫李兴明,叫——我干啥告诉你这些。

高超群玩起了姜太公钓鱼,又像狐狸对兔子笑着说:你明天再打吧,我明天告诉你。

开完会,季举朋慌张合了本子刚抬腿,小季,你等下。高超群打开窗子,一股风恰到好处地将门“哐”地关上了,震得季举朋心都要跳出来了。说吧,什么事栽了?高超群兴致盎然地准备听季举朋讲故事。

没,没什么事。季举朋还是结巴,手不停地在裤兜里抓挠。

没事,你结巴个屁。

我……我……以前只打手机,现在都找到单位了。太可怕了。季举朋觉得自己好日子到头了。

我个屁。我干了多少年人事了,白干了?人家电话都打到办公室了,要是好事,你紧张啥。你要没点事情,我就不是干人事的。高超群也不是没经过事的人,他火的是季举朋是他高超群提拔的,却总好像跟他隔着心。现在的年轻人,生活上随便,爱打个牌,欠下外债了?还是拿人钱了?有时闷葫芦干出的事能吓死人,万一干下没屁眼的事,平白受牵连不值当。

科长,真没事,我能有什么事?季举朋红了脸,一副顽抗到死的样子。

行了,行了,瞧你那熊样。不想说算了,冤有头,债有主,人家能找得到电话,还怕找不到人?

又一天挨过去了。

在食堂吃早饭时,季举朋脑子里绕的还是那个危险的电话。高超群端了饭盒过来,叫他吃完一起下基层单位检查劳动纪律。

他们溜达了一圈,高超群走到哪都要跟人闲扯半天,眼看快下班了,他们才夹着本子往单位走。谁在单位门口吵吵?

干啥的?高超群高声喝问。接着一个背着铺盖卷的人被搡了出来。季举朋心里一惊,打电话的找来了?想错过面已经不可能了。

哥——那人一转身看见了季举朋。华子!季举朋震惊之下脱口而出,见到弟弟华子的激动心情是真实的。他下意识地扫了眼高超群,那张瘦脸尖嘴露出了老狐狸的奸笑。

你咋来了?季举朋硬顶着红烧猪头样的胖脸:科长,我先请会儿假。季举朋急着撤出是非之地。

哦。高超群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他们俩,小伙子长得瘦高,和肥头大耳的季举朋不像一奶同胞,他转身上楼去了。

季举朋领着华子在小区里转了半个圈,边走边问:谁叫你来找我的?

没谁。

他们跟你说过啥没?

谁?说过啥?

季举朋说:回家说。

他们绕进了一个家属楼,上了四楼,季举朋闷声不响开了门,换了鞋,坐在米黄色布艺沙发上郑重其事地问:华子,咋想起来新疆了?几年没见了,华子长高了,干净清爽,一点都不像季举朋,油腻得像土鳖。

华子打了一年工,并不像刚从农村出来的孩子那样拘谨。他摸不清季举朋问话的意思,感觉生硬和冰冷,确实太陌生了。他出来打工,走了河南、内蒙古、青海、宁夏、陕西、甘肃,干再苦的活都没事,总是要不上工钱,还受欺负,跟他一起打草料的杨树根胳膊受伤了,回家前吊着膀子劝他,这活不是人干的,你不是说你哥在石油上,这也离得不远,你还不如去看看。他也实在没招了,才想着来找季举朋。一路上单位名字也说不清,瞎打误撞,遇上不少好心人,说这个单位大,你再问问,差点就打道回府了,还真找到了。

哥,你房子真阔气。大彩电,大沙发,比村委会的还大。季举朋没有招呼华子。华子将铺盖卷放在地上,兴奋地说。这种楼房,华子还是第一次进来。

行了,也就一般。昨天,你给我们单位打电话了?季举朋急着解开他心里的谜。

没有,我不知道你的电话,连你单位名字也没记清。华子说。

其实季举朋听着也不像华子,他的手机没几个人知道,那个打到办公室的公用电话,显然是不清楚季举朋的手机。他刚提了副科长,才安的电话,还没登记,查号台只有高超群的电话。

我要跟你说一件事。这楼隔音算不错的,季举朋多年神经过敏,还是把窗帘拉上,站住听了听左邻右舍的动静,现在是上班时间,楼上没啥人。

他捋了一下思路,放低声音说:我改名了,现在叫季举朋。

你好好的改啥名?咱爸同意了?

我早改了,你就别管了。别人问起来,你千万不敢乱说。

你来这事暂时不能叫你嫂子知道,女人心里搁不住事。你先住在地下室,明天我找领导给你安排个活干。华子看样子还没回过味来。哥哥日子过得不错,不说衣锦还乡,但也可以荣归故里,是件很有面子的事。可他从毕业到工作这些年,没回过家,也不往家里写信,爸爸每次都说,你哥来信了,啥都好着哩,他们从来没见过哥哥的信。只知道他上了一个好学校,分了一个好单位。有时有人问,你哥咋到新疆去了?他是一脸蒙,说不清,这咋连名都改了?

等下,我先上个厕所。季举朋肚子咕噜噜地叫,也没吃啥坏东西,不知道晚上受了凉还是刚才受了惊吓。

季举朋放在茶几上的电话响了,华子摁了一下接听键接起来了,他在工地上也用过包工头的手机。

你家出了点事,叫你赶紧回去一趟。

你是谁?

我是谁?你以为我是谁?我是高超群!你是谁?高超群在电话里吼了起来,他问过门卫,那个背行李的小伙叫什么名字?门卫说他没问。他骂门卫猪头。他找李兴明,我知道没这个人,就没叫他登记。听见门卫回答,高超群在心里笑了下。

我是李兴华。季举朋在廁所里喊:谁叫你接我的电话?季举朋提了裤子从厕所里出来,夺过来手机,对方已挂了,他狠狠瞪了一眼华子。

家里出事了。华子心虚地说。哥哥跟以前完全不是一个人了。

谁说的?季举朋不太相信,又恼火地吼起来。

好像是你们领导。华子怯怯地说,季举朋这才看了一下来电显示。

你出来的时候,家里好着哩么?季举朋心里没底。

好着哩。但是华子出来快一年了。

老高不会有意套路他吧。季举朋把电话打到学校找李校长,结果一直没人接。季举朋脑子确实糊涂了,这时候学校放假了。和家里联系不上,他想跑到办公室找高超群,又怕当着他的面不好说,就打个电话问他:高科长,电话谁打的,是找我的吗?不会打错了吧?

打错了?一个男的,公用电话打来的,他说你父亲出了点事。打错了就按错的来。你赶紧先订票回家看看,有啥事回来再说。高超群经过很多事,他知道季举朋咋想的。他原以为那个把季举朋叫哥的小伙,是昨天打电话找李兴明的人,结果不是。事情没有往他想的方面发展,他们家出大事了。打电话的是他们村的人,奇怪的是……

我家里出啥事了?季举朋有些犹豫,他听老高的口气,事情有些严重。开玩笑没有这样开的。季举朋开始认真地想关于回家的事。现在回家?带不带李芳回去?季举朋本来不想叫李芳回去,可李芳不回去,他在村里脸上过不去。他给李芳打了电话,说他要回家一趟,问她回不回去,马上就走。李芳说回。她这个儿媳妇还没回过他们家呢,怎么也得他们公认一下。

他把华子的行李锁到地下室,俩人去车站排队买票。票很紧张。华子和季举朋各排一队,华子快排到了,叫季举朋。晚上十一点的票还有一张。季举朋说麻烦了。华子说我先回去看看。季举朋又买了两张第二天转车的票。那你不用带东西了,有啥事给我打电话,他把号码抄给了华子。

季举朋送走华子,回到家已是深夜了。他靠在床脚的暗影里,等李芳收拾好行李,洗漱完了,他想跟李芳说说那个蚀心的秘密。他一直活在光的漏洞里,想把漏洞填一填。李芳端坐在化妆凳上卸妆,不屑看他。话到嘴边了,他又想起《增广贤文》里说: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终究还是没说出来,万一这女人沉不住气,炸了就麻烦了。他只是小心地叮咛李芳说:你那榆木脑袋千万要记住,不要在外面叫我的名字,小心被人盯上了。

那叫啥?

就叫李先生。

就他那样子,哪一点像先生?还居然叫李先生,想跟她姓了?管他李先生季先生,不差那一笔。

想东想西又折腾了一晚上。早上六点起来,要出门了,季举朋说他想去换个电话号码。李芳说,屎到沟子门上了才想起找厕所。

季举朋气得直翻白眼,咋看李芳都不顺眼,没有一点叫人顺心的样子。这结婚几年了,愣是连一男半女都没有生养。当初的如意算盘都白打了。他找对象那会儿,先问女方姓什么?如果姓王,姓张,他就没有太大的兴趣。

有人笑他,你这什么嗜好?别人看长相,讲门当户对,你先关心人家姓氏。季举朋就跟人胡扯,姓李的讲理,这话说得太牵强了,就像个笑话,大家也当笑话听。再后来,季举朋也就先不问女方姓什么,反正赵钱孙李周吴郑王随便,但只要不姓李,一两回也就没有下文了。大家总觉得怪,他不说,别人也猜不透。每个人都忙生活,只有闲了才会想这小子真怪呀。

季举朋那天打开电视,正在播一档寻亲节目,他突然灵魂开窍了。再后来他跟甄镜清同学说:还真让你说着了,我本姓李,被我养父母抱养以后,才改姓季。甄同学看了他一眼,笑着说,所以,你就要找个姓李的?

对呀。那你养父母不白养你了吗?怎么能白养呢,我姓季呀,我要生两个孩子,就老大姓李,老二姓季。两全其美。

甄同学说,你倒想得美。

想可不就往美里想哩。后来甄同学当个笑话跟他老婆講季举朋姓李的情结,他老婆也跟她的朋友讲。小杨从哪里听说的不可考。季举朋再说起他想找个姓李的对象,就自然多了。周围的热心人多,他如愿以偿地找到了李芳结了婚,而且说要生了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跟李家姓。李芳爸妈当然高兴了,就一个女儿,以后外孙子姓李,就当孙子疼。可李芳觉得怪怪的。季举朋说,我有个弟弟,我爸妈不在乎我的孩子跟谁姓。这好像也解释得通,就凭他的条件,五短三粗,像众多辣椒里的柿子椒,肉墩墩的,李芳有些看不上眼,可男人是石油单位,工资福利好,而且人聪明。

两人结婚前,季举朋说,别人约法三章,我只有一条,啥事都能忍,就是不喜欢包打听的女人。李芳说,你看我是那种人吗?每个人都有一个死角,别人进不来,自己也走不出去。李芳不知在哪里看见过这一句话,一看见季举朋就想起来了。

季举朋和李芳先坐火车到吐鲁番,再从吐鲁番坐车到西安转长沙。路上,他一直戴着墨镜,简直像极了装酷的土鳖,实际上心里还藏了一个上蹿下跳的猴子,越到家门口心里越慌得抓耳挠腮。李芳不知道季举朋心里装的什么,她第一次回婆家,也有点丑媳妇见公婆的紧张。

下午五点到了李家河镇上,中学旁边有个小旅舍,门楣上还吊着端午节挂的干艾叶。季举朋对李芳说,歇一晚再回家。李芳问离家还有多远?季举朋说有十几里路。李芳实在搞不懂,都快到家门口了,为啥要在这歇。就算没有车,雇个拖拉机也能回去。

季举朋说家里条件不好,怕你住不惯。李芳厚嘴唇撇成了弯豆角,根本不信他的话,他哪一句话不是弯了又弯绕了又绕。他等华子给他打电话,这才想多亏了没换号。华子坐的是直达西安的车,应该比他们早到。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一个电话也没有,弄得季举朋心脏突突地跳,像心肌供血不足一样。这年轻人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莫不是忙忘了,一点也不理解他哥的心情。

不管以前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回家怎么算账都行。眼看快到家门口了,季举朋不得不跟李芳交代一下,现在出门少说话,记住不准叫我季举朋。我们这叫男人官名,会被人耻笑没规矩没家教。李芳心说,满嘴跑火车,谁信。

一路没好好吃一顿饭,俩人从旅舍出来,准备在集市上吃饭。

李兴明?有个挑着担子的人从后面拍了季举朋一巴掌,他又是一惊,脸一下子由黄变黑了,大墨镜下一块黑抹布一黑到底。

认错人了。季举朋飙了一句生硬的普通话。

他叫你李兴明?李芳惊诧不已问道。

认错啦!那人迟疑不定地走开又回头看他们,这个胖球,咋那么像李兴明?季举朋还是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心里却虚得像刚下过雨的水田。

大街上认错人很正常,又不是荒郊野岭,吓成这个鬼样子,李芳一脸嫌弃。

你不知道,我们这民风刁野,我从小在这长大的,清楚得很。李芳自然没有发言权,毕竟她是个外地人。

李芳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哪有自己抹黑自己家乡的。

一家人才跟你说实话,哪里人都欺外地人,怕你吃亏。他越描越黑。

我吃亏?我又没做亏心事。前怕老虎后怕狼,叫我回来干啥?李芳觉得特别搞笑。以前李芳要回来的时候,季举朋推三阻四,这一次还不是他自己说要回来的。这一路像作贼似的。

好心当了驴肝肺了。正说着,有人打电话,陌生的固定电话,季举朋习惯性摁掉了,才想起来说不定是华子打的,再打过去嘟嘟占线,他恨不能时光穿梭回去。

季举朋又气又恼,头也不回往人群里走。

季举朋。李芳停在酱板鸭的摊位前喊。

季举朋?卖酱板鸭的男人和李芳都吃了一惊,互相看了看。这个外地女人一看就是城里人,怎么可能认识季举朋。

李芳说,我叫我先生呢。

听你口音是外地人?太巧了,你先生也叫季举朋?这名也有重名的。

李芳看老季越走越快,心里很生气。季举朋跟她说过很多回,酱板鸭是小镇上的特色菜,好吃得不得了,馋得李芳直咽口水。走过卖酱板鸭的店铺,季举朋连头都没回,走那么快干吗?我叫李先生,谁知道叫你哩。

李芳人生地不熟,追得喘吁吁的,上去一把扯住季举朋,不是说回来了,想吃啥买啥,那板鸭不错,怎么就不买。

你懂个鸭子,这街上卖板鸭的又不止一家,看上帅哥了,非要买他家的。

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那卖板鸭的黑得跟臭豆腐似的,哪里帅了?

行了,行了,我快热疯了。快走,还要找地吃饭哩。李芳弄不懂老季是哪根筋抽着了。哪哪都不对了。

两个人坐在一家湘菜馆里,胡乱地点了两个菜,别别扭扭地吃了饭。

华子没有信息。再不跟李芳说实情,回家还不知她再整出啥错来。这个预防针再不打就来不及了。他都胖成个球了,以前班上那货还认出了他。拉着李芳七绕八拐,回到旅舍关起门,他把跟甄同学说过的话跟李芳说了一遍,郑重地说:回家叫我李兴明。

李芳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说,你就是李兴明对不对?李芳头脑简单,知道他不是在外面欠下风流债了,也就坦然了,其他的事,爱咋咋的。季举朋真后悔把李芳带回来。

李兴明已经死了!季举朋吼了一句。他不知道自己是谁。

经不住李芳冷嘲热讽,李兴明雇了辆卖鸭子的三轮车往家赶。还是他熟悉的泥巴土路,场院,星星点点的灯火,荷花塘里青蛙呱呱地叫,不由地心潮涌动,喉头哽咽,他已经七年没回来了,有点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感觉。

刚到家门口,就涌过来一群人把他们拉进了门,七嘴八舌问他,你咋才回来,你咋才回来!华子都回来两天了。华子跪在李校长的灵前,李兴明也被人披了件孝衣跟着指引烧香磕头。所有的流程都走完了,李兴明一直在梦里。李校长还没到退休年龄,出了什么事了?

我给你打电话,你就是不接。

你是?

我是任伟正,任老师。

李校长犯了心绞痛,失足跌进了水塘里……

多好一个人,太快了,说走就走了。

你怎么有我的电话?任老师干笑了两聲,哑然了。我办公室电话也是你打的?

是我。真的季举朋挑了一筐菜进来搭腔。

李兴明像看见怪物一样后退了一步大叫起来,你怎么……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我们都快成亲戚了。季举朋在建筑工地被电弧伤了一只眼睛几近失明。你说多傻,别人说电焊光不能盯着看,我就想试试,结果这只眼睛就完蛋了。回来李校长帮着弄了板鸭店。

在镇上卖板鸭的是你?李芳问。李兴明这才猛然想起李芳第一次到他家,他却把她忘到了脑后了。有人看他们一起回来,八成就是校长儿媳妇,安顿李芳在房里休息,她没想到回来是这场面,还穿着带红花的裙子,尴尬死了。听见他们说话就出来插了一句。

是我弟弟季举人,我今天在这边帮忙。跟季举朋长得太像了,只是比他更黑一些。他们见了面,没有客套,也没时间论恩怨,各自忙他们觉得该忙的事情。李兴明叫李芳跟母亲和华子以及亲戚们见了面,一摊事等他拿主意,他顾不上管李芳。

第三天,料理完了李校长后事,他才有空问华子。你咋不给我打电话,华子说他把抄电话的那张纸弄丢了。爸留下什么话了?叫你去收拾他的东西。华子答了两句就不说话了。华子没考上大学,也没当成兵,他都认了,他一直以哥哥为骄傲,没想到他满嘴谎话,什么过继给了季家。狗屁,从没听说过。哪个季家?这个梁上只有一家姓季的,他跟季举人还是同学呢。季家俩儿子都养不活,还过继一个,有病。华子想不通,哥哥就算改名,干啥叫季举人哥哥的名字。再想这事可不那么简单。华子记得有一次季举朋来家里问哥哥李兴明的情况,妈妈高兴地说,他在石油上,现在是一名人事干部,你要去新疆打工,就去找他。给你找份工作没问题,再说你们俩以前关系那么好。季举朋说,我们一起填的志愿,他没有报石油学校呀。父亲说,自愿调剂。那时华子相信父亲的话,他是中学校长,那些事父亲很明白。父亲时常逢年过节去季家送些吃的用的,直到老爷子过世。季举朋眼睛受伤后再没有出去打工,父亲帮他在镇上租了个店卖板鸭,供他弟弟季举人上学。华子回到家父亲已经说不出话了,他心里的疑问没人能解了。

李兴明自然不知道华子是怎么想的,也并不想对他说些什么。他后悔跟华子说他改名的事,这孩子太单纯,没必要叫华子跟他一起来承受那些见不得光的事。

李校长头七那天,李兴明去坟地栽了几棵松树。李校长已经走了,他没有看见他最后的表情是不是后悔了。他无法原谅李校长,他在里面怕也是睁着眼等着听他说话的吧。

李兴明在坟地的田埂上坐下来,听见树上的蝉娘子叫得欢。

那一年也是夏天,蝉娘子也叫得这么欢。那时他是百分百的李兴明,跟季举朋是要好的高中同学。季举朋考上了外省的石油学校,李校长给季举朋去送通知书,季举朋已经出去打工了。他爷爷病怏怏地躺在床上说,通知书来了,也上不了了。就家里的条件,咋能上起学。李校长回来跟李兴明说了这事。他们都为季举朋难过,穷人家的孩子有啥办法?李兴明说,我们可以帮他。李校长说,我还要给你交学费,我有多大能耐帮他?李兴明不敢说话了,他从小就害怕李校长。

李校长在学校操场上坐了一夜,第二天叫李兴明一起又去了季家,跟季爷爷说他将通知书拿回学校当作纪念,并给了他们五百块钱叫季爷爷去看病,季爷爷千恩万谢。李校长说,你跟举朋是同学,以后你挣了钱别忘了季爷爷。李兴明一个劲地点头。可李校长非叫李兴明给季爷爷磕了头,他梗着脖子双腿没点地就被季爷爷拉起来了。

开学前,李校长给了李兴明两张通知书,叫他选一张。两张都是季举朋。李兴明傻眼了,我的通知书呢?李校长敲了一下桌上的纸,李兴明看见确实是他的,省立财经学院工商管理专业,学校和专业都是对的,就是名字不对。他急得要哭了,怎么回事?李校长说石油中专只上两年,毕业以后分到石油单位有前途,待遇好,现在就业形势不好,多上一年,能不能分上工作都不知道。你挣工资了就能把华子供出来。李兴明犹豫了半天,手伸向了他自己那一张,大专毕竟是大学。这一张是改过的,是废的,上不了学的。李校长说。他已经想办法把季举朋档案里仅有的照片换成了李兴明。

李兴明是不愿意的。他考上了大专,他自己考上的,为什么要顶别人的名字?但他有什么办法?两张通知书都是季举朋!没有李校长的钱,他跟季举朋一样也上不了学。后来他就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季举朋,李校长说这辈子你要守住这个秘密。否则,你我都怕要遭灾的。毕业后他像一个提线木偶一样听李校长的安排去了新疆。连结婚也没有回来,婚礼只有李校长一个人参加。这一辈子像活在黑洞里的老鼠,什么高兴的事都不敢与人分享。李校长走了,他对李校长的怨恨也埋进了土里,可他今后怎么生活,他到底是李兴明还是季举朋?

临走前,李兴明去学校收拾李校长的遗物,李芳也要跟着去。李兴明说下着雨,路又不好走,你跟华子去荷塘抓鱼,晚上吃鱼。

学校放假了,李兴明在校门口看了一会儿,以前他经常翻墙进学校。看门的大爷看见他,出来开了门。他认识李校长这个大儿子,他说有件事想跟他说,李校长那天跟任老师吵了一架。哪个任老师?他在校长隔壁,是教务主任。李兴明从那个办公室经过的时候,看了一眼那垂下来的蓝窗帘,像透视的蓝光。

打开校长办公室,一股霉味。放假多少天了,南方潮湿多雨。一切就像原来的样子。他的书桌都锁着,哪怕一本书都锁着。有什么呢,他寄回来的信,还有一封信,鼓鼓的,里面装了什么?夹了钱?他拆开是一些各地对冒名顶替之事的处理意见。这是从网上收集的,他全部都看过。现在看见依然触目惊心,像一根根浑身是刺的荆棘,这是李校长收集的?他因为这个死的?李兴明觉得太可悲了。他仔细检查了每个抽屉,找那张通知书。季举朋的通知书给了李兴明,李兴明的通知书改成了季举朋,压在他抽屉最底下,夹在一张先进教育工作者的荣誉证书里面。这大概是令他每天都在煎熬的那个东西。

他看了父亲的书柜,那些名人传记,《曾国藩家书》《傅雷家书》他都看过,可他和父亲的信,算哪一种呢?能公之于众吗?他苦笑了下。这些书还是留给学校吧,或许有人会真的受益。

他把闹钟和信件收好,装进了手提包里,准备出门时,听见隔壁有声音,他进来的时候,看见蓝窗帘里的一坨深色,以为是什么物件的影子,却未曾想是人。隔墙有耳,李兴明第一反应就是这个人很多年前就在那里。停下来听了一会儿,隔壁门开了,是任老师,谦谦君子那双睿智的眼睛却放出幽灵般的光。

秘密两个人都嫌多,却偏偏有第三者。那年,任伟正跟老婆吵架了,来学校躲清静。李校长跟李兴明的谈话,隔壁的任老师听得一字不落。原先任伟正也没放在心上,反正不关他的事,再说李兴明考的是大专,李校长脑袋被门挤了才会想这种事。后来等他打听到李兴明的工作单位待遇好,他才佩服李校长就是李校长,棋高一着。他女儿任星今年高考,分数出来傻眼了,连专科线都没够上。他仰天长叹,种了别人的地,荒了自家的田。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学生,而自己女儿却要一辈子在山村里打转转,要么东奔西走去打工,他还有啥指望。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看见什么都像救命的稻草,那天他看见了李兴明给李校长的信,灵光一闪,这事一下子就活过来了。

他跟老婆说,找找李校长,说不定能有办法。老婆说,那你还不赶紧去。他说抹不开面。他着实有一种羞耻感,毕竟偷听人说话不是啥光彩的事。可老婆说你还好面子,是你的面子值钱还是孩子的前途值钱?你不去我去。他赶紧制止,老婆搅和更麻烦了。任伟正暗想也是,人家当校长的面子不值钱?人家为了儿子不是也干了偷梁换柱的事了。

那天开完会其他人都走了,老天下起了大雨。他提来老婆给他准备的晚饭篮子:一壶酒,一碟花生米,一只酱板鸭,一包荷叶蒸饭,叫李校长一起东扯闲聊,今年学校的成绩邪了门地不好,真是这高考也跟农民种地一样,也有大年小年之分。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女儿任星,这孩子平时成绩还可以,这一次考试身体不好就考成这样了。你看我这头发,跟李闯王似的,愁白了头。他双手从眼睛抹到下巴,问李校长有没有办法帮帮任星这孩子。他们谁也不看谁,就看着檐下的雨像断线的珠子,一会儿密密地连成了线,一会儿像水星分裂在芭蕉叶上。

我没办法。李校长说这话,任伟正才不信。

你李校长咋能没办法?

叫任星再复读一年。

她一个女孩子还复读,今年还没去年考得好,这事情天天变。

那我就没办法了。

你咋能没办法。不就是再唱一出《狸猫换太子》?

你喝多了。李校长心头一惊,却面不改色。那是演戏,世上没有那么凑巧的事。

我相信李校长有办法。

我有办法,华子还能出去打工?李校长竟有些难过,他供季举朋的弟弟季举人复读,报考了一个石油学校考上了计算机专业。他没想到季举人在学校玩电脑打游戏荒废了学业而被劝退,结果流落街头。他对季举人比李兴华上心。华子没考上大学,想去当兵,李校长说当兵政审严得很,审三代,万一过不了,丢人哩,人家都出去打工了,你也出去打工,修理呀,电工呀学个手艺。他害怕查到李兴明头上来,扯出萝卜带出泥,一窝一串查到他的头上来。

你还不是为了赎你的罪。你以为你这样做就能行?任伟正刚开始想不露声色,可酒喝得有些多了,或是因为心情不好而有些醉了,平时关在心底的话就出轨了。我说的是李兴明。

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工作多少年了。

多少年了咋了,二十几年的事都查出来了!任伟正以为只要他说出《狸猫换太子》,事情就成了一半了,大家都是明白人,脸上不会太难看,却不是这样的。

那个信封是你寄的?

别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你把他们的档案调了个。任伟正有备而来,那次谈话没有录音,但任伟正这些天没闲着。他把李兴明的信复印了一份,又封好,丢在了李校长的办公桌上。他还准备了一封匿名举报信。可是损人不利己,他想先不着急。

你胡说,我疯了,叫自己儿子顶替别人家儿子?你有啥证据?李校长明白了,原以为密不透风的墙,早有老鼠打了洞,他太大意了,更沒想到老鼠洞就在跟前。他一辈子小心谨慎,特别是那件事,过了这么些年。他发觉有人偷看了他的信,他以为是学生,没想到是这个地老鼠。老虎打了盹,百密一疏啊。

眼看填志愿的时间快截止了,任伟正才想通过李兴明威胁李校长,没想到李兴明死活不接电话。还没下文,李校长就摔了一跤。他看见李兴明,又改变了主意,想叫他带女儿任星去油田打工,上不了大学,去油田打工说不定能嫁个有钱的石油工人,命运也可以改变。

新疆太远了,而且我说了不算。

你一个人事科长能说了不算?

你怎么知道我現在的情况的?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干这丧天良的事是要遭报应的。只要他想告,这事就没完。他劝过季举朋,但那傻货居然认命了。任伟正一脚踩进泥潭里之后,双腿都沾了泥,反正洗不干净了,他心态都变了。当老师当校长怎么了,不是一跤下去就没了?

李校长死了,你还想怎么样?李兴明振振有词,他要把黑的翻成白的,他那双手,狂躁地挥舞着……你们争吵,他的死跟你没有关系?

哥,完了没?华子穿着雨鞋、蓑衣来了,后面跟着换了白裙的李芳。华子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现在也怕有些怀疑了。

李兴明不知道如何面对他们,这些事,他们知道多少呢?而且任伟正像一个炸药桶,什么时候什么事引爆自爆都不知道。天机秘密通鬼神,李兴明看他们像黑白无常……

临走的时候,季举朋在他的小店里给李兴明送行。两人客气地像陌生人,极力想挽救和弥补他们之间的裂隙。

李兴明掏出一张卡,给季举朋,他没要。季举朋说,是我命不好,没有能力去上了,怎么能怪你呢。你爸那五百块钱已经买了那张纸,我就想看看那张纸……

可到哪里去找那张纸……

高超群听李芳说季举朋从家里回来,害了重病,人一下子废了,想休长假。他专门上家去看了一回,人像冬月里缺草料的牲口,马瘦毛长,肚子一下子没了。季举朋不停地向高超群点头哈腰。高超群明白了七八分。他没有告诉他们,打电话的人也自称是季举朋,这事没那么简单。这几年,国家查了很多冒名顶替的事,高超群也时常上网查相关的信息,他的第一感觉不是逃犯就是这号事。目前季举朋和李兴明没有挂在一起,但这事就像悬崖上走钢丝,总是很悬。以前他时常敲打,不想年轻人那么快爬到他头上去。现在遇上事,更麻烦了,他怕连累到了自己。

他说,先好好养一养,不用着急上班。有病治病,有问题解决问题。出门前避开季举朋,他跟李芳说,你们总得想办法,这样下去怎么能行?李芳能有什么办法。李芳看着丈夫一天到晚寝食难安,总是神经质地上网,枕头上的碎头发密密麻麻,像理了发没洗头似的。她不知道叫他李兴明还是季举朋,李兴明自己也不知道他是谁。他要辞职,李芳坚决不同意,辞职就跟他离婚。

李芳问高超群能不能给丈夫换个岗位。高超群点点头。李芳说,他想到沙漠里种树去。

【责任编辑】涉祺

石春燕,陕西耀县人,新疆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石油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发在《地火》《诗歌月刊》《西部》《绿洲》《石油文学》等刊物。现供职于新疆塔里木油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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