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书

2024-01-31 12:55胡竹峰
满族文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空杯木心文字

胡竹峰

很多年后,陈丹青先生在册页上给我写木心那首诗:

国庆节下午,天气晴正。

上午游行过了,黄浦江对岸,

小镇青年教师二十四岁,什么也不是。

当时第一个想到的不是木心先生,而是我曾经的青春。彼时我没有读过木心这首诗,回来后找到未录的全文,及至读到“有时人生真不如一行波德莱尔,有时波德莱尔真不如一碗馄饨”句,不免寂然凝虑,悄然动容。

那时我的人生就在波德莱尔和一碗馄饨之间徘徊。只是我还不到二十四岁,更不是小镇青年教师。真正的什么也不是,什么都没有。

多少年里,我一直在浒村山里,空气好极了,流水剔透。夏日雨后,对面的山沟里都是白花花透亮的泉水抛开无忧无虑的童年,少年时候,常年多雨,偶尔转阴、多云。没有明天,不怕奋斗,不怕受苦,似乎什么都不怕,怕穷,怕荒废,怕没出息,怕无所事事。咸菜下饭,碗头蔬菜青青,偶尔有腊肉。挑担子的人走过门前,麻雀在晾衣杆乱叫,仿佛嘲笑我的无能。

我出生的年头,乡下物质与精神均极贫乏。少年时代种种,不堪回首,至今不愿多写。唯有乡村鸟语花香、草木植被有郁郁之乐,仍不时想起。小村静谧如古寺荒村,现在回过头看,乡村生活让人多识草木鸟兽。拙作里如果有花香鸟语、树影婆娑、蜂蝶乱舞、鱼戏莲叶、清风明月,实得益于少年时代的经历。

十岁出头,偶从邻人处借来《家》《春》《秋》,还有《子夜》《啼笑因缘》,印象中还有王统照、俞平伯、沈从文的集子,凡此种种,不下百部。此前一直喜欢武侠小说,少年人心性,藏有侠客之梦。忽然对现代文学感兴趣,人生真是忽左忽右,莫可名状。

那些年如痴如醉地读小说,古典文学稍有名气的无不涉猎。夏日午后,在厢房凉床上读《红楼梦》,浑然忘我,第一次感受到文学的快乐。《红楼梦》带来的愉悦之强烈,让人手舞足蹈。曹雪芹的叙说,让我知道家长里短中,可以藏进时代,藏进命运。

当年真有痴气,一本词典翻得破破烂烂。手头至今仍保存着一本上海古籍版的《隋唐演义》,繁体竖排。书上密密麻麻做了很多笔记,有读后感,更多是注解,字词释义之类。

十四岁离开乡下,渐成故乡过客。此后经历曲折,真是曲而折之,差不多快折断了,好在曲性很好,曲而未折,真是造化。我不喜欢哭哭啼啼,更不喜欢忆苦思甜。一个人要么在天地间放声大哭,要么窝在斗室闷声不响。吃一点苦,不停地讲,我不喜欢。但我会在文章里藏进那些悲伤、那些曲折、那些不安。“我如此克制悲伤,我有多悲伤。”木心先生说的。

当年到处流浪,惶惶如丧家之犬,经历了各种置之死地而后生。一无所有的时候,常对自己说:“在绝望中求永生。”那时候,空余时间除了读书还是读书,时间准许的话,从早上读到凌晨。

从书本上得知世界之大。深陷文字,把苦难忘了。读书让人清醒、坚定、刚强。生活有生活的逻辑,文化有文化的力量。一个人多读一点书,能化解掉个人的悲喜祸福。有老子、庄子陪著,有王羲之陪着,有唐宋八大家陪着,有鲁迅、周作人陪着,有但丁、莎士比亚、巴尔扎克、雨果陪着,不觉得寂寞。

老天让我在最好的年华经历那么多世事,这是老天的成全。走过生活的沙漠与泥沼,在林中小屋烤火取暖,吃吃喝喝,这里的美好是生命的光亮,格外让人珍惜。而一个人在社会上闯荡,得到的不仅仅是经历,更能懂得民性,获得民俗上的东西。

但那个过程是极其苦闷的,苦闷到无一丝亮光。2003年春天,终于在岳西衙前河畔写了第一篇文章,发表在曾经的《岳西报》,题为《生存的困惑》。前年朋友王金桥兄把文章找到了,他当时是文章的编辑。家里杂物太多,又不知道放哪里了。似乎结尾还稍微升华了一下,说我看见了风雨中那朵白色的小花云云,没脱离中学生作文体。

文章不过四五百字,具体行文造句不记得了,但那个苦闷的少年心绪久久回荡。

文字第一次变成印刷体,手里拿着报纸,边走边看,看了两遍。那天太阳很好,街上行人很多,都是笑笑的,我几乎想跑,想唱,甚至想打几个滚。第二天,我写了第二篇文章,情节全然虚构,唯有心灵真实。如今再看,自己都不认识了。文章写在白纸红格子的稿纸上,题为《手》,如果算创作,这是我真正意义上的第一篇文章吧。

文章写一个父亲和儿子的故事,穷困之家交不起学费,父亲不得已打了儿子一个耳光,儿子怨恨父亲的那双手。几个月后,父亲劳作辛苦,挣得学费。儿子拿到学费袋子,正准备回教室,却一下子愣住了,只见袋子上沾了些淡淡的血印。儿子一把拉住父亲的手——

只见父亲的手弯曲着,指背皴裂,肉色中渗出淡淡血丝;手掌上的老茧更厚了,像石头般硬;手背通红,生了冻疮,肿得老高……我呆呆看着,心里像有异物堵住了一般。父亲说“没事”,一脸轻松地笑了笑,小声地对我说一句“快回去上课吧”,转身走了。

回到教室里,父亲那一双长满老茧、生了冻疮、皴裂如树皮的手占据了脑海,面对作业本,我一个字也写不出。

很多年过去,每每想起父亲,总会想起那一双手。

这文章现在看了,真是难为情,依旧没有脱离中学生作文体。但我知道,写作之路就是从这样的文字里一天天萌芽生发长大的。曾经的稿纸黄了脆了,手一碰就要碎。稿子上的字很拙劣,文章比字更拙劣。

曾经的少年不到二十岁,如今四十岁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走过,开始明白了一些文章的起承转合,人的精力、元气、感觉却不如从前了。

以什么为职业,很多时候并不由人。人不能择业,更多的是业择人。骨子里我大概是个不安分的人,干过诸多行当。2008年,踏进文字圈,一路做杂志、编报纸。时间真快,弓一张,直击靶心。仿佛还是少年,其实已是青年。青春如同奔流的江河,把我的身体拉向三十岁。

突然想出一本书总结一下自己了,那是2010年的事情。在四百多篇散文里精挑细选了九十九篇合成一辑,并将其定名为《五年》。转眼一想,太没想象力,后来又取名为《怀抱公鸡的兔子》,因为2006年算是我认真写作的一个开头,那年农历鸡年,来年的2011年则属兔年。把书名发给朋友,人家说又不是少儿读物,搞那么童话干什么,只好推倒重来。叫《瓜下》吧,太小,《采绿》呢,大俗。开始几天一直为书名发愁,最终定下来叫《空杯集》,存一份古意,带一丝旧情吧。

集名“空杯”,我觉得自己一无所有,就像空杯——空空如也。当然也留着别的想法,我还年轻,路长着,只有空杯才能在未来容纳更多东西。书名定好后,让朋友车前子把关。老车说:“《空杯集》这个名字挺好,谐音空悲切,是呵,莫等闲,白了少年头。”他这么一说我心里有底了。

一切妥当,开始找买家。我一头雾水,出版世界,滔滔江湖,何处是岸?先把书稿发给北京一个出版社的编辑,人家读了之后,说可以出,让我等,他职业所在,大概也未必是敷衍与恭维,他的肯定让我有了底气。

友人眉睫,研究废名,他在台湾秀威资讯出了两本专著,建议我也去试试。将稿子整理又整理,满意之后,发了过去,两天后,出版社答应出版。一个月后,收到台方责编的邮件,说我的书选入他们“认识大陆作家系列”文库。我一边与对方商量合同,谈版税,一边再下大力润色文章,前后改了数次……

第一次出书,并不自信,不独请了车前子作序,还请了张宗子先生作了前言。车前子的序,让我想起鲁迅先生为叶紫《丰收》写的序,仿佛一篇文艺杂俎。有些话一直对我启发很大,并至今深以为然,譬如老车说——发力点的位置,它有时候是群山中的空谷,它有时候是平原上的孤山,要紧的是,要把发力点看作“化书”一部——能把力都转化为气的,便是上乘。力也不见,只觉一片神气。好的散文家要有旧气,要有厚气……张宗子说文字之所出,必与趣味和志向相关,是独立思考的结果,价值判断超越功利,绝不媚俗和屈服于任何势力。文人散文归根结底,便是诚而不伪。什么是伪?故意往大题材上靠,没有却作态往所谓历史和思想深度上写,虚构情感,违心表态,拔高主题,就是最大的伪。

我那时候写得不好,重读车前子和张宗子的兩篇文章,看见了友谊,更看见了前辈的宅心仁厚。不知不觉,两位先生和我也快认识二十年了。

2010年12月1日,《空杯集》送到我手上,前后三个多月。

收到样书,不禁回忆起上小学开学的时光,进得校门,校园长满了野草,久别重逢,什么都是新鲜的。大家兴奋地在学校旁边的小山上追赶嬉闹,蒲公英老了,吹一口气,在掌心乱舞,白哈哈一团。这白,正像我手上“空杯集”三个字的底子,白得能白手起家。也真像白手起家,也真是白手起家,因为这是我的第一本散文随笔选,真正的处女作。

《空杯集》我不敢看了,重读过去的作品,有些文字也还不错。但更多的文章,尚有一步之遥就能海阔天空,分明唾手可得,却差了几寸,这几寸关节,偏偏打不通,真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散文是修养,散文是修炼,修养不到,修炼不够,只能顺其自然。

二十年的阅读和写作,总结起来两个字——趣味。没有趣味的文章,总是隔膜。这也是我读《尚书》多年不入其门的重要原因。同样是先秦文章,《庄子》《韩非子》《论语》让人读得津津有味,《老子》《墨子》《吕氏春秋》相对差一些。从两汉魏晋到唐宋至民国,汉语渐进变化,时时可见先秦笔法。先秦笔法文字隐晦、行文婉转,含有褒贬,是中国文章底色、中国文章坐标、中国文章脉流。鲁迅的写作不妨看作先秦余晖在民国的半边残阳,肃杀沉郁,却又明净幽远,比唐宋明清的很多学人艺高一筹。

时过境迁,轻舟已过万重山,终于驶向大洋,中国文学越来越寂寞。写文章是冷清事业。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的,何止曹雪芹一人。

写作要远离热闹,安静中文字才能呈现出人性本来的面目。能否写出好文章,却是命运与造化使然。如今距离《空杯集》出版已经十四年了,书页渐渐老了,可怜那些文字依旧那么稚嫩,稚嫩得不敢推敲,但我很怀念那个曾经的少年。

【责任编辑】王雪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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