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梅花带雪看

2024-01-31 12:55周吉敏
满族文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雁荡山黄岩驿道

“邑南北为瓯越通衢,而东抵海门,插羽披星递传,络绎不绝。”

这条始建于唐末的驿道,沟通了浙南极南处的两个海角——台州与温州。

驿道上的十里铺,距台州黄岩城南十里。十里驿道,是十里梅林,因此叫梅关。千年时空转换,古道已漫漶不清,唯余梅花的香气,带着那些行走的身影,仍在古道上披星戴月,南来北往。驿路梅花带雪看,路已不仅仅是路。

建炎四年正月,李清照从杭州出发,从嵊州,改走台温驿道,到达了黄岩。此时正值寒冬,黄岩九峰山下的梅林正在喷雪。

“到台,台守已遁。之剡,出陆,又弃衣被。走黄岩,雇舟入海,奔行朝,时驻跸章安,从御舟海道之温,又之越。庚戌十二月,放散百官,逐之衢。绍兴辛亥春三月,复赴越,壬子,又赴杭。”

读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记录的南渡经历,见她单薄的身影在字里行间惊惶地晃动着。那么重的负荷,那么多的转折,颇费思量,哪是“艰辛”可以说,“飘零”更合适。

空气都是梅花的幽香,可是她没有时间停留去十里梅林赏梅花,停泊在海上的御舟不等人啊。

她的《清平乐》写道:

年年雪里,长插梅花醉。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

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因难看梅花。

此中景况,不赏梅花,却见了梅雪的精魂。她自己就是大雪中的一枝梅。

李清照喜欢梅花,梅花诗贯穿了她的一生。她从春心萌动时就开始写梅花,少年时光易逝,转瞬到了中年。在金兵铁蹄的驱赶下,宋室开始南渡。李清照在时代的裂缝中,也像岩缝中生长着的那一棵梅树。

建炎元年,李清照从家乡青州出发,揣着丈夫赵明诚“用生命去护卫,生死相随,不能丢弃”的嘱咐,带上庞大的“行李”——十五车文物书画(据说,留在青州还有十余间屋的物品),一路向南,到江宁与丈夫汇合。陆路不能走,只能走水路。这样如山的负荷,只有大江大河能载得动。

这是李清照南渡飘零的开始,也开启了她大雪纷飞的后半生。

到了江宁已是二月,梅花还未凋谢,李清照见了梅花,又是惊喜又是感伤。她的《殢人娇·后亭梅花开有感》写道:

玉瘦香浓,檀深雪散,今年恨探梅又晚。江楼楚馆,云间水远。清昼永,凭栏翠帘低卷。

坐上客来,尊前酒满,歌声共水流云断。南枝可插,更须频剪,莫待西楼,数声羌管。

“殢人”指困境中的人。梅花开在寒冬,二者的处境多么契合,李清照见了梅花更感伤了,一切都已不是从前的样子。

从青春时期的“此花不与群花比”的傲娇矜持,到中年时“浓香吹尽有谁知”的无奈悲凉。山河破碎,亡国离乡,在金兵的金戈铁马声中,一路惊恐颠簸,从中原梅花到南方梅花,梅花的况味已截然不同。

建炎三年的秋天,大病初愈的李清照,人如瑟瑟秋叶,不得不再次打点赵明诚与她积攒了半辈子的藏品,从江宁出发,追着宋高宗赵构南逃的御舟,同时也去投靠弟弟李迒。

此时,李清照已五十岁。丈夫赵明诚去世不久,坊间就起流言,说皇帝看中了她家的金石书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李清照惶恐万分,与其被动让皇帝来要,不如主动献上,消灾避祸。

李清照前脚刚走,金兵后脚就来了。等她到了杭州,没有见到弟弟,原来宋高宗未雨绸缪,早去了越州,准备随时逃亡海上。李清照只好往越州赶。李清照想着自己一路追赶着朝廷,但总是慢一步,于是改变思路,把藏品存在嵊州,弃舟改走陆路,终于到达了台州的黄岩。

黄岩可谓是李清照南渡经历的转折点。此时,宋高宗一行停在章安,距离黄岩仅五十里。黄岩离海岸线近,通过永宁江可以直接渡舟入海。李清照雇了小船,從永宁江过灵江,到了章安,终于与朝廷舟船会合,见到了弟弟。

这一路的流徙,那些金石书画,大都散为云烟了。还是散了好。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写道:“至过蘧瑗知非之两岁,三十四年之间,忧患得失,何其多矣!然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可惜,还是那些书画,让她所遇非人。李清照不愧为李清照,最后还是把持住自己的命运。

这个年年踏雪寻梅的女子,这个“沉醉不知归路”冉冉酒气里透出才气和豪气的女子,这个写出“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词人,花中第一流非她莫属。这驿道上的十里梅林中,自是东风第一枝。

永宁江缓缓流淌,风中暗香浮动。一叶扁舟上,站着一位两鬓霜华的女子,江风拂动她的衣袖。只要喊出一声“清照”,江山都要为之动容。

我能感受到他的脚步声,“哒哒哒”地沿着温州河边的驿道走来。

他到了梅关,走上柳桥,招呼书童把书箱放在长亭中,然后坐了下来。他看着驿道上来来往往的人,想着此间大都是追名逐利之人,自己也不例外。

“十朋兄!”

他恍然从梦中醒来,抬头一看,惊喜地站起来,拱手道:

“十朋兄。”

“来,走,到我家去。”

这是黄岩的赵十朋到梅关来接乐清的王十朋了。两位十朋有说有笑,穿过十里梅林而去。

王十朋作为名动瓯越的才子,每次到黄岩,总要与学生挚友同游山水,诗酒酬唱,盘桓数日,才依依惜别北上。他在《送黄岩三友》的诗中云:“聚散本常理,未应轻感伤。只因三益友,故断几回肠。”在赠黄岩郑逊志的诗中说:“灯火相亲臭味同,来何太晚去匆匆。”可见感情深厚。

王十朋是乐清梅溪村人。村前有一条明净的小溪,两岸遍植梅花,而有梅溪村之名。梅溪也是王十朋的号。请允许我叫他十朋吧,因他是我家乡温州家喻户晓的先贤之故。

宋高宗赵构渡海驻跸温州时,寒窗苦读的十朋还在看热闹的人群里。家境贫寒的他,十年间,六赴太学。直到南宋绍兴二十七年,四十六岁才考中状元。这漫漫温台驿道上,就数他的脚印最多最深了。

绍兴十五年暮冬,三十四岁的十朋,第一次辞别家乡的亲朋好友,去临安太学深造。在雁荡山游览几日后,乘船出乐清湾北上,不料海上起风浪,改走陆路,翻越盘山岭,到黄岩。

温台驿道翻山越岭,行路难啊。驿道上的一道弯,一个坡,一株草,一棵木,都成了他倾诉乡思的对象。驿道迢遥,肉身的脚板赶不上世事中的万千变故。一次,他赶不上船,宿在黄岩浮桥。又一次,他宿在黄岩的庆善寺:

刚被篙工误,迟留一日装。川涂隔浩渺,灯火乱昏黄。呼仆回行李,寻僧宿上方。山前十里雪,夜入梦魂香。

这驿道上的十里梅花雪,十朋是作为旅途上的知己来倾诉乡思的,他的《过黄岩》诗,字字都是乡思:“三月离家苦,悠然觉路长。梅花十里眼,竹叶一杯肠。诗思贪佳境,眉头忆故乡。江山看不尽,回首隔沧浪。”

十朋是恋家的人,即使在与挚友诗酒唱和的欢愉中也不禁想家。家庭贫寒,且有年迈高堂和娇弱妻儿,但“国破”,好男儿要立志为国分忧。他一次一次离家北上,只能把满腹的相思对梅花讲了。

绍兴二十二年秋,十朋第五次赴太学进修。自首次赴太学以来,已有八年时间了。在八年五次的奔赴太学中,这是他最伤感的一次。其时,母亲去世,小儿子夭折,又加上两年歉收,家中生活极度窘迫。临别时,将两个儿子托付与学生。“痛慈亲之不见,伤幼儿之早夭,登途泫然”。在十朋眼里,这一路的草木都满含了悲愁。

他取道乌石,经清江、白溪,翻过十里盘岭,行至黄岩。黄岩的学生和挚友热情相邀,在黄岩住了三夜。学生郑时敏送他到台州城,大约九月底到达京城。这一次他在太学只住了三个月,同年十二月复归故里。至此,十朋已是三次省试落第了。

正值寒冬,北風凛冽,穿过十里梅林时,梅花正傲然绽放。看着枝头洁白的梅花,他加快了往家赶的步伐。

绍兴二十三年,十朋在梅溪书馆的基础上创办梅溪书院,重操旧业。他以梅溪野人自居,“扫空尘念心清凉”,授徒讲学,这样的教授生涯转眼就是四年。

绍兴二十五年,秦桧死了。第二年的十月,再赴太学。十年时间,江山依旧,人事已非。此去,已是初冬时节,站在盘山岭上,见大雁阵阵飞来,歇落雁湖岗。穿过十里梅林时,又见梅花初飘雪,朵朵都是报春来的花。

第二年春闱开试,十朋廷对第一,高宗御笔亲批为第一名状元。时年,王十朋四十六岁。十朋沿着这条海角的驿道,终于走到广阔的天地里去了。

王十朋为官清正,造福百姓,不仅青史留名,还是各类传说、传奇故事的主角。宋元时期的书会才人们还编排了戏文《荆钗记》,演绎家境贫寒的书生王十朋与富家小姐钱玉莲生死不渝的爱情故事。剧中的王十朋只有一枚荆钗作为媒聘。想着,那一枚荆钗,应是梅枝所制,才有如此节品而流芳后世。编排戏文,是乡人对十朋最好的感念了。

十朋出生梅溪村,号梅溪,爱梅花,写梅花,品性也似梅花。梅花是十朋精神的原乡。一首赴太学途中写下的《途中见早梅》可见:

山行初逢建子月,始见寒梅第一枝。遥想吾庐亦如此,谁能相思赠千里。梅花发后思乡切,竹间水际出横枝。暗香疏影和新月,自是离情禁不得。触物那堪此时节。春前腊后定归来,要看溪上千株雪。

十朋站在梅关,目光穿越漫漫驿道。寄相思于十里梅花,捎给千里之外的亲人。

我是羡慕戴复古的。

此时,这位浪游天下的江湖诗派领袖走到哪儿了呢?

戴复古正穿过十里梅林,前往雁荡山的罗汉寺,与朋友王和甫相约见面。这也是他第一次游雁荡山。真是一个心太远太大的人,家门口以“天下奇秀”著称的雁荡山,竟然对他没有吸引力。

见到雁荡山,戴复古还是惊异于它的美了,写下了八首诗,其《会心》诗写道:“我本江湖客,来观雁荡奇。脚穿灵运履,口诵贯休诗。景物与心会,山灵莫我知。白云迷去路,临水坐多时。”

此时,戴复古的心境不同了。这位在外浪游四十年的诗人已诗成名就,归隐家乡,诗中定义自己为“江湖客”。

看看戴复古的游踪吧。元人贡师泰在《石屏集》序中追寻了他一生的行迹:“南游瓯闽,北窥吴越,上会稽,绝重江,浮彭蠡,泛洞庭,望匡庐、五老、九嶷诸峰,然后放于淮、泗,以归老于委羽下。”

戴复古浪游的疆域几乎达到了南宋的全境。说他是浪子诗人,是最好的赞美。戴复古似一根出墙的青藤,在大地上生长,脚印是片片叶子,诗是开出来的一朵朵花。

戴复古浪游的品性可以说来自遗传。他的父亲戴敏才,是一位“以诗自适,不肯作举子业,终穷而不悔”的穷书生。在临终前看着襁褓中的儿子,还对亲友说:“我已病入膏肓了,不久将辞世,可惜儿子太小,我的诗将要失去传人。”

在当时男儿用于世,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科举入仕,一条是献诗当道以求提携。戴复古选择了后者,还真迷进诗里去,穷得叮当响。有一天,戴复古带着一堆诗稿去拜访他的前辈也是挚友楼钥,说:“我以此为传承父业,也以此而穷。”楼钥安慰他说:“诗如能穷人,才能精研,唯有保持穷,诗才达到昌盛。”

戴复古作为男儿的血是热的,他把陆游的《剑南诗稿》作为效仿的范本,还特意去登门拜赋闲在家的陆游为师,学有所成之后,开始仗剑出游。他意气风发,直奔京城临安而去。冷酷的现实兜头给了他一盆冷水。他在《都中书怀呈腾任秘监》中写道:“一饥驱我来,骑驴吟灞桥,通名丞相府,数月不见招。欲登五侯门,非皓齿细腰。”京中如戴复古者成群结队,一位无名青年,身无分文,结果可想而知。也是一入江湖始知寒啊。

戴复古向北行,来到弓州和淮河流域靠近前线的地方,想在从军入幕这条路上找出路。在这个连辛弃疾、陆游都被闲置的朝代,结果也是可想而知,按他自己的话就是“活计鱼千里,空言水一杯”。

回望这次前线之行,戴复古看似一无所获,其实是人生转折的开始,也是他成为诗人的开端。

南宋开禧二年的十月,金兵分九路南下伐宋,云梦、滁州淮河一带又遭践踏。戴复古亲眼见到了国弱而民不聊生的现实,领受了“吾国日以小,边疆风正寒”的局势。前线的硝烟,遍地的残垣,受苦的民众,给了戴复古真正的精神力量,他写下诸多爱国诗篇。《盱眙北望》诗写道:

北望茫茫渺渺间,鸟飞不尽又飞还。

难禁满目中原泪,莫上都梁第一山。

乾坤分南北的悲痛,有山不敢登的愤慨,像岩浆一样在诗人的心里翻滚着。可以说,戴复古的诗里从此生出了一种内在的力量,像刺,像剑,击中人心,见血见泪,唤起宋人南渡流离失所国破家亡的悲痛。此时,戴复古才真正与杜甫“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诗魂相逢,接续上杜甫与陆游的爱国主义与现实主义的诗脉。

戴复古十年出游,想衣锦还乡,可惜残酷的现实破碎了他的梦。他失望而归,迈入家门时,发现结发之妻已得病身亡,只在壁上留下“机番白苎和愁织,门掩黄花带恨吟”两句诗。“求名求利两茫茫,千里归来赋悼亡”。失意而归又逢丧妻,戴复古抱着两个十多岁的儿子欲哭无泪,其境况惨不忍睹。

“到底闭门非我事,白鸥心性五湖傍”。戴复古在家住不长时间又出去游食江湖了。这一去是二十年。诗人浪游的背后,是生计和活路。

这次,戴复古大约从温州、青田一带西上江山、玉山,至豫章,以豫章为落脚点。他在江西住了一段时间,并在赣江、袁江,抚河、信江之间走动,后来还到过福建、湖北、湖南、江苏、安徽。这次出游戴复古是去江西找熟人寻出路,结果还是失望。

作为文人,低声下气地求人提携,多么难堪无奈。戴复古在《都下书怀》中写道:“读书增意气,携刺减精神。道路谁推毂,江湖赋采苹。”而浪迹江湖,客居他乡令他尝尽了酸甜苦辣。一次雪中生病,无米可炊,只好作诗向来访者乞米,“门外雪三尺,窗前梅数枝。野夫饥欲死,谁与办晨炊”。当然也有“黄堂解留客,时送卖诗钱”的快意时候。戴复古重友谊,转手就慷慨接濟了他人,自己又囊中空空。

戴复古走啊走啊,终于在失望中开始思考——“山林与朝市,何处着吾身”,还是回归诗的本身吧。“蹭蹬归来,闭门独坐,赢得穷吟诗句清”。不进则退,是穷的命,诗的幸,也是戴复古注定了的命。

戴复古开始以诗交游,切磋诗艺。这时,戴复古的诗在现实中才显出它的现实意义来。那些时贤、官吏、游士倒争着与他结交了,楼钥、乔行简、魏了翁等高官与他时有唱和,与赵汝腾、包恢、土子良、巩丰、赵蕃、曾景建、高翥、刘克庄、赵以夫、翁卷、孙季蕃等同期诗人,或结社,或品评诗稿,在文坛形成了江湖诗派。然后戴复古以“专业诗人”的身份,前往边境、前线、官府、民间,写下大量反映民间疾苦,揭露、谴责朝野投降派的诗歌,从而诗名大振,引领了江湖诗派。

大约在戴复古六十岁的时候,浪子诗人又出游了。这一段游历,主要是访友,并请人为诗集作序,安排付梓,出版《石屏集》。这一去又是十年。

喜欢戴复古的一首词:

买花担上,菊蕊金初破。说诗重阳怎虚过。看画城簇簇,酒肆歌楼,奈没个巧处安排着我。家乡煞远哩,抵死思量,枉把眉头万千锁。一笑且开怀,小阁团栾,族簇着几般蔬果。把三杯两盏记时光,问有什么曲儿,好唱一个?

他乡逢重阳,思乡情切,却要释怀啊。一首生活气息浓郁的词,一个真性情的戴复古。

戴复古终于厌倦了江湖,此时他已七十岁。南宋嘉熙元年,儿子从镇江接戴复古踏上归途。戴复古浪游江湖四十年,留下了一千余首诗。如他自己所说——“阻风中酒,流落江湖成白首,历尽间关,赢得虚名满世间”。

“是处江山如送客”,“老矣归欤东海村”。委羽山下,戴复古与子孙相对话桑麻,那些江湖逸事亦如烟云了。

归隐即江湖,闭门即深山。九峰山下绵延开去的“十里梅花”,俨然是戴复古最后的江湖。浪子诗人,出走一生,归来仍是少年本色——为诗狂。

十里梅花,我要折一枝赠与严蕊。

初识严蕊是在一个冬日。我们去看黄岩蜜橘,可惜已过了采摘时节,只见一望无际的绿叶,倒是看见河边的一株早梅,在寒风中开出了几朵花来,当即想到了“严蕊”这个词。之后,走进当地的历史名人馆时,看到了一个叫严蕊的出生年代不详的宋代女子,读到了她的《卜算子》:

不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又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词中,自问,自辩,自伤,哀怨,无奈,请求,向往。这是怎样的女子呢?

后来知道了凌濛初的《二刻拍案惊奇》有一则“甘受刑侠女著芳名”,写的就是严蕊。找来看,才知严蕊是一位奇女子。

严蕊,原姓周,字幼芳,自幼丧父,被继父卖作台州营妓。这样的女子琴棋书画、歌舞管弦自然无所不通。难得的是严蕊所作诗词,都是自己新造的句子,且行事讲义气,待人以真心,一时芳名如香气传远,常有少年子弟不远千里来,只求一见。

严蕊陪伴当地的文人墨客、达官贵人,或游风景佳处,或酒席助兴,那是她的职业。这十里梅花,必然是附着了严蕊的诗心与琴音的。

一日,台州知府唐仲友宴客,请严蕊来助兴。席上以红白桃花为题,即兴赋词一首。严蕊略加思索,吟出一首《如梦令》:

道是梨花不是。

道是杏花不是。

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

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词简练而传神,不着桃花一字,却见桃花朵朵,情绪柔软而有生机,尤其是最后一句,看桃花人则是武陵桃源中人,道出了桃花的出处,也道出了作者超然脱俗的格调。这样的女子,在红尘中怎不令人心生爱慕呢?

唐仲友也是文采风流之辈,对严蕊欣赏有加,良辰佳节,或宴请宾客,总招严蕊来助兴。宋时的法度,官府有酒,皆招歌妓承应,只站着歌唱送酒,不许私侍寝席。严蕊受太守青睐,不想却因此卷入一场政治博弈。

时朱熹任浙东常平使巡行台州,因唐仲友的永康学派反对朱熹的理学,朱熹连上六疏弹劾唐仲友,说唐与严蕊有风化之罪,下令黄岩通判抓捕严蕊,然后关押施以鞭笞,逼其招供。这朱晦庵排挤其他学派,想从一位妓女身上下手,谁知看走了眼,这严蕊还是个硬骨头。

“两月之间,一再杖,几死。”

执行的狱卒说,还是招了吧,何必受这么大的罪。

“身为贱妓,纵合与太守有滥,科亦不至死;然是非真伪,岂可妄言以污士大夫,虽死不可诬也。”

大雪纷飞,寒风刺骨。此时的严蕊,不是梨花,也不是杏花,更不是桃花。鞭子抽过娇弱的身体,也是凛冽的寒风袭过梅枝,殷红的血洇染开来,似朵朵梅花在大雪中傲然绽放。

此事朝野议论,震动宋孝宗,皇帝认为是“秀才争闲气”,将朱熹调任,由岳霖任提点刑狱,审理此案。岳霖见了鹤立鸡群的严蕊,让其把自己的心事做成一词说与他听,严蕊于是作《卜算子》。岳霖听了,知严蕊不同凡俗,为他做主,除了伎籍,让她从良。

严蕊的《卜算子》,表达了自己要像普通的女子一样,穿着布衣裙钗,与一个真心爱她的人归于茫茫人海,过平常人家的日子。

从周幼芳到严蕊,这是一个在寒冷的世情下求活命的才女。严蕊这艺名取得好,严寒中的花蕊,不就是梅花吗?经过这一番生死磨难,世间人也看到了严蕊那梅作的骨,严蕊才真正成为严蕊。

这十里梅林,因严蕊生出了一股侠气,又多了另一番况味。

春雨落下,梅林深处最后一朵梅花也悄然落下。

驿道上出现了三个人,越来越近,看清了,是三个穿着芒鞋,手中各持一根竹杖的年轻人。走在前面的那个双眼有神,步履矫健,边走边张望四野,仿佛眼前的每一处风景都要印在心里似的。这是一个心里装得下河山的人。

明万历四十一年的四月,十里梅林里的每一片叶子都记得,二十六岁的徐霞客经此去雁荡山。

徐霞客在日记里写道:“自初九别台山,初十抵黄岩。日已西,出南门,步行三十里,宿八岙(柏岙)。十一日,二十里,登盘山岭。望雁山诸峰,芙蓉插天,片片扑人眉宇。又二十里,饭大荆驿。”

“温州雁荡山,天下奇秀。然自古图牒,未尝有言者”。这是沈括《梦溪笔谈》里《雁荡山》的开篇语。北宋以前,雁荡山几乎不为人知,直到宋神宗时,宫廷大兴土木,到此伐木取材,它的秀奇才为世人知晓。此后,山中庙宇林立,鼎盛一时,大小龙湫从此名动天下。

徐霞客也是奔着大小龙湫来的,他心里还藏着另一个隐秘的目的——一本古书上记载,“宕(荡)在山顶,龙湫之水,即自宕来”,他要去探个明白。这本古书是《大明一统志》。在徐霞客的内心深处,探索自然的秘密,才是旅行的意义所在。

那天,徐霞客从龙湫背开始攀爬,而后在龙湫背徘徊了一整天之后,最终决定攀登东峰。因为山峰陡峭,他脱下从人的四条足布,作为绳子攀缘,结果布条被石块勒断,只得再拿从人及自己的衣服撕成条连缀成绳索,方才回到原地。

徐霞客第一次探险雁荡山,险些摔落万丈悬崖。这次徐霞客在雁荡山历时五天,探雁湖没有成功。

崇祯五年的三月二十一至四月十五,四十六岁的徐霞客,与族兄徐仲昭一起再游雁荡山,整整历时二十天,可惜没有留下详细的文字记载。不知何故?此时离徐霞客第一次探雁荡山已隔了二十年。

据说,这次徐霞客路过临海小寒山,投宿老友陈函辉家。当晚,陈函辉宴请徐霞客时,席间问:“君曾一造雁山绝顶否?”霞客听而色动。次日,天未晓,携草鞋叩友人卧榻外曰:“予且前往,归当语卿。”就直奔雁荡山,直到四月十六才回天台山。

老友一句话唤醒了徐霞客的记忆,也似火苗点燃了徐霞客的精神火把。四十六岁,老之将至,二十年前的心愿未了,时间也不等人啊。

前后只相隔了十三天,也就是四月二十八,徐霞客再次去雁荡山。上次去雁荡山,或许就是为这次去雁荡山专门做充分准备的。探明古书上对雁荡山的记载,成为徐霞客旅行生涯中一个必须攻克的制高点。此时的徐霞客已不是当初的徐霞客,他肉身的脚板不知已走过多少路,爬过多少名山大川了。

徐霞客在日记里写道:“至四月二十八,达黄岩,再访雁山。觅骑出南门,循方山十里,折而西南行,三十里,逾秀岭,饭于岩前铺。五里,为乐清界,五里,上盘山岭。西南云雾中,隐隐露芙蓉一簇,雁山也。”

徐霞客终于攀登上了雁湖岗,发现了雁湖岗有六个洼地,看到“水之分堕于南者,或自石门,或出凌云之梅雨,或为宝冠之飞瀑;其北堕者,则宕阴诸水也,皆与大龙湫风马牛无及云”。也就是说,徐霞客证明了古书的记载是完全错误的。

徐霞客攀登上雁荡山绝顶百岗尖,探明了大龙湫的源头,又登上小龙湫背(卧龙谷),探明了小龙湫的源头。在徐霞客之前,没有人考究过大小龙湫真正水源。雁山巍巍,徐霞客几乎梳理了它全部的肌理,七千多字的日记里仔仔细细记录了他的足迹。

我与徐霞客隔了四百多年的时光,沿着台温驿道,来到十里铺。寻寻觅觅,一切已面目全非。梅关旁的长亭,只剩五根亭柱从一堵水泥墙中露出来。柳桥还在,柳不见了。南官河从这里分汊,往南的河流叫温州河,其实此去温州路途遥迢,还要过秀岭,经盘岭,才入乐清境。抬头望,青山郁郁,峰峦万重,驿道化入山水间已不见踪迹。

在十里铺一座院子的角落里,一条石梁上镌刻的“梅关”二字以模糊的影子跃入眼帘时,千年古道上的人与事,霎时化作大雪纷飞。十里梅林,十里飘雪。其实时间里的大雪从未停歇,活着的人步履沉重,找不到从前的路,而逝去的人却步伐轻盈,沿着他们走过的路返回来,呈现出这条海角通道的乾坤氣象来。

【责任编辑】王雪茜

周吉敏,浙江温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章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十月》《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报刊,著有散文集《月之故乡》《民间绝色》《斜阳外》《古游录》等,以及童话长篇小说《小水滴漫游记——穿过一条古老的运河去大海》。曾获琦君散文奖、三毛散文奖,多篇散文作品入选全国各类散文随笔选集和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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