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族书面文学流变(十七)

2024-01-31 12:55关纪新
满族文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满洲曹雪芹满族

关纪新

尽管满民族历史上存有厚重的民间“说部”文学积淀,但要将民族传统的叙事艺术之梦兑现到汉文书面文学的小说创作当中,却需要展示出一些过人的胆识和脱俗的举动。前一节介绍的永忠与和邦额及《夜谭随录》、与曹雪芹及《红楼梦》之间的关系,只是乾隆朝满族作家群支持小说写作实例之一端。满族作家当时向小说领域发动冲击,事实上是通力而为的、集团式的文化行为。

围绕着和邦额的小说创作活动,人们注意到,除了永忠有其对《夜谭随录》“词源自是如泉涌,想見齐谐衮衮来”一类的推重击赏而外,同时的京师满族文化人恭泰(字兰岩)、阿林保(字雨窗)、恩茂先、福霁堂等,也纷纷伸出援手。

《夜谭随录》是一部以志怪作品为主要内容的文言小说集,和邦额在自序中谈到该书写作的起因:“予今年四十有四矣,未尝遇怪,而每喜与二三酒朋,于酒觞茶榻间,灭烛谭鬼,坐月说狐,稍涉匪夷,辄为记载,日久成帙,聊以自娱。”[1]说明了他在资料搜集之时得到过酒朋们的帮助。

而此书之最早刻本于乾隆己酉年(即乾隆五十四年,也就是1789年)问世,书前亦有署名“雨窗”者所作序言称:“吾人一生与二三知己晤对忘形,剧谈不倦,此境未易多得。回忆十多年前,春怡斋中,与霁园[2]、兰岩诸君子昕夕过从,或官街听鼓,夜雨联床,瀹茗清谈,至忘寝寐。因各出新奇,以广闻见。而霁园且汇志其所述,颜曰《夜谭随录》。……因念霁园之录、兰岩之评,向只缮成卷帙,未镌梨枣。吾独以枕秘私之,何如公诸同好。足以资艺林之谈助,文士之赏心;而余与霁园、兰岩诸君子生平交谊亦藉以永志而弗谖也。爰付诸剞劂氏。”[3]

至今,人们在阅读《夜谭随录》的时候,时而还会读到这位雨窗以及兰岩,还有恩茂先、福霁堂等人的评语。如果再将以上这两段话相比照,便可知道,雨窗和兰岩实际上是参与了这部小说集从早期故事搜集到出版之前的欣赏点评整个过程的工作。尤其是雨窗,甚至还是《夜谭随录》小说集终于得以印制出版的资助人!

经研究者查考,对于《夜谭随录》创作问世曾经发挥过重要作用的这两个人——雨窗和兰岩,都是当时曾在京城生活过的满人。“雨窗”是正白旗满洲阿林保(舒穆鲁氏)的字,“兰岩”则是镶黄旗满洲恭泰(富察氏)的字[4]。

至于恩茂先、福霁堂等参与较少的《夜谭随录》评点者,一时已难查考其确系何人,但仅从他们的名字来推测,也显然均为满人。

《夜谭随录》一书的问世,清晰地体现了这部满人早期创作的汉文小说集,具有着京城满族文化群体众手托出的特点。

然而,较满族作家群体成员支持和邦额《夜谭随录》写作活动更引人瞩目的,还当属他们围绕曹雪芹《红楼梦》创作活动所给予的踊跃支持。

敦敏和敦诚兄弟俩,是曹雪芹生前亲密友人。在敦敏的《懋斋诗钞》和敦诚的《四松堂集》里面,曾留有十首与雪芹直接相关的诗。

其中敦敏的作品包括:

可知野鹤在鸡群,隔院惊呼意倍殷。雅识我惭褚太傅,高谈君是孟参军。秦淮旧梦人犹在,燕市悲歌酒易醺。忽漫相逢频把袂,年来聚散感浮云!

——《芹圃曹君霑别来已近一载余矣,偶过明君琳养石轩,隔院闻高谈声,疑是曹君,急就相访,惊喜意外,因呼酒话旧事,感成长句》

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见此支离。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块垒时。

——《题芹圃画石》

碧水青山曲径遐,薜萝门巷足烟霞。寻诗人去留僧舍,卖画钱来付酒家。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风月忆繁华。新仇旧恨知多少,一醉酕醄白眼斜。

——《赠芹圃》

野浦冻云深,柴扉晚烟薄。山村不见人,夕阳寒欲落。

——《访曹雪芹不值》

东风吹杏雨,又早落花辰。好枉故人驾,来看小园春。诗人忆曹植,酒盏愧陈遵。上巳前三日,相劳醉碧茵。

——《小诗代简寄曹雪芹》

花明两岸柳霏微,到眼风光春欲归。逝水不留诗客杳,登楼空忆酒徒非。河干万木飘残雪,村落千家带远晖。凭吊无端频怅望,寒林萧寺暮鸦飞。

——《河干集饮题壁兼吊雪芹》

敦诚的作品则是:

少陵昔赠曹将军,曾曰魏武之子孙。君又无乃将军后,于今环堵蓬蒿屯。扬州旧梦久已觉,且著临邛犊鼻裈。爱君诗笔有奇气,直追昌谷披篱樊。当时虎门数晨夕,西窗剪烛风雨昏。接?倒著容君傲,高谈雄辩虱手扪。感时思君不相见,蓟门落日松亭樽。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叩富儿门。残羹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

——《寄怀曹雪芹(霑)》

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衡门僻巷愁今雨,废馆颓楼梦旧家。司业清钱留客醉,步兵白眼向人斜。何人肯与猪肝食,日望西山餐暮霞。

——《赠曹雪芹》

我闻贺鉴湖,不惜金龟掷酒垆。又闻阮遥集,直卸金貂作鲸吸。嗟余本非二子狂,腰间更无黄金珰。秋气酿寒风雨恶,满园榆柳飞苍黄。主人未出童子睡,斝干瓮涩何可当。相逢况是淳于辈,一石差可温枯肠。身外长物亦何有,鸾刀昨夜磨秋霜。且酤满眼作软饱,谁暇齐鬲分低昂。元忠两褥何妨质,孙济緼袍须先偿。我今此刀空作佩,岂是吕虔遗王祥。欲耕不能买犍犊,杀贼何能临边疆。未若一斗复一斗,令此肝肺生角芒。曹子大笑称快哉,击石作歌声琅琅。知君诗胆昔如铁,堪与刀颖交寒光。我有古剑尚在匣,一条秋水苍波凉。君才抑塞倘欲拔,不妨斫地歌王郎。

——《佩刀质酒歌(有序:秋晓遇雪芹于槐园,风雨淋涔,朝寒袭袂。时主人未出,雪芹酒渴如狂。余因解佩刀沽酒而饮之,雪芹欢甚,作长歌以谢余,余亦作此答之)》

四十年华付杳冥,哀旌一片阿谁铭?孤儿渺漠魂应逐(前数月伊子殇,因感伤成疾),新妇飘零目岂瞑。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锸葬刘伶。故人惟有青山泪,絮酒生刍上旧坰。

——《曹雪芹》

敦敏与敦诚兄弟这十首诗,为后世难能可贵地留下了《红楼梦》作者于艰难困苦之下勉力书写文学巨制的真实记载,刻绘出同时也赞赏了雪芹其人傲骨“世已奇”的性情气质,披露了雪芹著作选题与他的家世浮沉存在的内在关联,证实了敦氏两兄弟之所以关注雪芹的写作,乃是出于相互间对“新仇旧恨知多少”的世事变幻有着太多的相近体悟,更反映出二位诗作者在雪芹生前即了解与鼓励他“著书黄叶村”的艺术举动,并且在雪芹不幸英年早逝后极端恸伤的心绪。这十首诗,均较永忠《因墨香得观〈红楼梦〉小说,吊雪芹三绝句》吟成为早,体现了《红楼梦》的写作,起初即已同步地得到京师满族作家群成员们道义上以及艺术理解上的积极支持。

在京师满族作家群中,跟敦敏、敦诚兄弟差不多同时表述了对曹雪芹《红楼梦》创作的感知和评价的,还有诗人明义[5]。据信,他于曹氏在世之际就已经读到了小说《红楼梦》的前八十回,并对该书十分欣赏,写下了《题〈红楼梦〉》[6]诗二十首。这些诗,对雪芹创作宗旨的把握虽不及永忠、敦敏、敦诚等人深刻犀利,却也代表了当时京师满族作家群体部分成员较多地从艺术结构跟故事铺写方面来肯定《红楼梦》小说的积极态度。《题〈红楼梦〉》詩二十首当中有两首,是这么写的:“莫问金姻与玉缘,聚如春梦散如烟。石归山下无灵气,总使能言亦枉然。”“馔玉炊金未几春,王孙瘦损骨嶙峋。青蛾红粉归何处?惭愧当年石季伦。”

在《红楼梦》成书的同时,进行该书评点的,有脂砚斋与畸笏叟,他们曾对作者的创作甘苦及作品的故事设计,做过若干有益的揭示,也在帮助世人认识小说写作宗旨上面提供了各自的意见。关于谁是脂砚斋,谁又是畸笏叟,红学界猜测颇夥,但是有一点,人们好像看法差异不大,即二人都是雪芹近亲,也就都还是满洲旗人。后世在解读《红楼梦》的时候,也同样不该忘记此二人的功劳与辛苦。

满人和小说的缘分的确不一般。被中原古典文坛长期斥为“稗官野史”“雕虫小技”的小说文类,因与满族世代的欣赏习惯煞是合拍,便在满人中间遭到经久的欢迎。

满族人素有喜爱小说的传统。

早在金朝,女真人对“说话”艺术就有特殊的癖好。《三朝北盟会编》载有完颜亮的弟弟完颜充听说话人刘敏讲“五代史”的情形。《金史》中亦有关于张仲轲、贾耐儿等金代说话人的记载。

清太祖努尔哈赤和清太宗皇太极都特别喜爱《三国演义》等明代通俗小说。崇德四年皇太极命令翻译《三国志通俗演义》等书,“以为临政规范”。顺治七年(1650)第一部满文译本《三国演义》告竣,小说在满族中产生了巨大影响。

清帝国定都北京后,著名的满文学者和素,曾经出色地把《西厢记》《金瓶梅》译成满文。昭梿在《啸亭续录》中称赞说:“有户曹郎中和素者,翻译绝精,其翻《西厢记》《金瓶梅》诸书,疏栉字句,咸中綮肯,人皆争诵焉。”现今存于北京故宫图书馆的满文书籍中,有满文翻译小说三十余种,多为历史演义和明末清初流行的才子佳人小说。[7]

《红楼梦》的问世,是满人作者向世间第一次如此全面地展示他们大俗大雅、雅俗共赏的艺术调式。化解宏大叙事,摹写眼前生活,状绘世俗情感,表达人生况味,加之京语大白话的运用,使这部小说从作者在世之时和亡故之初,便在社会各阶层引起了层层高涨的阅读热潮。“开谈不说红楼梦,读尽诗书也枉然”,清代中晚期直至当代,《红楼梦》所以在中国古典文学中间取得了压倒一切的读者数量,雅俗共赏,实为不容怀疑的头一条原因。

与雪芹同时代,满族文坛上出现了一位小说理论家,此人就是当过一段时间怡僖亲王的爱新觉罗弘晓[8]。他酷爱阅读小说,以至于曾经组织手下人誊写《红楼梦》书稿,还亲自评点了当时流行的另一部长篇小说《平山冷燕》。在为《平山冷燕》撰写的序中,他阐释了自己的文艺观念:

尝思天下至理名言,本不外乎日用寻常之事。是以《毛诗》为大圣人所删定,而其中大半皆田夫野老妇人女子之什,初未尝以雕绘见长也。迨至晋,以清读作俑,其后乃多艳曲纤词娱人耳目;浸至唐宋,而小说兴;迨元,又以传奇争胜,去古渐远矣。然以耳目近习之事,寓劝善惩戒之心,安见小说、传奇之不犹愈于艳曲纤词乎!

夫文人游戏之笔,最宜雅俗共赏。阳春白雪虽称高调,要之举国无随而和之者,求其拭目而观,与倾耳而听又焉可得哉?

从弘晓的这些阐释里头,我们读到的是带有满族传统理念的艺术观。对一味追求曲高和寡的“阳春白雪”,满族的文艺受众向来有一种本能的避让。他们喜好的是田夫野老妇人女子人人喜闻乐见的文艺样式,像小说、传奇那样,讲述一些耳目近习的身边故事,包含一些劝善惩戒的人生道理,那样的作品虽似平凡游戏之笔,却能收到雅俗共赏目的最大化的效果。这在中国封建时代一向追求高雅深奥、一向标榜“文以载道”的叫人近乎窒息的文艺氛围里,着实称得上是吹进来的绿野清风。

雅俗共赏,是清代满人鉴别艺术的常用尺子。单单追求深奥的东西,在他们那里没有市场。他们的文化艺术修养不断攀升,但是,即便有了多大的学问,他们还是嗜好带有民族文化泥土气儿的“下里巴人”。就拿清代中晚期几宗最大众化的艺术样式来讲:小说、京戏、子弟书、八角鼓、评书、相声……样样都是上至贵族文人、下到赳赳旗兵,不分出身与阶层,所有人都长久不倦的所爱。

《红楼梦》在古典小说史册上,是一部雄视百代的现实主义巨制。对这部书的产生,学界专家们已做出了极为艰苦的钻研,累积了诸多成就。然而,在研究曹雪芹赖以创作的生活基础时,似乎尚有疏漏之处。笔者认为,推进对永忠以及永?、书諴、敦诚、敦敏等宗室文人以及乾隆朝京城满族作家群体的深入探讨,理所当然地,须作为“红学”研究的一个重要方面。这是因为,雪芹这位辛苦才人着意搜求的,除本人经历外,大都是这类宗室、贵族人士家世、际遇、情绪、习性、心理等方面的材料。永忠也写过题“十二钗”的诗。永?也写过题为《访菊》《对菊》《梦菊》《簪菊》《问菊》的组诗。雪芹笔下的《红楼梦》小说当中出现了这些诗题,绝不会是相互间的偶然巧合。作为满洲内务府包衣旗人的曹氏虽非宗室,却在兴衰各阶段都与宗室成员保持着异常紧密的联系。就整个社会而言,他们的生活,本来就处在一个共同的微观氛围之内。进一步认识乾隆年间京师满洲文人集团,会有助于对雪芹和他的作品的进一步研究。

有一种意见,把离开《红楼梦》作品本身的探讨,一概划定为无须注目的“红外线”,恐怕是失当的。而另一种方法,撇开雪芹同时代乃至于身边的大量史料不予关心,而着意追求于对曹氏十八代祖宗的考证,也不足取。只有很具体地认清作家曹雪芹的现实生活基础,认清他所遵循和秉承的民族文化审美诉求,才能确切地认准作家的思想幽微与运笔法则。仅仅把曹雪芹的生活条件,大而化之地说成“封建末世”,则难免在研究中出现雾里看花、隔靴搔痒和概念化的倾向。

也许有句话,我们身旁相当一部分的文史学家一时还不大容易接受,这句话就是:不懂满学,您是很难研究透彻《红楼梦》的。

自从《红楼梦》被举世公认为文学巨制以来,作者曹雪芹的族属,就成了“红学”界内外一桩长久争议的公案。人们经常可以听到或者读到认为曹雪芹是汉族人的意见。

这种认为曹雪芹是汉族人的意见,首先是以曹雪芹与满族“没有血缘联系”为立论依据的。这一点本身就有失误。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在分辨民族成分时,不承认血统决定论,而是由地域、语言、经济生活、心理素质等方面的异同作为综合识别标志。曹氏家族到曹雪芹这一代,已依附满洲社会达六代百年之久。其间曹家生活的各个侧面皆与满族毫无不同。即便是在心理状态方面,直到雪芹父辈也一直是竭尽全力地为满族统治集团效忠。曹氏一家人,很早就已经彻底满化了。至于雪芹一生贫困潦倒,确实跟权贵们离心离德,但也并不会因而就摇身一变成了汉人。民族与阶级毕竟是两回事情。满洲的宗室觉罗们不是也有一些政治斗争的落败者和牢骚派吗?曹雪芹所处的社会位置,与他们是极为相像的。

将曹雪芹说成是汉族人的又一个欠妥之处,是这种意见的持有者混淆了“满洲包衣旗人”与“汉军旗人”的不同概念。“包衣”在满语里有“家奴”“奴仆”“家里的”等含义。这类人,多是在清太祖努尔哈赤起兵之初,因主动降顺或战争被俘等情况而归入旗籍(即划分到后来的八旗满洲之内)并世代成为满洲统治者的家奴的。满洲主子不但占有了他们的人身自由,还把他们作为家奴而实施民族同化。曹氏在民族成分变异上面就经过了这样一个过程。曹氏因彻底同化,并对主子效力有功,步步发迹,终于成了满洲上三旗内务府之要员,不但享受了“钟鸣鼎食”的荣华富贵,还被堂而皇之地收入了《八旗满洲氏族通谱》,便再也谈不上一点汉人的味道。当时,满洲内部习惯地称呼他们为“汉姓人”而不是“汉人”。至于“八旗汉军”的出现,与这类有汉人血统的“满洲包衣旗人”并不是一回事,那是在清军入主中原之前,为了军事及政治需要而实行的一项新措施,比“满洲包衣旗人”的出现要晚许多年。

还需说明的是,满族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非单一血缘的民族共同体。其诞生之初,是以女真族为主体,兼收了包括少量汉、蒙古、朝鲜等北方少数民族成分而组成的。这是满族史的基本常识。人们知道,清初著名满族词人纳兰性德,究其血统,也非女真直系,而是蒙古后裔,而今天的蒙古族却很少有人提出纳兰氏该回归蒙古。事实上,即便是清代的“汉军旗人”,在许多情况下也早已“旗化”“满化”了,他们在清代的社会舞台上,已然和满洲旗人、蒙古旗人一起,形成了一个被称作是“旗族”的人们共同体。这些汉军旗人的后代,日后坚持申报满族族籍的也很多。

曹雪芹,虽一生历尽坎坷,有着复杂的经历,却始终没有离开过满族的生活圈子。只要了解一下有关曹雪芹的研究资料,再来看看与他同时代的一些满族文学家的作品,就会发现,这位伟大作家和他的不朽作品的问世绝非偶然,他们彼此有着极为近似的家世、遭遇、情绪、志趣、习尚、心理,甚至在他们各自的笔下,还出现过类似的形象和内容。这些人的思想和艺术,为雪芹的创作提供了广阔的社会基础和文化基础。而我们似乎从未发现,雪芹生平还与哪些“民人”(即“旗人”而外的人)有过较多较深的接触。

综上,我们以为,把曹雪芹认定是满族人,没有大错。而把《红楼梦》说成是满族对祖国文化和人类文化的奉献,也是有道理的。在中外文学史上,一民族的作者用他民族的文字创作作品的情况多得很,并不妨碍他的作品属于自己民族的文学范畴。不过,《红楼梦》博大精深,毕竟有中华文化多方面的背景价值,把它视为包括满族在内的中华民族共有的伟大文明的结晶,也许更容易教人接受一些。

其实,只要我们在头脑里真正树立起“中华民族的灿烂文化是由各个民族共同创造”的正确观念,是不难通过历史事实来理解上述结论的。

抑或应当在这里加以强调的是,满洲民族由其问世,即已经打下了与周边民族交汇融通的清晰印记;女真民族也正是因为肯于在自己的队伍当中包容其他不同的民族成分并且与他们共同去开创新的历史过程,才脱胎换骨,不再是女真而成其为满洲。这一点,恰好是我们不该轻易忘掉或者抹杀的。就像这个民族曾经积极地收纳其他民族的血脉成分一样,满洲民族入关前后的文化与文学,也早已不再是原初单质文化以及单质文学的纯态推进。兄弟民族文化以及文学成分的介入,已然成了潜置于满族(汉语)文学内里的一重重要基因。滿族书面文学的流变,时不时地,总要反映出此一特点。这一特点,也有助于该民族的文学来成就自我。

注:

[1]和邦额:《夜谭随录》,王一工、方正耀点校,第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

[2]和邦额号霁园主人。

[3]转引自韩锡铎、黄岩柏《阿林保与〈夜谭随录〉》,《满族研究》1987年第1期。

[4]关于“雨窗”即阿林保与“兰岩”即恭泰的考证,可参见韩锡铎、黄岩柏《阿林保与〈夜谭随录〉》(《满族研究》1987年第1期)与薛洪勣《试论和邦额和他的〈夜谭随录〉》(《满族文学研究》1984年第1期)。

[5]明义,号我斋,富察氏,镶黄旗满洲,约生于1740年前后,卒年待考。曾官至参领,任上驷院侍卫,为皇上管马执鞭,并终生居于此职。主要文学活动为诗歌创作,有《绿眼锁窗集》存世。

[6]这二十首《题〈红楼梦〉》诗前“序”曰:“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盖其先人为江宁知府;其所谓大观园者,即今随园故址。惜其书未传,世鲜知者。余见其抄本焉。”这中间除指称大观园即随园不准确外,所证实《红楼梦》作者系曹雪芹,雪芹先人乃江宁织造等,均为后世之“红学”研究提供了切实的证据。

[7]张菊玲:《论清代满族作家在中国小说史上的贡献》,《民族文学研究》1983年创刊号。

[8]弘晓(1722-1778),号冰玉道人,康熙十三子怡亲王允祥之第七子,曾袭怡僖亲王,又被夺去爵位。是乾隆年间京城满族作家群体中间的一员,有《明善堂诗集》传世。

【责任编辑】李羡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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