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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1-31 06:28肖不洒
文学港 2024年1期
关键词:天湖主席儿子

肖不洒

那次同学聚会之后, 他俩的联络就频繁起来。 当然, 只是在微信里聊天, 每天都要说上几句, 全是些不痛不痒的话。 对于他来说, 慢慢成了一种习惯。 他觉得有点危险, 又有点期待。

这天是周五, 中午他一个人在单位楼下的麦当劳喝咖啡。 这是最近两年养成的习惯, 工作日没地方午睡, 全靠一杯咖啡续命。 那杯最便宜的美式刚喝下两口, 她的电话打过来了。 同学聚会结束已有两个月, 他俩从未打过电话。 实际上, 他越来越不喜欢打电话, 平时跟外界联系, 大多用微信。 他觉得电话让人莫名紧张, 很多话说不出口。 微信就不一样, 就连跟她打情骂俏也显得游刃有余。

他犹豫了几秒钟, 喝一口咖啡, 还是接了电话。 他换上一种连自己都觉得怪异的油腻口吻说: “呦, 才两个月不见, 就想我了?”

“周末有空吗? 请你泡温泉。” 电话那头的她直截了当。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幸福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 他有点晕眩。 他努力让自己淡定下来。 其实, 他早就从同学聚会后两人的微信互动中捕捉到了某种信号, 就像隔着一层窗户纸, 他总在心底期待着什么。 现在它到来了吗? 窗户纸要捅破了吗? 他心里涌起暗流。

他又呷一口咖啡, 好像那咖啡是镇定剂, 然后故作严肃地说: “别耍我, 我可是个认真的人。”

“少废话, 你就说去不去吧。”

没想到她不接招, 这让他乱了阵脚。 他想答应下来, 心里却在犹豫, 心里有点乱, 他担心她在耍他。 现在的女人可没一句真话。 再一个, 要是她真的邀他出游, 是出于何种目的? 还有哪些人同行? 退一万步说, 即使是邀他单刀赴会,他也不能轻易答应, 那样显得过于急切, 要迂回, 要曲折。他在电话这头默数了十秒钟, 听见她说: “你这是害怕了?”

她这话带有挑衅的意味, 这是在嘲笑他。他向来是个优柔寡断的人, 就连一家子出去吃个饭, 也会为点菜的事犹豫不决。 有时候下班回家, 走哪条路线也会纠结半天。 再说远点,要是当初不那么瞻前顾后, 也许他跟她就走到一块了。 如果跟妻子恋爱时分手果断一点, 也不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 他明白这个弱点, 一直想改, 一直没改掉, 就像身上的一块疤, 他这辈子注定要为此付出代价。

他一口把咖啡喝光, 对她说: “我手头还有些工作, 指不定周末要加班, 容我再考虑考虑。”

“给你半天时间, 下班前答复我。” 话音未落, 电话挂断了。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 她的行事风格还是那么干脆利落, 容不得你有半点犹豫。 而他呢, 显然不是她的对手, 三言两语就被她给捏住了。

整个下午, 他深陷焦虑之中, 他搞不清楚是咖啡的作用, 还是因为她的来电。

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 他的生活成了一潭死水。 那次同学聚会却如一阵春风, 吹起了死水潭的一丝涟漪。 高中毕业后, 她似天仙一般从人间蒸发, 杳无音讯。 那时还没有微信,QQ 刚兴起, 不像现在掏出手机扫一扫就能加为好友。 为了办好聚会, 几位热心同学建起了微信群, 哗啦啦一下子拉进来四十号人。 他觉得挺神奇的, 科技改变生活, 大部分同学失散十多年, 微信竟在一瞬间将他们从茫茫人海中打捞起来, 就像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假期, 现在又开学了, 同学们又回来了。 聚会前, 群里每天热闹非凡。 他极少在群里发言, 同学们发红包他也不抢。

聚会那天, 他到了指定地点仍在犹豫, 思前想后, 徘徊良久, 还是逼着自己上了楼。 他对同学聚会没一点热情, 甚至有些反感。 这次阴差阳错地前来, 他觉得多半原因是为了她。

走进酒楼, 里面已经挤满了人, 多少有些像酒席。 同学们见他到来, 纷纷起哄。 他们说, 哟, 我们的才子怎么才来, 王娜同学都等你半天了。 他不知所措, 连说路上堵车耽误了。 在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里, 他找到了她。 她跟几位女同学坐在一起喝茶聊天, 好像没看到他似的。 他有些难为情, 同学们是怎么知道当年他暗恋她的? 上学那会儿, 他把心思藏得严严实实, 没半点表露呀。 他有些恍惚,赶紧在角落的一张桌子前坐下。 吃饭的时候,同学们又起哄, 非要他俩喝个交杯酒。 他俩被同学们簇拥着还真挽手喝了一杯。 在饭桌上他一度产生幻觉, 似乎不是同学聚会, 而是他俩的结婚酒。 那天从饭桌上下来, 同学们又转战到KTV 唱歌。 她有事, 提前走了。 他俩除了喝那杯酒, 没多说一句话。

临近下班, 她发来信息, 告诉他不要有思想包袱, 只是她所在单位组织的一场活动。 她在出版社当编辑, 是一场新书座谈会。 说白了, 就是组织作者和几位评论家出去玩玩。 之所以邀请他, 是因为新书里有作者自配的几幅钢笔画, 领导要求除了评论家, 还得有画家参加, 她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他。 她说: “你实在不愿去, 也不勉强。”

他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 看见一张中年男人的脸浮现在镜中, 灰暗、 虚弱、 浮肿、 膨胀、 油腻, 看起来有些陌生, 有些讨厌。 看到这张脸, 他猛然醒悟, 人到中年, 再也不能活在幻想里。 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一阵苦笑, 给她回了个笑脸表情, 答应了周末的行程。

周六中午才出发, 目的地是西延县的天湖度假区。 一上车, 他就往车屁股里钻, 在最后一排坐下。 19 座的中巴车塞得满满当当。 车厢里乱哄哄的, 大家侃侃而谈, 话题包罗万象, 俄乌战争、 诺贝尔奖、 地球变暖、 本市某公园免费开放的利弊。 除了她, 他一个人也不认识。 这其实挺好, 此去天湖三个小时车程,免去了路上无趣而又生硬的交谈。 他最怕与半生不熟的人聊天, 话不投机半句多, 动不动把天聊死, 双方都尴尬。

一路上, 他却睡不着。 闭上眼睛, 她就会飞到他眼皮子底下来。 都是高中时的往事, 一幕一幕的, 放电影一样。 他只得睁开眼, 把自己拉回现实。 她坐在前排, 她是本次活动的组织者, 各种联络工作都在她身上。 此刻, 她在跟一个长发男人说话, 不时哈哈大笑, 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他知道那是本次活动的主角,因为那人上车时, 她不停叮嘱, 马主席, 小心碰头。 马主席, 这是您的座位。 然后, 一车的人都站起来跟他打招呼, 都说马主席好, 马主席辛苦了。

一小时后, 车子驶出高速, 进入了山区盘山公路。 H 市下辖六县五城区, 西延县是最偏远的县, 是H 市的北大门, 再往前走就到外省了。 天湖海拔2000 米, 山高路远, 一进入天湖山脉全是盘山公路, 绕得人晕晕乎乎, 像一窝被药晕的老鼠。 很快, 闹哄哄的车厢里安静下来了, 有人晕车了。 没多久, 马主席顶不住了, 呜哇一阵狂吐。 他远远地看着她, 看见她为马主席递水和纸巾, 不断拍打他的后背。他心里更不是滋味, 比晕车还难受。

车厢里满是呕吐物的酸臭味。 还好午饭没吃什么东西, 不然他也得吐。 他有些后悔, 本不该答应她。 不仅一个人不认识, 还得看他们各种各样的呕吐表演。 这样的活动他以前没少参加, 在他那个圈子里, 画家出画册搞画展都得标配这么一个座谈会, 无非是请一帮人吃喝玩乐, 然后吹捧一番。 他不喜欢这种活动, 也不爱说场面话, 所以, 这两年几乎没人邀他出席活动。

原本周末是计划带儿子去海洋世界玩的。五岁的儿子早就闹着要去海洋世界玩, 说是幼儿园同学都去玩过了, 有大海龟海狮美人鱼什么的, 太好玩了。 他嘴上答应下来, 行动迟迟没跟上。 直到连妻子也看不过去, 伙同儿子一起对付他, 他才在网上买了两张票。 妻子抱怨他不顾家, 不疼儿子, 一天到晚瞎忙, 也没见赚几个钱。 妻子的话里总是带刺, 他也懒得理。 这些年他有了经验, 但凡妻子想吵架, 他就躲, 当个缩头乌龟, 任她吐槽发牢骚, 忍一时风平浪静。 最近两年倒也挺好, 妻子的牢骚越来越少, 渐渐成了两个木头人。 有时候他悲观地想, 这世上也只有儿子能让他感觉生活还有点意思。 然而, 儿子一天天长大, 父子间的感情似乎也有了微妙的变化。 他说不上具体是什么。 为此, 他还细心复盘过自己年少时跟父亲的关系, 好像并没有什么大的困惑。 他们那一代人跟父辈似乎更相似, 而跟儿子这一代却有了明显的代沟。 他有时甚至猜疑, 那是妻子在背后使坏, 故意要疏离他们父子间的感情,为随时到来的离婚做准备。

汽车在艰难爬行, 颠簸得厉害。 天湖在山顶, 是个天然水库, 靠收集雨水形成湖泊, 又因为有天然温泉、 高山草甸, 一度成为西延县最热门的旅游景点。 已经是深秋时节, 山里的色彩变得丰富起来。 他能认出各种树的品种,红的是枫木和乌桕, 黄的是银杏栗木, 绿的多半是松树或杉木。 以往画画的时候, 他一有空就往山里跑, 细心捕捉山川草木的灵气, 并试图将它们画在纸上。

他又望向前排的她, 此时马主席安静下来了, 脑袋歪向一边, 不偏不倚靠在她肩上, 随着汽车的一摇一晃。 他再次感觉到此去天湖路程有些远。

抵达天湖温泉度假宾馆已是下午四点。 他注意到她安排给他的是单人间, 其余大多数人是标间。 他心里有些感动, 又有些莫名的期盼。

下午自由活动, 他决定去天湖走走, 想叫上她, 转念一想还是不妥, 她是活动的组织者, 事情多着呢。 没想到下楼就遇到了她。 她替马主席推着硕大行李箱, 正在等电梯。 她问他, 怎么不休息一会儿? 他说, 时间还早, 去山上走走。 她说, 我先送马主席上楼, 你早点回来。 他嘴上说好好好, 心里却有些郁闷。 她跟那位马主席站在那等电梯, 有说有笑的, 分明就像一对出门度假的伴侣。

三十岁以前, 他每年秋天都要上天湖来写生。 他背着画夹在山间行走, 四处寻觅灵感,几乎踏遍了每个山头, 最终完成一组颇为得意的 《天湖秋色》, 入选过省里的画展, 还获过几个不大不小的奖。 这些年, 他再没上过天湖。 他的创作停滞不前, 激情消退, 才华枯竭, 渐渐丢掉了画笔。 这跟他的婚姻生活如出一辙。 人到中年, 生活和事业像一潭死水, 再也没有一丝波澜。

他沿着伴山步道往前走, 山风拂面, 坏心情一点点被吹散。 当年来时, 这步道还没修,是一条沙石路。 在他看来, 天湖最美之处不在湖, 而是湖边环绕的群山, 连绵起伏, 湖光山色, 是一幅变幻无穷的画。 本市不少画家和摄影家喜欢来天湖采风。 现在, 一架架巨型风电机占据了每一个山头, 巨大的风车分割了天空, 天湖的美感不见了。

沿着步道爬上陡坡, 转过一道弯, 天湖就在眼前了。 以往他走到这里总是很兴奋, 因为那一汪湖水就会跳跃出来, 高山出平湖, 碧水入云天。 可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傻了眼。 偌大的天湖竟然消失了。 眼前是一个焦黄的巨大土坑。 今年天气异常干旱, H 市已有大半年没下雨了, 可没想到天湖会干成这样。

天湖中央有个小岛, 岛上长满水杉。 以往被碧绿的湖水环绕, 像天外来客遗落的飞碟。每次上天湖来, 他都想去岛上看看。 这个念想一直没能实现, 因为天湖上没有船, 连条小竹筏也没有。 在他那组 《天湖秋色》 中, 其中一幅画的就是小岛。 现在, 湖水干枯了, 小岛成了一个突兀的土包, 没了神韵。

他从湖边回来的时候, 天已经黑了。 他看见她在宾馆大门外等人。 旋转门不停旋转, 她在焦急张望。 见他回来, 她快步迎上来质问:“你上哪去了, 找你半天了, 电话也不接。”

他这才想起出门时没带手机。 他说: “我去湖边走了走。”

他还想告诉她天湖消失了, 却被她打断了。

“吃饭就等你了。” 说着, 她拉起他的手往酒店大堂里走。 不是拉, 分明是拽。 他能感觉到她手上的温热。 直到进了电梯, 她才松手。他则像个因贪玩晚归被大人责骂的孩子, 乖乖地跟随她进入饭局。

跟往常的饭局没什么两样, 开始大伙儿还有些拘谨, 放不开。 酒过三巡, 气氛热烈起来, 轻松起来, 大伙儿端着酒杯互相敬酒。 他原本没打算喝, 不断有人来敬酒, 他就不得不喝。 一杯又一杯喝下去, 一车人就全认识了。他发现, 这些人还挺有意思的, 至少喝酒是真诚的, 爽快的。 如此一来, 他也绕桌挨个敬酒。 他酒量很差, 一直没练出来。 等他端着酒杯绕到她身边的时候, 身体明显有些飘了, 嗓门也大了。 他说: “来, 咱俩补一个, 这杯酒早就该敬你了。”

她把他拉到一边, 小声说: “差不多就行了, 咱俩是同盟, 要一致对外。”

他没听清她的话, 把耳朵凑过去, 几乎要贴到她的脸上。

这时候, 坐在一旁的马主席发话了, 说:“王娜, 来, 我帮你喝。”

“马主席, 我要敬老同学一杯, 哪能劳驾您代喝。” 他较起真来。

“王娜喝不了酒, 不要强求, 况且她还有很多事要安排。” 说着, 马主席伸手过来要夺她的酒杯。

他哪能不知道她喝不了酒呢。 那年高考结束班上吃散伙饭, 她只喝了一杯啤酒, 就晕过去了。 是他把她背回学校的, 路上她一边哭,一边说, 呀, 我难受死了, 我要爆炸了。 到了学校, 她人事不省, 又赶紧背去医院, 挂了三瓶点滴才缓过来。 从医院出来已是凌晨, 街上空无一人, 小城的街道显得出奇的宽阔, 他俩并肩走在路上, 谁也没说话。 他知道分别的时刻要到了, 他考得并不好, 而她成绩向来很好, 上重点大学没问题。 到了校门口, 大门紧闭, 他俩就在门口坐了一宿。 果然, 后来就再没见面, 她去北京上大学, 而他复读一年后勉强考上本省的艺术学院。 直到两个月前的同学聚会, 他俩才重新联系上。

“没事, 我今天高兴, 我喝我喝。” 他看见她仰头举杯, 一口喝掉了。

他倒满一杯酒去敬马主席。 两杯酒喝下去, 才知道马主席是个爽快人, 非要跟他喝个“小钢炮”。 她想阻止, 为时已晚。 两个男人相见恨晚, 非喝不可。 马主席酒量好, 但终究寡不敌众, 今晚已喝了不少, 说起话来舌头有点打卷。

马主席说: “你俩是同学?”

“高中同学, 二十年了。” 他说。

“难得, 难得, 我再敬一杯, 祝福你们。”马主席这话让他和她有些尴尬。

他连忙解释: “主席误会了, 我们是同学, 正宗的同学。”

马主席笑着说: “是同学就有故事, 至于是有多少爱可以重来, 还是往事不堪回首, 就看你们的了。”

三人把酒杯碰得咣咣响。 等他们喝完杯中酒, 酒桌上已没剩几个人。 马主席似乎意犹未尽, 两人只好作陪。 直到餐厅打烊三人才散去。 回到房间, 他异常清醒。 今晚状态不错,喝了那么多竟然没醉意。 要是换作平时, 早就喝吐了。

他冲了个热水澡, 躺在床上刷手机。 打开朋友圈, 跳出一条妻子的动态。 是儿子在海洋世界玩的照片, 儿子很开心, 笑容灿烂。 他心里有些愧疚, 觉得自己确实不靠谱, 关键时候掉链子。 他想在朋友圈下点个赞, 或者发个评论, 最终还是忍住了。 这两年, 他跟妻子之间变得陌生起来, 彼此都失去了兴趣和耐心, 都累了。 比如这次天湖之行, 他就没向妻子说,她也不多问。 在家里他们很少交流, 一些非说不可的话就通过儿子来传话。 周五晚上他对儿子说, 爸爸明天要出差, 不能陪你去海洋世界了。 儿子嘟起小嘴说, 不行, 别的小朋友都是爸爸陪的。 他说, 下次吧, 下次爸爸带你去海边。 儿子生气地说, 你总是说下次下次, 你骗人, 再也不相信你了。 他想哄哄儿子, 妻子将儿子搂过去。 她说, 宝贝, 别哭, 妈妈带你去!

床头的座机响铃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拿起电话, 对方没有说话。 他喂了半天, 还是没有回应。 他怀疑是幻觉, 电话压根就没响。 但他分明听到了铃声。 是不是她打过来的? 他壮着胆子回拨过去, 电话接通了, 仍然没人说话。他就那样抓着电话, 直到话筒里传来了忙音。

这忙音仿佛来自二十年前。 高中补习那年, 他给她打过一次电话。 那时候, 街头还有很多公用电话亭, 插上IC 卡就能拨号。 那是一个傍晚, 他在电话亭犹豫了很久, 一次次拨号又挂掉。 眼看小城的路灯亮起, 他才鼓起勇气拨通电话。 真巧, 接电话的不是别人, 正是她。 她在那边说, 喂, 你找谁呀? 他感觉她的普通话里有了北京腔, 他们之间的距离被无情拉大了。 他不敢答话, 心跳得厉害。 他就那样紧紧抓着话筒, 听她的声音。 他希望时间就定格在那, 让她的声音像琥珀一样凝固在耳边。可是, 电话挂掉了, 他的手心全是汗。

他有点伤感, 借着酒劲给她发信息。 他说, 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你, 做梦一样。她的回复很快过来了: 你呀, 一点没变。 他说, 我以前总以为时间能改变一切, 可是很多事是忘不了的。 她说, 那就让它在那, 不要忘也不要提。 他说, 提也是白提, 老大徒伤悲。她没再说什么, 只发来一个笑脸。

他以为聊天就这样结束了。 天湖之夜画上句号了。 明天活动结束, 他们将坐上同一辆大巴回到各自的生活里去。 没想到, 对话框里又弹出一条信息。 她说, 你是不是失眠了? 找个地方看月亮吧。 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似乎等了半辈子, 他不能再犹豫了。 他说, 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俩像两只夜猫溜出酒店, 潜入无边的黑夜。

“今天还挺高兴的, 很久没这么喝酒了。”他打破沉默。

“高兴也不能那样喝, 要是喝出个好歹,我可没法向你老婆交代。”

“她才不会管我, 再说, 我跟她可能要离婚了。”

“为什么?”

“说不清楚, 我感觉累了, 过不下去了。”

“那不是理由, 是借口。”

这是他们第一次触及婚姻。 以往他们聊天总是小心翼翼。 他从未提起摇摇欲坠的婚姻。关于她的个人生活, 她也没吐露半点。 他听说她现在一个人生活, 他想问个清楚, 好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你知道吗? 天湖消失了。” 他赶紧换了一个话题。

“看来这世间还真有海枯石烂的那一天。”

对话又断了, 他们一路沉默着往山上走。到了湖边, 他打着手电在前面带路。 他们沿着斜坡往湖底走去。 斜坡越来越陡, 好几次她差点摔倒。 不知不觉, 两人的手就拉在了一起。他感觉眼前的一切似曾相识, 却又想不起来。人到中年, 很多场景都是这样, 浑浑噩噩, 好似美梦一场。 只是美梦再好, 终究要醒。 也许这就是生活的残忍之处。

终于到了湖底, 她的手松开了。

湖底没有一滴水, 全是裸露的泥沙, 踩在上面沙沙响, 像置身茫茫大漠。

“看到那个小岛了吗?”

“什么也看不见, 你要带我上岛?”

“不。”

“那我们要去哪? 我感觉我们陷在沙漠里了, 等风一来我们会被沙尘掩埋。”

四周静悄悄, 没有一丝风, 更不会有沙尘暴。

又走了十来分钟, 他停下了脚步。

“到了, 到了。” 他兴奋地说。 手电筒的微光之下, 横着一艘小船。 是一艘残破的铁皮船, 有半截陷在泥沙里, 露出的半截锈迹斑斑, 散发出铁锈和泥腥混合的怪味。

“这里怎么会有一艘船?”

“你知道吗? 以前我总盼着天湖能有一艘船, 那样我就可以上岛去, 没想到还真有船。”

“现在不需要船, 你也可以上岛去了。”

“现在不想上岛了。”

“为什么?”

“不知道, 就是不想了。”

黑夜浓得密不透风, 什么也看不见。 他们在铁皮船上坐了下来。

“这些年, 你过得好吗?” 沉默了片刻, 他终于问了这个问题。

“说不上好, 也说不上不好, 生活那么复杂, 很难用好与不好来概括, 对吧?”

“那也是。”

“大学毕业后, 我在北京生活了一段时间,对了, 我在那结了婚。 后来又跑去上海、 深圳漂了几年, 最终又回到了这里。”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我爸走后, 留下我妈一个人。 去年我妈摔坏了腿, 没人照顾, 我只能回来。”

“还要走?”

“短期内不会, 也走不了, 但未来谁说得准呢。”

“那倒是。 不过我倒是能一眼看到自己的未来, 是不是很没意思?”

“那也挺好的。”

黑铁一般的天空中忽然有了月亮, 是一轮弯月, 忽然从云层中挣脱出来。 地上有了薄薄的一层月光, 他们身上有了薄薄的一层月光。月光让整个世界变得温柔暧昧, 似乎也给人壮胆, 让人蠢蠢欲动。 月光下, 他们挨得如此近, 近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他看见她的脸光滑得像月光, 也冷得像月光。 他想伸手去抚摸那片白月光, 把那冷月光捂热。

就在那一瞬间, 他看见有眼泪从她洁白的脸上滑落, 闪着光, 像一道裂开的旧伤。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落泪, 有些不知所措。 他笨拙地拍拍她的肩, 问她: “你怎么了? 没事吧?”

“没事, 只是突然有点伤感。” 她接着说,“真是奇怪, 以往想伤感都伤感不起来, 今天这是怎么了?”

“都是月亮惹的祸。”

她被他这话逗笑了: “你还挺会安慰人的。”

“有什么心事就说出来吧, 别憋在心里。”

“没什么大不了的, 都过去了。”

“嗯, 现在不是挺好的嘛。”

“是的, 挺好的。”

很快, 那轮弯月隐入浓密的乌云。 他们在黑夜中沉默了很久, 似乎要等到天上再次有了月光才肯开口说话。

在这种浓重的沉默中, 他的手机响了, 是妻子打来的视频电话。 他和她都屏住了呼吸,四周静悄悄。 他没马上接电话。 这么晚了, 她还打电话? 以往他出差, 她从来不会主动联系他。 难道儿子病了? 家里被盗了? 他还在犹豫, 她替他点了接听键。

屏幕里闪出儿子的大脸。 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传了过来: “爸爸, 你那边怎么那么黑?”

“宝贝, 爸爸在天湖。”

“就是你以前画的那个天湖吗?”

“对, 不过现在天湖没水了。 今天玩得开心吗?”

“你那边什么也看不见, 爸爸, 你一个人吗?”

“对呀。”

“爸爸, 你真可怜, 下次带上我, 我去陪你。”

“好啊。”

儿子还想说什么, 妻子在一旁催促。 她说, 挂了挂了, 该上床睡觉了。 儿子跟他妈说, 再让我说两句嘛。 他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 凌晨两点了。 他劝儿子早点睡觉。 儿子又问: “爸爸, 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他知道儿子的下一句话是“你要给我带什么礼物呀?” 几乎每次出差, 儿子都会这样问,而每次他都是敷衍了事, 还真没用心为儿子带过礼物。 他刚想跟儿子说带礼物的事, 通话被掐掉了。

“听说你不画画了?”

“好几年了, 越画越失望。”

“太可惜了, 你应该坚持下去。”

“生活中没有画也挺好的。”

“我是真不懂你们这些搞艺术的, 不靠谱。”

“我就是那种特别靠谱的人, 也许正是这样才画不好吧。”

“那就放松一些。”

“改不了了。”

“你应该带点礼物给儿子, 哪怕摘一片树叶, 他也会高兴。”

“我以为对于孩子来说, 一颗糖就是最好的礼物。”

“那是你没用心去想。”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有一个儿子。”

“其实, 我觉得挺对不起儿子的。 有次老师给我发了一段视频, 那是口才课上孩子们介绍自己的家人。 有人说爸爸是大官, 有人说爸爸是老板。 我儿子说, 我爸爸曾经是画家, 我妈说他什么都能画。 其实, 他从没看见我画画, 我也没跟他说过。”

“所以你不该放弃, 他们都希望你画画呢。”

见他没回话。 她又说: “画画也好, 婚姻也好, 人生也好, 都不应该轻易放弃, 对吧?”

他在黑暗中点了点头。

夜已经深了, 就在他们起身离开时, 附近突然响起一连串 “唧唧唧” 的怪叫, 声音轻微而尖锐, 像一根针刺入耳膜。

“什么声音?”

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蝙蝠。 小时候在农村, 每当夜幕降临, 黑蝙蝠就会从屋檐下飞出来, 叽叽叽叫着四处乱飞, 怪物一样。 他害怕蝙蝠, 印象特别深。 可这干涸的湖底不可能有蝙蝠。

“会不会是鱼?” 她说。

“不可能, 都变成沙漠了, 哪里还会有鱼?再说, 鱼会叫吗?”

“我知道泥鳅会叫, 跟这声音差不多。”

“也许真是一条泥鳅。”

最终, 他们在铁皮船附近找到了声音的来处, 真是一条鱼。 在这干涸的湖底, 竟然还有鱼。 那是一条两指宽的金背小鲤鱼。 它被困在小小的水坑里, 金色的背脊露出水面。 它的嘴和鳃张得大大的, 在水坑里做最后的挣扎。 而在水坑附近, 横七竖八满是被风干的鱼, 好些只剩下鱼骨架了。 天哪, 这一望无际的天湖竟然缩小成巴掌大的水坑了。

“快救救它。”

那条小鱼像一个落难的精灵。 他俩欣喜又惊慌, 不知道如何去解救一条小鱼。 鱼离不开水, 哪里有水? 四周除了沙尘, 什么也没有。突然, 他想到了什么, 从随身小挎包里掏出一个保温杯。 杯子里泡的是枸杞菊花茶, 茶水还温热, 还有大半杯呢。 他喝掉了两大口, 留下小半杯。 他俩蹲在水坑边, 她打着手电, 他双手合成瓢状, 想把水坑里的水捧进保温杯。 可水坑太小了, 容不下双手。 他只好埋下头去,把水吸进嘴里, 再吐进保温杯。 一口两口三口, 直到把水坑的最后一滴水吸干。 那条小鱼竟然不再挣扎了, 像一艘搁浅的潜水艇。 最后, 他小心翼翼把那条小鱼塞进了保温杯。

做完这一切, 他俩快步往酒店赶。 夜黑得密不透风, 她打着手电在前面引路, 他双手捧着保温杯, 走得又快又稳, 不让一滴水洒出来。 他感觉到一种久违的轻松快意涌上心头,仿佛少年旧梦里常现的侠客, 他俩正穿越夜黑风高的大漠, 去行侠仗义拯救江湖, 他们甚至哼起了歌。

第二天一早, 他被一串门铃声吵醒。 打开门, 看见她微笑着站在门外, 抱着一副画架。她说: “上午的座谈你不用参加, 去湖边画画吧, 给儿子带一份礼物回去。”

他把崭新的实木画架摆在客房阳台上, 铺上洁白的画纸。 阳光很好, 那条小鱼此刻正在窗台上的玻璃花瓶里游得自在, 明亮的光线将它投射到画纸上。 他盯着画板上的游鱼出神,眼看着小鱼一会儿从纸上扑进花瓶, 一会儿又从花瓶跃上水一样洁白的画纸。 他拉过画架,准备用画笔捕捉那条活蹦乱跳的小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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