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籍贯出发

2024-02-01 16:06朱劲楠
西部 2024年1期
关键词:广平稗子籍贯

朱劲楠

我脑海中有一个固定的画面。父亲穿着件领口和衣袖都已经磨破但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色的确良衬衣坐在客厅沙发里,说是白色,實际上历经时间的淘洗,那白色已经泛灰,或是泛黄。他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个盛着大米的盆。他在拣米中的稗子。

在新疆生活了大半辈子,父亲还是保持着江南人爱吃米的习性。他总说大米中有稗子必须拣干净。即便是都吃了带包装的免拣免洗大米,他也还是让母亲托人时不时地从米泉(乌鲁木齐市米东区旧称)买些散装大米回来。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延续戴上老花镜、挽起衣袖坐在沙发里拣大米的习惯了。

在新疆出生长大的我对稗子这种植物实在是太陌生了。倒是余秀华在诗中曾提到: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书/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这说明稗子和稻子在稻田中生长时很像,这也是大米中容易混杂稗子的原因。这些是我后来才了解到的。父亲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将大米中的一个小黑点夹出来,用浓浓的江苏口音说,呶,这就是稗子!我放在手掌心里,仔细看这颗圆形的、灰黑色的、外表光洁的稗子。

我认为,父亲固执地挑拣大米中的稗子和他对故乡的情感有关。在父亲这里,大米也好,稗子也好,都是关于故乡的符号,这些符号里蕴含着家族命脉的荣耀与耻辱、感恩与冷血等等杂七杂八、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葛。我曾对父亲说,虽然在新疆生活了几十年,但你的心从未离开过故乡。他微微点头,简洁地说,故土难离啊。我知道,对故乡的情感就像他那口浓重的江苏口音一样,终身相伴,如影随形。

头发花白的父亲戴着老花镜在拣稗子。开始之前,他通常会将米盆一斜,随着轻微的“沙”的一声,所有的大米全部集中在了盆子的一边。这簸米的声音在我听来是轻微的,但对于落在阳台上找食吃的麻雀来讲却是不小的动静,它们随着声响扑棱棱地飞走了。

父亲拣稗子时,手里拿一个不锈钢镊子。镊子在米堆边缘一横一拨,十几粒,或几十粒大米就从杂乱无序的米堆中分出来,形成边缘整齐的一拨,等待检查。甄选过的大米被镊子一拨就到了盆子的另一端,然后又从未甄选的大部队里用镊子拨出一列。阳光在阳台上不断移动,盆子中大米也在移位,随着被甄选过的大米越来越多,原先待甄选的逐渐变少。发现可疑物,父亲就把它们夹出来放在茶几上。散装大米中的异物多,除了稗子还有碎石子、霉变的米粒,当然,还有壳未脱尽的谷粒,父亲将谷粒用手指一揉,谷粒就成了米粒,重回到队伍当中。选出来的杂物会被父亲用手拢起来,尽管是一点点,他也会把这些杂物聚拢在一起,然后和平时积攒下来的饭粒馕渣等撒在阳台上喂麻雀。

父亲拣稗子的时候时间是静默的。老房子卫生间质地粗糙的铸铁水龙头似乎永远都在漏水。渗出的水慢慢地、无声地聚集在口沿处,由小变大,结成水滴,最后滴答一声落在水桶里。如此反复,永不停歇。人多的时候,热闹的屋子里是听不见卫生间的水滴声的,但父亲一个人在客厅拣稗子时,这水滴声就会清晰可辨。每次父亲拣稗子,都像是进入了一种物我两忘的境界。他忘了里面房间我的存在,忘了阳台上叽叽喳喳的麻雀,就连那摇摇欲坠的水滴好像也悄无声息地停滞在了水龙头的口沿处。这种静默仿佛将时间凝固,这时的宇宙空间里,只剩下拣稗子的父亲。

这时候,父亲的眼镜早就不知不觉从鼻根滑落下来,横担在鼻翼处。父亲也不扶正,耷拉着眼皮,目光向下穿过滑落的镜片,继续手里的活计。这种姿态是老年人常有的,有坚持而不嗔、不争。间或,他将目光投向其他地方,依然微低着头,眼睛努力上扬,将视线从镜框边缘与眉骨间的空隙中穿过。此时,他额头间一道道叠起的沟壑将他所有的沧桑暴露无遗。

父亲去世前一年,我随父母回了一趟江苏老家。这是父亲在离开故乡后反复往返故乡的最后一次,也是我成人之后第一次回到曾在各种各样的表格中填写过、户口本中貌似熟悉却很陌生的籍贯。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些表格里会有籍贯这一栏,这个与我并无太多关联的籍贯为什么会成为我最根本的属性之一。

对于“籍贯”最早是以陆陆续续的信件在我记忆中堆积起来的。每每有来信,父亲都会和母亲唠叨些日子,谁谁谁家添了丁,谁谁谁家死了人等。父亲也会随着信中的内容或喜笑颜开或沉默不语。其中,最让父亲牵挂的是我的一个堂弟。记得他那年考上大学时,父亲拿着信情绪激动地说,这孩子有出息,老朱家多少年没有出过读书人了。他执意要给堂弟寄学费,还说孩子的眼镜也该换新的了。母亲说,你过去给老家寄钱,那时候他们是真困难,现在江苏那边比我们富裕。结果他们又是一番嘴仗。

从我懵懵懂懂记事开始,父亲和母亲就经常为鸡零狗碎的生活各执己见,互不相让。矛盾不升级就是叮叮当当有一句没一句地拌嘴,矛盾升级就是唇枪舌剑地吵架。现在想来,他们这些小打小闹的分歧有地域文化差异的原因,也和成长经历以及家庭环境有关。父亲生在“食不言,寝不语”,凡事都讲规矩的江南旧式家庭。母亲的父辈和众多老新疆人一样,在乱世由异乡漂泊入疆,生根发芽。

若平时都是小打小闹的摩擦,那最激化矛盾的还是父亲经常往老家寄钱。人到中年正是精力充沛的时段,每到过年前的某个晚上他们都会大吵一架,这是我家的春节序曲,这一架吵完就预示着在母亲的哭泣、父亲的无奈中,在泪水和针尖一样锋芒毕露的争吵声中,旧的一年即将过去,新的一年即将到来。父亲要给老家的亲戚寄钱。母亲历数生活的各种不易。起初他们吵架的时候,我就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兽,惊恐地看着他们,看着这个让人费解的成年人的世界。在我眼中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父母亲在争吵时就完全变成了让我感到陌生的人。后来长大一点,我成了冷眼旁观者。有时,母亲感觉势单力薄时便把矛盾向我这里转化,她和我商量说,你爸又要给老家寄钱,这样一来就超出了原先过节的开支,你看能不能今年过节的新衣服不做了,等明年妈给你做一身更好的。

我听老江湖说,今天手里的铜远胜过明天许诺的黄金。我赞同老江湖的说法。从小我就知道承诺是个虚无缥缈的东西。小时候就盼过年这身新衣服,我怎么能放弃眼看到手的新衣服呢?要知道,三四十年前,许多孩子的衣服从来都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于是我迫不得已也被裹挟进了家庭纷争中。母亲的目的就达到了,她多了一个帮手。但父亲是户主,钱终归是要寄的,其结果往往是按父亲原先要寄的数目打个对折。

在老家的那些日子,父亲带着我走访十里八乡,看望那些和我从未有过交集的亲戚。在这些由血缘编织而成的网脉中,我一時半会儿理不清头绪。有些年龄和父亲差不多的人认认真真叫我叔叔,骇得我从凳子上跳起来连连摆手,大呼“使不得,使不得”,而有些乳臭未干的孩童却是我的长辈。据说,老祖宗传下来二十四个字,族人就按二十四字的顺序命名姓名中间那个字。天地轮回,子子孙孙都遵循这个规矩。传承有序的族谱中,只需报上姓名,无需多做介绍,门派分支、辈分大小,一目了然。当然,远在新疆,生于20世纪60年代,游离于家族网脉之外的我是个例外。

有时候太亲近就失去了审视的距离,导致我们在认知上走入盲区。我以为自己非常了解父亲。比如说这次回老家,动身前,父亲让我给他带几条两元一包的香烟。我说能不能抽好点的。他果断拒绝,说习惯了这个牌子。我知道他是舍不得钱。但回乡后的情形却刷新了我对父亲的认知。

父亲无论走到哪家都会受到尊重,辈分小的毕恭毕敬地叫一声“小爷您来了”,同辈的则亲切地唤着他的小名让座倒茶。去年长或者家庭条件不好的亲戚家,父亲总要带些表达心意的礼物。有次他带我去看望一个年龄和他相仿,我却要称其为姐姐的亲戚。那姐姐一个人生活,见到父亲没说几句话就眼圈一红抽泣起来。临走时,父亲硬给她塞了两千元钱。出门后父亲说,你姐姐辛辛苦苦一辈子,培养个大学生多不容易,才毕业还没上两天班人就没了。

父亲探望的还不只是亲戚。某天黄昏,他对我说,走,带你去看望我的小学老师去。我一听就来了兴致。父亲六十八岁,他的小学老师竟然还在世,那老师该有多老,父亲见着他的老师又会是怎样的一番情景。一路上我都在寻思这事。

小学老师是个性格开朗,有着江南温婉气质的小个子老太太。那年她已经八十七了,但耳聪目明的老人家提及往事一点都不含糊。她说,虽然只是小学教了父亲几年,但她与父亲之间的师生情谊延续到现在。即使父亲后来读了中学,考了学,分配到了遥远的新疆,也没有阻断他们的联系。父亲和他小学老师的谈话内容跨越了半个多世纪。期间,老太太叫着父亲的小名说,“文化大革命”十年我们好像没联系。父亲说,是的,那时你情况不好,我因家庭成分的问题情况也很糟糕,所以断了和老家的一切联系。父亲和她讲话时,表情有点腼腆,有点类似小孩的那种神情,这是我从未见过的。他们聊天时,老太太的老伴,一位精神矍铄的老头一直在老太太旁边笔直坐着,从始至终,他连椅子靠背都没挨过。

裹着浓浓的夜色往回走,父亲告诉我,老太太很了不起。她老伴是黄埔军校末期学员,毕业当了警察。新中国成立后他获刑入狱,老太太被下放农村劳动。后来平反,老太太继续当老师,老伴找了份送牛奶的差事干了一辈子。她很乐观,是那种不会被生活打败的人。

父亲去世的消息,母亲当时没有告诉老太太,怕她难过。几个月后的春节,老太太打来电话,得知父亲已走,她在电话那端很是悲伤,和母亲聊了很久。

在南京,我们住在秦淮河边的表姐家。表姐比父亲小不了几岁。她曾不止一次地说,她上中学时,刚参加工作不久的父亲从新疆回来到学校看她,给了她十块钱。“你晓得不,当时的十块钱可是不得了哎!”表姐这句江南语气,让我感觉到那十元钱对于当时的她,无疑是一笔巨款。在表姐家,父亲联系上了快四十年没见的老同学。母亲说都多年不联系了就算了吧,可父亲坚决要去见。晚饭时父亲回来了,一进门就端起碗狼吞虎咽,母亲在一旁揄揶道,怎么同学没招待你吃饭?父亲抹了一把嘴,一边摇头一边笑着说,几十年不见,这老同学中午炒个西红柿鸡蛋,下个挂面,这也就算了,还只给盛了一小碗。

此番回老家,见到了那个父亲为给他寄学费没少跟母亲吵架的大学生堂弟。此时他已是市法院的一名干部了。母亲问他戴的眼镜很贵吧,他轻描淡写地说,也就不到两千吧。母亲有些吃惊地说,一副眼镜至于这么贵吗?他说,这还贵啊,我读大学的时候好几百一副的眼镜就换了好几副。听他这么一说,母亲的面色就沉了下来。晚上,我们一家坐着聊天,母亲说,我戴了一辈子眼镜也没戴过一百块的,你当年省吃俭用给他寄学费,买眼镜,人家压根就没当回事。父亲和母亲已经好多年不吵架了,只见父亲从衣兜里摸出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又长长地,缓慢地吐出来,仿佛想把所有堵在心中的块垒全部吐掉。

父亲在老家看完所有的亲戚之后也就快到返疆的时间了。他委托堂哥找家酒店订几桌酒席,他要请所有亲戚吃顿饭,还叮嘱堂哥,所有被邀请的人一律不许带礼金或者礼品。

到了日子,来了许多人。还是有个人给父亲塞红包,没想,一向和蔼的父亲竟然当着众人将红包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弄得对方很是尴尬。堂哥指着坐得满满当当的六桌人对我说,你父亲对自己小气,但对亲戚却大方,这些人,差不多每家都曾经得到过你父亲的帮助。

母亲说,在我很小的时候,有段时间,父亲下班后会去大院外的戈壁滩。缺水不长草、一眼望不到头的戈壁滩上有赤着上身晒得黢黑的打土坯汉子。土坯是那个年代新疆盖房子最常用的砌墙材料。将生土刨松散,用水泡成泥,然后里面掺麦草搅和均匀,最后将泥放入一个长方形的模子中,一排一行地拓出来。待土坯彻底干透后将土坯整齐码放,等候买主。虽然写起来就这么几行字,但实际操作起来每一个步骤都是用汗水和力气完成的。

打土坯的汉子忙活时,父亲就在一边仔细看,有时候还递给对方一支烟询问一些细节。母亲问其缘由,父亲说是三伯的儿子想来新疆投奔他,一介书生的父亲实在想不出更好的营生来帮这个侄儿,于是就跑到戈壁滩上了解行情。打土坯这个出卖力气的粗活笨活不用求人,也不需要技能,还能维持生活。可就在父亲紧锣密鼓地给亲戚张罗打土坯的事情时,那边来信却说不来了。

有了这些点点滴滴的累积,那个被写在籍贯一栏里的地址便不再是冷冰冰的文字,它从表格和户口本中跃然而出,变成了实实在在、活灵活现的生活。籍贯是一个人的根,一棵树的根,一棵草的根。无论一个人被命运的洪流裹挟到何方,无论一棵树多么茂密壮大,无论一棵草多么卑微弱小,这个根都深深植入在血脉肌理之中。

离开之前,父亲最后看望的是他那旧式大家庭里唯一还活着的亲人——他的亲姐姐,也就是我的姑姑。姑姑极尽热情地款待了我们一家。临别时,姑姑一把抓住父亲的衣襟,情绪失控地放声大哭,她一边唤着父亲的小名,一边捶打着他的胸,泣不成声道,这一别就再也见不到了。我当时以为她是伤别离时随口一说,谁承想竟一语成谶。

时隔一年,父亲患病住进了医院,母亲没日没夜地床前床后照料。短短两个月,病痛就将父亲折磨得奄奄一息,也让照顾他的母亲瘦了一大圈。弥留之际,父亲紧闭双眼,无论谁来他都不肯把眼睛睁开。我知道他的想法。他不想在怜悯的目光中苟活,也不愿自己被病魔折磨不堪的样子被外人看到。虚弱的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紧闭双眼,用这种方式和亲朋好友,和这个世界断绝交流。就连广平叔来看望他,他都紧闭着双眼。

在医院安静的走廊尽头,广平叔从风衣兜里掏出一个大信封塞给母亲。那是他最后一次和父亲见面。广平叔的信封里装着两万元钱。他说,收下吧,也帮不上别的忙。母亲连连摆手,仿佛那是个烫手的山芋。她对广平叔说,家里还有点积蓄。母亲和父親都是那种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的人。他们经常说,欠情比欠钱还难偿还。

其实那时我们家很需要钱。一周后父亲去世,我是通过关系向单位借了五千元钱料理父亲后事的。办事的人将一沓钱递给我。打借条时他在一旁说,你家二老都是国家干部,怎么连点积蓄都没有。我没吱声,只是将打好的借条递给他时说,谢谢帮忙,到日子一准还钱。

广平叔是父亲为数不多的老友之一。我家还在小城时,父亲每次到省城出差都会去广平叔家,广平叔到小城也会来我家吃顿便饭。我对浓眉大眼、络腮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穿着板板正正中山装、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的广平叔印象颇深。我曾对母亲说,广平叔长得像周总理。母亲严厉地说,小孩子别胡乱说话,普通人怎么能和伟人比呢。

二十年前的两万元不是一笔小数目。俗话说,人走茶凉。广平叔能在这个时候送钱来,再次刷新了我对父亲甚至是对知识分子的认知。此前我一直觉得“仗义从来屠狗辈”,没承想广平叔这般慷慨,在这个薄情寡义的世界,身为读书人的父亲也有如此仗义疏财的好朋友。

除了广平叔,父亲还有个要好的老同学吴叔,我好像从来都不曾见过他,至少在我的记忆中没有。他和父亲是同乡同学,也就是当年一起从老家出发的人。从江苏到新疆,他被分配到了库尔勒。我对库尔勒最初的了解是靠吴叔从库尔勒托人带来的香梨开始的。在那个物资匮乏,没有物流,连汽车都是稀罕物的年月,能从千里之外的南疆辗转一箱梨到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的小城,其间要周转多少环节,费多少周折是可想而知的。

父亲和他们的情谊是在我出生之前结下的。即便是后来他们天各一方少了往来,但在心里也都装着这份情谊。也许这就是所谓老知识分子常挂嘴边的“君子之交”吧。父亲每每与广平叔或者吴叔见面回来,都会和母亲唠叨好多天他们在一起的细枝末节。

吴叔在我上中学时病逝了。吴叔去世后,我们两家并没有断了往来。吴叔在乌鲁木齐工作的女儿琴姐常过来走动。逢年过节更是会来看望父母亲。琴姐说,父母都不在了,你们就是我的父母。每次她来,父母都会张罗一桌好饭招待她。是几年后的一次电话打破了这种和谐关系。琴姐来电话借五千元急用。放下电话,母亲不情愿地说家里总共也就这么多存款。父亲说,人家张口了,肯定是遇到难处了,借!

开始琴姐还照旧逢年过节来家里,并说过一阵子就还钱。父亲笑呵呵地说,不急,不急,你们有急用就先紧着你们用。后来琴姐就来得少了,只是到了春节才来家里和父母寒暄一阵子,并说翻年就还钱。父亲听了不再言语。再后来琴姐只是打电话过来问候一下。电话里她支支吾吾地说,请你们放心,那钱我一定会还你们的。

某天,父亲让我陪他一起去琴姐家看看,说琴姐有一阵子没音讯了。父亲带着我在铁路局转车。九十年代的商业区人来人往,摩肩接踵。路边有乞丐乞讨。我将找零的钱丢在乞丐的纸盒里。父亲冷冷地说,只有好吃懒做的人才会乞讨。涉世不深的我与父亲争辩,他却在人群中昂头挺胸自顾自地朝前走,不再理会我。

在一片平房区的巷子里七拐八拐就到了地方。应声开门的琴姐一脸惊愕地看着门口的我们。琴姐的家乱糟糟的,厨房地上扔着几个蔫了吧唧的土豆萝卜。在父亲的一再追问下,掩面哭泣的琴姐才道出事情的原委。原来琴姐早就离婚了,她当初借钱是为了给丈夫买车跑运输。丈夫赚了钱却吃喝嫖赌有了外遇,琴姐苦苦相劝无果便离了婚。现在琴姐不但要偿还前夫所欠的债务还要供女儿上学,而且在这个节骨眼上她又下岗了。父亲听罢琴姐的哭诉后什么也没说,起身抹了一把眼泪,往桌上放下两百元,头也不回地走了。

琴姐来还钱时父亲已经过世快两年了。琴姐听了之后就哭成了泪人,一个劲埋怨我们为什么不早告诉她。琴姐走后,母亲捏着那五千元钱说,这孩子也不知道是怎么攒下这五千块的。琴姐下岗后一直在餐厅打工刷盘子,还兼职干点其他又脏又累的活,拿着微薄的薪水,一边供孩子上大学,一边攒钱还债。还了钱之后,琴姐每年春节都来看望母亲,直到母亲去世。

我最后一次见到广平叔是在父亲的葬礼上,我敬他一杯酒表达谢意。广平叔仰着棱角分明的脸说,爸爸走了,你一定要对妈妈好,我们都老了。广平叔去世时没有通知我们,等我们得知他去世的消息已经是几个月之后了。

母亲是喜欢面食的新疆人,她不拣大米中的稗子,但会去杂粮店买杂粮继续投喂阳台上的麻雀。于麻雀来讲,它们并不知道这户人家的变故,它们照常叽叽喳喳、成群结队地到阳台上觅食。隔着阳台窗户,也许它们还觉得我父亲正在沙发上坐着拣大米。

麻雀在阳台上蹦来蹦去时,母亲会在茶几上点一炷香,在梵音唱咏声中将手中的念珠一颗挨一颗,一圈又一圈地反复拨转。卫生间的铸铁水龙头,滴答、滴答的水声一如从前。那水滴仿佛是母亲手中从早到晚数也数不完的珠串。

此后,每每到了深秋时节,母亲就会叮嘱我,马上要落雪了,你多买些杂粮,一下大雪鸟就找不到吃的了。我隐隐觉得,母亲关照这些来去无踪的麻雀和已经远去的父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母亲去世那天,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遮盖了地面上的所有。从殡仪馆回来,我的开门声惊动了阳台上的麻雀。它们扑棱棱地飞走了。我走进厨房,打开橱柜,将半袋母亲喂麻雀剩下的杂粮一股脑都倒在了阳台上。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那些麻雀还成群结队地光顾悄无声息、空无一人的阳台。即便是无食可觅,它们也会在阳台上叽叽喳喳、蹦蹦跳跳一阵子。

我经常坐在当年父亲拣稗子的位置,也是母亲一遍又一遍拨弄念珠的位置,陷入一种啥都想又啥都不想的状态。这种状态类似父亲拣大米时的境界。卫生间铸铁水龙头的水滴声也由清晰到消失。

父亲去世后,我再也没有回过老家,籍贯似乎又重新变成表格里冰凉的文字。我想,将来我的孩子长大了,也将面临填写人生中的各种表格,到那时,他在籍贯一栏里依然会填写我所填写过的,已经和他彻底没有关系的籍贯。这时的籍贯也许已经成为他永远都回不去的地方了。如此这般,籍贯便成了一枚祖传的胎记。我不知道这种继承有什么作用。父亲当年没有按照族谱给我们起名字,说明当时他想和故乡撇清关系,哪怕是被迫、不情愿的。但事实却是表格里的籍贯如影相随。

籍贯除了有认祖归宗和追本溯源之外,还有另一层作用。籍贯是更大范围内看不清摸不着却也能时时感受到的,类似亲戚血缘网脉的一种社会关系,这种关系叫老乡、同乡。

两年前,单位整理旧库,将一大批五六十年前甚至更早的、已经失效变成一摞摞废纸的人事档案资料从隐秘的档案柜里清理出来,他们准备将这些东西付之一炬。也许是上天安排,我经过的时候有人唤,于是我有幸得到了本该成为灰烬的,父亲的原始档案——一个印着干部档案字样,右上角印有编号、姓名、籍贯的牛皮纸档案袋。

档案袋里装着几张发黄的、质地粗糙的纸。这是几张从籍贯之地出发,跟随父亲一生,但父亲从未见到过的纸张。在他去世近二十年之后,在好几个偶然之后竟然避过了被销毁,落到了我的手里,这本身就是件神奇的事情。这几张纸记录了父亲家庭成员的信息,父亲从学校分配到单位参加工作的内容,以及学校及单位的评语。里面都是父亲从不愿提及的内容。我从里面随便挑一句:思想守旧,不能和封建家庭划清界限。在那个年代,这句话便可断送一个刚刚走向工作岗位的年轻人的大好前程。事实也是如此,父亲带着他这份由籍貫之地开始的文字走向后来的人生,他用尽毕生的精力也没有走出这几张纸带给他的影响。

平平淡淡的生活好像从来都不曾改变,又好像早已面目全非。没有了父母,我就成了漂在生活海洋里的孤儿。再后来,没有麻雀的阳台空空荡荡,已经换了不锈钢水龙头的卫生间不再有滴水声。重新装修过的房间抹去了所有曾经生活的痕迹,变得焕然一新。

逝去的亲人从来都不曾离开,他们活在我的记忆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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