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舌头

2024-02-04 16:42潘欣寒
西湖 2024年2期
关键词:储藏室流食皮具

潘欣寒

我和皮皮每天总是花很长的时间接吻。只要在家里,我们便不停地接吻。早晨睁开眼,我们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先亲吻對方。午睡前,我们也会搂着接一会儿吻。晚上如果不做皮具的话,我们的时间几乎也都是在接吻中度过的。有时睡着了,在半睡半醒间,我们也会爬起来,亲吻一会儿对方。我们是如此需要接吻。

我们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接吻,接吻是我和皮皮最主要的相处方式。我们在家里很少说话。舌头每天无数次地碰撞、纠缠,已经不需要再开口了。

我喜欢皮皮的舌头。皮皮的舌头像一头调皮而危险的小兽。她将那小巧而灵活的舌头伸到我的嘴里,同我的舌头冲撞,既展示着她的奇思妙想,也显示着对我的缠绵爱意。

那天早上,皮皮在同我接吻时,忽然停下了,她瞪着我不置可否地看了一会儿,便躺在那里默不作声了。皮皮这样的反应,让我感觉诧异。

那天上午,我们忙了一些其他的事情,不知不觉将这事忘了。我们都是健忘的人。直到吃完午饭,我和皮皮躺在床上,准备午睡了,皮皮又将她小巧的舌头伸向我。

在皮皮将舌头伸向我时,我想起她早上的沉默,没敢怠慢,遂对她的舌头报以热情的回应。皮皮将我的舌头含在嘴里吮咂了几下,又停下了,脸上随之换上了让人忐忑的表情。

你不爱我了。皮皮看着我说。

这怎么可能?我全心全意地爱着皮皮,一颗心从未于她身上有过片刻的游离。可是皮皮以毋庸置疑的口气说,她在我的舌头上,没有感受到多少激情。

我委屈地看着皮皮。我没想到自己热情洋溢的回应,换来的是皮皮的猜忌。

我将舌尖轻轻地翘着去够上颚。我在走神或者天马行空地想某件事情时,总会不由自主地做那个动作。之前我的舌尖很容易够到那儿的,这次却发现够不到了。

我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了皮皮。皮皮让我伸出舌头。我的舌头似乎变短了。皮皮看了一眼后,嘟囔了一句。然后她便下了床,去拿了皮尺,给我量。

我们家里有各式各样的皮尺。我和皮皮经常拿那些皮尺,量这量那的。我们量过一张嘴巴完全张开时的圆周,量过一只脚丫子在早上和晚上是否会有不同,也量过一根眼睫毛究竟有多长。当然,我们也量过彼此的舌头。最近的一次,是在三个月前,那时我的舌头是6.1公分,皮皮的舌头则比我的长了0.2公分。

果然,皮皮在用皮尺为我量过后,确认我的舌头比之前短了0.3公分。

虽然我不知道自己的舌头为什么会变短,但0.3公分似乎还没有一个黄豆粒大,而且我们依然能接吻,即使接吻的感受,相比之前,差了一些。

或许我们不用担心,我安慰皮皮。

在发现舌头变短后,我们的生活看上去没有发生多少改变。我和皮皮每天早晨醒了,依然会先接一会儿吻,两条舌头像传送带一样,在那里碰撞、纠缠。然后我起来做早饭。我们的早餐很简单,包括几片全麦面包、一枚煎鸡蛋和一杯牛奶。我在那里做早饭的时候,皮皮不久也会跟着起来了:擦拭桌椅上的灰尘、拖地、洗衣服……吃了早饭,我们接着做一会儿家务,然后步行去皮货市场,买回一些做皮具的材料。

午饭后是一段漫长的时光。我们通常会先睡一个长长的午觉。醒了后,我便着手处理从皮货市场买回的皮料。我将那些刚刚采购回来的皮料去毛、鞣制,再对之前处理过的皮子做剪裁、缝纫。

皮皮大部分时间在客厅里插花。她喜欢插花。我们的院子里栽了一些月季、海棠之类的花,围墙的篱笆上则爬满了五叶梅。皮皮经常去挑一些花枝,剪了,插在客厅那只大肚佛的花瓶里。有时候,皮皮也会帮我做一些像烙印或者订花等辅助性的活计。

我在吃过晚饭后,总是会再做一会儿皮具。如果不做皮具,我们便在沙发上坐一会儿。而皮皮这时便会将她的手臂吊着我的脖子,跟我接吻。我们在那里接一会儿吻,然后便上床睡觉了。我们从来不看电视,挂在沙发对面墙上的电视机跟一枝干枯的花没有分别,只是一个摆设。

我们卧室的窗户对着院子的花园。窗户打开时,外面的花香会随着徐徐的微风,飘到屋子里来。

那天晚上,我在那里做了一会儿皮具——我们做皮具,不是为了出售,属于个人爱好,就像有人喜欢钓鱼;那些做好的皮具,被我存放在储藏室里——又喝了两壶茶,然后去洗了澡,便准备睡了。

我跟皮皮接吻时,皮皮说我的舌头似乎又变短了。说着,皮皮便拿了放在床头的皮尺为我量,果然,在量过后,皮皮说我的舌头又短了0.1公分。可0.1公分还没有一个芝麻粒大。我不太相信这不起眼的一点,会让皮皮在接吻时感觉有什么不同。

我从皮皮手里接过皮尺,也为皮皮量了一下。我忽然明白皮皮为什么对接吻有那么大的反应了。原来舌头变短的,不仅仅是我,还有皮皮。皮皮的舌头比几个月前,短了整整0.4公分。

舌头变短,意味着神经元萎缩,信号不能快速地传递给大脑,接吻的快感自然会大打折扣了。不过我们还是接受了舌头变短的事实。

舌头变短的确影响了我们接吻的感受,我们遂将接吻改为了拥抱。

如之前的接吻一样,我们只要有时间便会拥抱。早晨醒来,出门前,午睡或者晚上坐在沙发上,我们都会拥抱。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拥抱。拥抱缩短了我和皮皮之间的距离。我们像两株孪生的扭缠的树。比起舌头同舌头之间的缠绕,拥抱更像是身体各部位、全方面的接触。当我们拥抱时,脸贴着脸,颈项相交,身体紧紧地贴着对方的身体,像一个人一样。

每天早上的煎鸡蛋都是我做,我从来没有弄错过。可是那天早上,皮皮在夹了一口煎鸡蛋吃过后,放下了筷子。她抱怨我做的煎鸡蛋味道太淡了,然后问我是不是在煎鸡蛋时忘记搁盐了。

怎么会?煎鸡蛋的那些工序,我即使闭上眼,也不会搞错。我从未在煎鸡蛋时失手过,而且我确信那天早晨在煎鸡蛋时搁盐了,因为我在准备煎鸡蛋时,发现盐罐子空了,便从抽屉里拿出备用的盐袋,倒进了盐罐里。而且加盐的勺子,还在那边的灶台上。

我夹起一块煎鸡蛋放到嘴里,尝了尝。果然,那煎鸡蛋什么味道也没有,可我的确在煎鸡蛋时搁盐了。

只有一种可能,我猜测,我们的舌头不仅变短了,连味蕾也失去了。

意识到味蕾消失后,我们吃东西不再为了味道,而变成了实际的生存问题,一切反而变得简单了。做饭时,我便直接将青菜扔到开水里,然后捞到盘子里吃。再去菜市场挑选哪些种类的食材时,我们也不再根据对某些味道的偏好,而会根据营养的多寡来做取舍了。

因为品尝不到味道,吃饭不再是乐事,我和皮皮吃下去的东西比之前少了许多。吃得少了,人自然跟着瘦了。瘦下来的皮皮露出了尖尖的锁骨和瘦瘦的下巴,比之前似乎还要耐看和有味道一些。

我们每天依然会在固定的时间醒来,先拥抱一会儿,然后我起来做饭,皮皮打扫卫生。吃完早饭,我们去皮货市场,采购回需要的皮料。回来后,我开始鞣制皮料,皮皮去花园或者篱笆上剪回一些花枝,插在那个大肚佛的花瓶里。似乎一切没有改变,除了我们将接吻改为拥抱,再除了我和皮皮都瘦了。

舌头变短的速度,似乎比我们预计得要快。它看上去不是匀速的,而是一个加速的过程。那天早上,我们在吃饭时,发现咀嚼变得困难了。舌头变短使得舌头和食物的接触没有足够的面积支撑,那些大块的或者坚硬一些的食物,放到嘴里咀嚼,不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我再做饭时,便会将大块的食物切割成一点一点的小块,而那些硬邦邦的食物,我则会先用刀拍软。后来我便干脆改做流食了,流食看上去是用不到舌头太多的。我们只要将那些汤汤水水的倒进嘴里,再让喉咙负责吞咽就行了。吃水果时,我们也会将水果先榨成果汁,再一口一口地喝下去。

舌头变短带来的影响,除了接吻和吃饭,还有说话。舌头短去了一截,我们在交谈时,吐字不再是清晰的,而变得有些呜哩哇啦、含混不清。不过相比起接吻和吃饭,后者的影响简直可以无视,我们之间说话本来就少。而且我和皮皮总是像孪生体一样形影不离、心心相印,彼此的一个眼神,便能明了各自的心意。

虽然如此,我们还是未雨绸缪,假如有一天真的开不了口,我们该怎么应付?

皮皮知道了我的困惑,从那堆皮子旁边的工具箱里拿出一支笔,在我面前晃晃。那笔,是我做皮具时剪裁皮子划线用的。我明白了皮皮的意图。或许,我们可以用笔谈来代替说话,就像过去那些“见字如面”“展信如晤”的纸谈。虽然我和皮皮像孪生体那样形影不离,但如果能当着彼此的面展读对方的来信,那或许是一种别样的体验。

在我们的舌头消失了三分之一的时候——照这样的趋势,我们的舌头早晚将会在某天完全消失——我和皮皮身体力行地实践了上述办法。我们将可能预测到的结果以及应对的措施,都列在了纸上:

1.找一个濒临死亡又愿意将舌头捐献出来的人,把他的舌头移植给我们。

2.找一条健康的狗或者某个动物,将它的舌头割下来移植给我们。

3.找一条濒临死亡的狗或某个动物,割下它的舌头。

4.天意不可违,顺应天意,什么也不做。

我们将上述所有能想到的结果以及应对的措施,一一进行分析、对比、论证、研究。倘若采取第一种办法,流程可能涉及道德的、法律的、技术的……各层面的问题。那样一套繁琐的程序,不仅可能让事情变得旷日持久,还会让我们精疲力尽。即使最后找到愿意为我们捐献舌头的人,等将那一套冗长而繁琐的流程走完,我们的舌头或许连舌根也不剩了。

第二种办法看上去有些残忍。一个人如果没有了舌头,也许还可以靠吃一点流食或者注射营养液来延续生命;一条狗要是没有了舌头,则多半是要死掉的。我们不能心安理得地看到一条狗或者某个活蹦乱跳的生命,因为我们而无谓地死去。

第三种办法貌似可行却潜藏着看不见的隐患。一条濒临死亡的狗,它的身體可能携带某种致命的细菌,倘若贸然将它的舌头移植到嘴里,结果带给我们的,或许不是可以预见的幸福,而是某种无法预料的灾难。

除此之外,上面的三种办法,都违背了我和皮皮所奉行并遵循的极简生活原则。我们讨厌过多的欲望或索求,倘若选择上述三种办法的任何一种付诸实施,都是对我们所奉行生活原则的背叛和亵渎。

我和皮皮讨论了一番,决定由它去了。如果天意如此,我们也只能顺应天意了。

因为说话呜哩哇啦的,难以听清,为了避免同人说话,我们去市场的次数慢慢减少了。从每天一次,变成了两天一次、三天一次,再到每周一次……而每次去,我们总会买回一大堆的皮料,囤起来,在家里慢慢做。

客厅那个大肚佛花瓶的花已经枯萎了,皮皮却懒得再去院子里或者到篱笆那儿剪回那些花枝了。她白天的时间都是在屋子里,默不作声地给那些做好的皮具烙印、穿绳、做珠花。

我们整天躲在家里做皮具。储藏室的柜子眼看着已经盛不下那些皮具了,我便将储藏室的柜子搬到了外面,把整间储藏室腾出来,用来堆放那一大堆的皮具。

因为不经常出去,身体消耗不了那么多的食物,又加之不管吃什么,都尝不出味道,吃饭不再是一件有诱惑的事,我们便减少了吃饭的次数,由之前的一日三餐,变成了早晚两顿。

与之相反,我们拥抱的次数,却在渐渐变多。之前我们醒了便会拥抱,睡觉前也总会拥抱一会儿。后来,我们连睡觉,身体也像纠缠的藤条,紧紧地拥抱着,似乎只要我们一松手,对方便会消失,再也见不到了一样。

皮皮越来越依恋我了。有时我在那里做着皮具,她会默默地走过来,从后面搂住我的腰,将脸贴在我的背上。

在舌头失去接近二分之一的下午,我睡醒了,起来开始做皮具了。皮皮坐在那里,给一些做好的皮具粘珠花。后来,她停下了,将脸伏在膝盖上。我走过去,她将头扎在了我的怀里,伸手抱住了我。

我觉得是时候该做点什么了。

我先在一块白色的皮料上剪下巴掌大的一块,再在那块巴掌大的皮料上继续剪,当轮廓随着剪子的移动一点点变得清晰时,皮皮的眼睛亮了。

我明白皮皮已经看出那是一条舌头了。虽然严格地说,那还算不上是一条舌头,只能算是一条舌头的轮廓。我将那条舌头的轮廓完成,再对那条舌头进行雕琢:舌根、会厌以及与咽喉相连的神经、舌头表面的肌理、舌苔、舌头中间的舌沟、舌沟两边不起眼的凹槽、舌腹处菌状的乳头、舌尖、舌尖上面的黏膜……我对舌头的每一个部位、每一处构造,都认真裁剪,仔细雕刻。

我将那条如假包换的舌头做完后,皮皮从工具箱里拿出了颜料,开始为那条舌头上色。

等皮皮将那条舌头上好了色,我们忍不住盯着它看了起来:流畅柔软的舌体、平滑圆润的舌面、均匀有致的乳突、浅白色的舌苔……它看上去是如此的完美,如同一条真的舌头一样。

之后,我比照着做好的那条舌头,做起了另一条。有了做第一条舌头的经验,第二条做起来,便得心应手多了。

等我们将两条舌头做好,皮皮将那两条栩栩如生的舌头放在客厅的桌子上。没事的时候,我们便会盯着那两条舌头看。

它们要是真的舌头就好了。那天,皮皮盯着那两条舌头看了一会儿后,情不自禁地在纸上写道。在舌头消失了三分之二后,我们便借助这样的方式交流了。

我知道那是皮皮的一厢情愿,那愿望不会实现的。它们只是两条没有生命的舌头:没有真正的味蕾,没有舌肌,没有神经元,它们不会品尝到味道,更不会开口说话。

我怕皮皮看了再生发联想,将那两条没有生命又毫无用处的舌头扔到了储藏室的那堆皮具后面。

一天早上,我在起床做早餐时,想起那两条舌头,忍不住又跑到储藏室去看。此后,我便经常偷偷溜到储藏室的那堆皮具后面,去看那两条舌头。看完,我再将它们小心地放回到那堆皮具后面。

那天,我又去储藏室看那两条舌头,发现它们不在先前的地方了。我知道皮皮进来动过了。这次我将它们放进一个皮包里,又在那个皮包上做了记号,再将那个做了记号的皮包放进了那一大堆的皮具里。我觉得皮皮不会再找到它们了。

那天夜里,我听见皮皮起来了,蹑手蹑脚地往外面走。我也跟着起来,在后面尾随着。皮皮进了储藏室,先将灯打开了,再径直走到那堆皮具面前,熟门熟路地将那个做了记号的包从一大堆的皮具里面拎出来,然后打开包,拿出那两条舌头,放在手里仔细地端详。

我开始在做皮具的间隙做一些舌头了。我对做皮具剩下的边角料进行剪裁,舌头做好,皮皮给它们涂染、上色。我们将那些舌头拿到阳台上晾干,再将它们跟皮具一起放到储藏室里。

舌头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短,就像蚕儿吞噬着桑叶。它们的变短,看不出有什么规律,消失的部分有时只有一粒芝麻大,有时则像一粒黄豆。它们看上去没有希望停止变短了。

我们早晨醒来时,都会小心翼翼地对它们测量、比对,看看又消失了多少。后来,我们不再用皮尺,而改用眼睛了。再后来,干脆不看了,我们无法阻止它们消失,也没有什么能阻止它们消失。

皮皮开始还像记日记似的,记录它们每天又短了多少,最近两天和之前两天短掉的部分是否相同,这一阶段的变化和上一阶段的变化是否有明显差异……希冀从中找出一些规律。在明白既无规律可循又无法阻止它们消失后,皮皮便懒得记了,那本笔记本也被她扔到了一边。

我和皮皮在床上的时间越来越长。而只要在床上,皮皮便会像树懒抱着树一样吊在我的身上。我去做饭时,她会悄无声息地走到我身边,吊着我。连我去厕所,她都会寸步不离地跟着。

我不再做皮具,而将所有的时间改做舌头了。我先将采购回来的那些皮子一片片裁下,再将它们做成一条条或宽或窄、或長或短、状貌各异、尺寸不一、宽窄不同的舌头。

我们在做舌头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盯着那些舌头看:圆润的舌体、舌身上粉红色的肌理、灵活的充满诱惑的舌尖……

假如重新拥有一条舌头,你最想做的是什么?那天,皮皮盯着一条粉红色的舌头看了一会儿,在纸上写道。

自从发现舌头快速地消失,我不愿意再浪费精力对自己无法把握的事情做无谓的假设。可是看着每天靠吃一些流食维持生命瘦得皮包骨头的皮皮,我不愿意拒绝她。

假如重新拥有一条舌头,我将带你吃遍全世界的美食。我看了一眼皮皮,然后飞快地在纸上写下。

如果还能重新拥有一条舌头,我要向全世界说,爱你。皮皮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如果重新拥有一条舌头,我会比现在更爱你,我会将每一天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用来爱你。

我们永远不分离。

永不分离……

我们在那里异想天开地“说”着,再咧着嘴,大笑一会儿。虽然我们知道在画饼充饥,却乐此不疲。每隔一段时间,同样的傻话,会再重复一次。

我们的那些傻话,没能够阻止舌头变短。

我们的舌头眼看着消失接近五分之四了,舌尖和舌腹完全没有了,只剩下舌根和同舌根相连的一点了。我和皮皮明白,距离舌头完全消失,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我和皮皮都快没有力气拥抱了,我们连吞咽流质都开始变得困难了。在床上时,皮皮总会将她瘦得像鸡爪一样的手抓着我。

我们将更多的时间留在床上。皮皮不想再起来喝那些让她痛苦不堪的流食。没有舌头的辅助,那些流食通过喉咙,再流经气管时,总会将我们呛到,让我们剧烈地咳嗽。而剧烈的咳嗽,让好不容易吞下去的流食像倒灌一样,从我们的眼睛和鼻子里再蹿出来。

皮皮不起床,我便也懒得起来了。我讨厌再做那些烂乎乎的没有任何味道的流食。

躺在那里,我经常听见悄悄的走路声,伴着窃窃私语声,不过我怀疑那是身体虚弱导致的幻觉。家里就我和皮皮,怎么会有人走路或者说话呢?

那天夜里,皮皮抓着我的手突然松开了。她用食指的指肚在我的胳膊上,像敲摩斯密码似的,轻轻地敲着。

然后她停下了,朝我指了指耳朵。我明白了皮皮的示意,便也跟着竖起了耳朵,仔细地听。

果然,我又听见了那悄悄的走路和嘁嘁喳喳的说话声。我一开始怀疑皮皮也像我一样产生了幻觉。当我再屏息静气去听时,却发现那些声音的确存在。

我和皮皮挣扎着下了床,循着那些嘁嘁喳喳的声音找过去,感觉到那些声音是从储藏室的方向传来的。我们走进储藏室,打开灯,赫然发现那些舌头在说话。它们一边说话,一边不停地蠕动。

我和皮皮吃惊地看着。我们没有想到,那些舌头会说话。虽然它们说的话还不流利,呜呜啦啦的。与此同时,那些舌头的颜色,也在一点点变深,像真正的舌头那样。舌头表面的神经,如同花朵的蕾丝,袅娜地伸展。

它们蠕动了一会儿,停下了,似乎在为下次的发力积蓄能量,此时正好夜深了,我和皮皮便先回了卧室,睡下了。

第二天早上,我们迫不及待地起来,去看那些会说话的舌头。它们经过了一夜的蜕变,舌体看上去比之前更加地柔软,颜色也更加地红艳,说出口的话,也比之前流利了。

那些舌头像牙牙学语的小孩,一直在不停地蜕变。我和皮皮每天在储藏室里盯着那些舌头看。那些舌头的形状一点点变得圆润,舌体也变得愈加灵活而有弹性,红色的舌肌,像弹簧一样伸缩自如……

客廳那只大肚佛的花瓶里,又有了花香。

我们又恢复了之前的生活。每天早晨睡醒后,先拥抱一会儿,然后我起床做一些流食或者热一杯牛奶。我们不再畏惧吃饭,为了防止吃饭时那些汤汤水水的再从眼睛或鼻孔里蹿出来,我们会有耐心地用汤勺将牛奶或者流食舀到嘴里,将头微微地仰起,让它们顺着喉咙,慢慢地流下去。

吃完饭,我们便开始做舌头——储藏室里的舌头多得快要放不下了,可我们依然在做。看到那些舌头,我们便会感到心安。我和皮皮经常一边做着活,一边听那些舌头说话。

有些舌头像先哲似的,能通晓古今;有些舌头则像念经似的,不停地念叨一些往事;一些舌头喜欢在别人说话时,发出像箭矢一样“嗤嗤”的笑声;有些舌头像得道的高僧,几乎从不开口;有些舌头则在别人说话时,不时插上几句……

有两条舌头,在那些舌头里面看上去很特别,它们绝大部分的时间都安静地待着,偶尔发出像接吻似的“嗯哦”声。

它们的“嗯哦”声,引起了我和皮皮的注意。那天,我们在那里做活时,又听到了它们发出的像亲热一样的“嗯哦”声。我和皮皮站起来,走到那一大堆的舌头中间。

我们在一个角落里看见了那两条舌头,便立刻将它们认出来了:那条舌身窄长、舌腹平坦、舌尖像蛇一样灵活的,是皮皮的;那条舌身肥厚、舌尖短平的,是我的。

这个我们绝对不会搞错。之前我们曾经无数次在嘴里吮咂、碰撞、缠绵过的舌头,即使闭上眼,也能想出它们的样子。

再见到那两条舌头,我们喜出望外,聆听着它们偶尔的谈话,陶醉在它们不时的“嗯哦”声里,仿佛回到了从前:舌头不停地吮咂、碰撞、纠缠带给我们的愉悦,我们无法忘怀的幸福的既往时光。

皮皮在发现了那两条舌头后,便总是忘记了干活,不停地往储藏室跑。

那真是两条漂亮得让人无法忘记的舌头。皮皮只要从储藏室出来,便会情不自禁地在纸上写道。

的确,它们太漂亮了,漂亮得让人无法相信。我附和道。

那天下午,皮皮又跑到储藏室去了,这次她在储藏室里待了很久。

出来时,皮皮的眼睛有些湿湿的,好像刚刚哭过。

那是我们的舌头。皮皮在那里坐了一会儿,然后在纸上写道。写完了,皮皮又像哀求一样地看着我。

是的,那是我们的舌头。我不知道皮皮为什么要这样说,这个谁也不能否认。我像惯性似的,又准备附和皮皮了。

我准备动笔在纸上写的时候,还没有感觉到什么。当我开始将那几个字一笔一画地写下去的时候,皮皮哀求的眼神,仿佛探照灯的光束,打进了我的心里。

我从盒子里找出了强力胶。虽然我们的舌头剩下的已经不多,但还有舌根。

我和皮皮一踏进储藏室,便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以往下午的时间,储藏室里便格外地热闹,嘁嘁喳喳的说话声总会充满了屋子;这天的储藏室却出乎意料地沉寂,那些舌头就像被什么控制了,全都安静地趴在那里,仰着红色的舌身,注视着屋子的某个地方。

我和皮皮顺着它们的视线看过去,赫然看见了那两条舌头:它们弓着身子,像正在蜕皮的蝉,而绷紧的舌身,又像拉满弓的弦,随后它们像出膛的子弹,从敞开的窗户飞了出去。

我和皮皮跟着追出去。那两条舌头犹如两朵打开的粉色的伞花,在空中勾连、攀附、扭缠,伴着不停的“嗯哦”声。之后,它们像两只翩翩起舞互相追逐的蝴蝶,在远处的天空消失了。

当嘈杂而密集的“嗯哦”声远去,我和皮皮回了屋,我们将身上的衣服一件件扔掉,开始做爱。

(责任编辑:丁小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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