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波兄琐记

2024-02-09 19:56子川
星星·诗歌理论 2024年1期
关键词:邵燕祥牛汉见面

收到张洪波两本新书,一本《悬石》,一本《书琐记》,当即拍了一个书影微信发给他,收获一个表情。自疫情以来,参与活动的机会少了,与洪波见面机会不多,微信联系却不断,文字少,表情多。大多是他或我刷了几笔字或涂了几首小诗,微信来去一下,分享一些表情:鲜花、大拇指、咖啡或啤酒杯。偶尔也会煲一个不长不短的电话粥,无事唠唠。这一晃三年就过去了,倒也成了常态。

还记得前些年一起出来参加活动,来去一路,黏在一起,抽烟喝茶说笑,聊不完的话。公认洪波擅侃,我则不行,很多时候不会说话,但和洪波单独在一起时,就会像突然被授予了话语权,也能侃侃而谈。徐敬亚曾经说,你们(指我和洪波)怎么能玩到一起?洪波是典型话篓子,而我在敬亚眼中差不多是一个半哑人。在某公众号留言中,徐敬亚有一段“表扬”我的帖子:“子川是这个喧嚣年代的背面。他宁静得像一副呼吸的表情,像静静坐在那里的一身衣服。他总不说话……”怪了去,“话篓子”与“静静坐在那里的一身衣服”,二人不仅玩到了一起,还特投契。

与洪波兄线下见面比较晚,大约在2007年前后。在纸上或在诗中彼此其实已经是老相识了,这一点不夸张。我们见面之际,洪波兄名满天下,这里套用的成语,若要概括得更精准,应该是名满诗天下。洪波情商高,交际广,而我则拙于过从,面对诸多美好,心向往之却不擅言表,拙如孔子指错:“可与言不与言”或“不可与言与之言”。错不可多,故而不大敢说话。自谋面交往以来,承蒙洪波兄囿我、敬我,与我在一起时言辞上也让着我。

与洪波见面不能不喝酒,第一次更不例外。记忆中,晤面后言语未几,即上了酒桌。上酒桌后,相见恨晚的感慨尤其浓烈。此处的“恨”还有,如果早二十年相逢,彼此酒的豪气会更壮些。2007年我已五十多岁,洪波比我略小。这个年纪的人上了桌,酒未必少,话却特别多。印象里,特别乐意听洪波聊牛汉先生二三事。此前几年,我也曾在蔡其矫组织的活动中见到牛汉和邵燕祥二位先生,有简短晤叙,一见之下,高大的牛汉站在面前,让人从视觉到心理都得仰视。前日送牛汉先生出版不久的诗集《子川诗抄》,次日早晨见到牛汉,先生还不吝勉励夸了我两句,显然是晚上躺下时翻看了我的小册子。与二位先生分别时合影留念,我的个头不能算矮,可站在牛汉先生边上,那就是个孩子。说不出的心理,牛汉竟然成了我和洪波情谊的一片合页,我特别羡慕洪波能始终追随牛汉先生,不离左右。席间还聊到先父,洪波听林莽说起我写字有家学,我父亲字写得好。林莽也是我二人特别敬重的朋友,读书读到“一生平淡成知己”,我常会想起林莽兄。洪波迷书法,不僅写得多,也喜欢聊书法,这样一来,擅书的先父就成了我和洪波情谊的另一片合页。线下第一次见面,咔嚓一下,诗与书法这两片合页,把洪波兄与我装订成册。

我和洪波在一起什么都谈,就是很少谈诗,更不谈对方的诗。其实,搞文学的见面不谈文学,差不多是文学交际圈的定式。与之相关的,只要在杂志目录上看到他的名字,都会翻找出他的诗文一读。

洪波兄心细,这一点与他外貌似乎有反差。其粗犷外表下裹着一个极善良、细腻的心脏,那里面涌动着的液态基质,大都与我幼年所接受的诸多文化迷因相连通,尽管外在表现各不相同,但并不妨碍我们能成为性格迥异的好朋友。

去他书房看藏书,一柜什么一柜什么,分得极仔细,尤其是朋友赠他的书,一本本立在他的书柜里,整整齐齐,精神抖擞。在读《书琐记》这本书之前,我还读到洪波兄另一本《诗琐记》,里面有评论、序言、编辑给作者的回信、创作手记与通信,这哪里是什么琐记,简直就是一个完备的诗人档案库,我相信许多当事人也未必能保管下这些资料。不仅如此,《诗琐记》还记下当事人未必能彰显的诗句,比如:“血做颜料,肉/挤进坚硬冰冷的石头”“死不透的魂灵赤足在夕阳古道狂奔”(《致李广义》信函)。再比如:“有一个问题我至今也不明白/把忠诚的狗都逼得走投无路/不知那是一群什么恶兽”(《致丛小桦》信函)。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它们让我想到宋代诗人潘大临与朋友谢无逸的通信。某个秋天,谢无逸写信问他,最近有什么好诗?收到来信,潘大临很沮丧。答曰:“秋来景物,件件是佳句,恨为俗气所蔽翳。昨日清卧,闻搅林风雨声,遂起题壁曰:满城风雨近重阳。忽催租人至,遂败意。只此一句奉寄。”潘大临这句诗是在信函中留存下来的,却成了传世佳句。洪波存留于诸多信函中的“琐记”仿佛一个特别通道,其间亦留下不少好诗句,冷不丁出个传世的句子也保不准。至少“琐记”已经让我们读到不少视域之外的句子。

洪波的“琐记”读得我不得不钦佩,也不得不愧疚。洪波兄待我更是细心之极,我闲来无事有时会涂些诗词骚扰他,他不仅回赠表情,还把它们变成一幅幅书法作品,有一回,竟然抄了我六十多首诗,写成一幅几十米的长卷,装裱成厚厚一本册页。这册页就在我的书架上,望着这本册页,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这篇短文这么长时间不能成篇,实在是因为文字太单薄了,它们不能表达我想诉说的情感。我相信,与洪波相处久的友人一定会有同感。

《书琐记》从朋友赠书开始落笔,读着读着,牛汉、邵燕祥、蔡其矫、旭宇、食指、赵本夫、傅天琳、林莽、沈奇、马新朝、唐晓渡、梁平、霍俊明等师长朋友,一个个活灵活现地走出。我这人拙于表达,心却重,别人待我之友善,我永不能忘怀。由于不擅表达,我的内心感受其实也很难让别人知晓。内心感受,有时只盘旋在自我内心,时间久了,身体没了,这些感受还会有吗?它们存在过吗?范小青有个短篇小说《我就是我想象中的那个人》,我读了以后很有共鸣,许多年以后,跟范小青做了一个小说写作对话,我就借了《我就是我想象中的那个人》做对话标题。

说起内心感受,邵燕祥先生是我仰慕的前辈诗人,第一次见面也是在蔡其矫组织的活动上,彼此留下通信方式。忽一日(大概2005年吧),收到邵先生邮件,大致内容是他听说我离开了《扬子江诗刊》,很不理解。他说:杂志好不容易办成现在这样,怎么会让你离开?印象中你还没到退休年龄吧?当时我是怎么回复他的,已经记不清楚。但先生对我所办杂志的气象肯定之语气,令我感动不已。许多年后,大家开始用微信联系时,我与邵先生亦时有互动,与先生最后一次通信是2019年,其时我在《江海诗词》开了一个栏目,刊发新文学人的旧体诗,约请先生赐稿。先生2019年12月20日微信我:“望将电邮信箱告我。因感冒迟复,容我挑选后呈上,祝新年快乐!”

2020年8月5日,获悉邵先生去世,我写下一首悼念诗:“梦辞庚子止前行,灰帽摘除终太平。起死回生緣大变,沉船捞剑照微明。远方有号曾精进,败笔无端断旧程。犹记来鸿新雁迹,哲人其萎自清声。”(注:新年微信问候邵先生,承恩允待空闲时收拾点诗词作品见赐。“灰帽、沉船、远方、败笔”等词语,取自先生著述《到远方去》《沉船》《人生败笔》《一个戴灰帽子的人》《我死过,我幸存,我作证》。庚子六月十五)。

洪波笔下:邵燕祥先生“1951年出版第一本诗集时,我还没有出生呢。在经历了许许多多坎坷之后,邵先生没有成为废墟,反而更加坚强、睿智,更富有战斗精神。”我与洪波同感。后来,经由其他途径,我联系上邵先生的女公子谢田,才在2022年第4期的“逸响遗音”栏目刊出邵先生的诗词特辑。这本是一截沉寂于内心的感受,竟因洪波的“琐记”被激活,我相信,在读洪波这本书的过程中,一定有许多朋友因此激活内心的诸多记忆。

马新朝是我和洪波的共同朋友。我们仨,“南川北马关东张”(命名权归高洪波所有),我比新朝痴长十六天,洪波最小。有一段时间经常泡在一起,诗书是我们的共同话题。新朝也是一个心很重的人,只是他不似我内向,不仅在河南有一帮诗人朋友,能呼风唤雨,在中国诗坛,新朝也是朋友遍天下。与新朝结识后,我们彼此很投缘,他大约也是细读了我的诗文,见面就说,“我要给你写篇东西”,后来还不止一次说,却没能成篇。其实我很理解,想写篇东西是他内心的真实感受,而朋友到这种程度,真落笔去写,其实不易。新朝有诗:“雪,将覆盖这些谈话/覆盖它们在事物的表面还没有来得及/生长的谈话。”当洪波的“琐记”激活我对新朝的回忆,我依旧很感动,因为我太明白了,那种发自内心的声音,说出不说出,其实一样沉。

惜乎哉,天妒英才!洪波在《书琐记》中写道:“他正值创作旺盛季节,收获的秋天里,他刚刚挥镰收割就倒下了,我的哥!”洪波接着写道,“我因故未能去河南给新朝兄送行,子川兄代表我去了一趟郑州,子川拟一副挽联:七弦尽断琴何在?流水长存,君诗高于众火;九月星凋夜失明!悬崖路短,人力不敌无常。”

《书琐记》和《诗琐记》都在我的案头,有种工具书的意味,里面珍藏着洪波兄储藏的一些档案资料。不仅如此,资料一般都是沉睡着的,但它们不,它们时时会激活许多属于当下的记忆与感受,因为受制于生命的无常,因为生命的短暂,这些记忆与感受是极其珍贵的,激活并再现它们,甚至会直达生命意义之所在。顷接洪波来电,我和洪波兄即将再度见面,期待中,记下这些琐碎印象,问候洪波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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