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怎样阅读梭罗

2024-02-09 19:56黄恩鹏
星星·诗歌理论 2024年1期
关键词:瓦尔登湖梭罗大地

黄恩鹏

梭罗在1856年3月23日的日记里有过这样一段精彩论述:“春天的各种景象,我原以为充满了诗意,可后来我懊恼地听说这不过是我拥有和读过的一个不完美的副本,我们的先辈撕掉了前面的许多页和最重要的段落,已把它搞得满目疮痍。知道了这一切真令我痛苦极了。”是的,后现代工业对大地的伤害令人难以理喻。空气清澈,草木萋萋,鸟鸣虫吟,风雨稀疏,要到山里、湖畔,才会听到。

大地,是盛装自然天籁的衣钵。恍若有着数不尽的星月,辽阔的天地,生灵万物,活着即是赞美。我们所祈盼的是:所有的时光都要如花盛开。大地与天空愉快交谈,山与水相依相傍。多么美好!这是我们内心的大地。我们在山谷里啸喊,都会得到圆满回应。宁谧的夜与安静的昼是迷人的。思想的沉积也会像岩层,飞掠而过的大兽如千年的化石。

但是有时,我们看见水被人类弄脏了,只能照得见人类的丑陋。那些嘘嘘渴饮的小熊或小兔子已然不见,天空无法再现涟漪。但是现在,谁能写出《瓦尔登湖》般的自然主义文学?更不用说充满梦幻般的《格列佛游记》了。书籍在阅读中才能存活。比照大地,我们即知文本所叙述的活法。有浪漫活法的诗人,在自然面前,将是一无所有。或者心灵枯竭,我们内心的风景也随之消失。自然曾有的茂盛,到底怎样才能触发创作的动机?

孤独。一个人内心的动机总会被外界的感受超越。

梭罗写了千百种野果,也写了一篇叫康科德河的记游,虽是数日,或者数月,却能裨补一生。不能想象,每天我们所走过的大地,以前的或未来的,树木消失了,还是存活下来了?那些建不完的楼群和庭堂香榭,替代了本应生机盎然的绿色土地。难走的路没有了,变成了车水马龙、尾气肆虐的都市,自然之“神秘性”也会随之消失。

后工业时代让人的心灵变得虚无。脚步变得慵懒,出行不再是健步如飞,而是车轮滚滚。身边没有了鸟鸣啁啾,眼前没有了树木幽然。钻入耳郭的,是叫卖的嘶喊。

阳光里我们高仰头颅走路。天上飘着河流,河水变幻无穷的想象和追忆。想起王维的鸟鸣涧、梭罗的湖光山色、约翰·巴勒斯的鸟鸣虫啼、亨利·贝斯顿的科德角海滩。自然主义作家和诗人们有他们美轮美奂的文字陪伴,内心充满了柔暖。时间长了,我们真的羡慕起他们来了:活在一个纯粹的自然里,如同鸟儿活在晴朗的天空中,如同鱼儿活在清澈的江河里。

《景德传灯录》中有一僧问:“如何是道?”师曰:“太阳溢目,万里不挂片云。”曰:“如何得会?”师曰:“清净之水,游鱼自迷。”这种禅境,谁能悟其道理?

有时我们为自己的行为百般狡辩、抵赖或粉饰,但实证已昭然若揭。一切都以令人无法忍受的方式失落了。动物与植物的生命,如同草木在脚下消失了。山坡之上,那些巨大的阔叶攀缘植物曾经爬满了整个山坡,几十年光景,就将一个几千年的自然生态破坏得荡然无存。人类灭亡自己的速度如此之快,令人惶惑不安!

未来的人恐怕连记忆也无权拥有。我有时想:我们衣衫光鲜地活着,却是把一件件破损不堪的衣服留给子孙。我们不是靠太阳取暖,而是背着沉重的世俗火炉烘暖瑟瑟发抖的身心。遥远的野花、野草、野果,不再是大地的宠儿,而是祭品。就连树梢上最小的一粒露珠,也会被贪欲的手粗暴地摘下,扔进锅炉烹煮,成为杯中一匙靓汤。人们把永恒变成了一次性消费。这块大地,千顷波涛成一池死水。有何力量升起搏击浪涛的帆篷走向远方?

或许,我们早没有了“远方”概念。我们破坏了自身的躯体,疾病焉能不乘虚而入?幽灵正把我们从大地上驱逐出去。丧失了对自然的尊重,也不会得到自然的敬重。

“我生活中的一些事情的讽喻性,似乎要远远超过真实性。”梭罗如是说。

他驻留瓦尔登湖,以追求人本的纯粹。某一日,我也发现了一个类似瓦尔登湖的所在。那是一座高山湖,远离京城千里的滇南的一座湖。每年,我都要去这座高山湖,尽情地享受湖光的泽濯和太阳的照耀。

深秋来了,之后就是冬天。一切来得那样顺理成章。沐浴后的身体十分舒爽,这让我无比珍爱湖边的岁月:晨光里,披着湿气的阔叶榕、绿宝石一样的仙人掌、静静立着的鱼篓、湖边婆娑的大小阔叶树木,以及早上捞银鱼的渔人、飞翔的红嘴鸥、奔跑的小花狗和草丛里正在生蛋的母鸡……

我还看见:一条鱼跃起,它造成的一串串涟漪向我慢慢漾来;太阳升起时,湖面上燃起烛火,内心的玫瑰在晨光中大朵大朵绽放。这个时刻,我要阅读自然美景,让我尽情想着“美好”的事情。“美好”需要一种“亲在”,就像身在湖畔、身浴晨光中一样。现在,肯定有和我一样起得早、漫步在自然美景中的人。

我还要想着与现实生活有关的东西。我开始关心粮食和蔬菜,关心空气质量和睡眠质量;现在,除了生活之外,我要坚持写作,以净化那曾被污染的灵魂,以抚慰被伤害的心灵。因为勤奋,我播种下的诗神的花籽,已盛开出一片葳蕤的花树,装扮生命的花园——这是诗情永不衰竭的原因。

“我比任何行星都更自由,整个世界都无怨言。”

我想:我一定还有更多的事情可做。我一如既往地爱着山河大地,我一如既往地爱着每一个清爽的早晨;更爱着自然中的梭罗,爱着他的康科德河和瓦尔登湖,以及他的超验主义。

梭罗的意义在于,他能从自然中归纳出某种宇宙通用的法则。这个法则让他时刻想着去弄清其中蕴藏的意义。比如,他对瓦尔登湖畔水鸟的熟悉,他对康科德小林地的兴趣,他对树木习性的认知,等等。树木与鸟类的生存状态、时令季节的方向,都会给他的心灵涂上朴素色调。找寻自然的诗意,其本体的心灵也有了慰藉。

这或许与他纯净的内心有关,与他对孤独的看法有关。“没有比孤独更好的伴了。”孤独,让他对一切自然事物敏感。他认为,只有孤独,才有着人对自然的超验,而自然的诗意才无所不在;灵魂与靈魂需要平心静气地对接,才能互融。也因此,一个小动物,一株花草,一棵树,一只小虫子,一种鸟儿,甚至一缕风从山林间穿过的声响,都能与他达成默契,都能与他进行一场自然交流;一场雨,或者一场风雪,也会详尽记载智性思考。

梭罗认为,在人的内心里,再也没有什么比自然更美的存在了。

梭罗没有财产,没有子嗣,大自然就是他居住的地方,湖畔就是他散步的花园。每一天的天气、每个季节的气候,都直接与他有关。他在1839年7月25日的日记中这样写道:“除了更深地去爱,没有什么方法可以治疗爱。”他坐在瓦尔登湖畔的小木屋里,从窗里向外看,看到的,是四季变换颜色的树,是飞鸟画过的弧线和花草小生命的兴衰。

自然和人类,如此相近又如此相远,分得开又分不开;自然离他咫尺,人类离他遥远。早晨、中午、黄昏,阳光、清风、雨雪,心灵的帝国,荒芜和丰腴,都是意境。他孤独而不寂寞,他自在而不受束捆。他爱着瓦尔登湖,以天地为殿,他是自己的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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