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朴的心:寻访福楼拜

2024-02-10 09:15赵荔红
上海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包法利爱玛福楼拜

赵荔红

1

火车挨近鲁昂右岸站时,我的心急切地跳动着。就像包法利夫人一大早乘驿车“燕子”去与莱昂约会,挨近鲁昂时,俯视这座被雾气笼罩的城市,如同一个圆剧场,一步比一步低,她的心鼓胀胀的,又激动又急切。我是要去寻访“创造”了这个小妇人的人——福楼拜。火车站位于鲁昂城北、塞纳河右岸,主楼是幢二十世纪初的哥特建筑,正立面好似一个光脑袋人脸的上半部,右侧钟楼如同高高竖着一条尾巴——大钟显示我们抵达的时间:十二点十五分。

这是个阴郁的城市。许是小说留给我惨淡、阴郁的记忆。许是我们到来时,在圣诞节前一周:天气严寒,苍穹低低覆压着城市,铅灰云朵几乎碰到教堂尖顶;触目可见中世纪教堂,沉默庄严地站立,墙体烟灰斑驳;灰石子路面,匆匆行走着灰黑外套的人;房子一律压个黑屋顶,好似戴黑高帽的士兵遮住了眉眼;树木大多落光了叶,坚硬地伸长着枯黑枝杈,只有梧桐叶色斑驳,可惜没有光照,无精打采挂在树梢上。我的阴郁印象,又或许是一想到这座古城,就泛起太多沉重“记忆”——中世纪黑死病肆虐,英法百年战争,法国大革命,普法战争,以及“一战”“二战”对这个欧洲战略要冲、法国诺曼底大区首府的摧残与蹂躏。

进入鲁昂,触目所见圣女贞德的“印迹”:贞德路、以贞德命名的商店咖啡馆;贞德被关押、受审的圆柱状“贞德塔”;一四三一年,宗教裁判所以“异端、女巫罪”判处贞德火刑,她在鲁昂旧市集广场被烧死;在其殉难处,后人又建了座形如维京海盗船的贞德教堂。有关这个奥尔良少女的英雄传奇、神异故事,各方政治势力对她的出卖、逮捕、囚禁、审讯、火刑,阴暗惨烈而又充满激情。行走在这些遗迹,我似乎看见,那些贞德为之献身、保护的民众,同样欢呼着、围观着贞德被剥掉男装、套上女服,看着她披头散发被绑在火刑柱上;为了慢慢烤死这个少女,刽子手不让火燃烧得太快……“刚点火时她叫了不止六遍耶稣,特别是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她用坚定的声音叫着耶稣。几乎在场所有人都流下了同情的泪水。”刽子手如是说。后世对贞德有众多研究,说她是行神迹者、虔诚少女、军事天才、精神病患者,不一而足,无论是什么,都无法改变这一事实——他们让一个文盲签下一无所知的弃绝书,就匆匆烧死了她。如此残酷!但就贞德本人而言,她的预言与神迹,手执白旗身着戎装纵横疆场,从容镇静赴死,她的一切行动,纯粹勇毅的短暂一生,无不显示:贞德是一个真正的浪漫主义者,就如王尔德说耶稣是个浪漫主义者一样。

从火车出站口顺贞德路直走,步行十几分钟,就看见鲁昂圣母大教堂(Cathedrale Notre-Dame de Rouen)。大教堂始建于一三一八年,二三百年才建成,后又不停增补。但我最早认识大教堂,来自莫奈的二十八幅“鲁昂大教堂”系列画(一说有三十多幅)——凌晨的灰蓝、正午的阳光、傍晚的余晖、阴雨霏霏之沉郁、霞光满天之绚烂的大教堂——在莫奈笔下,大教堂的结构样式、坚硬线条、石头雕饰,全都融化在色彩中,他试图记录下“瞬间的、弥漫的、那种无处不在的光”,光影幻化的色彩,以及瞬间的思索、一点一滴流逝的时间与生命。莫奈以为,流变光线在教堂幻化出的印象,更接近“真实”。这一点,与福楼拜一致,他俩都以为,艺术才是永恒的真实。莫奈对鲁昂大教堂的“抒写”,也是浪漫主义的。

我像那个练习生莱昂,站在大教堂前,等待包法利夫人。天色略明朗些,有些瞬间,阳光薄薄地投在正门,亮光在三角楣及门两边雕刻繁复的《圣经》人物身上一闪即逝,左边圣罗曼塔楼、右边波尔塔楼,呈现不同时期的哥特建筑特征。进入教堂,高深、阴翳,巨大廊柱向上伸展,穿行拱门廊柱间,如行密林中,柱子伸展尽头,尖肋富有节奏地交叉汇合,好似交响乐不同旋律在某个节点的融合,河流不同支脉在拐角的交汇——无限上升,阔大而精微,肃穆而轻灵。光从东面雕花窗进入,倾斜地投在西墙上,投在静谧排列的赭黄木椅上,光抚摸处,如灵游走,事物坦白而生动;但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在阴影中的,更为隐秘,更富内涵,有无限的可能。那些贵族棺椁,蒙尘壁画,静默神像,角落里跳跃的蜡烛火苗,空气里弥漫的烛油香气,全都在诉说着时间的流变,在记忆最深处,传奇活跃着,构成文明的发展史。

祭坛前跪着几个祷告妇人。我似乎看见福楼拜的那个小妇人爱玛,站在高深穹庐下,穿着有花边道道的袍子,举着金丝眼镜,蹬着玲珑小靴,她一本正经、装模作样地听教堂执事介绍:哪块是描绘圣罗曼杀死毒蛇的雕花窗,哪里葬着狮心王理查之心,哪几个墓穴安葬着哪些诺曼底总督或鲁昂红衣主教,跪着立着抱小孩子的雕像又是什么故事。莱昂跟在边上心急火燎,爱玛“眼看着贞节要守不住了,她只好求助于圣母、雕像、墓穴、任何机缘”,她努力祷告,想借神明之力,抵御内心鼓胀的欲望,而教堂执事嗡嗡嗡的介绍,如同画外音越来越远……她最终被莱昂拽上了马车。

2

从鲁昂圣母大教堂顺大钟街直走,越过钟楼,过了旧市集广场、贞德教堂,直走到勒卡街(Lecat)十七号,就是福楼拜故居,也只要十来分钟。这是福楼拜二十三歲前的居住处。离开故居不远,是贞德被烧死处,贞德的“贞”被污蔑为“异端”;四百年后,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因其“淫”而被拖上法庭。虽说福楼拜最终胜诉,包法利夫人得以闻名遐迩,其中险境,令人唏嘘。

勒卡街十七号,准确地说是“福楼拜故居暨医学史博物馆”。旁边是鲁昂市立医院,黑铁门虚掩,院内一幢十八世纪三层楼房,端端正正,好似一个兵营,福楼拜的父亲及兄长任医院院长兼外科医生达三十年之久。其祖父也是医生。医院左侧一幢二层小楼,就是福楼拜家。行道树掉光了叶,光秃秃裸露着枝桠,登上五级台阶,是两扇半开黄木门,红砖墙上钉着“居斯塔夫·福楼拜一八二一年十二月十二日出生于此”牌子,门两边墙上,各画一个形销骨立的白色裸人,坐在椅子上,背对着背,头顶各有一只天鹅,与门楣上“福楼拜博物馆”几个蓝色字母连接。

进门是花园,沙石路上立着一截巨大树干,爬缠些枯黄藤叶,一张黄木靠椅挨着树干。福楼拜晚年写道:“来到我童年的花园前面,我生育的居宅前面,我的眼睛湿润了,泪水止不住淌下来。”树干对面,即是进入小楼的门。底楼大厅有三面大窗,很是透亮。东墙及中间的展示柜里,摆放些福楼拜作品,有《包法利夫人》第一版单行本,还有辩方律师材料,一部分通信等等;东墙悬挂有博物馆的简介条幅,下面是一尊福楼拜晚年白色半身雕像——秃顶,高起的头骨,卷发向后梳,朝天鼻孔,两撮浓密八字胡盖住上唇;正南墙及窗户,挂着两幅老福楼拜医生画像:他端端正正庄严地坐着,披着红色(另一张是青蓝色)斗篷(或袍子),一只美丽的手向前伸着、拿着一本书,相貌堂堂,眼神明智。《包法利夫人》里有一位令人尊敬的“拉里维耶尔”大夫,福楼拜描写他时,心中想的应是自己的父亲:

天神出现也不见其会引起更大的骚动。……他属于毕莎建立的伟大外科学派、目前已经不存在的哲学家兼手术家的一代,爱护自己的医道,如同一位热狂的教徒,行起医来,又热情,又明敏!他一发怒,整个医院发抖。学生尊敬他到了这步田地,牌子才一挂起,就尽力学他,这样一来,人在附近城镇,又看见他的棉里‘麦里漏斯’长斗篷、他的宽大的青燕尾服。硬袖解开,下来盖住一点他的胖亸亸的手——一双非常美丽的手,从来不戴手套,好像为了加快救治病人一样。他看不起奖章、头衔和科学院,又仁慈,又慷慨,周济穷人,不相信道德,却又力行道德,简直可以看成一位圣者了,如果不是头脑细致,别人怕他就像魔鬼一样的话。他的目光比他的手术刀还要锋利,一直射到你的灵魂深处,不管是托词也好,害羞也好,藏在底下的谎话统统分解出来。他这样活在人民当中,充满和易可亲的庄严气概——一种觉得自己饶有才能与财富的意识和四十年勤劳、无可非议的生涯形成的庄严气概。

底楼朝里一间,是福楼拜父母卧室,小而简单的床,一些木柜,几件雕像,所有陈设都显出一个医生家庭的理性、简洁、朴素。二楼有尊福楼拜母亲的木雕像,一位明净沉静的夫人形象。福楼拜称他母亲,善良正直,教养很好,不喜交际,“讨她欢喜,极其困难,我不知道她具有一种什么样的沉着,冰冷与天真,但是窘人却是真的”。福楼拜晚年写的短小说《淳朴的心》,其中欧班夫人有他母亲的影子。

福楼拜尊敬但害怕父亲——他没能如父所愿完成法律专业学习,父亲对他的文学创作也不以为然。有意思的是,福楼拜与普鲁斯特一样,都有个著名的医生父亲,都孱弱且生病,都令父亲失望,也都极度依恋母亲;还有个令父亲失望的伟大作家,是膜拜福楼拜的卡夫卡,他虽成为一名法律从业人员,但与前两位一样,孱弱、神经质、多愁善感,并过早离世。老福楼拜医生虽失望,还算宽容,因为居斯塔夫·福楼拜年纪轻轻就生了莫名其妙的病,让这个名医也束手无策,也就纵容儿子不再学习法律、从事文学创作。

一八四六年,福楼拜二十五岁,父亲去世,一个多月后,妹妹也因难产离世。福楼拜从此与母亲生活在一起,大多数时候住在鲁昂郊外、靠近塞纳河的克鲁瓦塞别墅,冬天也会在鲁昂克罗纳街二十五号的房子小住。母亲为其打理财产、安排饮食起居,悉心照顾这个病孩子。这个时期,福楼拜生活上無忧无虑,全身心投入文学创作。母亲去世后,福楼拜的财产由外甥女婿管理,情况就越来越糟。在福楼拜五十四岁时,外甥女家经济陷入困境,为了不让外甥女卖掉克鲁瓦塞房产、保留房间的使用权,福楼拜不得不以二十万法郎将其名下的多维尔农庄卖掉,去给外甥女抵债,但从此,他再无可支配的收入,也无法靠小说赚钱,经济陷入困顿。在他生命最后的十个月,依靠朋友帮助,他获得一笔养老金,生活才得以维持。《情感教育》里弗雷德里克中年困顿,《淳朴的心》中女仆居住的主人屋要被卖掉,都是作者晚年困境的写照。

福楼拜去世后,克鲁瓦塞房产即以十八万法郎卖给一个工业家,那人将一切夷为平地,连同那间写下经典著作的书房;往后,此地建过酿酒厂、化工厂、造纸厂,面目全非。直到一九○六年,有人募捐了一笔钱,买下克鲁瓦塞临着塞纳河的小亭榭及花园部分,将其布置成展厅,放置些旧物,设立了福楼拜纪念馆。我们没去克鲁瓦塞的纪念馆,想一想,那张福楼拜坐过的椅子,如今孤凄地留在展厅里,实在叫人悲伤!

3

底楼其他地方,是“医学史博物馆”,摆放些雕像、动物标本、医学器具。楼梯拐角一排玻璃门柜子内,搁着各样头颅骨骼模型。靠花园一间,应是解剖学教室,座椅、锯腿的锯子、绑病人的绷带,一面墙的柜子中搁满了瓷质瓶瓶罐罐。我盯着那些罐子,想起《包法利夫人》中药剂师郝麦店里的瓶瓶罐罐、各种字体招贴,绝望的包法利夫人“一直走到第三槅架,她记得明明白白,抓起蓝罐,拔掉塞头,伸进手去,捏了满满一把白粉,立时一口吞下……”我打个寒噤,挪开眼睛,我的嘴里,如同福楼拜说的,“仿佛有了砒霜的气味,我自己仿佛服了毒”。老福楼拜医生就是在这间屋子解剖尸体、进行医学教学与研究的。福楼拜追忆道:

市立医院的解剖学教室正对着我们的花园。有几多次,同我妹妹,我们爬上花架子,悬在葡萄的枝叶当中,好奇地望着罗列的尸身!阳光射在上面;同一的苍蝇,翱翔在花上,在我们的头上,落在那边,飞回来,又嗡嗡地响着!一连两夜看着她,这可怜的亲爱的美丽的女孩子,我怎样想着这一切!我如今还看见我父亲,停住他的分解,仰起头,吩咐我们走开……

关于作品与现实的关系,福楼拜在给情人高莱的信中说:“我的原则,是不写自己。艺术家在作品中,犹如上帝在创世中,看不见摸不着却强大无比。其存在处处能感到,却无处能看到。”(一八五七年三月二十八日)意思是,作家不直接在作品中发表主观议论,要让作品人物自己说话。事实上,福楼拜的作品不可能不受到他的医生世家、成长经历的影响:“包法利夫人”的原型,据说是老福楼拜医生的一个学生的太太,德拉马尔夫人,此女嗜好小说,生活浮华,有几个情人,最后债台高筑、服毒自杀。《情感教育》中,与弗雷德里克·莫罗纠缠的三个女子,是福楼拜生命中三个女子的投影:福楼拜十五岁时第一次见到有夫之妇艾丽莎·斯莱辛格就爱上她,这是小说里弗雷德里克所迷恋的画商之妻玛丽亚·阿尔努的原型;福楼拜十九岁时去马赛旅行,遇见三十五岁的欧拉莉·福珂,教会他纵情声色,如同弗雷德里克沉溺于交际花萝莎妮的肉欲中;小说中的萨巴斯蒂埃侯爵夫人,有福楼拜情人鲁伊丝·高莱的影子,此女美丽,有些才华,有大野心,混迹文人圈,渴望名利兼收,但在文学趣味、理想信念上,与福楼拜不合,两人最终分道扬镳。

所以,福楼拜的“不写自己”,并非说生活不影响到小说创作,他只是要做到“处处能感到,无处能看到”。在父亲的解剖室里,福楼拜早早直面、体会着生死,这不可避免地影响着他的创作。评论家圣伯夫说,“有名的医生的子弟,福楼拜先生捉笔就和别人捉刀一样。解剖家与生理家,处处我重新见到你们”;有人甚至说,在福楼拜文字中,会嗅到一股“腐尸味”。

十五岁时,福楼拜写过一篇《翡冷翠的瘟疫》,他这样写道:“尸首是光的,躺在床上,从他的伤口依然泌出血来;脸是可怕地皱缩着,眼睛睁开了,转向喀爾西亚那面;尸首的无光而郁暗的视线逼下来,他的牙也响了起来;嘴半张着,好些大肉蝇子,嗡嗡地,一直落在他的牙上;颊上的血凝结住,有五六个蝇子胶在里面也飞不开;同时皮肤惨白,指甲惨白,臂与肩膀也有伤口。”可怕!这样的描写,竟出自一个生命如花绽放的少年笔下。

他是这样写“包法利夫人”之死的:“爱玛的头歪靠右肩膀。嘴张开了,脸的下部就像开了一个黑洞一样。两个拇指还弯在手心。眼睫毛上仿佛撒了一层白粉。眼睛开始消失,像似蜘蛛在上面结网来的,盖着一种细布似的粘粘的白东西。尸布先在胸脯和膝盖之间凹下去,再在脚指尖头鼓了起来,查理觉得像有无限的体积,绝大的重量压迫在她身上一样。”给她穿衣服时,“头一举高,就见嘴里流出一股黑水,好像又在呕吐一样。”

长期与尸体“共处”一室,长期的观察,才能对死亡有如此细致、精微、准确的描绘!所以,福楼拜说自己儿时的样子是又忧苦、又狂妄,“我一点不爱生命,我也一点不怕死亡”。“才一落地,腐烂就上了你的身子;终局人生不过是它与我们的一场永战,而且越来越占优势,直到临了死亡。”

评论者认为,福楼拜具有虚无主义倾向。他的虚无主义和悲观主义,既因其儿时在医院看见太多的生死,也因为他自己就是一个病人。一八四四年,福楼拜才刚二十三岁,毫无征兆地,就在驾车去主教桥路上时,突然中风般一头栽倒在车里,从此,一种奇怪的病症伴随了他一生。有说是癫痫,有说是神经官能症,还有直接说就是神经病,皆无定论。朋友马克西姆·杜刚描述他目睹福楼拜发病时的状况:“居斯塔夫举起头,(脸)变得极其惨白;他感到aura,一种神秘嘘息,仿佛精灵飞扬,扫过面孔;他的目光充满焦急,带着一种碎心的失望情态……他发出一种呻吟,那像要撕碎了人的音调,如今还在我耳朵里颤着,同时他抽搐起来。在这全生命震撼的瘫痪之后,接着总是一阵疲倦和熟睡,一来就要好几天。”这种无以言说的病症,一歇发作,一歇又好了,父母担心他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死了,早早给他挖好了坟墓。福楼拜也怀疑自己是疯了或会随时死去。但死神一次次光临,他一次次从死神手中挣脱出来。

从小生活在一个方生方死的世界,自己又随时可能死去,评论者说福楼拜有一种“病人性格”,会从病人视角去看待世界,生命、肉体、一切感官和经验所及,全是一场虚无。故而,他的作品具有浓重的虚无感与悲剧性:《包法利夫人》的爱玛自杀而死;《莎朗波》的马托,为夺月神神衣和公主莎朗波,起兵攻打迦太基,他失败被抓被折磨而死,莎朗波也随之死去;《淳朴的心》的女仆,身边所爱的人一个个死去,连同陪伴的鹦鹉也死了,只剩女仆孤单单一个;《情感教育》更具虚无主义色彩,小说有两条线:一条是爱情,受浪漫主义熏陶满怀幻想的青年弗雷德里克,浪漫爱情无所着落,坐吃山空、一事无成,沦为一个平庸困顿的小资产者;另一条线,轰轰烈烈的革命演变成一场闹剧,所谓的革命者(比如数学家塞内卡)归根到底为了夺权,一旦掌权,就反过来杀了膜拜自己的真正的革命青年。现实中,福楼拜既反对路易·菲利普的七月王朝对民众的残酷统治,对所谓的革命者也持审慎态度;他既反对保守派,也反感共和派的改革;有研究者认为,福楼拜是反对一切国家及利益集团,在政治上倾向于个人主义。《情感教育》中的弗雷德里克带有福楼拜自身影子,革命爆发时,他游魂般在现场走来走去,最后躲到郊区与情妇厮混;他的革命派朋友掌权后,他却离开巴黎,返回家乡。

福楼拜并没如父母担心的死去,但这种奇怪病症伴随他的一生,环境恶劣时,就会发作。犯病也让福楼拜一再体验幻觉,他说:“我头脑发胀时,感受到的是:一、无可言状的不安,一种模糊的不适感,一种痛苦的期待,如同诗的灵感出现前一样……二、接着像雷电一样,记忆萌起、复又消失,形象如血般涌出,头脑里的一切同时迸发,就像千支焰火同时放花……在纯粹和简单的幻觉中,可一眼看出虚假的形象,又用另一眼看实在的东西。”(一八六六年致希波里特·泰纳)福楼拜用两种办法来应对病症:一是科学研究,他动手术般剖析自己的身体状况、精神灵魂,某种意义上,福楼拜的所有作品,都是他的自我剖析、自我疗治,他将焰火般绽放的幻象、奇妙的生命体验,将对人性、精神及灵魂的深入剖析,全都诉诸笔端;当然,作品一旦完成,就不仅仅是他的自我出口,而具有了永恒的艺术生命。二是意志力,他以强大的意志力,对抗身体的病症、灵魂的焦灼,然后,重塑艺术之完美。

4

顺木楼梯上到二楼。原是孩子们的卧室、书房,原本还有个台球房。门上贴有福楼拜作品年表,过厅白色护墙板上,有幅青年男子油画肖像,卷曲头发,温柔鬓角,容貌极其俊美,这是福楼拜的密友马克西姆·杜刚。福楼拜十六岁时,有人对他母亲说:“你的儿子是一位年轻爱神。”年轻的福楼拜,像奥林波斯神祗那样俊美,面容清秀,头发浓密,留着淡黄鬓须,且高大挺拔,身高一米八三,从杜刚肖像,可以想象居斯塔夫青年时模样。但也是一八四四年,福楼拜开始犯那种怪病,之后常年服药,他后来写信给朋友,哀叹头发牙齿脱落,于是我们见到的,便是晚年发胖、秃顶的福楼拜了。

一八四七年,这两个俊美的年轻人,一起去布列塔尼和诺曼底徒步旅行,返回后一同撰写旅行札记;一八四九年,两人又携手东方之旅,先到里昂、马塞,再到马耳他、亚历山大,又从开罗到埃及等地,之后到叙利亚、耶路撒冷,再到小亚细亚、君士坦丁堡,抵达希腊、意大利,于一八五一年才回到鲁昂。这次旅行持续了将近两年,是福楼拜写《萨朗波》的基础。福楼拜与杜刚的友情时断时续,恩怨纠缠,一八七七年,他声称烧毁了他俩的所有信件,“因为我们不希望在我们死后人们将这些书信拿去发表”。福楼拜另一个密友,是剧作家路易·布耶,《包法利夫人》是题献给他的。布耶去世后,福楼拜为了两人共同撰写的剧本的出版、上演,以及在鲁昂设立布耶雕像而奔走。

从医生父亲那儿,福楼拜继承了缜密、理性的头脑,而从母亲那儿,他拥有一颗感性、耽于幻想的心。或许是生病,或许是天性敏感、神经质,对一些世俗以为的“大事”,福楼拜显得木知木觉;却会因一件琐屑小事,或勃然大怒,或欢天喜地,“一声叽喳门响,中产者的面孔,可笑的提议……都会叫我心跳,扰乱我个不宁”。他拥有美丽面庞,却得了永生之病;他那魁梧的躯体里,布满了脆弱的神经。但朋友们都说,福楼拜有一颗多么善良的赤子之心啊!那个虎背熊腰的高大躯体里,包裹着一份怎样柔弱敏感的心灵啊!法朗士是这样描述福楼拜的:“福氏是个大好人。他有绝大的热忱和同情。这就是为什么,他总在愤怒。他和一切作战,因为不断地有侮辱要报复。他最敬重吉诃德先生,他自己正和他一样。如果吉诃德先生有所少爱于公理,有所少感于美丽,有所少怜于弱者,他也不会打坏毕司嘉驴夫的头,也不会扰散了无辜的羊群。两个人全都有好心肠。而且两个人憧憬人生,全带着一种英雄的骄傲。”

一八二○年,福楼拜出生。三十年代以后,雨果、夏布多里昂等的浪漫主义作品风靡,青年福楼拜深受影响,十五六岁时就写过一篇《拜伦小传》;他尤其崇拜雨果,對妹妹说:“无论如何,有生以来,这是最叫我心跳的人,或许在我一切的不识者之中,我最爱的人。”在他埋头写《萨朗波》时,有人送来雨果的史诗《历代传说》,他一口气读完,陶醉其中,大叫道:“我都不认识自己了!快把我绑起来!”《包法利夫人》写爱玛受浪漫主义诗歌影响:“于是她沉浸在拉马丁的蜿蜒的细流,谛听着湖边的琴语,临命的天鹅的歌唱,树叶的坠落,升天的纯洁的少女,壑谷间天父宣道的声音。”这段文字写的毋宁是青年福楼拜自己,如同《情感教育》的弗雷德里克,狂热沉醉于浪漫主义。

福楼拜曾对记者说:“包法利夫人,就是我!——根据我来的!”

一般认为,《包法利夫人》是一部现实主义开山之作,甚或说它是对浪漫主义的反思与批评,而我更愿意把它当作一首浪漫主义挽歌。福楼拜执手术刀剖析这样一个现代世界:一个上帝死了、贵族精神丧失了、骑士风尚不存了,一个失去浪漫主义精神实质的现代世界,一个充满了公证人、纳税人、医生、药剂师、法律练习生、放高利贷者等中产阶级的世界。而爱玛,这个受浪漫主义熏陶的小妇人,想要摆脱日常生活之平庸、超越生存环境之无聊,想要将浪漫小说诗歌中的世界在现实兑现;她的情人,鲁道耳弗也好,莱昂也好,只对她说一套空洞的浪漫主义言辞,独独她当了真,将言辞当作现实。

令爱玛激动的是,“我有一个情人!”无关乎情人是谁,也无关情欲,“有一个情人”足以让她去做绮梦。她更喜欢回忆与情人的幽会。在回忆中,幻想为情欲抹上浪漫的、甜美的光晕,干乎乎的铅笔画被染上迷幻色彩,爱玛沉醉于朦朦胧胧的爱欲幻觉中,好似变成了小说的女主角——经历着小说的浪漫情境,实践着那些女主角的命运,体验着她们的内心情感——她自以为实现了言辞了。福楼拜当然不是在塑造一个“完美”的小妇人,而赋予爱玛人性的复杂,“在她的欲望中,她将心灵的欢悦,习惯的高尚,情绪的雅致,和奢欲的物感混淆在一起”(纳博科夫)。爱玛与情人约会的时间、地点,也是不稳定的,不在有千丝万缕社会关系的固定居所:与鲁道耳弗的约会,在湖畔、草地、林木间,或早晨在情人居所,或夜半三更在自家花园;与莱昂的约会,在马车、船上、岛屿中,在一个密闭的旅馆房间里。一切都是短暂的、易逝的、不稳定的。爱玛,偏偏要变短暂为长久,变流逝为永恒,变言辞为现实。

她的情人却是现实的、理性的,不像爱玛那般疯狂、耽于幻想,一旦爱玛的要求超出他们现实所能接受的,情爱就结束了:对于鲁道耳弗,爱玛只是情爱宴乐中的一道甜品,爱玛想与他私奔,他就逃之夭夭、抛弃了她;对于莱昂,征服爱玛不过是满足他的虚荣心与风流绮梦,一旦发现爱玛债台高筑,且又妨碍婚姻声誉,莱昂也断然逃之夭夭。他们全不当回事,只有爱玛当回事。她越是意识到幻想的不可得,越是要紧紧抓住情爱,变本加厉地要求情人爱她。所以,即便意识到鲁道耳弗开始厌倦、冷淡她,还是曲尽温柔试图守住情人;即便与莱昂已如夫妻般毫无热情、相互厌倦,爱玛还是要竭尽所能去约会,因为不约会,她就失去幻想,又坠落到日常生活的空虚无聊中。她也尝试过回到现实世界,做一个好母亲、好妻子——她试图将爱转移到上帝那儿,做一个虔诚信徒,但在一个上帝死了的教会中,她的虔诚又能寄托在哪里呢?她又试图认同科学,查理手术的失败,意味着名利化为泡影。现代世界的两大支柱:教会与科学,爱玛都尝试了,都失败了,她便又转头盲目栽进情感绮梦中,至少,这是合乎她心性的,让她变美、神采奕奕。但她的绮梦,在现实世界中,必定是要破灭的,她必要坠落下来,她的一切浪漫情爱追求,在世人眼中,全成了肮脏的通奸、淫荡,因为,这个世界,已然不是一个有浪漫精神的世界了。

如同堂·吉诃德,只有他一个人,照着阅读的骑士故事去做,他与风车作战,不畏惧狮子,他被世人当作疯子,如同包法利夫人照着书里的故事去求爱情,却在现实世界成了淫妇,而写书的福楼拜,也以“有伤风化、亵渎宗教”被告上法庭。然而,爱玛孜孜以求的精神,如同堂·吉诃德一般,难道不是最感人、最浪漫的吗?福楼拜一生,想要在艺术中寻求永恒,对抗“有死的”肉体、“速朽的人生”,对抗灰暗的平庸的现代世界,难道他不正是那个执著于爱情的爱玛或那个与风车搏斗的堂·吉诃德吗?

无怪乎,法朗士说福楼拜与堂·吉诃德一样:“两个人全有好心肠。两个人憧憬人生,全带着一种英雄的骄傲。”

无怪乎,《包法利夫人》被告上法庭时,书中被福楼拜“嘲笑”、本以为会被“激恼”的浪漫主义诗人拉马丁,却对此书大加赞赏,甚至将福楼拜与拜伦相提并论,还允许福氏律师引用他的信来为福楼拜辩护。福楼拜写信给兄长说:“今天我独自和拉马丁整整谈了一点钟,他把我夸奖得不得了。……他从心知道我的书,他明白我全书的所有用意,他一直认到我的深处。”福楼拜的深处、内心是什么呢?那就是,他是最根本的、最彻底的浪漫主义。只不过,他在书中批评了那种丧失了精神只留有空洞言辞的浪漫主义。拉马丁显然是读懂了福楼拜。

在我读来,《包法利夫人》是比照着《堂·吉诃德》来写的,爱玛如同堂·吉诃德一般,都是一个不合时宜的“英雄”,唯其如此,才尤其令人叹息与感动。事实是,《堂·吉诃德》这本书,也是最打动福楼拜的书,他在写给女友高莱的信中,吐露了他的创作来源:

《堂·吉诃德先生》,这本书我在识字以前就背了个烂熟,我发现我的根源全在这本书里面,此外还加上诺曼底海的激荡的泡沫,英国的流行病,气味恶浊的浓雾。

说到阅读,星期天与布耶狂读拉伯雷和堂吉诃德。多么厚重的作品!越看越伟大,就像金字塔一样,看到最后不胜敬畏。《堂·吉诃德》神奇之处,在于无艺术,在于幻想与现实的几何,作成一本十分可笑、富有诗意的书!相比之下,其余全是侏儒!不容你不感到渺小!天哪,多么渺小!(一八五二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堂·吉诃德是不合适宜的英雄,他被当作疯子、送回家乡;而福楼拜,终究是把爱玛写死了,爱玛,在这个灰暗的现代世界,原本就活不下去。站在这间福楼拜生活过的卧室,我凝视着一幅后人作的油画《包法利夫人之死》——床上躺着的爱玛,面容隐约,包法利先生立在床前,痛苦地向前伸着手(“就在她比从前显得更爱他的时候,他却反而非丧失她不可,想到这上头,他就肝肠寸断,觉得全部生命都在崩溃”),离开包法利先生不远,两个人坐在阴影中,睡着了,那是教士布尔尼(无法医治灵魂)和药剂师郝麦(科学知识爱好者、媒体人),这是现代世界的两个代表,小说这样写,“两个人相对而坐,肚子鼓出来,脸皮浮肿,眉头皱紧,纷呶不已,终于在人类同一弱点之中携手了”。这两个人的沉睡,一如爱玛的死。这幅画,描述的正是现代世界:有所追求的爱玛死去了,赢得“胜利的”、活得滋润的,全是郝麦这种没有心肝的人,在福楼拜看来,人失去了精神,没了灵魂,不过是些“纷呶不已”的行尸走肉。

5

进入卧室,右手是个壁炉,上有镜子,镜前左右各摆一只瓷瓶,居中的小玻璃罩内有一尊福楼拜小立像,白裤子黑礼服,脑袋如鸭蛋,神情滑稽。壁炉对面是张凹进贴墙摆放的单人床,床上方墙壁挂幅福楼拜油画肖像,应是他的高中毕业照,红色锦缎床单,与窗帘同色。朝东有张化妆桌,圆镜前的雕件是本打开的书,书脊处露个福楼拜脑袋;从镜中可见对面墙上挂着这个家庭的各样照片,有幅福楼拜九岁时的肖像素描。卧室中间是三张木靠椅围着的圆木桌,桌上摆放些福楼拜小说简装本。壁炉右边还有个玻璃柜,放着福楼拜的一些书信、小札、小素描、小说版本,还有一个八孔青花墨水瓶(福楼拜说,“对于许多人,盛的只是几滴墨水。然而对于另外好些人,这是一片汪洋,我哪,就沉在里头”),墨水瓶上插根鹅毛笔,他就是用这支“马良笔”写下那些闪闪发光的文字么?笔头是他自己削的吗?(福楼拜的书桌上常堆些他削好的鹅毛笔头。)紧挨着这个玻璃柜是一扇朝向花园的窗户,窗门上贴着福楼拜年谱。

如同当年那个男孩,我们站在窗前向外看,整个花园一览无余,“看见那棵大都球花树,两排修剪得齐整的榆树,在它们的绿荫下,遇见有阳光的日子,病人就出来坐在石凳上;不时有看护妇的大帽子的白翅膀,很快地穿過院子……”这是高芒维勒夫人的描写,而我们见到的是冬日庭院,寂无一人,乔木已掉光了叶,只将枯黑树枝坚硬地指向灰色天空。

我们出小楼,走到花园里头。花园被灰砖墙围就,两丛红豆杉被修剪成方块状和圆锥形,还有一棵云杉张着针叶枝条,苗圃里的植株皆萎谢了,却有一方草坪,奇异地葱绿着,绵延到花园深处……我盯着脚下的青草发呆,想起福楼拜说:“我特别喜爱废址里面的野草:这种自然的侵入给我一种深沉而广大的喜悦。人手不来保护了,自然立即占有他的作品。生命过来替代死亡;生命叫草长在化成石质的脑壳,同时在石头上,我们中间的一位曾经刻上他的梦想,不朽的原理重新在小黄花瓣里出现。”

朝北院墙上有一片白石浮雕,右下角是一位手执鹅毛笔的缪斯,披发侧坐着书写,左上角是福楼拜头像,他们之间生长着月桂树。福楼拜意识到,生命总会流逝,肉体转瞬腐朽,爱情易于变化,革命在权力诱惑下变了质,“我们中间的一位曾经刻上他的梦想”,他的梦想是什么?在现代世界,上帝已然缺席,宗教止于仪轨,浪漫主义仅剩空洞言辞,又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有死的”人如何可得永生与不朽?

福楼拜说:“我仅仅相信一件东西的永生,就是幻象的永生,幻象是真实的真实。此外一切不过是相对而已。”包法利夫人不正是如此吗?她一次又一次拼命想抓住爱的幻象;可一旦想要在现实中落实幻象,她的爱情就“变质”成一场淫奔、通奸。年轻的福楼拜迷恋艾丽莎·斯莱辛格,却不想表白,如同《情感教育》中弗雷德里克只在精神上爱恋阿尔努太太,中年后两人重逢,阿尔努太太想要献身,却被他拒绝了——他是害怕爱一旦落实,就变了味,“幻象”就会失去神圣性、纯粹性,爱情不再是永生和不朽的。后来听闻艾丽莎去世,福楼拜叹道:“勾魂摄魄的美乳,不久都累累似南瓜了。”肉体和生命是如此虚无,唯有艺术是永恒的。

《情感教育》中的弗雷德里克拒绝与萨巴斯蒂埃夫人成婚,福楼拜也拒绝与女友高莱结婚,他对母亲说:“结婚于我,是一种令人惊恐的背信弃义。”爱一个女人,与她结婚,便将艺术置于次要地位,这是对“艺术”的背信弃义。福楼拜认为,“艺术家就应该独立”,“对艺术家只有一条:为艺术牺牲一切”。不朽的爱人仅存于“幻象”中,为了这个幻象,福楼拜唯一的行动,就是写作,通过艺术作品呈现幻象。艺术就是他的上帝。

故而,福楼拜的艺术创作极为投入、极其神圣。虽然,他信中常常抱怨写得如何辛苦——想想他是以怎样的毅力克服病痛!除了偶尔去巴黎,几十年如一日,他窝在克鲁瓦塞书房,只要身体吃得消,每天从午后一点钟工作到午夜一点钟(除去晚上六点至八点)——但写作于他无疑是最快乐的事了。写《包法利夫人》时,他对朋友说:“上星期三,我泪流满面,不得不起身去找一块手帕。边写作边得意,十分愉悦,为一个想法而兴奋,为一句好句而欣喜,为能有所斩获而感到满足。”(一八五二年四月二十四日)李健吾说:“司汤达深刻,巴尔扎克伟大,但是福楼拜,完美。”福楼拜之所以“完美”,因为他对修辞严苛至极,他说:“宁愿累得像乏力的狗,也不愿把一句不成熟的句子提前一秒钟写出来。”(一八五二年六月二十六日致杜刚)

福楼拜在作品中呈现了一个平庸的了无生趣的现代世界,一个美消失了的世界。但就其艺术追求、审美偏好而言,福楼拜毋宁是一个古典主义者,追求克制、均衡、和谐的美感;他或是一个追求爱与美的柏拉图主义者,他致乔治·桑的信中说:“我认为艺术的目的,即美。……在联结的精准、材料的罕见、表面的光洁、整体的和谐等方面,难道没有一种内在的品质,没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某种永恒的东西,做本原吗?”(一八七六年四月三日)

所以,当人们视福楼拜为现实主义之父,甚至称其为自然主义教父时,他却不屑于后者作品语言的粗糙,他说:“自称是现实主义、自然主义、印象主义的人们,请你们远远离开我!你们这帮胡闹的家伙。请少说废话,多拿出些作品来。”(一八七八年六月三日致卡米叶·勒莫尼埃)而当他读到波德莱尔的《恶之花》,竟将其归类为浪漫主义,他写信给波德莱尔,激动地说:“你使浪漫主义恢复了青春,你与众不同。……大作我喜欢之处,是艺术至上。还有,你以一种哀愁和超然态度,颂扬肉体而不爱,我深有同感。您坚韧如大理石,沁人肺腑像英伦的迷雾。”(一八五七年七月一日)福楼拜认同的波德莱尔,是尊奉艺术至上,追求艺术之永恒。去世前三个月,福楼拜在一封给埃尼克的文字优美的信中,极力捍卫浪漫主义,反对自然主义。

从“恢复浪漫主义的青春”而言,福楼拜是一位真正的浪漫主义者,他的作品及其一生行为,都表明,他真是一个最为浪漫的人。

离开故居前,先生想起什么似的,跑回小楼,一会儿下来,给我看他相机拍的:是一只鹦鹉标本!他说就藏在二楼的柜子里,柜门只能开条缝,勉强拍到的。难道这就是福楼拜为了写《淳朴的心》从博物馆借来的那只鹦鹉标本?!它与小说中的鹦鹉一模一样:“它叫璐璐。它的身子是绿的,翅膀尖儿是粉的,前额是蓝的,咽喉是金的。”它似乎是从小说中穿越过来,那圆瞪眼睛的小脑袋瓜里似乎还住着灵魂。《淳朴的心》中的女仆,对上帝虔诚,热爱身边人,可是她爱着的侄子、女主人以及孩子相续死去,只剩她孤单一个人,与一只名叫璐璐的鹦鹉相伴,最后连璐璐也死了,她就将鹦鹉做成标本相伴。

写《淳朴的心》时,福楼拜五十五岁,曾经的情人高莱刚刚去世,如同小说中的女仆,福楼拜也曾恋爱、差点结婚一样,写这个故事,他是有所感喟与哀悼的吧?小说女仆的原型,乃是一直伺候他及母亲的女仆,但毋宁说,那女仆就是福楼拜的夫子自道。一八七六年,他写信给朋友时,父母、妹妹已逝,信中还列举了如母如友的乔治·桑,挚友布耶、儒勒·杜勃朗的死,圣伯夫、龚古尔、戈蒂埃等文学上的朋友也已逝去,他说,“我完全独自一个人”了。此时,他新写的小说并不成功,仆人患风湿病,经济陷入困境,连住的房子也差点被卖掉……这些,全让福楼拜心情灰暗、倍觉孤单,唯一不变的是,他对世人“全有一颗好心肠”,他对艺术的热爱、虔诚、不懈追求;如同小说中的女仆,即便孤单单一个,依旧对世人满怀热爱,对上帝充满虔诚,女仆临终前将鹦鹉标本献给了上帝。会说话的鹦鹉,制成不会腐朽的标本,如同福楼拜的作品(言辞),永恒的艺术,是献给上帝的完美礼物。

“我的书应该结束了,不然,就是我的生命应当结束了。”一八八○年四月七日,福楼拜在给屠格涅夫的信中这样说,一个月后,他就去世了。福楼拜与父母、妹妹葬在一起,墓冢在鲁昂城东一座小山的半山腰,墓碑上只简单地写:“居斯塔夫·福楼拜之墓,生于鲁昂一八二一年十二月十二日,死于克鲁瓦塞一八八○年五月八日。”这个墓穴还是他年轻时生病,父母以为不治而预备的;福楼拜临终前一贫如洗,无力购买新墓穴,只能将他庞大肥胖的身躯,勉强塞进过分逼仄的墓穴中。

躯体终会腐朽,作品得以永生。福楼拜一生留下不多几部作品,每一部都是经典,我以为:《包法利夫人》是向《堂·吉诃德》致敬;《莎朗波》攻打迦太基城,是回应《伊利亚特》中攻打特洛伊城;《情感教育》是向雨果《巴黎圣母院》致敬,是对浪漫主义的反思;《圣安东尼的诱惑》是关于《圣经》及宗教的思考;未完成的《布瓦尔与白居榭》则是关于哲学及百科全书的问答。

6

从福楼拜故居出来,我们向塞纳河方向走,到彼耶·高乃依像时,夜幕已降。青铜高乃依站在白色大理石上方俯视着街市,眺望近处的塞纳河和远处的大教堂尖顶。冬日暮晚,烟灰天空透漏些微天光,灰黑河水在风中晃荡着,河面上浮着一层烟蓝雾气,一大丛树木斜向河面,黑枝桠挂着些干果;离开雕像不远的一座桥,大约就是福楼拜笔下的“新桥”,桥下停靠一艘孤寂游轮,一阵冷风吹过,枝桠与干果颤抖着,船身也随河水晃荡着……

来鲁昂看戏的爱玛,再次遇见莱昂,她在鲁昂大教堂祷告着,挣扎着,终于被莱昂拽上了马车。我似乎看见,马车载着那对爱侣,盲目地在鲁昂大街小巷兜圈子,马车密闭着窗帘,“比坟墓还严密,像船一样摇荡”,它下了大桥街,越过艺术广场、拿破仑码头、新桥,在高乃依雕像前停驻,车内人大叫:“走下去!”马车又穿过拉·法耶特十字路口,一直奔到火车站;它在塞纳河两岸往返穿梭,它过了桥,在鲁昂曲折的大街小巷狂奔,人们在圣罗曼教堂、圣奥恩教堂、圣马克卢教堂前都见过这辆马车——当我走过这些教堂时,也恍惚听见马蹄踏着石子路的得得声,似乎听见那对爱侣疯狂而秘密的喘息……我似乎还看见那个幽会后的小妇人,步下马车,垂下黑面纱,匆匆穿过街巷,来到“红十字”,登上去往永镇的驿车“燕子”,却有个丑陋瞎子,扒着车窗,向她唱:“小姑娘到了热天,想情郎想得心酸……”那哀婉的歌声,“变得如婴儿啼哭一般,越变越尖细,在夜晚中拖长,好像一个人说不出来为什么伤心,抽抽噎噎……”我不禁打个寒噤,将围巾裹紧,拉着先生的手,朝鲁昂大教堂黑色尖顶的方向走去……

我们又转回鲁昂圣母大教堂。圣诞节即将到来,教堂门前的彩灯全亮了,圣诞树上挂着红彩带、金珠子、各样小饰物,教堂广场排着一个个白色小屋,小屋前放有桌椅或高脚凳,店主们脸上挂着诺曼底人淳朴憨厚的笑容,招呼着过客——高高堆叠的各样奶酪,一桶桶陈列的苹果酒,盛开的鲜花,满溢的啤酒沫,烤肉滋滋冒着油,我似乎还闻见“洋艾酒、雪茄和牡蛎的气味”……一切如同我的中国故鄉,洋溢着节日氛围。我们要了两杯五欧元热苹果酒,对坐着,你一口我一口抿着酒,甜蜜热流进入肠胃,身子暖和起来,在香氛、灯光以及甜美的眩晕中,之前的悲伤与抑郁也似乎消淡了……

一股清亮的童声合唱从教堂流出。多么动人,如同天籁!我们寻声过去,如同当年的卢梭在威尼斯,路过一所修道院,被圣洁女声吸引,想象那唱歌女孩定是美若天仙。我们再次走进鲁昂大教堂:是教堂的童声合唱团在排练圣诞节目。高耸穹顶,巨大立柱,晕黄灯光照亮祭坛,白衣孩童如同天使,年轻的指挥正在耐心讲解,家长与客人们,或站着胳膊支着围栏看,或坐着在祭坛前听。孩子排成两列,大小高矮不一,前排最末的女孩,才不过六七岁,白衣显然太大了,袖子遮没了小手,她一边唱,一边拍打着“翅膀”,一边转动着小小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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