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之物（组诗）

青小衣

立春， 及元宵节

春天升起第一轮圆月

月光盈怀， 洁白得像新生的婴儿

天空开满璀璨的花朵

碗里的汤圆流出软糯的汁液

我一个人待着

和自己巨大的平静待在一起

突然想起消失的人

抬头望了望窗外的夜空

我的婆婆刚刚去了那里

那儿盛产雪花和雨水， 还有月亮

途中所见

峰峦在我们面前停下来

树林， 石头， 小野菊也停下来

河流不停下来

它送流水， 漩涡， 也送出去自己

落日不停下来

它总爱把自己藏起， 再找到重新挂起来

云朵也不停下来

它们经常在深夜恸哭， 又在清晨赶路

吃草的羊群也停不下来

越来越近了， 扭头又去了另一个山坡

道路也不停下来

它指着尽头， 让我们走

月亮从不对自己手软

今夜， 南湖的月亮

真是好看

我唱你， 读你， 喊你， 举杯敬你

骑车追赶你

我知道， 你从不对自己手软

过不了几天， 你就会狠下心

把自己一块块掰碎

你从自己身上， 一块块儿往下掰

掰下一小块儿， 再掰下一大块儿

你把自己掰成两半

你从不打算对自己停手

你对付孤独的方法， 就是让自己破碎

直到消失

独处时， 一览众星小

你沉默如大海。 好时光总是擦肩而过

你守着自己的清欢， 直到有人

愿意捡起那些月亮碎片

一点点再把它们拼凑起来

挂在天边

月牙

群星的漩涡里， 浮现出古老的大海

荡漾着涟漪的天青幕布

月牙像一个小小的入口

侧身挤进海的内陆

是否可以找到梦里出现的事物

但你必须再挤身出来

即使你等到满月

也不是圆满。 它终归会瘦成残月

把你困在里面

还是出来吧

外面多好

月光伸出了小爪子

攀爬到肩头上

恰如在某个薄雾的夜里

野花的脸滴着湿哒哒的露水

娥眉舒展着

脚下明晃晃的

仿佛站在了黄金的宫殿里

避雨

雨， 这些水的碎片

落下来， 被摔成更小的碎片

多大的一场破碎

落下来， 落在你身上

你没有躲避。 落魄的你

此刻又破碎加身

雨水落下来， 带着风

在你身上团聚， 如花绽放

它们落下来， 落在你眼睛里

等待复活的召唤

雨水还在落。 在雨中

你把自己变成一条波光粼粼的小溪

你不再避雨

你要慢慢成为别人躲避的雨

秋分

盛怒之水收起脾气

不再进攻。 树林重组了合唱团

路上都是胜利的脚步声

田野腾出空床位， 小碎花的被褥

喧腾腾的。 此刻， 谁双手黝黑

谁就是这里的王

从山坡下来一个人

向村庄走去

夕光里， 他被分成明暗两面

背上金灿灿的， 像背着满袋子黄金

怀里抱着一小块黑暗

影子在他面前越来越长

栅栏小院里， 他的婆娘

做好了饭菜， 在围裙上搓着粗糙的手

笑声在暮色里异常响亮

比灰尘和水汽更心碎的孤独

在落满灰尘的窗玻璃上

画一个男人， 一个陌生的

没人认识的男人

在湿漉漉的长着水汽的玻璃上

画一个女人， 一个陌生的

没人认识的女人

这是同一块玻璃

但玻璃上的男人和女人

没有见过面

灰尘男人孤独的时候， 不知道后来

有一个女人接下了

他的孤独

水汽女人孤独的时候

也不知道， 就在同样的地方

曾经有一个男人像她一样

孤独过

他们都不知道的是

窗内的人

有着比灰尘和水汽更心碎的孤独

寂静的事物

夜晚悄悄降临。 那么大的月亮

那么多星辰， 从不发出一点声音

温柔的风安静地抚摸

轻盈的灰云朵落下无声的雨水

奔跑的群山被施了魔法喊停后

就不再动了， 保持着静止的跑姿

枝叶和花朵飞快地长了出来

走过去， 它不捂你眼睛， 只捂耳朵

黑暗中， 寂静的灯盏

渔火， 从来都只发光， 不发声

等太阳悄悄升起， 人间喧腾

到处是暴躁的， 亢奋的， 饥饿的声音

抱着猫的阿米亥

他抱着一只黑白花猫

坐在椅子里

向后仰着花白头发的脑袋

头顶上空明亮的灯盏

在身后形成光圈

灵光般照耀

房屋的内壁被映射得通明

他手指粗壮

像戴着厚重的手套

微微张嘴说着话

黑毛衣里面的白衬衣

在领口处

泛出小片白光

仿佛他说的话都落在了上面

冬天来了

当世界仅剩下缝隙

我们只能一再练习缩身

把自己变小， 变细， 缩成一团

变成一根枯萎的苇草

阳光不再高声说话

像唱戏时挂上去的一个道具

水里模糊的倒影， 晃着晃着

就晃不动了

波浪在水里隐身

我们把阴影紧绷绷地穿在身上

风把它吹得松弛， 摇摆

树冠又矮了两寸

影子变得更深， 低低地释放黑暗

盖在我们身上

我们在挨得更紧

围着炉火读诗

夜深之时， 读出些微凉

扭过头， 替身边之人掖好被角

在寂静中等所有的颜色褪成白色

突然很担心

的确到过很多地方， 山坡上， 蓝天下

湖水边。 那么多时间和地点

那么多我， 停在照片里

那么多无声的笑声， 那么多静止的风

吹乱了头发

站在荒草中的我

笑得那么忘情

突然很担心

怕自己站着， 站着， 也变成一棵荒草

被时间看见

大风的齿轮转动

万事都在时间里发生， 无法隐藏

没有秘密。 月牙的指尖

挑开缝隙， 眼睁睁被看着

并记录

谁是时间的对手

我们走进黑暗

又走出来。 它记住就不会再忘记

乌云是天空的蒙尘布

光年的记忆， 遥远如古老的星辰

真的没有秘密。 即使夜色遮蔽山峰

和河流的反光镜， 时间还在

它可能替你保密

但不会永远守口如瓶

一同醒来

新闻里说， 东北小镇有一对年轻人

喝毒药殉情了

女方家彩礼过高

男方家拒绝妥协

感伤之余

让我欣慰的是还有人死于爱情

还能在另一个世界

一同醒来

流水让很多事情见了分晓

风掠过村庄， 我还能说出它们的名字

那时候， 我住在这里

觉得自己的未来会闪闪发光

路边， 树木落下的皮肤， 叶子， 果实

落下的半条命

又捡回来了。 小伤疤上又长出了新物

那个抱着树干滑了许久的人

柳笛带来细小的欢愉。 他露出洁白牙齿

母亲说过

喜欢他笑着看我

后来， 我相信了瑜伽和牛油果能治愈一切

把双手探进火里， 伸得很深

我走后， 他把洁白的牙齿和笑

都给了别人

阳光透过树林， 河流时隐时现

春天里的万物都活在轮回里

如今， 流水让很多事情见了分晓

生活却不能开倒车

乡下的夜里

虫鸣有规劝， 有祝愿

柔软的呼吸里， 只剩下佝偻的母亲

和失去了半个胃的父亲

还有更美的

池塘里的荷花很美

她没有见过更美的

比如杏花。 满树的花枝

从不刻意炫耀一朵

她们一凋落， 叶子就长出来

春天就不见了

留下灯笼黄的果实， 味道鲜美

带着初甜的酸味

另一种美， 她也没有见过

比如梅花

当所有的颜色褪成了白色

梅红的小火苗

成为了唯一的他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