惯于长夜

2024-02-13 21:28高玉宝
文学港 2024年1期
关键词:老谭蝎子火车

高玉宝

有一天, 老谭很神秘地对我说: “你说, 要是把铁道线上的所有生灵, 包括动物啦, 昆虫啦, 都养起来, 那是什么阵式?”

这个想法挺让人着迷, 我想象不出养一群这些东西会是什么场面。 春天的夜晚非常迷人, 清风吹过, 带着冬雪融化的味道。

长长的铁道线, 成为生灵们经常光顾的处所, 石子缝隙就是各类昆虫的巢穴。 火车从远方开来, 然后到远方去, 火车上拉的粮食, 有时会从车皮的缝隙里遗落, 这成为鸟类、 兔子及其他动物的食物来源。 自中国拥有第一条铁路的一百多年里, 铁路沿线, 一个小型现代工业文明造成的食物链由此产生。

铁路石子缝隙中藏着许多蟋蟀, 当属青虫最好。 当然, 黄虫也有好斗者, 极品黄虫麻路像瓜丝, 斗线节节开花, 如同竹节, 人称竹节麻路。 我不懂如何斗蟋蟀, 抓了两个在瓶子里, 它们也不咬, 只是乱窜, 个大的反而让个小的吓得不行。

老谭懂的东西不少, 可惜, 就是纸上谈兵。 值夜班时, 闲下来, 我就举着灯观察蟋蟀的活动, 黑亮, 触须摆动, 让人想起戏台上的大圣——每一次看到大圣头顶上的那对翎羽, 我都会想到蟋蟀, 蟋蟀一跳, 也如同猴子一样灵活, 甚至更快。 恍然大悟, 孙悟空的原型灵感, 会不会由一只著名好斗的青虫得来? 谁知道呢。 斗个蟋蟀, 也真不算个简单的事儿, 小时候没有人教过如何斗蟋蟀, 长大了也就玩不了, 也不算啥遗憾的事儿。 老谭也不懂如何斗蟋蟀, 这让我觉得, 我不懂就没什么可丢人的了。

铁道上还有各种叫不上名字的昆虫, 也有蝼蛄, 这东西长得肥胖, 像很好吃的样子。 将它抓到手里, 它的两只大钳使劲向外掰你的手指, 劲儿挺大。 玩够了, 就放了, 放进菜园里, 它跑得飞快, 在黑色的泥土上, 显得干净漂亮, 不一会儿, 它就钻进泥土里, 再也不见了。 真不知道这东西是否可以吃。 后来, 在许多文人雅客的画中, 常见有画草虫的, 有蟋蟀, 有蜻蜓, 也有画蝼蛄的, 只是轻轻的赭石, 一点, 一点, 细笔勾出胖肚子, 还要画上网翅, 黑爪子, 尾尖很细, 修长得若无其事。挺好看。 倒是画蝴蝶的, 我觉得挺无趣, 因为蝴蝶这东西, 总让人想起毛毛虫, 特别是蜇人的洋辣子, 挺烦人。 画蝉的也多, 画得都像,总让人想起 “聒噪” 一词, 还有热, 夏天的蝉叫个没完没了, 天越热, 它叫得越欢, 它就不怕热? 夜晚, 我们提着信号灯到树上找蝉蛹,一个一个爬到树上, 黄亮黄亮的, 回家用水清洗一下, 进油锅炸成金黄色, 味道说不上特别, 总之, 我不怎么喜欢吃。

倒是没见过有画蚂蚁的, 这东西, 画大了吓人, 画小了, 得用放大镜, 也是挺难为人的。 蜜蜂好, 一个小点子, 赭石一点, 再用毛绒的笔尖扫出一对翅膀, 画上的蜜蜂也是静悄悄的, 不惹人烦, 看了喜欢。

老谭知道我画画, 总让我给他画一幅牡丹图, 还要画上蝴蝶的。 我不会画牡丹, 更不会画蝴蝶。 而且, 我不大用颜色, 墨牡丹倒很雅, 墨蝴蝶好看吗? 老谭挠挠头, 他想不出墨蝴蝶是啥样。 也就作罢。 我倒是暗暗觉得搞笑, 像老谭这样少言寡语的人, 竟然喜欢蝴蝶。

有一天, 火车司机在电话里喊撞人了, 要车站处理。 那天, 车站民警老王不在, 老谭领着我去事故现场。 说实话, 我真不想去, 我参加工作不久, 不敢看那血腥的场面。 老谭不管这些, 拎着灯, 在前面走。 上大桥, 一条野狗蹬翻了石头, 石头滚落到河里, 发出巨大的声响。 老谭照着河面, 黑色的河水泛着涟漪。

在铁道旁边, 看到了死者, 头向怀里扭着, 青色的衣服上泛着血迹。 老谭摸了摸那人的衣兜, 摸出两块糖, 他扒开一块, 填进嘴里。 他扭头对我说: “去村子里, 找大队, 让他们大喇叭喊一下, 看谁家缺了人。 我在这里等着。”

我逃跑似的, 跑向附近的村子……这事过去近三十年了, 我一直不明白, 老谭为啥吃那块糖。

干活时, 当坐在铁路旁边, 会听到各色的虫鸣。 月亮挂在天上, 云朵慢慢飘向远方。 有时, 可以看到天空中无声 “游过” 的飞雁。 除了这些, 不知啥时候, 铁道两旁还会生出个大的蜘蛛, 绿色的底子, 是那种鲜绿, 绿得鹅黄, 底子上布满七纵八横的线条, 像京剧里的脸谱, 挺吓人的, 一看就是有毒的, 织一张大大的网, 许多蚊虫被黏在网上。 后来, 老谭不知从哪里买了一些蜘蛛, 用棉布盒子装着, 放在行车室的铁橱子里养着。 老谭的铁橱子像一个魔盒, 里面塞着各种东西, 小人书、 小木盒、 叠得四四方方的抹布, 摇把子电话零件,信号工区拆下来坏掉的继电器元件、 小收音机。 里面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甚至还有别人写给他的情书。 有一次, 老谭出去干活了, 我们偷偷看了他新收到的一封信。 信里写道: “你是一个好人, 会找到自己心仪的女孩的。 我们不合适。 希望成为好朋友。” 他再次被女孩子拒绝了, 那是同事刚刚给他介绍的一个乡村教师。 那些年, 老谭见了好多对象, 都没成。 真是奇怪。

有一次, 我也被邀请和老谭一起去看对象——我实在不知道他那天是去相对象, 如果知道了, 我才不会去做电灯泡。 我和老谭去同事家吃饭, 喝的是坊子酒厂的板桥原浆, 据说有七十度, 酒, 装在一个大大的塑料桶里, 同事小心地倒进酒壶里, 用热水烫了酒。 分到我们的杯子里。 好喝, 一入肚, 像一道闪电一样滑进口腔, 一路滑下去, 肚子里顷刻间就暖和起来。 那是我第一次喝那么高度数的酒, 至今还记得非常清楚。 酒才喝了两杯, 同事妻子领进一个女孩, 女孩很高, 戴着眼镜, 也是一个乡村教师。 老谭显得局促, 有酒遮着脸, 反正都是通红。 女教师很大方, 问他, 平常喜欢干啥。 老谭说: “读书。”

这引起了女教师的兴趣, 问他, 都读啥书呀。 老谭说: “《西游记》, 还有小人书。”

女教师当即哈哈大笑起来。 至今, 我都觉得意外, 她有啥好笑的?

过去了许多年, 我和老谭一起喝酒, 老谭说: “当年, 我们一起去见的那个女教师, 人家那天看好了你。 嗯, 你知道?”

我差点把酒喷出来, 真是无妄之灾, 我他妈就是跟着蹭了一次酒, 弄出这事儿来?

老谭其实不老, 只比我大两岁。 不过是长得少年老成罢了。 那一年, 老谭开始养起了蜘蛛。 每次下班前, 老谭要放几只面包虫在盒子里。 他养的蜘蛛不织网, 只知道吃。 也许有一天, 会长成蜘蛛精, 摇身一变, 就钻进 《西游记》 的台词里, 一只肥胖的大蜘蛛, 面对变成一只蟋蟀的孙悟空, 它们谁能战胜谁?

老谭有一本线装的 《西游记》, 都快被他翻烂了, 孙悟空的台词他记得很多。 “就入此山, 打听有多少妖怪, 是甚么山, 是甚么洞,我们好过去。” 老谭一脸愁苦, 眼睛转着, 不像行者, 倒像一个吃了酸果子吐不出来的小和尚。 老谭很少笑的, 更显得少年老成。

一九九四年夏天, 许多个夜晚, 我和老谭拿着玻璃瓶子到站台上捉蝎子。 潮湿的夜晚,许多蝎子会从石缝中爬出来, 爬到站台的石壁上, 或者就顺着墙角、 举着高高的尾刺, 骑士一样爬行。 许多蝎子的脊背发青、 肥硕异常。遇到母的, 就放掉, 母蝎子很好区分, 脊背开裂, 背着一排白嫩的小蝎子。 这样的蝎子不忍心捉。 其他的, 用筷子夹入瓶子里, 一晚上能抓一二百只, 抓了也没啥用处, 泡酒, 可能泡得太多了, 我和老谭喝过一次, 第二天开始拉肚子, 吓得我和老谭把酒和蝎子都倒了。 油炸, 其实也没啥味道。 最后, 似乎就是为了抓蝎子而抓蝎子了, 老谭在东面找, 我去西面找, 都装瓶子里, 回到行车室, 倒盆子里, 一条一条数, 比比谁抓得多, 谁抓的个头大, 老谭用镊子轻轻夹出肚子大的, 说: “这只一看就是母的, 要下仔了, 放掉。” 每一次, 我都比老谭抓得少, 尽管, 我们都不知道抓这东西有啥用——多么无聊与无趣的生活。 当然, 有时我也抓了蝎子和蟋蟀放在一个瓶子里, 巨大的蝎子弹动尾刺, 把玻璃瓶子扎得叮当响。 它总是扎不准, 不过, 用不了几下, 那蟋蟀就完了, 伸直了腿, 肚子朝天, 很快就成了蝎子的美食。 蝎子不懂感恩, 不会感谢我为它准备了食物。 这个无趣, 就用筷子再夹一只壁虎进去, 壁虎倒不怕蝎子, 因为, 它似乎从来不认识这个举着个旗杆的家伙, 伸口去吞, 天! 被蜇着了, 飞快地跳到一边, 不行, 蝎子撵着蜇它, 又将尾刺弹得玻璃瓶叮当响。 一会儿, 壁虎就奄奄一息了, 可怜。 再放一根红黑的大蜈蚣, 蜈蚣似乎不大怕蜇, 但也不主动出击, 两个东西在瓶子里乱爬, 相遇了也不交手, 没意思。

铁道两旁种满了庄稼, 夜里, 原野飘满了玉米的清香, 引来无数个闪着蓝光的金龟子,它们趴在玉米须上, 狠狠地将头扎进玉米芯里, 大口大口吸食着玉米的浆液。 我和老谭提着小水桶, 钻进玉米地, 轻易就能捕获它们。泡了水的金龟子飞不起来, 只能在水面上打转儿, 一会儿喝饱了水, 就沉了下去, 淹死了。捉回来的金龟子去翅, 然后洗净, 晾干后下锅油炸, 好吃。 老谭炸这东西有一套, 焦黄, 脆生, 像花生米。 吃几个还可以, 吃多了不行,太油腻。

除了这些, 原野的上空盘旋着各类飞鸟,翅膀巨大, 带着风声。 枯黄的草一直在摇, 天色阴沉, 漫长的冬季到来之前, 我们已经生起炉火。 老谭仰脸看着天上的大鸟, “总有一天, 我会打下它, 吃肉。” 老谭吐出一口气说。

庄稼收割, 野兔再无藏身之处, 它们从来处返回, 一蹦一跳, 发现有人靠近, 似乎自己吓着了自己, 一蹿老高, 像一匹微型的战马,扬起蹄子, 一溜烟跑掉了。 那一年, 铁路沿线的村子里组织了专门的打兔队。 初冬季节, 每人手里扯一张大网, 将一片棉田围起来, 一边敲锣, 一边慢慢收缩。 藏在干枯的棉花田里的兔子被惊吓, 四处乱窜, 最后, 只能钻到网里。 当地人吃兔肉不放血, 只是简单收拾一下内脏, 剁成大块, 小火慢炖, 炖得差不多了,再放进青萝卜, 味道不错。 这是老谭的做法,别人捉到兔子, 老谭会买一只, 中午给我们改善伙食, 尝尝鲜。 老谭很大方, 也实在是个很会做饭的人。

老谭说, 大雪之时, 野兔会深陷雪中, 不能自拔, 任人拎着耳朵带走。 小时候, 我信了这个谎言, 顺着兔子的脚印在雪地里艰难追寻兔子的踪迹, 一次又一次, 非常奇怪, 我从来没有追到过一只野兔。

铁路两旁总会出现野狗, 它们顺着铁路流浪, 低垂着头, 眼睛躲闪, 对于人类, 它们不再信任。 只有火车的灯光吸引着它, 火车去往的远方吸引着它。

还有一些傻野鸡, 它们三五成群地在铁路上觅食, 火车到来, 惊吓了它们, 明亮的灯光吸引着它们迎着灯光飞去, 往往, 被撞得血肉模糊。

还有狸猫——金钱豹一样的皮毛, 体形修长, 任谁看了一眼, 都不会错认为家猫, 哪怕是死的, 你也会被它骨子里的冷酷惊到。 我和老谭在集市上见过这样一只狸猫, 它被猎人误杀, 爪子鹰嘴一样锋利, 牙齿尖利。 它被挂在墙上, 尾巴粗长, 毛发鲜亮。 可怜它不幸误入了猎人用来套野兔的圈套。 这只壮年狸猫一直被挂在集市上, 无人问津。 下起了雪, 雪花落在它的尸体上, 很快就融化了。 老谭吐出一口气, “唉, 这东西, 真好看。”

老谭给我讲过一个故事, 说的是, 铁道两旁, 零星地卧着一些坟茔, 里面住着凶猛的野獾, 这样的东西总是住在坟里。 有一阵子, 火车站上总出现一个白胡子老头, 他一身白衣,白发飘然, 悄无声息地坐在车站条石台阶上看着来往旅人, 像在等待一个永远也等不到的朋友。 终于有一天, 一个猎人出现了, 他背着红缨枪, 手臂上裹着兽皮, 脸上带着野兽抓咬留下的疤痕。 猎人走到老人面前, 眯着眼, 像看着自己的亲人。 白胡子老头慢慢站起身来, 目光冰一样寒冷, 面色沉静, 迎着夕阳, 慢慢走向原野。 猎人并不跟着, 只是放下行囊, 拿出磨刀石, 先是磨亮了自己的短刀, 然后, 再磨红缨枪。 一切就绪, 天色已晚, 枯黄的月亮悬在天上。 猎人随着白胡子老头的脚步, 走进辽阔的荒原。 荒原中立有一冢, 冢子的门洞大开。 猎人扔下行囊, 一手提着红缨枪, 一手握着短刀, 弯身走进洞中。

顷刻间, 冢子里传来厮打之声, 下起了大雨, 刚刚升起的月亮被大雨洗涮得更加明亮,七彩的云朵不断涌向远方。 大雨冲刷着坟冢,雨声掩盖了厮杀的声音。 终于, 猎人浑身是血地从洞口爬了出来, 红缨枪只剩下枪头, 短刀也断掉。 猎人的脸上添了几道更深的伤口, 这些将会成为他脸上新的疤痕。 猎人无比虚弱,几乎是匍匐着爬回车站。 他忘记了自己遗落的行囊。

第二天, 朝阳初上, 早班车站台上, 人们再次见到那白胡子老者, 他的脸色苍白, 伤了一条手臂, 用绷带吊在胸前。 他的身后, 跟着一家四口, 儿子、 儿媳、 老伴和孙子。 孙子很小, 眼睛黑得透亮, 等车的时候, 他在奶奶的怀里睡着了。 车站候车室的门口, 人们发现了一摊雨后的血迹。

有人知道, 那是受伤的猎人留下的……

冬天下起了雪, 老谭坐在炉火旁边, 一脸凝重, 通红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 把他的影子投到后墙上。 老谭用火钩将炉子封好, 从墙上摘下长枪, 把火药瓶装进口袋, 把枪砂装进口袋, 把改装后的信号灯挂在腰上——那时的信号灯像一把水壶, 底座里装着半块砖头一样大小的盐酸电池。 分大头、 小头。 大头里面装着碗一样的搬机, 搬过来, 红的, 搬过去, 绿的, 再搬一下, 是白灯。 铁路信号, 灯语很多, 一种灯光代表一个指令。 小头比较聚光,得细心调试, 直到将灯碗聚到中心处, 打出的灯光又远, 又亮。 刚参加工作, 调灯, 是必修课。 要看谁的活干得怎么样, 不用盯着他, 只看看他手里的灯光, 还有信号旗干净不干净,就行, 这些都是人手一份的, 不混用, 上班第一天, 站长就把这一堆东西塞进我的怀里,说: “去吧, 跟着师父好好学。”

老谭就是我师父。 我抱着这一堆东西走到他面前, 他将旗子抖开, 甩了一下, 说: “洗一下。” 我心想, 假干净呀, 新的, 洗什么?尽管这样想, 我还是把旗子用肥皂洗了, 用夹子夹在晒衣架上, 很快就干了。 旗子很薄, 是鹅毛织成的, “为什么要用鹅毛? 因为有时干活, 遇到下雨, 旗子不容易湿, 打出的手信号才清楚。” 老谭细声慢语, 一边说着, 一边锯台球杆——车站有一间台球室, 里面好几根不能用了的台球杆, 老谭从窗户伸进手, 抽出一根, 站长肯定发现不了。 老谭的手很巧, 锯出两根旗杆, 顶在办公桌上, 用小刀, 嗞啦嗞啦地刮着, 直到把两根棍子刮得一样粗细, 伸进旗里, 塞得紧紧的, 不会一甩就把旗子甩掉了。 从那天开始, 我养成了每一个夜班都要洗一下旗子的习惯。 红旗、 绿旗, 洗完了, 用夹子夹了, 吊起来, 天亮了, 旗子也干了, 插上旗杆, 左手红旗, 右手绿旗, 拎着出门接车。山风浩荡, 从北吹来, 一只野兔, 一蹦一跳地在光秃秃的原野上跑着。 老谭紧盯着它, 一直到兔子上了山坡, 钻进枯草里, 不见了。

洗过水的信号旗皱皱巴巴的, 但是, 握在手里, 真清爽。 有些人, 信号旗从来不洗的,脏得没法看了, 就扔掉, 换新的。 这样的人,干不出啥利索活。 师父老谭瞧不起, 我也瞧不起。

夜晚, 老谭扛起枪, 去打兔子。

改装过的信号灯挂在他的腰上, 来回晃着, 我拎着我的信号灯, 跟在他的身后。 据说, 兔子见到灯光, 会顺着光柱逃跑, 那时,举枪就是。

脚下的原野泛着蓝色的光芒, 霜花扑满了枯枝败叶, 我们从山坡下往上走, 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两只大鸟飞向天空, 我举着灯光照向它们, 它们四散冲着月亮飞远了。 老谭的枪一直举着, 并没有开枪。

他放下枪, 嘴里嘟囔着: “差点没吓死我。”

回到屋里, 老谭将枪挂到墙上, 依然坐到炉子旁边。 这天他的运气不好, 没有遇到一只野物。

夜班是漫长的, 行车室控制台上的光带一闪, 一闪, 电台嗞啦嗞啦地响。 没有活的时候, 我拿出小砚台, 铺一方小羊毛毡, 开始练字, 老谭站在旁边一声不吭地看着。 来活了,我拎着灯出去干活。 回来, 老谭坐在我的位置上, 手里拿着我的毛笔在端详, 捻着毛笔头,按压着毛笔的弹力。 那笔似乎是江西进贤笔庄的, 不贵, 用起来很顺手。

每一个夜班都要到火车的屁股后面 “撂闸”, 通俗来说, 就是到最后一节车厢后面看看火车是否全部通了风, 查看一下火车制动性能是否完好。 如今, 这个活已经很少了, 有了电子产品替代人工了。 我独自一人走向原野,顺着火车前行。 夜晚寂静无比, 只有灯光陪着我, 有时, 会看到那只红毛狐狸, 灯光一照,它的眼睛像黑夜燃烧的火焰。 它正在伏击铁路沟里觅食的田鼠。 夜枭嘎的一声叫起来, 飞到电线上落下来, 嘎嘎嘎地发出一串 “笑声”。

有一次, 在雪夜, 我遇到过一个夜奔女,让我想起 《红拂夜奔》, 简直像得不行。 漫天飞雪扑到脸上, 灯光被雪花扑满, 大风呼啸,我裹着棉衣深一脚浅一脚前行, 隐约看到风雪的铁道线上有一个人影, 用灯一照, 吓得我差点把灯扔掉, 这个女人, 穿了一身红衣, 从头到脚都是红的, 鲜艳得像雪地里的一道伤口。我喊她, “下来, 下来, 危险。”

她好像没有听到般, 径直走远。 风雪一会儿就将她的身影掩盖了。 我似乎出现了幻觉。回到行车室, 我推门就喊: “真吓人呀, 有一个红衣女, 在铁路上走!” 老谭看了我一眼,努了努嘴, 我回过头, 看到门后正站着那个穿着一身红的女人。

我搬了一张椅子, 让她坐下。 她垂着头,坐下来, 长发遮住了她的脸。 下半夜, 我们开始做饭。 将肉切成条, 打四个鸡蛋, 切一绺韭菜。 行车室正中的火炉奇旺无比, 炉膛烧得火红, 铁锅支上, 很快就热起来, 倒上油, 放上肉, 翻炒两下, 添上水, 一开锅, 浇上蛋花,再开锅, 放入韭菜, 出锅。

再下面条, 特意多下了些, 要算上红衣女的那一份。 整个晚上, 她一直垂着头, 一声也不吭。 我为她洗了一个碗, 先给她捞了一碗面条, 倒上卤子, 放在她面前。 垂着的头发里,看到她闪动的目光。 吃了饭, 女人到水龙头下, 把碗刷了, 放回原处。

第二天, 我给她村子里打了电话, 很快,她的家人就把她接走了。 她从三十里外的村子跑出来, 在结婚的当晚。 我只知道这些, 还有一个叫白家营的村名。

一天, 老谭提着一只被火车压扁了的黄鼠狼进门, 北风冻红了他的脸, 像喝了酒。 他把黄鼠狼的尾巴剪下来, 扔进盆里, 细心地清洗完, 晾在窗台上。 火车很少压到黄鼠狼, 它们非常机灵, 铁路沟里它们排着队前行, 遇到人, 领头的会站起身子, 眼睛黑亮, 盯着你,小鼻子也是黑的, 毛发油亮, 很招人喜欢。 我一直想养一只这样的宠物, 不过是想想, 没听说过谁养黄鼠狼的。

不知老谭在哪里搞到了一块洁白的羊皮,据他说, 是山羊毛。 他将羊毛慢慢拔下来, 泡在清水碗里, 羊毛整齐地浮在碗里, 让人想到白胡子仙人。 没想到老谭有一个小小的工具包, 还有一只熬胶的小铁碗, 用蜡把松香融化, 用玻璃排上羊毛, 齐刷刷的, 毛锋向外,根部朝里, 又从黄鼠狼的尾巴上拔一撮毛, 也泡在清水碗里, 整齐地覆在羊毛上, 也是毛锋朝外, 根部朝里, 排好后, 用小镊子轻轻将毛卷起来, 再用小镊子用线把毛捆紧, 根部蘸上松香, 吊在阴凉处, 晾干。 老谭找到一支废笔, 将笔尖拔掉, 用细砂纸把笔管磨了, 用小刀将头部刮得干干净净, 然后, 在笔管头上抹一圈白乳胶, 晾好的笔尖按进去, 用纸擦掉残余的乳胶。 他把新做成的笔递给我, “试试。”

我研了墨, 写下一个 “新” 字, 别说, 老谭做的笔, 挺顺手。

春天里, 松树上的鸟巢里发出斑鸠咕咕的鸣叫声, 小斑鸠的绒毛细软, 风一吹, 像柳絮一般轻柔。 车站民警老王捡到一只 “光腚” 麻雀, 用针管给它喂奶和小米粥。 小家伙长得很快, 似乎转眼间就长大了, 老王走到哪, 它就跟到哪, 在他的头顶飞来飞去, 一招手, 它就落在老王的肩膀上。 见了外人, 小麻雀就飞到橱柜顶上, 歪着脑袋盯着来人。

老王还养了一条警犬, 名字叫大车, 这个名字谁叫也不好使, 只有老王一叫, 警犬才会跑过来, 冲着老王摇尾巴。 我们习惯了将火车司机称作 “大车”, 老王给他的警犬起这样的名字, 让火车司机很生气, 找他理论。 老王有点不好意思, 说, 那咋办啊? 火车站的警犬,不叫大车, 叫啥呢? 给它改名, 它也听不懂呀。 司机红了脸, 说老王存心埋汰火车司机,不改名, 就杀了狗吃肉。 老王或许真的觉得这个名字起得不咋样, 只好给他的警犬新起了个名字, 小车。 后来, 车站调来一位新站长, 姓车。 幸而, 那时, 老王已经退休, 牵着狗回家了。

火车道还没有全封闭以前, 铁道线上总出现意外伤亡, 老王值班要负责处理事故, 将死者的遗体移出铁路, 拍了照, 到车站附近的村子里查找死者姓名。 老王就让小车在死者旁边站岗, 小车一步也不离。 有一次, 老王临时有事儿, 回了车站, 同事要叫小车跟着回去, 咋叫也不好使。 没办法, 只有老王回去, 小车一蹦老高, 围着老王转, 跳到老王的自行车上,老王骑着自行车, 小车蹲在后座上, 像一对一辈子的好哥们。

那一年, 开始收枪。 老谭将枪交给了老王, 老王登了记, 在手里掂着老谭那把黑亮的枪, 还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枪筒, “你放过这东西?”

老谭苦笑着摇头, 说: “想放, 胆小, 一次也没敢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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