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起

杜衡

在酒店洗手间，张楠楠听到新娘跟伴娘低声抱怨，说是找半仙看的好日子，偏偏下雨。新娘子一身大红对襟礼服，头顶脖子手臂指间，钗镮叮当，金碧辉煌。伴娘一边帮她整理裙摆，一边说，当心钩到脚跟。新娘哎呀一声，原来是一只金手镯的搭扣掉了，手镯不得不脱下来，转手交给伴娘。伴娘接过，略一迟疑，那意思是，轻了。新娘子笑了，嘴唇拉扁，舌尖上挑，比出一个唇语：假的。张楠楠从镜子里看了一眼新娘子，匆匆洗好手后离开，回到宴厅，入席坐定。

席间，李炜借兴喝了点酒，红光满面。众人轮番敬祝、觥筹交错的空当，他举着红酒杯，凑近邻桌的张楠楠，她的杯子是空的，他用另一只手替她倒上半杯果汁。张楠楠知道李炜有话要说。

李煒的确有话要说，他拉过一张椅子，坐到张楠楠身边，看起来关系相当密切。多年来，他们一直是这样的距离，不论是工作场合还是私下交往。有人闲来琢磨，编排他们的绯闻取取乐子，周小北头一个大笑起来，就他俩？请别侮辱群众的智商好吧！

周小北是李炜的妻子，张楠楠的闺蜜。不过周小北在李炜枕边可不是这样说的，她睁大一双生动的杏子眼道：敢打张楠楠主意试试。李炜忙做讨饶状：你俩合计起来太厉害了，我有自知之明。再做挠头状：嗐，明明还是我介绍你们认识的。周小北咬着嘴唇笑，紧张什么，逗你玩呢。

张楠楠和李炜是中学同学，大学毕业若干年，各自从区属中学调到同一所市直高中任教。张楠楠教英语，李炜教历史。两人相识二十年，从未断联。其间，李炜见证了张楠楠初恋、吵架、复合、吵架、复合……结婚、产女、做妈；张楠楠目睹了李炜初恋、失恋、再恋、失恋、再恋、失恋……折腾多次之后，终于偃旗息鼓，相亲、结婚、生子、当爸。

李炜第一次把张楠楠介绍给周小北，是在结婚前一个月。一家新开张的潮汕牛肉火锅店里，氤氲升腾的腥膻热气中，周小北利索地给张楠楠涮牛吊龙，大大方方地说，李炜跟我说了，都是自己人。张楠楠频频点头，李炜同学，真有福气，羡煞人了。从火锅店里出来，三个人满身膻味，各自嗅嗅衣襟，相顾而笑，周小北自然地就挎上了张楠楠的胳膊。李炜跟在她俩后面，哼着小曲，喜不自胜。李炜当时是这么说的，那是他最心满意足的时候，他拥有了两位同龄女性给予的可贵友情和亲情，可谓双福齐至，夫复何求。至于爱情，鉴于多年来反复尝试失败，不得，命也。此事古难全的，对吧？

话虽如此，各自婚后做妈当爸的生活，充满鸡零狗碎。撂锅子摔盆子那么些事情，在所难免。张楠楠延续婚前吵架复合二重奏，每回吵架逢周末，就把刚满两岁的女儿，送到五站开外的李炜家里，往他客厅沙发一撂，回家继续吵。周小北说，瞧着吧，越吵越会白头偕老，不然婚前怎么不分手？孩子一天天大了，更不会离了。李炜愤愤地说，她家里头那一位，瞧她不痛快十多年了，有时真想一巴掌拍死。周小北冷笑，注意点分寸，你是张楠楠谁呀。李炜伸长脖子瞪圆眼，说，我是谁？我是她哥们。周小北笑倒在沙发上，还别说，你这样子挺可爱的。她顺手捞过张楠楠的小囡，放到自家俩孩子中间，说，来吧囡囡，和小哥哥小弟弟一起玩。三个孩子按岁数，一二三，刚好呈阶梯状排一溜。李炜说，等他们长大可有好戏瞧了，小囡该挑哪个兄弟合适，选择困难症得犯了。周小北笑吟吟地说，两个都去，给她家上门，烦死张楠楠。

在李炜眼里，周小北亦喜亦嗔的女性情态，颇有古意。历史专业毕业，熟读古典文学的他，此时突然想到一句形容夫妻相戏的词：嚼烂红绒，笑向檀郎唾。他自得地想，一个男人如果没有像他这样的婚姻滋润，该多么孤单啊。虽然小夫妻两个谈不上爱情，但是周小北温暖了他，充实了他的人生。

不过，像上述这样心满意足的夫妻生活，他们只维持了四五年，之后便又是另一番光景。此时李炜借兴喝了点酒，他有话要和张楠楠说。

说什么呢？要把李炜这段姻缘先说清楚，还得追溯到三十多年前。由于李炜和周小北的父母都是双职工，按政策，只能生一个孩子。到了迫近三十而立，不得不谈婚论嫁的时候，政策变了。双方长辈像突然逮到补偿当年损失的机会，订下婚后家庭协议：条款一，一三五李家住，二四六周家住，周日自便。条款二，须得二胎以上，头胎归李，二胎属周，三胎自便。条款三，各出一半房款，购置一套新房，作为新婚贺礼，留待夫妻周日小住。李周两家直线距离不足三公里，的士起步路程，不管住在谁家，倒都便利。两个年轻人都喜欢孩子，不管二胎三胎，也都乐意。两家虽非大富，不过在这十八线南方小城里，算得上家境宽裕，钱的问题嘛，不算大问题。另外，周小北打小就是父母精心教育的懂事孩子，父母只有她这么个闺女，恨不能闺女天天守在身边。基于双方家庭诉求考量，不论从情感上还是理论上，李炜都认为这是公平的。他毕竟受过高等教育，深知在家庭中，女性对于男性的重要性，平等是和谐共处的首要条件。两家结亲过程顺利。

事后李炜把协议拍了个照发给张楠楠，她秒回一句，恭喜哥们，哥们保重。李炜答，为人类物种繁衍与社会和谐做贡献了，值。张楠楠下一句马上到了，千万得对周小北好，她真不容易。李炜说，我这人品，你放心。

两人果然不负众望，结婚不足一年，生下大宝，李母眉开眼笑，直夸周小北是个能干媳妇；间隔一年，怀了小宝，轮到周家笑逐颜开了，还是咱们小北出息。用了三四年时间，完成各自家族血脉传承重任的小两口，暗暗松一口气，以为这就完事儿了。不过，老话讲，人生太闲，则别念窃生。

就说周二那天，小两口带着大宝小宝住在周小北家。周小北家里父母双全，还有一个八十多岁的奶奶。老太太看到大小两个孩儿蹦蹦跳跳地跑前跑后，十分高兴，心肝肉儿地一把搂过不到两岁的周小宝说，要论相貌，还是咱家小宝俊，你们看这眉毛眼睛，就是咱周家的模样。周小北嗔道，奶奶，说什么呢，大宝小宝还不都一样，以后不许这样说。

当然，对一个奔九的老太太来说，她有权记不住这些。隔了一会儿，她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粒巧克力糖，充满爱意地塞到周小宝兜里。周小宝窝到沙发上吃糖。李大宝比周小宝大两岁，渐渐有些明白是怎么回事，委屈巴巴地跑周小北跟前告状，弟弟有糖我没有。周小北在厨房里又喊起来，奶奶，小孩子不能吃太多糖，长蛀牙了。老太太虽然年迈，然而身体康健，耳聪目明，唯好装聋作哑，她是该听的听不见，不该听的冷不丁就从跟前冒出来。在周家，小两口怎么也躲不开老太太尾随而来的尖利目光。尤其是李炜，仿佛受了严厉监视，如坐针毡，深受其苛。他试图用社会学、心理学、精神分析学、人格分析学、地域文化研究等一切科学手段来分析老太太的问题，不得其解，最终承认，只有一种最古老最荒谬的解释：八字不合。张楠楠听了诉苦，认认真真地说，不然你再研究一下星座运势学，避一避水逆。李炜霜打茄子似的，蔫头蔫脑地打出一个呵呵。

周三一早上班前，李炜把两个孩子送到了自己李家。李家看起来简单得多，只有李炜寡居十多年的母亲苏志贞和一个住家保姆。苏志贞是当地祖传治疗牛皮癣的医生的小女儿，老医生一门好手艺，家境殷实，连得三个男丁，生到小四，出了闺女，十分疼爱。于是对太太说，三个男孩将来要做大事，须得严管，女孩儿嘛，宠着便是，读不读书不重要，将来为她寻个好人家才是正经。

苏志贞自小不爱上学，三天两头逃课，装头疼称病，勉强读完初中。毕业后在区卫生所里谋了个后勤岗，经老医生打点后，很快转正。而且，果然嫁了一户好人家——李炜的太爷爷走南洋发家，家中大事都由这位太爷爷召开家庭会议定夺。研究的结果是，对苏志贞这样的孙媳颇为满意：娇滴滴小姐样，不像现今那些姑娘，大剌剌的叫人害怕。

苏志贞认为她生来好命。你说说，一个女人，横不拈，竖不抬，安安稳稳一过大半辈子，能不叫好命吗？而且这好，当然是因为有了两位抱持同等观念的传统男性庇护。关键是自己还争气，一下生了男孩。虽然苏志贞四十二岁那年死了丈夫，不过李家毕竟给她留下一笔不错的财产。这笔钱足以使她无损生活品质地度过此生。她很满意前面这大半辈子。尤其是李炜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这些年，对这个寡母不可谓不孝顺，常年陪伴身边，生活考虑周到。她提前两年退了休，在家追追剧，贴贴面膜，在外跳跳扇子舞，练练形体身姿，那是旗袍协会常年开展的活动。另外，春夏秋冬一年四度跟团旅游。她比同龄妇女看起来年轻至少十岁。在不少鳏夫老干眼中，苏志贞风韵犹存，举止知趣，不失为献殷勤的对象。苏志贞也以这样的自己为傲，一个退休后风采依然，魅力十足的女性。她三不五时收到蟹券粮油，另外诸如名牌包包、真丝披肩什么的。东西是含笑收了，毕竟这是人家实实在在的心意，却之不恭。人是一个也看不上，用她自己的话说，女人要矜持。何况，这些人心意再实，能像她儿子李炜这般事事体贴，不抱任何目的的吗？亲儿子就是亲儿子。

李炜婚前，苏志贞替他操过一阵子闲心，主要是为婚姻大事。李炜大学至婚前，谈过多次恋爱，均以失败告终，对此苏志贞的看法是，成天和张楠楠混在一起，哪个姑娘乐意？她仔细考察过张楠楠，家里背景太差，母亲出轨，父母离异。张楠楠母亲最终还是被甩了，对方是个有妇之夫，那可是烈性悍妇，不是等闲之辈，带人上门闹过一场，街道人尽皆知，着实难看。同为单亲母亲，苏志贞可怜她，却也瞧不起她。与其说是轻视她，不如说是认为她太愚蠢。张楠楠虽然学习成绩好，考上不错的大学，毕业后工作和李炜不相上下，但是看起来太精明有主见，浑身带刺，不宜进家门。好在他俩也没有谈朋友，她便放下心来，四处托关系给儿子相亲。周小北就是这么入她的眼，模样周正，懂事能干，家境工作，样样合意。她从外头跳舞归来，裹着一团热气，身轻如燕地冲进李炜房间，举着周小北的彩色生活照片，喜滋滋地說，儿子，就她了！

李炜相过不少对象，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既是相亲，就要收紧恋爱幻想，主要考察的还是条件登对，人品可靠。周小北给他的第一印象确实不错，像是熟悉多年的邻家妹妹。这周小北也是，和李炜一见如故，毫不生分。两人中午见面吃饭，晚上看电影吃夜宵，不到一个月，俨然一对准备齐心过日子的小夫妻了。

不过，在他俩就这么“好”上了以后，苏志贞觉得哪里不是滋味了。原本每天晚饭后，只要李炜没有晚督修，没有工作材料要写，旗袍协会也没有活动，李炜便带着她散散步，到附近亲戚家坐坐，唠会儿家常，听他们夸她天底下第一好福气，现时再也找不到这样贴心的儿子。就是不陪外出吧，每次李炜晚督修回家，都会顺路给她带爱啃的香辣鸭脖子。可如今呢，李炜连着半个月没空陪她外出了，理由是陪周小北逛街看电影。

几个老姐妹反倒陆陆续续上门宽慰她来了：李炜这孩子，心地实诚，对谁都好。新媳妇要是暗地里使劲，他的心准就向到那头去了。有了媳妇忘了娘这样的事情，咱们是看得多了，不过李炜这孩子，却不像是那样的人。做父母的呢，自然是盼着孩子好，只要他好，咱们受点委屈又如何呢？现时做父母，不比旧年，谁能真那么好命，不受半点委屈，你说对吧？苏志贞听后，暗哼一声，对个啥！她准备敲打敲打周小北。虽然她读书不多，但电视剧可追了不少，见样学样的本事，一点不输于人。

当晚李炜归家，一边换鞋一边低头给周小北发“平安到家”短信，没注意到苏志贞就站在面前，吓了一跳，忙把一袋点心递到苏志贞面前，老袁糕饼铺，您不是一直念叨要吃？新开张特别热闹，小北排了好长队才买到的。他知道自己回家晚了，苏志贞一贯早睡，为了等他回家，这会儿还没洗漱，这在过去极少发生，不免深感歉疚。

苏志贞笑了笑，单是给我买的，还是她家里也有？李炜老老实实回答，排队不容易，给小北奶奶也带了一份。苏志贞冷笑一声，我就知道，不是给她家里头买，还能想到给我也顺带？

李炜暗暗叫苦。他立刻意识到，在即将到来的家庭关系上，善意的谎言是亟须进修的一门技术。很快他又发现，这分明是一门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技术。谎言的背后需要无数的谎言来支撑，无数的谎言之间还需逻辑严谨，滴水不漏，时刻警觉，才有望瞒天过海。他和周小北都不是善于圆谎的人，同时，他和周小北之间永远也无法做到形如一体的默契。况且，一个人怎么能活在自己编织的谎言里——不过，事实却是，他鬼使神差地开启了谎言之旅。

李炜是这样告诉周小北的：自己的妈妈中年寡居，孤独少爱，性情敏感，神经衰弱……话锋一转，倒是位好妈妈，父亲去世这些年，分外不容易，如果没有他的妈妈，也就没有他李炜。周小北听不出前面几个形容词的具体意思，下半段的意思是懂的。她正处于对生活倾注热情的年纪，而且爱屋及乌，同情心旺盛，当下保证对他妈妈多加关爱。平日里特别留意，好吃好玩的都往苏志贞手里送，甚至自己有的，一模一样，连颜色也不差地给苏志贞买同款。这是李炜的主意，钱自然是他出，不过东西是由周小北亲手送去。加之李炜不住地两头编织好听话，说是她俩站一块，秒杀姐妹花，这才把苏志贞哄笑了，周小北是个会做媳妇的。

这些小动作自然逃不开周家八十多岁老太太的眼睛。她生来体格硕大，一屁股占了大半个长沙发，食指虚点，冲着周小北脑门骂，还没结婚呢，胳膊肘子就往外拐了，这还是咱们周家的女孩子吗？不成体统！周小北的父亲周新益从屋里踱出来，慢悠悠地说，事情不都说定了，就快结婚了。小北长大了嘛，身为女人家，就得能生能养能顾家，我看小北做得挺好，是个顾全大局的懂事孩子。事实证明，周家爸爸头脑最清醒，不然周家嫡孙周小宝哪里来？老太太毕竟是个妇道人家，见识短浅。

这位周家老太太却不依了，她对苏志贞有看法：五十多岁的寡妇，成天打扮得妖精似的，胸罩里垫了那么厚海绵！高跟鞋蹬得比周小北还高！旗袍开衩能开到大腿根！撅着两只屁股蛋子走路给谁看？给李炜看还是给小北看？她非要找个机会教育教育苏志贞不可。老太太拿出当年在妇女大队当干部的派头，在家中各屋里走来走去，不住地骂骂咧咧，普通话和方言轮番切换，无缝衔接。

虽说两家接触一段日子后，私下里多少有些不愉快。但是，双方也都晓得一个至为重要的道理：世上难有十全十美的婚事。诚如周爸爸所言，婚姻是两家大事，岂能任性？事成之前，所有人还须以退为进，顾全大局。周爸爸心有所感，某日挥毫写下一行非欧非颜体，自左向右：“退一步海阔天空。”写毕，退几步看一看，七个字有点太啰唆，他又重新铺了宣纸，改成四个字：“海阔天空。”待墨干透，送到旧街装裱铺里镶了个框，挂在了自己的书房内。

就这样，在如期举行的中西合璧的隆重仪式中，亲朋云集，祝福不断，高清摄像的嘶嘶快门里，笑靥如花绽放，每个人都在镜头前展现出了最幸福的瞬间，定格在家庭史册中。这幸福以三个月后周小北怀孕，一年后顺利生下李大宝，达到最高潮。其间，两家难免小龃龉，但总体而言，和睦团结，以集体利益为重，不计个人荣辱。随着周小宝诞生，又是一波欣喜小高潮，过后——问题便来了。

按照家庭协议，一三五李家住，二四六周家住。这是基本家策，不能动摇。小两口白天在单位上班，大寶小宝只能留在家中。周家人多，父母奶奶，身体尚健，三个老的照看两个小的，不在话下。何况周小北父母退休后别无爱好，含饴弄孙，正好解闷。而李家只有苏志贞，一个看护两个，显然劳动力较之匮乏得多，挑不了这担子。李炜便和周小北商量，得请个保姆，给苏志贞打下手。住家保姆的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比周小北的工资还高。虽说请得起保姆，但这钱谁出呢？理论上，李炜和周小北出，如此一来，小两口的工资就少了一半，加上大宝小宝奶粉尿布的日常开支，两人在被窝里一合计，都沉默了。

为了带孙子请保姆的事，苏志贞的敏感性情、衰弱神经，重新体现到了脸上，一连几天没有好脸色。一会儿感慨自己多愁多病，晚景萧疏；一会儿幽幽叹个气，抱怨家中人丁稀落，寡不敌众。想到自己久已不参加旗袍协会的活动，疏于打扮，整个人看起来老了不少，社交魅力大减，气不打一处来，脾气更刁钻了，对周小北横竖不顺眼起来。周小北因之大受委屈，一连几天也没有好脸色。李炜左右赔小心，同样难有好心情。学生们课间纷纷说，历史老师的脸色真难看，像吃了一车土似的。

李炜仔细体贴过苏志贞的心思。作为一个已经成家立业了的人，他没有资格要求自己的母亲，放弃原本的安逸生活，迁就他们。更没有资格要求她拿出钱来抚养孙子，将来她的全部家产愿意给谁，那是她的权利。一个老母亲就应该如何如何，这等上纲上线的指摘，他认为有失公允。这个道理周小北当然也懂，眼下的问题就是，他俩不得不紧系腰带，拮据度日。这在周小北长达三十多年的人生经验里，还从来没有过。所以道理明白虽明白，知行却难以合一。在不断升级的争执之后，她脱口质问李炜，为什么你妈这一辈子什么都是现成的？真真好命。这是个无法追究的问题，李炜哑口无言。为什么呢？他还真想不出答案来。他自小确实不是苏志贞一手带大的，他是长孙，出生的时候家族里人多，轮着宠大，及至父亲癌症去世，已满十八岁，离家上大学，父亲留下一笔钱，正好充足地供他读完大学。苏志贞不读什么书，但是十分肯定地知晓一个现实道理，人只能活一辈子，就算有下辈子，孟婆汤一喝，管不着了。她得活舒服了，这辈子才值当。这有什么不对吗？苏志贞犯了什么错？并没有。

李炜是个教育工作者，懂得凡事还须辩证看待，理解他人和理解自己同等重要。他理解苏志贞，只是苏志贞不能理解他。可苏志贞为什么就应该要理解他和周小北的生活窘迫呢？他陷入自我矛盾。在李炜三十多年的人生概念里，苏志贞的地位还是悄然变形了，贬低了，他不禁感到头涔涔而心慌慌了。他无法像从前那样对苏志贞恭顺周到，他觉得有些对不住周小北，不过他自己现在不也正受着穷罪吗？如今周小北和他，才真正是利益共同体，连情绪也紧密捆绑。喜怒哀乐，俱枯俱荣。就这样，他仿佛从一个女性三十多年的怀抱中脱离出来，投入另一个女性怀抱中。当他突然意识到，这种变化不过是来自物质上的索求不满时，他从自我矛盾，陷入自我怀疑。怀疑自己并未做好为人类繁衍做贡献的所谓决心和勇气，怀疑自己曾经的幼稚和天真，后知后觉乃至后悔。甚至他发现，他和周小北的亲情联结，也并不是通过单纯的互相陪伴来加深的，本质上是通过共同利益的互相羁绊来完成的。

李炜只好又找张楠楠诉苦，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发际线越来越后移了。张楠楠补了一刀，而且发了点福。李炜打了个呵呵，沦为中年无聊男子了是吧？张楠楠说，那还不至于，顿了顿，补一句，不过也快了。李炜幽幽地说，我被绑架了。张楠楠说，赶紧松绑呗。李炜有气没力地回了一句，怎么松？那叫不负责任。张楠楠嘻嘻一笑，说，治大国，如烹小鲜，治小家，如煎带鱼。李炜不阴不阳地呵了一声。张楠楠解释说，在热油上翻来覆去。李炜气急败坏似的迅速打出一行字，好你个小毒舌，然后终止了诉说。张楠楠的直截辛辣反而让李炜轻松痛快了，像一个连日清汤寡水过后，食欲不振的人，吃了一顿麻辣火锅。如果没有张楠楠，他仿佛找不到自己，只有和张楠楠的相处过程中，他才能够不撒谎，不伪饰，坦承自己的软弱、无能和平凡。张楠楠在他生活里的重要性不必多言，在李炜压抑苦闷的时候，张楠楠就是李炜的一副治愈药，有时比周小北更重要。甚至他们认识在前，对彼此的理解更深刻。可是为什么没有走到一起呢？也许是他们在隐约中意识到的某种阻力，使他们识趣地妥协了。主要是张楠楠，她的毫不留情，让李炜望而却步。老实说，在许多年间，他都把张楠楠视为择偶的参照对象，而在许多时候，能唤起他情感悸动的人，是张楠楠。在个人情感问题上，当他真正有了逐渐清晰的自我认识时，似乎已经迟了。对于已经迟了的事情，困扰是无意义的，重来也不会好过现在。这句话像万金油一样，聊胜于无地宽慰了他。

不过，请保姆的事情最终还是解决了，周小北的父亲把钱掏了。周小北受罪就是周小宝受罪，他可不能眼看着周家嫡孙周小宝受穷罪。周益新拍拍李炜的肩膀说，年轻人刚成家都不容易，做父母的理应支持。李炜感动之余，是夜，主动以热情的性，取悦了周小北。这是天然的关系润滑剂，消除隔阂，即时安抚，交互共享。何况对年轻夫妇而言，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长达一个多月的冷战解除了，温情再续，亲密无间。

周老太太为这事又骂开了，赔了夫人又折兵，都让苏志贞算计了！周爸爸皱着眉头说，谁让咱们家是闺女呢？周老太太拐杖一跺，气鼓鼓的，半日不消，倒是骂不下去了。不过在每周二四六这些日子里，她也没让李炜舒服，冷嘲热讽，找骨头挑刺儿，李炜越是迁就退避，她越要迎上前去。她认为在李炜身上，间接地成功教训了苏志贞。而教训苏志贞，是她当前作为亲家长辈的一桩要事。

李炜在婚姻给予的短暂温暖与充实过后，倍感人生荒唐无聊。如今婚后已近五年，他便认定，家庭生活如同沼潭，使人堕落深陷，而且凡此种种，皆是始料不及。

借着老同事儿子婚宴的酒，他微醺，凑近张楠楠，有话要说。他喝了一口酒，停了一会儿，又喝一口，问张楠楠，文静离婚了，你知道吗？文静是他们仍有来往的中学同学，曾在同学间被戏称为“白富美”，如今远在魔都。张楠楠一笑，这个事还是我先告诉你的吧。

对，你告诉过我，他们在闹离婚，可没说已经离了。他的嗓门有点高，引来周围宾客频频侧目。

小点儿声吧你，也不看看场合。张楠楠握着酒杯轻轻敲了敲桌面。不远处的一桌，新郎新娘在父母带领下，正笑容满面地挨个敬酒。

你们最近倒是平静，不吵了？李炜闷声说。

想通了呗。

文静就一个孩子，判给谁？

可真奇了怪，对于子女归属，执念就这么深呢。张楠楠轻轻一笑。

李煒沉默不语，近段时间以来，离婚的念头他动过不止一次。若论财产子嗣分配，他和周小北可以按家庭协议划分，倒是不容易有争议。不过临到头来，他犹豫了。他和周小北之间并无实质的生活矛盾。单是一同过日子，周小北心地善良，爽直大方，没什么可挑剔。她不提离婚，他怎么好开这个口？况且，他对两个异姓孩子一视同仁，并未有分别心。真要分割起来，却又不舍。

临近退休的同事老许夫妇领着儿子和他的新娘，转到这桌来了。新娘嘴甜，哥哥姐姐，喊得亲热。按辈分，却得叫叔叔阿姨。但此时此刻，谁在意呢。李炜和张楠楠堆起笑容，亲亲热热地给新人一家道喜，白头偕老，早生贵子，开枝散叶，多子多福。碰杯，饮尽。一行人喜气洋洋，依次而去。

酒席散了。张楠楠、李炜并几个同事，一同走出酒店大堂，张楠楠说，我开了车，没喝酒，送送你。同事推了李炜一把，还不快去。其他同事都笑了。这要在过去，李炜会作势捶人一拳，嘻嘻笑说，身正不怕影子斜。但今天他莫名地有些心虚，或者说，他心虚了好一段时间，对同事半真半假的调侃尤其在意了起来。

上了车，张楠楠边启动边说，这是怎么了，心里没鬼怕什么？李炜略带酒意，嘟囔道，我要说我心里有鬼呢？张楠楠大笑，喝多了吧你。她降下半个车窗，外面的一切，声、色、光、影、风、雨，涌了进来。

正是阴雨天气，雨势由大变小。虹霓广告牌与两排街灯立在雨中，迷迷幻幻。小雨扑到两人脸上身上，凉飕飕的，偏又有些撩人。李炜的脸因酒精而涨得更厉害了些，在街景不断随车的行进而推移中，他感到岁月正被雨水不停地冲洗，越发恍惚起来。城市中心这条马路，过去是一条步行街，热闹非凡。后来城市改造、拆迁、扩建，变成一条寻常马路。除了离家上大学那几年，他几乎没有离开过这座城市。对于这座并不大的城市大街小巷，他从小穿行到大，是那么熟悉。即便如此，有时他依然会无法从飞速变迁的高楼大厦间回过神来。

雨势小了，近乎没有。他把车窗降到最低，仿佛口干舌燥似的，咽了咽口水，说，李毓的事你知道吧？李毓是他的堂姐，儿时同几人玩得很好。他们都还记得李毓少女时代穿一条窄身牛仔裤扎白衬衫的样子。

张楠楠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你今天怎么回事，一会儿文静，一会儿李毓。她稍顿了顿，李毓不是早离了吗？

就在几天前，李毓被人老婆当众打了，男人躲了，我婶都气病了……如今这都是些什么事儿……李炜不知道如何感慨，只好接着说，李毓说她爱他，真心相爱……我就不明白了，这算哪门子真心相爱……要说相爱……他的声音低了下去，该说什么好呢？按理他得说社会、道德、法治、责任……但是他分明不想和张楠楠谈这些，他想谈点个人，自由、激情、理想、价值、爱情……他给学生上课，常常从历史课本延伸开来，大谈现代社会与个人的种种弊端，能说到下课铃响，只好拖课五分钟，把本课重点画一画，让学生们课后自行领会。

就在他声音低下去的时候，张楠楠往后视镜里又看了他一眼，促狭一笑，让李炜愣住了。张楠楠微微侧头对李炜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她轻轻踩住刹车，车子稳稳地在路口红灯前停下。几乎同时，另一辆敞窗的车子紧挨着停在旁边，车里音响大开，震耳欲聋地播放一首年代感老歌。李炜听得真切：“明白虽明白，不论存在不存在，谁也离啊离不开的人海……”

在短暂沉默中，老歌继续冲击着他们的耳膜。张楠楠关上车窗，低声说，一个秘密，你会说出去吗？

李炜近乎痛苦地反问，难道你不相信我？

张楠楠稍作沉默，然后扬声说，囡囡不是陈宥的孩子。

陈宥是张楠楠的丈夫。李炜几乎要从车座上弹起，冲口而出，那是谁的？

张楠楠掠了掠额前飘散的刘海，笑吟吟地说，你猜。

李炜无比沮丧地发现，尽管相识二十年，自己实际上从未真正深入认识过张楠楠，这些年她的心里装着什么，过着什么样的具体生活，他竟一无所知。相较于共同生活五年的周小北，他们共享双方家庭，因为紧紧围绕孩子和长辈打转，周小北每天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甚至想了什么，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在李炜眼皮底下。正是这些琐碎无聊的细节构成了他们生活的一切，这是他们之间可以全部拥有以及互相拥有的真实完整的生活。换句话说，他和周小北正是通过这种生活，获得了日常可掌控的安全与稳定，这是他需要的，也是周小北需要的。

路口红灯跳转绿灯，张楠楠松开刹车，一踩油门，车子又继续往前行进了。旁边那辆音响震天的车子，在前方拐了个弯，驶入另一条马路，留下渐行渐远的歌声：“相亲难相爱，仍然一代接一代，拥抱着陌生的未来……”

张楠楠把他送到家楼下，说，上去吧，对小北好点。李炜关好车门，向她挥挥手，目送车子闪烁尾灯，飞驰而去。转身上楼，酒已醒了大半。不管怎么说，他打消了离婚的念头。在众多谜一般的生活面前，他进一步认识到自己的局限，他的人生，不具备不无聊的可能性。

就在他暗自认为，他能够接受家庭生活对他的身心损耗之时，更难料的事情发生了。

事情发生在周五下午，李家刚走了保姆，新保姆下周一才到位。只有苏志贞一人暂时看顾两个孩子。两个小男孩在李家，偏不像在周家那么规矩，好似两台不知疲倦的小机器人，争抢打闹，爬上爬下，一刻也不消停。苏志贞闹腾不过，往沙发上一坐，磕起了瓜子。闹吧，一会儿妈妈要回来了，一会儿爸爸也要回来了。她冲两个小孩高声喊。两个小男孩子毫无惧色，依然如故。苏志贞便把电视打开，手持遥控，按到少儿频道，孙悟空大闹天宫，七十二般变化眼花缭乱，这才稍稍哄住。她趁两个小儿看得入神，打开电陶炉子烧一壶水，准备给自己泡个脚，正好驱疲解乏。她想起某位老舞伴前些日子送了一大盒足浴药包，偏偏记不起放哪里，于是丢下一壶滚水，进屋里找。

就这么一找，找出祸事来了。李大宝突发奇思，搬来凳子爬将上去，拎起台子上刚烧好的滚水，想探个究竟。周小宝只要一见哥哥做什么，立马就凑上前去，冷不防李大宝人小，手上没劲，一壶滚水提不稳，咣当跌了下来，滚水飞溅开来，正好泼到周小宝身上——凄厉的哭声像颗炸弹突然爆开，整座楼都震动了。

两岁多的周小宝在这次意外事故中，整个额头、整片左腿内侧以及整条右前臂均严重烫伤，其他部位受伤程度较轻。幸运的是，只伤及眼皮，没有伤及眼睛。因为送医及时，也没有引起更严重后果。然而，愈后留疤难免——也就是说，周小宝将伴随着额头、大腿、手臂上几大片丑陋显眼的疤，慢慢长大。

苏志贞在医院病房走廊里惊魂甫定，看见李炜便皱起脸说，妈不是故意的，哪有做奶奶不疼亲孙儿的。李炜别着脸不说话。一旁周小北只是哭，心疼。她给周家人打电话，边打边哭。

于是就有了这样一幕：八十多岁浑身是劲的周家老太太拄着拐杖率着儿子媳妇赶到医院。见到苏志贞，这位老太太二话不说，上前就是火辣辣一嘴巴子。苏志贞愣了一愣，她从未料想自己这辈子会被当众掴脸，顿时懵住了，等反应过来，一把揪住老太太推搡厮打起来。李炜和岳父周益新连忙前去拉架。病房走廊里一时乱了套，病人家属站在各自病房门口探脸围观。这一边老太太气喘吁吁骂道：你也配当个妈！你也配当个奶奶！另一边苏志贞不甘示弱，一面还手一面回骂：你也配来管老娘！四人拉扯过程中，周家老太太到底年纪大，且肥硕，周益新拉她不住，一个站不稳，咚的一声响，周家老太太摔了。李炜和周益新慌了，齐齐去搀扶。苏志贞呆了呆，一屁股坐地上，她的好命就此完了，五十余年魅力无存，风光不再。周围投来的各色眼光使她倍感心寒，甚至暗暗生怯。她想勉强维持些许体面，然而更加破罐破摔地号啕大哭起来。

周家老太太经这一折腾，在床上躺了好些日子，落下腰疼毛病。她靠卧床头，一刻不闲地咒骂苏志贞，必定是苏志贞故意，周小宝是周家孩子，才这么丁点大，受这么大的罪。她坚持认为，李家要败在苏志贞手里，周家可不能跟着败去。等她能走动了，便自己坐了公交车，到李家门口叫骂。边骂边道，她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活够了，不在乎这张老脸，只想替周小宝讨公道。很快，两家不睦的事情，在邻里间都传开了。

一三五李家住、二四六周家住的基本家策，就此打破。自打周小宝出院后，大宝小宝便长住周家。李炜能说什么呢？这般安排也合理。他把还未来得及上岗的新保姆辞了。

一连几个星期，李家冷冷清清。苏志贞独自在家，懒于梳洗，面膜没心思贴，足浴没情绪泡，整日坐在沙发上翻来覆去看电视，沙发都坐出一个坑来。李炜开门进出，她也不理会。李炜依旧会顺路给她买香辣鴨脖、瓜子李干、糕饼点心。她边看电视边吃了，吃完东擦西抹地收拾了，还是无话。一到晚上九点不到的光景，进屋躺去了。

苏志贞睡了之后，客厅里便只剩一盏过道小灯，昏黄的灯光下，四周毫无生气。窗外，风摇影动，街面广告灯箱的光照进来，映在墙面一角，五颜六色的。李炜便坐到苏志贞常坐的沙发上，伸手摸到电视遥控器，“叭”，电视亮了。为了不影响苏志贞，他把音量调至最低，按住频道更换键，来回调看。遥控器上频道调换键早已磨损得完全看不见标识。他不由得想到平日里，苏志贞贴着面膜跷着腿来来回回调换频道的样子。他已许久不看电视，但现在，除了看电视，他想不出坐在这里还能做点什么。茶几上放着一些香辣鸭脖，他拿起一袋，撕开包装，啃将起来。鸭脖子都是骨头，骨头上紧紧嵌着一层薄肉，啃、撕、咬、吮……在他啃完一截鸭脖之后，选定了电影频道，正播着电影《让子弹飞》。他大学毕业后，接到区属中学录用通知那天，和张楠楠去电影院里看过，看完电影径直去了酒店。直到几个月前，他们终止了这段长达十年的秘密关系。

李炜放下遥控器，往沙发深处挪了挪。电视屏幕上，黄四爷阴阳怪气，汤师爷两头和稀泥，张麻子恼了，瞪眼逼问他，我就想让你翻译翻译，什么叫惊喜！翻译出来给我听，什么叫惊喜！什么叫，惊喜！

李炜被姜文瞪直的凸圆眼睛逗笑了，一笑，鸭脖上的辣椒末呛入气管，引起一连串应激咳嗽。他俯下身拼命地咳了起来，咳得青筋暴突，满脸通红，鼻涕眼泪糊了满脸都是。他伸手抽出纸巾，擤鼻涕擦眼泪，然后发现屁股边的手机屏幕亮着，屏幕上方浮着一条微信短消息，他拿起来看时，消息突然被撤回了。是周小北发来的，他怀疑刚刚看到的是：我们离婚吧。但也许不是，他根本没看清撤回前的那句话，忙回复了一句，你刚刚发了啥？周小北没有回。等了一会儿，他回了电话过去，关机了。

李炜继续把剩下的鸭脖子啃完，他一边啃一边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呢？不过他仍抱有几分乐观的把握。他想，对他和周小北来说，最复杂最困难的情况正在过去，离两个家庭的结束还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