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吹又生

2024-02-20 10:30刘汀
山花 2024年2期
关键词:拉西草原

刘汀

第一章 野有蔓草

1

我躺在木沦河漾动的浅水中,耳边响着有节奏的汩汩之声,脑海浮现和身体复苏的是每一次到乌拉盖草原时的感受。它们互相重叠又如此清晰,几乎是放慢无数倍速度播放的视频,每一帧画面的像素都高达几千万,并且可以随意停止、缩小、放大。

人难得有机会这么细致完整地重新经历自己已经逝去的生活,过去如同被数码化了,连当时最细微的感触都有专门描述的代码。这与单纯的回忆截然不同,这种全方位全身心的复现因数码化而无比精微、准确,就像一列有序排列的数字,1就是1,2就是2,1+1就是等于2。

一切如此真切,一切又如此不真实。

第一次来这里,我六岁零七个月又七天,跟着母亲艰难翻越高高的乃林坝,赶着一辆马车去看望父亲小满。这年的春天,生活陷入困顿的父亲接受了蒙古族朋友达来和他父亲拉西的建议,成了他家一大片草场的牧羊人,放牧自己家和别人家的羊。那时达来在美国读书,且打算毕业后留在那里,而牧人拉西放下自己珍若生命的草场和牛羊,则是为了带着妻子萨日朗去城里看骨头疼的病。父亲说,如果爷爷北斗还活着,他一定会羡慕自己,他一生都想拥有一块独属于自己的草场,一群夜晚都不用赶回羊圈的牛羊。我是在后来不断长大的岁月里才清楚并理解这句话的,在乌拉盖,在我从小生活的周围村落里,甚至在方圆百里的十几个乡镇,北斗才是那个因为羊而成为传奇的人。

我爷爷北斗,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民,竟然是乌拉盖草原大尾羊的第一个改良者。那可是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艰苦岁月,大部分人正在努力填饱肚子,刚刚分到田地的农民,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扑在自己家的庄稼上,农民北斗心心念念的竟然是改良羊种这种虚无缥缈的事儿,这是何等难得而珍贵啊。父亲说,爷爷最威武的时候,拥有一千只大尾寒羊,别忘了,我们村虽然离草原很近,但仍然是农业为主的地区,种田才是正途。爷爷北斗每天清晨赶着羊群出山,吆喝声,鞭哨声,羊叫声,让全村人又羡慕又嫉妒。但是后来,生活远比豺狼更凶猛,三两下就把他的一千只羊吃掉了,骨头都没有吐出一根,还把他自己也弄成了走不了路的残废。少年岁月里,爷爷在我印象中越来越模糊,老人之老,到最后都是只给人间留下一抹身影,仿佛人盯着满屏幕密密麻麻的数据引起的视觉混沌,你知道那里有内容有逻辑,但就是看不清楚想不明白。我印象最深的场景,是他一个人拖着残躯住在羊圈里,他要和他亲爱了一辈子的羊度过最后的生命时光。几天后,他绝食饿死了自己,那群羊围着他的遗体,咩咩叫了半个夜晚,好像是在给他送行,但更像是因饥饿而发出的叫喊。为了显示自己的决绝,爷爷那几天连羊草也不让父亲添加。我想,这的确是爷爷这样胸襟气魄的人干出来的事,也是他应该干的事。这一点上,我觉得自己身上隔代遗传的爷爷的基因比父亲的基因多得多。等我长大后,把爷爷的整个人生履历弄清,他就成了我遥远而亲切的精神偶像。父亲小满和我们不一样,他的所有冲动都在结婚之前释放了,婚后,他成了一个随遇而安的人,他生活里的每一次变动都是被迫发生的。因为爷爷的存在,小满的命运也不得不和羊群、草原产生联系,但是他一生都没有在什么事上倾注过爷爷那样的热情。所以,在内心深处,我一直隔着父亲追慕爷爷,他真的像北斗星一样,在冥冥中告诉我光在哪里,人应该向光而行。我后来做的一切事情,都能找到这个藏在深处的心理动因。

让我们继续缓慢地滑动时间轴,拉片一样回溯我的草原之行吧。

没错,就是六岁,我和父亲小满骑在马背上,一起背诵母亲教的那首诗: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那时候是初夏时节,野有蔓草,青青无际,夕阳在下落,黑暗像一条巨大的丝巾,正缓缓罩上乌拉盖的脸庞。我满心兴奋,眼前的一切虽然说不上多么新鲜,但只要离开我家所在的村庄,离开早已破旧的砖瓦房和土坯墙,离开一眼只能看到前后院的村子,我都是兴奋的。我从小对新东西充满渴望,我的好奇让我付出了许多同龄孩子没有付出过的代价:我剖开母鸡的肚子,只为看鸡蛋到底是怎么形成的,结果自己的屁股被父亲抽得整整厚了一层;我举着雨伞从房梁跳下来,学电视里的武侠高手那样飞檐走壁,结果摔断了腿,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月;我把父亲新买的手机拆开,只为了搞明白显示屏是如何把外面的世界縮小后照进去的,结果可想而知,手机废了,我也差点废了。不过这一切我都不后悔,我心里涌动的从来不是血液,而是窥破一切、尝试一切、创造一切的冲动。从一开始,这种冲动就像洪水一样,不管不顾,肆意奔流,直到上大学,它找到了自己的倾泻口,归入一片大海,才算平静下来。我不止一次想,自己可是跨越了两个世纪的人,只要科技持续发展、我足够努力并且附带一点儿幸运,我能活到二十二世纪,我能移民火星,我能看到人类的未来或者末日。

六岁的我回头跟父亲说:“爸爸,我能自己骑吗?我想自己骑马。”

我们同在一匹马上,他在后面搂着我,抻着缰绳,马儿跑得很慢,这让我很不舒服。我希望一个人骑马狂奔,那样才有掌控感和自由感。马背的高度已经让我获得和站在草地上完全不同的视野,如果再加上速度,那一定会是更刺激、更奇妙的体验。

他使劲拍了我后脑勺一下,“不要命了啊!摔了你,我也得被你妈揍死。”除了屁股,他总是喜欢拍我的后脑勺。母亲看见肯定又要骂他,“你把冬至打傻啦!”他就会哈哈大笑说,“我看他本来也不聪明,像块榆木疙瘩。”母亲被气得说不出话,她还没见过一个父亲如此贬损自己的儿子的。倒是我,反过来劝说母亲:“妈,没事儿,他骂我就是骂他自己,我傻他也傻。”他俩都笑起来,一个笑我能这么说,肯定是不傻,一个笑我这么说,还真有点儿傻。

父亲当着草原和夕阳的面拍我,问我要不要命,我心里回答说,可以不要,但是嘴里还是没说出来。我知道他不可能同意的,不过我已经想好了,只要在这里待上几天,就一定能找到机会把这匹马偷出来,那时候,这匹马是我的,整个草原都是我的。

第三个晚上,机会来了。夏天的时候,草原的夜晚真是美好啊。你几乎看不见云彩,只有黑蓝的天空,有月亮的那半个月,月亮很大很亮,大到在天上摇摇晃晃,风一吹就会掉下来。睡觉前,我特意喝了两大水瓢水,就为了半夜时让尿把自己憋醒。

我果然醒来了,朦胧中看见旁边父亲和母亲睡得正香,两个人此起彼伏地打着呼噜。从他们的呼噜声中,我就知道他们是一对相爱的夫妻,否则怎么可能配合得这么好呢。父亲的呼噜粗壮、绵长,几乎是用全身的力气在打,且并不规律;而母亲的呼噜轻柔,有节奏,像一只幼猫在呼吸。最神奇的是,父亲长长短短、大大小小的呼噜,似乎总能嵌进母亲呼噜的节奏里,他那么大声,有时听起来几乎要断气的样子,最后总是消融在母亲轻微的呼噜里。看着熟睡的他们,我心里荡漾起莫名的幸福感和激动,但是屋外的一切更让我激动。我悄悄下床,穿好鞋子,轻手轻脚推门而出。

我们住的是拉西爷爷家的几间老房子,房子前面有个很小的院子。说是院子,不过是用粗细不一的木桩围了个栅栏而已,地面长满各种杂草,偶尔有几朵黄色小花,开得委委屈屈。相比之下,我更喜欢这满是杂草的院子而不是我家的院子,我家院子里是一畦一畦的青椒黄瓜茄子,被母亲打理得整整齐齐,连根羊毛细的草都看不见。这满院杂草多好啊,里面肯定潜伏着各种蚂蚱、蜻蜓、蛐蛐,甚至小蛇,那才是让我激动的原始森林般的乐园。

月光下,草丛里果然有虫子在叫,我分辨不出是什么种类,只觉得它的鸣叫声清脆尖利,像小伙伴们在吹春天的杨树皮做的哨子,吱吱吱,吱吱,吱吱吱。院子的东侧,是用铁丝网围出来的羊圈,上千只羊或站或卧在那里睡觉。只要醒着,它们就会一直叫,一直叫,叫得人心烦意乱。那匹马就在围栏边上拴着,甩动长长的尾巴打蚊子,嘴里咀嚼着青草。我悄悄往边上走,月光很亮,能看清脚底的不太平整的路,但走上去仍然轻飘飘的,好像走在松软的麦秸垛上。马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长,长在脸的两侧。它看我的时候,我会忘记它是一匹马。费了好大劲儿,把马笼头从木桩上解下来。父亲打的是猪蹄扣——每年杀年猪的时候,他们都会把猪的四个蹄子前后交叉,打上猪蹄扣,那头猪越挣扎,扣就越紧。我用牙咬了半天,才把被马拉得紧成个疙瘩的扣子解开,牙都快扯掉了,满嘴皮绳的味道。

那匹马很乖,打着响鼻,四个蹄子轻轻踢踏,没有发出更大的声音。它似乎知道我想干什么,并且很愿意配合。我牵着它悄悄走了一段路,离院子很远了,感觉现在就算喊一声,父亲和母亲也很难听见,才放下心来。

现在,它属于我,草原属于我,夜晚也属于我了。可问题是,我怎么上马呢?我只有六岁,虽然身高比一般孩子高一点儿,也远远不够跳到马背上。它的毛又是那么光滑,像母亲珍藏的绸子衣服。我能摸到马的肋骨,就在一层薄薄的肌肉下面,一根一根像院子的木栅栏。后来,我尝试着让马趴下来,它竟然听懂了,前腿跪下,我伸腿便能跨到马脖子上。我跨上去,它一使劲站了起来,我从马脖子上滑到马背上,然后顺着马屁股掉在草地上。第二次,我紧紧揪住它的鬃毛,它也聪明地在站起来的同时脖子缓缓仰起,我像坐滑梯一样从马脖子滑到马背,马鬃和缰绳拉住了我。

真没想到马背如此宽阔,我的两条腿几乎被全撑开了,能感觉到腿筋绷紧。然后我看到了月夜的乌拉盖。它那么阔大又那么精致,一切都氤氲在某种似雾非雾的气体之中。我甚至看见了远处流淌的沐仑河,浪花把一个又一个月亮抛到空中,然后烟花一样炸开,变成许许多多萤火虫,飞到草原的每个角落。西侧的山坡上,好像仍然有羊群在吃草,它们泡沫一样缓缓移动,不一会儿,就从这个山坡到了那个山坡。我感觉到了微风,它在草尖上制造出各种声音,马嘶牛叫虫鸣。这些声音汇聚到一起,让一切都活了起来,漫画书变成了动画片。这些画面和场景,被一一存贮进我的脑海之中。许多年之后,我将用另一种方式重造这一夜的景观,或者可以说,这一夜的景观在许多年后重建了它自己。

我想让马跑起来,眼前如此平坦而开阔,没有任何阻挡之物,我们可以尽情奔跑。但是那匹马只是踱着步子,并不跑,我急了,用手去拍它,只能拍到马背的后部分,何况就算我用尽力气,把手都拍疼了,对它来说好像也只是挠痒痒。我的力量如此渺小。

最后我没能实现骑马奔驰的愿望,那匹马一边啃食着青草,一边在离院子半里地的草地上转悠,直到太阳从东边跳出来,把一切都照亮。我趴在马背上睡着了,口水流在它的脖颈处,又滴到地上,和草尖的露珠混在了一起。

母亲替我承担了偷马的事儿,她说是她一大早让我牵马去河边喝水的。父亲的眼神看透一切,但是他没有再说什么。他拍着马的脖子,轻声道:“还是你最懂事。”

后来的日子里,那一夜的场景像是种在了我脑海中,每当我独自一人面对空寂夜晚,它都会重现,并且每个细节都像电脑绘图时使用渲染功能一样,一点点丰富,一点点精细,一点点完整。再后来我很少再去草原了,我跟爷爷、拉西甚至父亲都不一样,我对草原没有本能的依恋,我和那里的一切都没有实在的情感纽带。我只是痴迷那一夜的场景和感觉、氛围,因为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觉得那并不是自然之境,那是人造的自然,是我的精神和魂魄所塑造的自然。我还是走上了常规的轨道,读书、考学,去北京上大学……家乡的事情离我越来越远,乌拉盖回到一个名词的位置。

所以,我虽然被爷爷当年改良羊种的行为所激励,却难以想象他这么做的真正原因,我没机会问他,父亲的诉说又总是语焉不详。按道理,他应该做的不是改良土地或者改良粮种吗?他怎么会想着养羊,并且第一个在这片土地上养新品种大尾寒羊呢?疑问是不必停靠的小站,只是路过,我像一列常规列车,按照既定的轨道和时间表走走停停,逐渐长大。在同时,拉西爷爷的儿子达来从美国回来创业,和一个叫陈皮特的上海人开了一家叫大尾羊的涮肉馆。涮肉馆发展很快,几年的工夫就开了上百家分店,可一夜之间,达来失去了一切,大尾羊成了别人的。达来不甘心,又跑回乌拉盖草原,跟我的父亲小滿一起种草药。种了一年多,草药长势不理想,向来不敢冒险的父亲就退缩了,撤出了自己那部分股份。极端的达来铤而走险,竟然偷偷在草药种植园里种起了大麻。最后,那时已病入膏肓的萨日朗奶奶一把火烧掉了整个种植园,达来被捕入狱,了结了这一切。

达来入狱后,父亲陷入了某种从未言说的自责。他觉得,如果他当时再坚持坚持,没有临阵脱逃,达来就不会去冒险种大麻,萨日朗奶奶也就不用因此而葬身火海。大火之后的第二年春天,父亲只身一人到草原上去,跪在那片被焚之地痛哭流涕。拉西爷爷找到他,把他拉到家里去喝酒,他们喝得烂醉。拉西安慰父亲说,这事怎么能怪你呢?有些草既然在土里扎了根,总会长出来的,等它被牛羊啃了,被风霜侵了,干枯了,才会知道自己该不该长出来。

他们也不碰杯,自己喝自己的。喝断片前,父亲听拉西爷爷嘟囔着:现在啊,我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出生,该不该活这么久。

这都是我后来在他们的讲述中所了解的事,这些事也存入了我的记忆,并且生出根须,一点一点地和我认识的人、经历的事连接上了。事情和数据是一样的,很多看似不起眼的数据,聚积到一起之后,就会渐渐勾勒出世界的轮廓。

2

我第一次真正面对自己的地域身份,是在大学报到的那天。

当我走进那间六人宿舍,找到贴着自己名字的床铺,把皮箱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摆在床上和放进储物柜时,宿舍里响起了一个声音:“什么味儿?”那时候,已经有三个同学到了,一个正在抱着笔记本电脑打游戏,一个和我一样在收拾物品,还有一个贴着一张面膜仰面靠在被子上。声音就是他发出的,因为敷着面膜,看不清他的嘴,所以那句话像是那张黑色的海藻泥面膜说的。

“什么味儿?”面膜又说了一遍。

我忍不住吸了一下鼻子,闻到了淡淡的香水味,衣物和被褥的棉麻味儿,桌上摆着的几个热带水果的甜腻味,另外就是从门外不远处水房和卫生间里飘过来的潮湿味。没有别的了。

“一股羊膻味儿。”那张面膜又说。

我愣在那里,心里想,难道是我身上的味道?我使劲嗅了嗅自己,闻不到什么。

那张面膜扯下来,露出一张并不白皙也不光滑的脸,浅黄色,像是小时候村里得肝炎的人的脸色。

“你俩谁是内蒙古的还是新疆的啊?”他问我和另一个整理东西的同学。那个同学是个寸头,个子不高,头很大,有点儿胖,看起来像功夫熊猫里的阿波。

阿波回头说:“我海南的。”

面膜的目光便看向我,连打游戏的那位也把眼睛瞟了过来。

我只好承认,说自己是内蒙古来的,老家赤峰市巴林左旗。我心里想,我虽然是内蒙古来的,可家是在农村啊。

面膜说,赶紧去浴室好好洗个澡,还有你那些衣服,都好好洗洗晒晒,羊膻味太大了。不好意思,我闻不了这个味道,一闻就干呕。说着,他呕了两声配合自己的话,但明显是装出来的。

我瞬間尴尬到极点,这种尴尬很快变成恼怒。

“滚!”我说。

“什么?”他没想到我是这样的回答。

“滚。”我又说。

“嗨,别急呀。我就是提个建议,你不听拉倒。我是为你好。”

我手里刚好拿出了一把刀子,这是小时候拉西爷爷给我的,一把小巧的蒙古刀。我带着它,其实并不是为了防身,只是因为喜欢。现在,这把刀成了我装腔作势的工具。

面膜悻悻地哈哈笑了两声:“幽默,这是幽默,开个玩笑啊,哈哈。我是北京人,我最喜欢吃东来顺的涮羊肉了,嗨,把肉涮得了,蘸上麻酱,别提多香了。”

我把刀子放在了床头的架子上。

后来,在宿舍同学的第一次聚会上,面膜喝多了酒,把一张蜡黄的脸凑到我面前说:“冬至,那天你差点把我吓死。我还以为你要捅了我呢。”

我拍拍他的脸说:“那天你再多说一句,我就真把刀子拔出来了。”

“嘿嘿,”面膜笑了,说,“现在你可吓不住我了。我后来偷偷看过你那把刀,其实里面没有真刀,就是个装饰品。”

这小子,还挺鸡贼。

面膜是北京人,阿波是海南人,喜欢打游戏的林栋是福建人,说话HF不分,我们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小福建。还有两个,一个是广西的酸笋,一个是广州酱油仔。酸笋的名字来源于他钟爱的螺蛳粉,螺蛳粉里的主要配料之一就是酸笋。酱油仔呢,则是因为对他来说最美味的东西都是白灼或者清蒸,然后淋上酱油即可。开学那天,面膜闻出了我身上的羊膻味,很快他也闻出了其他人身上的酸笋、椰汁和酱油味。没过多久,那间宿舍就南北各种味道混合在一起,加上脚臭和汗臭,形成了独一种味道。真是神奇,在男生宿舍楼里,大家过着完全一样的日子,但是每一间宿舍的味道竟然都不相同。而女生宿舍里则几乎都是一样的香味,洗发水、护发素、护肤品等等的清香。开学后不久,班里有个女同学摔断了腿,每天要两个男同学去女生楼把她背到教学楼,我们都进去过。

聚餐喝酒的时候,我们互相打问各自家乡的情况,把那些道听途说得来的疑问和好奇抛给对方,然后得到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比如我们问阿波,“你们海南的椰子树那么高,怎么爬上去呢?”阿波兴奋地回答说,“有专门的工具和鞋子,别看我又矮又胖,摘椰子可是一把好手。”我们都以为他是吹牛,后来的体育课上,他竟然真的像熊猫大侠阿波一样在单杠和双杠上自由翻滚,连老师也惊掉下巴。再比如酱油仔,他讲起喝工夫茶,能说一个下午,用什么茶具什么水,水烧到多少度,第一泡为什么不能喝,好茶能泡几十泡,最贵的茶叶几十万元一两。他把大家都说得口干舌燥,只能猛灌凉白开聊以自慰。

除了面膜小时候跟父母去过离北京比较近的坝上草原外,他们都没有去过草原,对内蒙古的想象全部来自影视剧和网络,自然也对我的生活充满好奇。

酱油仔问,冬至,你们那里现在通网络了吗?

在他的问题中,仿佛草原还处在几十年前,但是我不准备拆穿,我喜欢煞有介事地胡说八道。我觉得这是真正的讲述的魅力、虚构的魅力——在回答的这一刻,他们会得到期望中的答案,好奇心获得满足、刻板印象得以印证,而当某一天他们身临草原,则会发现从我这里听到的一切都经过了夸张和变形,眼前的一切和我的叙述截然不同,这时,现实发出强力冲击波,他们会更加震撼。“虚构不是现场,虚构是回响。”大学二年级的某次讲座上,有个著名作家如是说。

于是我告诉他们,甭说网络,就在我来北京上学的前一天,我们家里才通电。“你不知道,那天晚上,我们全家人都哭了。我们终于不用点蜡烛点煤油灯了,我们整夜开着电灯,盯着那仿佛永不熄灭的光,直到双眼干涩之后流出泪来。从此之后,我们的生活里少了一个夜晚,多了一个白天。”

他们边听边唏嘘,脸上是半信半疑的表情,但是我说得无比诚恳,甚至说起流泪,我的眼角也泛起泪光。我指着当时饭店里头顶上的圆形灯管,痴痴地说,“总有一天,我要把家里的灯泡换成这种节能LED灯管,我要我的村庄也灯火通明,让整个乌拉盖草原亮如白昼。”这一刻,我的确是真诚的。

“干杯,干杯。”他们举起酒杯。

“敬光明。”

“敬阴影。”

“敬他妈的电闪雷鸣。”

有关草原的谎言逐渐衍生为一个故事,一段生活,一个童年,甚至一个新世界。我徜徉在虚构的过去中,几乎连自己也信以为真,因为我喜欢这些不着边际的虚构在别人眼里被当作真实。我不是作家,但是我热爱让真假交融,这是不是就是爷爷这个种田人非要去改良羊种的那种冲动?

管他呢!

特别是和我们所学的专业对照起来,你就会更加确信这一点。我们的专业是动画与游戏设计,除了上课,大部分时间都猫在机房里,用1和0两个数字来构造逼真的画面,或者把已有的画面做成各种格式的图,二维,三维,动态。我们尝试把一切组合起来,复活上面的花草树木、鸟兽虫鱼。一个个数字人在我们建造的原野、城市、社区、街道、房屋里吃喝拉撒睡,复制和上演与人间一样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许多在真实世界里难以实现的事情,在这里都可以按需定制。我们彼此开玩笑说:“你们不觉得,在虚拟空间里,我们和上帝一样无所不能吗?”这的确是不知天高地厚、未经生活历练的年轻人说出来的话。

我的讲述越来越丰富,内容主要集中在草原生活上。好笑吧?在本质上我根本不是牧民,也从未真正在草原上长时间生活过。爷爷虽然养过上千只羊,父亲帮达来管理过一大片草场,但是我和我的母亲,一直住在乃林坝前面的村庄里。村里人的主要生活来源是种田,是在干燥的山坡上种下五谷,一年一季,春种秋收。但是对宿舍里的同学来说,我来自内蒙古,也就等同于来自草原。我默默接受并依赖上了这种误读,为了让误读表现得更加真切,我沿着他们的好奇心和想象不断填充内容,就像一个主妇在给新家添置家具,今天塞个柜子,明天摆个沙发,后天換台冰箱,很快,这栋房子就充满了生活气息。

我跟朋友们说,我从小就住在草原上,在蒙古包里呱呱坠地,喝的第一口奶不是母乳,而是羊奶。蒙古包的顶部有一扇小天窗,夏天夜晚的时候,我们会把挡窗子的羊皮或牛皮掀开,躺在木板床上凝望无尽苍穹。那时候苍穹真小啊,小得让人忽略了距离,仿佛它就凝结在蒙古包顶部不远处。看着看着,就会发现小小窗口(也是一个取景框吧)里的景观发生了变化,那些可见的星子们的位置变了,有的靠近,有的分开,有的更亮,有的暗淡,和地上的人来人往、牲畜的生生死死一模一样。

我知道这群荷尔蒙爆炸的年轻人对这种浪漫场景并不敏感,他们喜欢传奇,喜欢那种硬碰硬的情节,于是我给他们讲草原上的暴风雪——它们完全来自父亲母亲偶尔提及的情况,其余的就全靠我想象,反正我家的农村一样刮风一样下雪。我的想象毫无限制,因为我的听众从未体验过这种环境,他们对我述说的一切深信不疑。我有时候想,可能世界就是这么形成的,我们现在信以为真的那些别处和别人,都不过是某一张巨大嘴巴巧舌如簧的讲述而已,至于所谓的真实,则如暴风雪中的一粒雪花,不是埋藏在大雪深处,就是被狂风吹着四处飘荡。

暴风雪来临了,我说,它席卷了整个乌拉盖草原。单纯的风和单纯的雪都不可怕,可怕的是它们两个的结合,就像我们的父母,哪个单独跟我们发火甚至打我们,都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们联合起来收拾我们,同时也攻击对方。暴风雪肆虐,但是人们不得不走出摇摇晃晃的蒙古包——如果不是提前用牛皮绳、石块、勒勒车等固定,这顶蒙古包早就变成一块破布飞走了。他——这个他只能是我的父亲小满来扮演——仍然要去给圈里的牛羊添草,尽管他自己已经两天没吃口热饭喝口热茶了。风太大,根本不敢起火。风雪打在小满脸上,那张脸包裹得只留了呼吸的口鼻和看世界的眼睛,但露出的那点皮肤依然被雪粒击打得生疼。那些雪粒,仿佛要把在狂风那里受的委屈全都转嫁到人身上,它们报复杀父仇人般地狠狠击打着小满。小满挪到草垛,费了好大劲儿才拎起一捆干草,风要把草夺走,他拼命护着它。他赢了,把那捆草滚到了羊圈里,那些可怜巴巴的羔羊们嗅到了草的味道,纷纷叫起来。那叫声如此凄惨,几乎令暴风雪动容。

“同学们,朋友们,你们听过羊叫吗?听过羊饥饿和恐惧时的叫声吗?”我不失时机地问他们。

“不就是咩咩咩吗?羊不都这样叫吗?”面膜说。

其他人也随之附和,“就是就是,没亲耳听过羊叫,可是在电视上看到过听到过啊。动画片《喜羊羊与灰太狼》叫了我整个童年呢。”

“不,”我大摇其头,“真正的上千只饥饿的恐惧的羊的叫声,绝不是咩咩这么简单。重复到一定级别,就会变成震撼,当一个简单的咩咩声变成成千上万个同时并且连续的叫声,你就会发现它不是人间的声音,它是地狱的声音,也是天堂的声音。羊的叫声里,天然带着凄惨的感觉,但是在上千只羊的集体哀求般的合唱中,却传递出某种盛大的欢欣……”

这一段完全是我移花接木、改弦更张、真假互释创造出来的。那几天,我在图书馆里随意翻书,翻到了一本叫《人类学诗学》的外版书。那本书里有一个故事,说在古代某地某国,有一个国王,是个暴君。这个暴君充满想象力。想象力这个词真是可怕,放在作家那里,可能意味着情节瑰丽的故事,放在画家那里,可能是超出人们日常经验的画面,放在音乐家那里,可能是激动人心的乐章,放在科学家那里,可能是E=MC2,但是,一旦放在暴君那里,就会是人间惨剧。不信你看商纣王的炮烙之舞,你看吕后的人彘之刑,都是他(她)们想象力的结果。扯远了,这个充满想象力的暴君,总是被土地上的游吟诗人们攻击,这些家伙四处游走,用吟唱的方式传播着他的种种暴行和乖张,让他不胜其烦。他让人捉住他们砍头,可是那些谣曲长了腿一样四处流传,唱的人死了一个,还会再来一个,他们似乎一点都不害怕死,他们甚至以死为荣。有一天,暴君在吃饭的时候突发奇想,他命令人铸造了一头巨大的铜牛,牛的腹部是空的。他让士兵把那些游吟诗人投入牛腹中,然后在牛肚皮底下点燃柴火,随着温度上升,铜牛越来越热,牛腹像一口特制的大锅,里面的诗人被灼烫得惨叫连连。可是,在广场围了好几圈的看热闹的人听来,那些惨叫因为经过铜皮的过滤,竟然像人最快乐最幸福时的声音。暴君哈哈大笑,对着众人高喊:“看啊,听啊,我的臣民。这是什么声音?这就是诗的声音啊,如此愉悦,如此欢乐。”从此之后,人们便再也不信任游吟诗人所唱的那些内容了。

我记住了这个故事,并且改造了这个故事,把它挪用到这群羊身上。这没什么问题。同学们被这段叙述镇住了,他们有限的人生经验里,还从未有过这样复杂的感受。我呢,我所有讲述的底子,都来源于爷爷北斗,我忘不掉瘫痪的他在羊圈里绝食而死的场景。当我开始懂事,开始明白这种决绝和绝望之后,我的童年就结束了。他们不会明白,正是因为这一点,我只靠想象就抵达了那个草原暴风雪千羊同鸣的极端时刻。如果我也是一棵草的话,一定是倒着长的,我从草尖的露珠开始向下生长,我长到草颈,长到草胸,长到草腰,长到草腿,然后钻入深黑的地下,长回了草根里。

每天清晨——在一段沉重的讲述之后,必须说点轻松的缓缓气氛,节奏感很重要——每天清晨,我都会骑着一匹马,去二十里地外的镇子上去读书(这段移植于达来的经历,我多少知道一点儿),马就是我们的交通工具。有时候是一个人骑在马上,眯着眼甚至闭着眼,它自会走上那条日常走了无数遍的路,把我带到校门口。有时候是几个甚至十几个孩子,于是,一场毫无计划的草原赛马就开始了。十几匹骏马撒开蹄子,奔跑在碧绿的草甸子上,孩子们叫喊着,用鞭子或其他什么抽打自己的马,希望它能飞起来才好。那一天的第一名,一整天都将在学校里受到特别的尊敬。

“你得过赛马冠军?”酸笋又在吃他的螺蛳粉了,现在,我们已经习惯了这种味道,就像他们习惯了我身上的膻味。

只有一次,我说,我只得过一次第一名。我不敢太吹牛,其实我都没怎么骑过马,唯一一次独自骑马,还是六岁时偷父亲的马出去,那匹马也没有跑起来。母亲说,幸亏是家里的马,如果我骑的是野马,早就被摔死了。那之后,我再也没有碰过马。也不知为何,随着年纪的增长,我骑马的热情已经荡然无存了,我更喜欢想象骑马。

我靠这些讲述在宿舍甚至班级里塑造起草原骑手的形象。随着学业的深入,随着大家见识的增长,人们开始对我的讲述产生了怀疑,他们渐渐分辨出,哪些可能是实有其事,哪些是我胡说八道;但是没有人会去说破,我知道,每个人对自己家乡和童年的讲述里都包含着谎言,只不过我的谎言说得多一点、丰富一点、夸张一点而已。何况,在我们的专业里,本就需要特别契合的谎言和虚构,我的那些天马行空的讲述,许多次帮我或小组的同学度过了建模课的难关。

只有一回,我的讲述成了罪证。

那一年是大三,有游戏大厂给学校捐了一笔助学金,学校定下的规则是:学业和家庭经济状况综合考量,以判定这笔钱该给哪些学生。我信心满满,因为我的学业水平虽然不是名列前茅,但还是很过硬,尤其是设计实操课。另外,我毕竟来自边远地区啊,说家庭经济状况不太好,合情合理。情况的确如我预料,我进入了班级的最后五人名单,排名第二,基本上没啥问题。但是一周后,最后的评选结果出来,我落选了,而同宿舍的小福建补上了这个名额。

我去学生办公室追问,得到的回复是:我家里经济状况根本不差。

凭什么这么说?我当时心里底气十足,那年父亲把所有的钱都投入到和达来一起搞的药材种植园里了,种植园毫无收成,家里确实极为困难。

“因为你家里有一千多只羊,一只羊多少钱?咱们就用一千块一只来算,一千只多少钱?一百万啊,你家里有一百万,你跟我说经济困难?”

老师的话让我无言以对。爷爷之后,我家里就没有过一千只羊,现在一只都没有,但是这几年来,我的每次讲述都是以一千只羊为基础的,我讲述一千只羊转场的浩浩荡荡,占满了半座山坡,讲述给一千只羊准备草料,拉草的车排了几百米,讲述它们生下羊羔,讲述售卖和宰杀。我讲了这么多次,那一千只羊便因此而存在了。

我没再争辩,默默回到了宿舍。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盘算着到底是谁跟老师说了一千只羊的事儿。看起来,小福建的嫌疑最大,但是根据这两年的交往来看,他似乎不是那样的人。宿舍的其他人?他们根本都没参加助学金的竞争,有什么理由去“告密”呢?人心不可测。

直到毕业,我都没参透这件事的正主是谁,只是从那次事件之后,我和宿舍同学的关系就变淡了。这是我刻意的,我觉得和他们不是一路人,他们根本不像我这样看重虚构的快乐,更关键的是,他们竟然把这些当成了真的。是啊,我有关草原的讲述已经彻底完成,故事进入了作者无法左右的阶段,只能任凭读者去随意解读甚至续写。

为了避开人群,我攒钱买了一台手持录像机,开始每天举着它四处乱拍。我不想当动画设计师了,我想当导演,能左右人物命运的那种。我觉得我有当导演的天赋,我挺会讲故事的,对吧?

奖学金竞争失败的直接后果是我跟女朋友分手了。是我提的,我想把失败的原因转移到她身上。逻辑是这样的:如果不是跟她谈恋爱,如果不是谈恋爱花费这么高,我就根本不用去竞争这笔助学金。我不去竞争这笔助学金,那一千只羊就仍然是虚构,可是因为我去竞争了,那一千只羊变成了真实存在——问题是,我家并没有一千只羊。我用三年时间吹起来的这个巨大的五彩斑斓的细节丰富的气球,被一针戳破。

女朋友只给我留下两个字:有病。

是的,我病了,我得治病。我虚构了草原太久,是时候去那里看看了。

这年暑假,我回到了老家,并且央求父亲带我去乌拉盖草原。在我的讲述中,它曾风雪漫天,它曾风吹草低见牛羊,它曾如天堂如地狱,它也是人间。而我,这个讲述者在六岁之后就再没去过。如今虚构已经画上句号,我需要来一场实践之旅。我把有关故事的认知倒过来了,人们都是先去生活,然后根據生活构造故事,我是先讲述了故事,然后才去体验故事中的生活。

我们先到了父亲和达来的草药种植园。这片园子,就在我六岁时来过的拉西爷爷家的旁边,我印象里,那时候沐仑河并没有支流流经此处,现在,种植园附近有了一条小河,是沐仑河在几里地之外分出一条小河,从这里绕过,向东南而下,又汇入了河流之中。它像是一条出轨的河。

我再次见到了达来。

我还记得大学一年级假期,我想让父亲把车开到北京,我开车自驾回内蒙古。但是后来达来找我,说他正要回乌拉盖,请我当司机,不必让父亲再跑一趟了。那时候,父亲帮他管理着家里的草场和牛羊,也帮他收购牛羊和土特产。我刚拿到驾照,对开车上路跃跃欲试,何况开的是他那辆上百万的车。一路上我们谈得欢畅。那时候,他的大尾羊传统涮正如日中天,是企业大佬,但是在我眼里,除了和父亲的关系之外,他不过是一个中年人。哪承想,不过一年多后,大尾羊就成了别人的,他竟回到草原跟父亲一起种药材来了。

达来与上次见,几乎变了一个人。那种成功者自带的笃定和张扬没有了,他整个人看起来很安静,安静到阴郁。但是我感觉得到,这安静不管有多深,最底下仍然涌动着迫不及待的情绪。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仇恨,不甘,愤怒,或者别的更复杂的内容。他后来的所作所为,印证了我的预感。

达来带着我参观种植园的药材,芍药、黄芩、苍术等等,我一样也不认识,不过在我曾经的讲述中,它们的名字都出现过。这时候,父亲和达来已经开始产生分歧,因为药材的长势并不理想,家底已经掏空,却看不到任何收益的希望。他们连车都卖掉了。父亲正在犹豫怎么跟达来说,他想撤回自己的那部分钱。

中午时,我们简单吃了点午饭,午休了一下。下午三点多,父亲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辆摩托,载着我往乌拉盖深处去。

当我终于置身于这片讲述了三年的草原时,发现一切和我的讲述与想象都不同,和我对它的记忆也不同。数据也会出错吗?草并不是绿的,或者说,草绿得并不纯粹,远远看去,那的确是一片毯子般的绿色,但是站在草丛之中,细细看一根根草,就会发现它们有的是灰色的,有的是青色的,长得矮的绿中透着嫩黄,长得高的绿中有白,还垂着头。各种虫子蹦来蹦去、飞来飞去,蚊子叮在任何一处裸露的皮肤上,立刻会肿起硬币大的包,痒得你几乎想把它剜掉。已经到了下午四点钟,太阳仍然炙热,并且这热中渗透着泥土和腐烂的草根的气息,整个草原像一个巨大的桑拿室,万物都在蒸腾。

然后,我看见了远处山坡上的羊群和牛群,还有更远处的青山。山顶上有一束光反射而来,父亲说那上面立着信号塔,光就是被它反射出来的。

“我听说,还要在那里建一个信号接收器,接收外星信号。”

我心里一笑,想,原来我那胡扯的基因来自父亲啊。

“什么时候接收到,别忘了告诉我啊。”我说。

“哼,”父亲冷哼一声说,“外星人来了,肯定会把我们灭绝。”

终于有一阵风吹来,并且你能明显感到风中藏着一丝凉爽,不再是之前那种溽热了。就像你在桑拿房里蒸桑拿,有人把门开了一条缝,一丝凉风穿过蒸汽,在皮肤上让已经舒张到极致的毛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我感觉到了心跳,这一刻,乌拉盖和我的讲述终于合上了一个精密的扣,嘎达一声,链条开始被齿轮带动着转动,然后牵引了其他齿轮。成千上万的齿轮都动起来,如同最精密的钟表的发条给出了力量,最后才是指针的移动。

父亲拉我的手,很轻。我以为只是无意触碰到,没有反应。接着,他握住了我的手——我都记不清多少年没和他有过这种亲密接触了——我意识到这不是无意的,同时按捺住抽出手的冲动,转头去看他。我看见他的另一只手指着天空。我看清了,一只鹰正从远处飞来。它飞到我们头顶,没有再往远处飞,而是在上面盘旋着。有一声鸣叫随着下午的阳光坠下来,很多草都颤抖了一下——可能是那些害怕的小动物在瑟瑟发抖。

我明白父亲的意思了,他是让我看鹰。我的手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手,他的手松开了。

那只鹰依然在盘旋,在虚空中画着直径上百米的圈,似乎在向我们展示或暗示什么。又或者,它把我们当成了某种新鲜的猎物,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不该俯冲下来。它在判断能否把我们叼走,判断我们和兔子比起来有何不同、口味如何。

但是我更愿意相信曾经给同学讲述过的情节:鹰在以翅膀舞蹈,它想告诉草原上的人们,它并非只是孤傲和凶狠的巨鸟,而是有自己独特柔软的灵魂。草原上流传着熬鹰的传说,那是一个人和一只鹰进行的旷日持久的对峙,人摒弃睡眠,也不让鹰瞌睡。每当鹰垂下头,他就会用最原始的方式发出天敌的鸣叫,鹰则会被自己无意识中的恐惧唤醒。它太困了,但是死亡的恐惧永远能战胜困意,它们一次又一次惊醒,一次又一次让恐惧占据上风。终于,它们承认了自己的失败,低下了头,知道无法战胜眼前这个人。它们甘愿为奴。

我感到身体悬浮,向后一倒,躺在了草地上。现在,我和乌拉盖融为一体,鹰在我的上方继续飞舞。我感觉自己渐渐看清了它的轨迹,它在画画,或者它在写一种古老的文字。它希望用这种方式,把鹰族的历史传承下去。

当鹰的身影飞抵我额头的正上方,它的眼睛凝视着我的眼睛,我们的眼睛完美对焦时,我的灵魂进入它的身体。我在空中看见了草地上的我,那是一具渺小的肉体。我看见了整个乌拉盖草原,它西边以那座接收外星人的信号的山为界,北边延伸到小兴安岭余脉,东边到镇子边缘,南方则是绵延十几里的乃林坝。乃林坝前面,就是我的家。

等我想起拿出摄像机,那只鹰已嘎嘎叫了几声,飞走了。

哦,这才是我曾虚构和讲述了三年的乌拉盖。我从来不是草原的孩子,我对它的所有感情,都是旁观者的。

后来,父亲带我去了拉西爷爷和萨日朗奶奶现在住的地方,他们就在沐仑河边的一顶蒙古包里。萨日朗奶奶大多数时间在城里的医院和疗养院里治病,但是每年夏天,都会回到乌拉盖住一段时间。这一年,因为达来在这里种草药,他们回来得更多了。

傍晚的时候,我和拉西爷爷说起鹰的事儿。

“拉西爷爷,每一片草原上都有鹰吗?”

“是的,每一片草原都有自己的鹰。它们是草原的守护者。”

“我今天,进入到鹰的身體里了。”

“好孩子,这说明你是土里长出来的,不是草里长出来的。”

“为什么?”

“我们草原上的人,是从来不会站在鹰的高度和角度来看草原的,我们永远都只有人的高度,牛羊的高度,马的高度。我们和它们没有任何不同。”

我沉默了很久,渐渐明白了他的话。但是我不想遵从,我就是要飞到空中,俯瞰一切,我要看到细节,更要看到整体。

见沐沐的第一眼,是在摄像机的镜头里。

取景框先是显示出一张焦点很虚的脸,机器慢慢自动聚焦,沐沐从虚幻中渐渐显形。那是一张欢快无比的笑脸。我从未在周围人身上见过这种纯粹的笑。我见过那些没心没肺的笑,见过满脸幸福的笑,见过彩票中大奖者的狂笑,见过肆无忌惮的笑,这些笑都不掺杂任何虚假,但却隐含着疲惫、伤心、无奈,总之都隐藏着生活的皱纹。而这张笑脸上只有笑,是一维的,绝没有第二层。

我有点不敢把镜头移开,担心只有这方寸之间才能看见这样的笑脸,一旦抽走镜头,面对面看,那张脸可能就不再纯粹了。我有过不少这样的经验,所以才越来越迷恋手里的摄像机,只有它的镜头框能帮我捕捉到芸芸众生的独特之景,它是我的第三只眼。镜头被一只手移开,是沐沐的手,然后我和她只隔着几厘米就脸贴脸了。其实,人和人距离太近的时候,根本看不清对方,我盯着她的鼻子,鼻头浅浅的毛孔都能看清,却失去了那张脸。同时我嗅到了一股馨香的气息,我知道每个女孩子身上都有一种香味,那是她们十几年如一日地用各种护肤品化妆品腌渍出来的,我在学校里偶尔擦身而过或者食堂里偶然坐到一个桌子的女生那里闻到过,我更在前女友的身上闻到过。现在,我嗅到了不同的香味,那是一种常规的香味和某种药香的混合气味,这说明她可能常年服用药物。

“偷拍违法你知道吗?”沐沐说。

“是你自己闯入我的镜头的,不过,你如果不情愿,我可以把这段删掉。”我说。

“给我个不删掉的……理由。”她退回到正常的距离,我现在可以打量打量完整的她了。这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姑娘,有点瘦削,牛仔裤,白T恤,马尾辫,穿着无甚特别。我抬起镜头,重新框住她,并再次聚焦她的脸。这张脸仍然在笑,不过这次嘴角微挑,带着一丝可爱的嘲弄感。没错,这副面孔为一切赋予了意义,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

然后我把开头那段有关笑的想法讲给她听,告诉她一维的笑容是多么难得,只有那种内心最为纯真之人才可能有,比如孩子,比如动物。

“你是一个已经长大的孩子。”我说。

“不是在说我幼稚吧?冬至。”她撇撇嘴。

呃,这个陌生女孩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我的表情提出了问题,她显然看到了,但不想急于回答,她说出的话是:“新技术学院,动画与游戏设计专业,马上大四,喜欢拍短片,网上发布过几个作品,点击量不高。我说得没错吧?”

我点点头,还故作轻松地耸了下肩:“信息准确。”我知道她等着我问出“你是谁”那句话,但我偏偏不问。

她感觉到了我的情绪,拢了一下头发,说:“How are you?”

我不由自主地回答说:“I am fine,thank you.”

她立刻哈哈大笑起来,我瞬间明白自己中了她的圈套,这是一个梗,一个有关文化差异和文化交流的笑谈。中国大部分地区的英语口语练习,都是以这两句话为开头的,所以学生们早就形成了一种自动回答机制。互联网上,有人专门在街头用这句话问路过的人,几乎所有人会毫不犹豫地给出同样的回答。

“What's your name?”我也问了一句。是的,如果你陷入一个圈套里,最好的解套办法就是顺着它的逻辑,让圈套生出另一个圈套,就像打水漂那样。

她愣了一下,但很快也反应过来,笑着说:“My name is Mu Mu.”

她竖起大拇指,继续道:“你还挺狡猾,变着法地问出了这个问题,知道了我的名字。”

直到这时候,我仍然以为沐沐不过是偶然遇到的一个陌生女孩,没想过她和拉西、达来之间有着那么深的渊源,更无法设想她将彻底改变我的人生。

后来,我们在餐厅里吃晚饭的时候,她终于把为什么找我的来龙去脉讲清楚了——拉西爷爷,当年竟然是从上海被送到草原抚养的孩子,他上海老家还有个弟弟,叫陈皮特。这个陈皮特就是沐沐的父亲,现在在搞国际贸易和投资,一个大商人。沐沐很小就到美国生活了,几年前检查出白血病,需要骨髓移植,但是所有家里人的配型都不成功。后来,陈皮特走投无路,想起了当年被送到草原几十年没有联系的哥哥拉西,并千方百计地找到他。很遗憾,拉西的配型也不成功,最后的希望就落在了当时还在美国的达来身上。那时,达来出车祸,妻子惨死,他深陷官司,陈皮特帮他摆脱官司,还拿到了一大笔保险赔偿金。他不可能拒绝陈皮特的要求。达来配型成功,给沐沐骨髓移植,沐沐得救。这之后,达来和陈皮特回到国内,不久创业开了大尾羊,几年后,大尾羊发展最迅猛的时候,他却被陈皮特摆了一道,净身“出户”,离开了公司。达来创业的心不死,接着跟我父亲小满种植草药,我從草原回来不久,父亲就撤股了。第二年,达来铤而走险种植大麻,萨日朗大妈用自己的命烧了那片大麻,达来入狱服刑。此前,我只知道达来开大尾羊和种草药的情况,也听说了那场大火和他入狱,却不知道还有这么深的前情。

沐沐的讲述,让我像看了一部情节跌宕起伏的电影。可能我的眼神里露出了一丝怀疑,她说,“你要看看我的病历吗?骨髓移植是静脉注射,不需要开刀,我没有伤痕给你看。不过,我因为打针太多,手腕上扎出了一朵花的样子。”

她说着伸出左手,我看见她手背上通常的输液扎针位置,针眼密密麻麻,隐隐是一朵花的样子,好像纹过之后又试图擦掉的文身。

“我只是有点震惊。”我说。我没有说出的是,我震惊的并不是他们家这曲折的故事,而是经历过这么多病痛,她仍然保留着那纯粹的笑容,仍然无比乐观而活泼,似乎痛苦的记忆已经像无用的数据一样被清空。忽然间,我的心对她充满疼惜和怜悯。我喜欢上她了,就在这一瞬间。我在心里把能感谢的人都感谢了一遍:从拉西爷爷到达来,甚至我还感谢了老辈们经历的苦难,那是这个故事的起点。所有环节一个都不能缺,缺了一个,我都无法遇到沐沐。

沐沐告诉我,她这次是偷偷回国的,因为她爸爸陈皮特不让她来找达来。最开始,陈皮特告诉她的是,骨髓移植是在志愿者库里找到的合适配型,隐瞒了达来的事儿。但是沐沐自己查过,这种情况只有近亲才有可能,陌生人配型成功的几率非常低。她虽然不知道父亲去找了拉西和达来,但是那段时间父亲不断回国、去芝加哥等地,再加上她偷听他打电话的内容,以及从他的律师那里、从医生那里旁敲侧击得到的消息,她确认给自己捐献骨髓的一定是个有血缘的人。最开始,她以为父亲有情人,并且和情人生了孩子,那个同父异母的孩子捐献了骨髓。后来,她把收集到的信息拼凑在一起,加之从上海老家打听出来的消息,才大致摸清这件事的内情。她再也无法等待,她要回国去找达来,去看看自己这个从未谋面却救了她的堂哥。

沐沐策划了很长时间,幸好关键的护照问题因之前回国办的是多次往返,不需要再去办,很好解决。其他的无非是行程和费用,这些年她攒了点钱,来回的机票也不成问题。剩下的就是此行的关键——怎么找到達来,她又不能问父亲。她还没找到好办法,陈皮特去外地出差,她赶紧坐飞机回到国内。一切到了国内再说,车到山前必有路。

沐沐在北京落地后,开始到网上搜索达来的信息,因为前些年做大尾羊,有关达来的报道不少,不过大部分都是关于企业经营的,还有一些是对他突然退出大尾羊的猜测。沐沐打听到,达来离开后,他曾经的岳父岳母成了大尾羊的主要持股人,但是不久,他们就把公司卖给了陈皮特,陈皮特转手又卖给了另一家餐饮品牌。她不清楚父亲在其中都做了什么,可是能猜到达来的离开和父亲有关。她想,这应该也是父亲不想让她见达来的原因之一。

看着电脑屏幕上有关大尾羊的报道,沐沐突然有了想法——顺藤摸瓜,既然达来曾经是大尾羊的老板,大尾羊虽然卖给了火锅店,但它的很多店铺仍然是原来的地址原来的人员,她一家一家去打听,肯定能找到一个和达来有过联系或交往的人。

沐沐花了一周的时间,逐个拜访北京曾经的大尾羊店面,只要是原来在大尾羊干过的员工,不论是经理还是服务员,她都一一交流。最后,她从不同的人那里得到了同一个电话号码,他们都管号码的主人叫满哥。

满哥就是小满,小满就是我的父亲。大尾羊红火的那些年,父亲是达来的后方采购大总管,主要负责给大尾羊采购乌拉盖草原的大尾羊和其他土特产,所以几乎所有门店的人都跟他打过交道。

沐沐在一个黄昏拨通了小满的电话,然后小满给了她我的电话。沐沐没有给我打电话,她直接来到了我的学校,找到我的宿舍,从宿舍同学那里打问到我今天的行踪。同学告诉她,我最近都在学校附近的一个地铁站口拍东西。“搞不懂,他就是拍路上的行人,坐地铁的人、小摊贩什么的,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搞什么。”然后沐沐的笑脸出现在了我的镜头前。

小满告诉她,达来正在监狱里服刑。沐沐也知道了他后来的故事,那场大火和萨日朗奶奶的故事,她痛哭了一场,想见达来的心更迫切了。

“冬至,你能陪我去看看达来哥哥么?”沐沐说。

“现在吗?”我心里动了一下。

“现在,我对国内真的不熟悉,我不知道怎么找到他的监狱,也不知道怎么去探访。”

“我陪你去,放心吧。”我说。我也没去过监狱,我也没有探视过服刑的人,但除了能和沐沐在一起外,这件事本身也让我激动好奇。

“那……我能拍你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拍我?什么意思?”

“就是像纪录片那样,拍摄能拍的一切,在路上、去监狱、和达来见面,等等,当然如果哪些内容你不想让我拍,告诉我就行。将来拍完的素材我也会给你看,你不想公开的我都剪掉。”

她沉默了一会儿。沉默的时候,她看着我,眼神里既不是疑虑也不是探寻,就是那种什么也没有的单纯。她似乎在用一种特别的方式检视我,无为而治的方式。好在我并不怕她的检视,甚至为此而激动欢欣。我也看着她。不过我的眼神是直接而热烈的,那种一见钟情的爱意汹涌澎湃,根本无法遏制,两只眼睛像两支喷火枪,向她喷射出烈焰。她的眼睛是静默的深潭,可以熄灭一切火焰。很快,我的情绪冷静下来,但是心里翻涌着莫名的感动,眼眶发热,眼泪不由自主地流出来。

“你哭了。”她轻轻说,伸出手替我擦眼泪。

我知道这表示她答应我了,眼泪再次汹涌而出。长大之后,我从未哭过,好像积攒下来的泪水只为在这一刻尽情地流。

其实,我要拍她并不是做什么片子,我就是想拍,我内心最深的地方预感到,我最终会失去她。我不愿意接受这种可能,但是我也没法彻底把它从心里清除,既然如此,那我不如就在和她一起的日子里尽可能地留下一切吧。

接下来是我二十年人生里最美好的时刻,我和沐沐收拾好行囊,没有告诉任何人,直接往沙漠深处的监狱进发。我已经打听到,达来被关在西边靠近沙漠的一座监狱里,我们需要先坐火车到集宁,然后再坐三个小时长途汽车到那个西部小镇。最后,我们从小镇出发,走一个多小时,才能抵达那座监狱。幸好现在的探视都是网上申请。我第一次提申请,网上的回复说,达来拒绝了探视。我想起父亲提起过,达来拒绝所有人的探视。后来,我开始每天提一次申请,但是达来都拒绝了。不管他,我们照我们的行程进发,只要到了那里,总有办法见到他的。

这可能是整个中国最后一列慢火车了,在这个高铁普及的时代,还能坐到慢火车是有福的,尤其是和心爱的女孩一起。我买了两张软卧,一上一下,上了车之后发现旁边的两张铺根本就没有人,整个小铺位成了我和沐沐的单间。她对一切都感到新奇,爬到上铺去躺下,感受在火车的晃动中如何睡觉。我还带她到硬卧车厢,找一个没人的包厢,让她爬上最顶层的铺位,在狭窄的空间里尝试翻身。这些新事物和新感受让她兴奋,不断提着各种问题,我用自己的经验尽可能地解答。有些问题我也没有答案,甚至在网上也搜不到答案。

她问我,“冬至,你说时间是绝对的还是相对的?”我回答不了。

“我觉得是相对的,”她说,“你看啊,我们坐在慢火车上,竟然就觉得一切都变慢了,距离也变远了。可是坐高铁或飞机的时候,快得不得了。”

我点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她说完话的时候,总会露出一个微笑。她像一个被微笑养大的孩子。除了某些时刻——我去洗手间回来,门露着一条缝,我刚要伸手开门,却听见她的一声呻吟。我能判断出,这是疼痛时人不自觉的呻吟。透过门缝,我看见她打开自己的包,掏出几个药瓶,每个倒出一粒或两粒,然后把它们一起吞掉了。

夜晚来临,她躺倒在铺位上睡着了。我在她对面的铺位,也躺着,却睡不着,我看着她安静入睡的样子,痴痴迷迷。现在,那张面孔上没有任何表情了,没有微笑也没有焦急,只是平静。

“沐沐。”我轻轻喊了一声。

“沐沐。”我又喊了一声。

我的喊声越来越小,最后消隐在火车哐当哐当的行进中。

等我再次睁开眼,便看见她和穿过车窗玻璃的阳光融合在一起。我立刻拿出摄像机,对准了她。她在梳頭。她没有去车厢尽头的洗手池,那里有一面水迹斑斑的镜子,可能这个时间洗漱的人很多,她不愿去挤。她就对着车窗上浅淡的影子梳头,把头发拢起成一束,嘴里叼着一枚蓝色的皮筋。她熟练地把皮筋绑在马尾上。我在镜头里看见窗玻璃倒映过来的她的面孔,模糊又清晰,几根逃跑的头发随着列车的节奏在晃动。镜头聚焦,她的耳垂成为焦点。

她回过头来,依然是令我心动的那张脸。

“我饿了。”她说。

接着,她伸过手,抢过我的摄像机,直接对着镜头说:“嗨,冬至,我说我饿啦。肚子瘪瘪,我能吃掉整个世界。”

我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两盒泡面,撕开,到热水器接了热水,把面泡上。

我又拿出一袋榨菜和两根火腿肠、两个卤蛋,晃了晃说:“泡面三剑客,豪华大餐。”

几分钟后,我们头碰头吃着泡面。她真的饿了,也可能是很少吃泡面,每吃一口都啧啧赞叹:“好吃呀,真美味。”我们从面桶里抬起头,看了看彼此,哈哈笑起来。我们吃得太快,面汤溅到脸上,特别是嘴唇一圈,像是肿起来了。泡面的水汽氤氲在我们之间,那种带着调料味道的潮湿感令我们感到亲密。

现在,我们肯定算朋友了,甚至算最好的朋友了。我想。

两天后,我们见到了达来。网上的申请依然被退回,但是我持续不断的申请引起了监狱管理方的注意,他们打电话询问是不是有紧急情况。我请他们给达来带话,说来看他的是沐沐,她已经到了这里。达来不可能再拒绝了。

我们在探访室见到了达来。我还记得几年前他的样子,意气风发,现在他穿着灰色的囚服,寸头,人有些瘦,但精神还不错。

他看到沐沐,只是笑了一下。沐沐却撇着嘴,要哭的样子。

“哥哥,”她喊道,“达来哥哥。”

“傻丫头,”达来说,“干吗非要来这里。你爸爸知道肯定得气坏。”

“怎么可能不来呢?”沐沐说,“我身上流淌着你的血呢。”

“我食言了,我本来答应你爸爸,永远不见你的。”

“没有,是我见你,不是你见我。你不算食言。达来哥哥,你……还好吗?”

“很好,”达来说,“我度过了最艰难的那段时期,现在是我最好的时候了。我心里再也没有任何负担,轻松得很。”

“我想抱抱你。”沐沐说。

达来伸开手臂,沐沐扑到他怀里,使劲地抱住他。她的头埋在他胸口。

他们并没有说太多的话,血浓于水,无须语言的加持。分别的时候,达来让我和沐沐答应他,明年的春天一定去乌拉盖草原,看看那片被大火焚烧的草场怎么样了。我点头,说一定会带沐沐去。我明白,只有通过那片草原,他才能释然母亲的死。

“好好照顾沐沐。”达来说。

我“嗯”了一声,达来看出来了,我喜欢沐沐。

“不要学我,我辜负了太多人。”达来又说。

我没有应声,谁能知道呢?我们的一生都肯定会努力去生活,但是生活并不总能如意。那个预感又在心里跳了一下。

傍晚,我和沐沐走到小镇的北边,穿过一片并不茂盛的树林,到了沙漠边缘。沙子的侵袭悄然无声,有时候也声势浩大,一场风过后,它就会向村庄侵袭几百米甚至几公里。

“这里好像美国的西部。”沐沐站在一个小沙丘上,看着沙漠和戈壁说。

“所有的西部都一样。”我说。

“我开始特别期待明年春天的草原之行了,”沐沐说,“尤其是看见无穷无尽的沙漠,想想无穷无尽的绿色真让人激动。”

“明年春天,我带你去乌拉盖。”我说。我跟她说了自己的两次草原之行,六岁那年,去年暑假,我告诉她作为一个出生在农区的人怎么感受草原。我们似乎还说起了各自的理想,沐沐想变成一个旅行家,四处行走,见不同的人,看不同的风景。我呢,我想自己去创造风景,我觉得现实世界真实复杂,但是远不够完美,更不够深刻。我们其实只需要它的一部分,但是你永远只能接受全部。

5

第二年,乌拉盖的春天来得比往年早半个月。五月份,青草已经褪去了稚嫩的鹅黄,变得青绿,是葳蕤的样子了。该长出来的花草都已长出,草原迎来了它最盛大的季节的开端。沐沐的签证即将到期,剩余的期限刚好来得及到这里一趟。这几个月,她自己去了一趟西藏,还到了珠峰大本营,给我发来了吸氧的照片。我本想逃课一起去,但是被沐沐制止了。“你得好好毕业,你还要找工作。”她说,“而且,我就是想一个人走走。”我无法再坚持,尽管我无比舍不得,也无比担心。

好在她会随时给我打视频,告诉我发生的一切。她回来后,说给我带了礼物。我以为是一个转经筒或者唐卡,没想到是她拍摄的几十段视频。她拍摄的是自己。

“我帮你拍了我自己,”她说,“但是我有一个疑问,如果你的片子里用了这部分,那到底算是客观的还是不客观的呢?”我回答不出来。就算是我拍的,也不可能客观了,我喜欢她,我每一次都带着爱的情绪在拍,怎么去谈客观?而且,我也不可能把有关她的视频剪成所谓的片子,可能我一开始的私心就是用这种方式留下足够多的她的影像。这一切都独属我一个人。

她旅行的这段时间,我完成了毕业设计,还在一家大型游戏公司实习了三个月。实习结束,带我的师傅说我有机会留下来,试用期转正后年薪至少能拿二十万。这对一个刚毕业的学生来说,已经是很好的薪酬了。但是我有自己更心仪的目标,我给另外一家游戏公司投出了简历和作品。

我们到乌拉盖那天,天气略有些阴沉。

我开了父亲的二手车,一路颠颠簸簸。草原并不是游戏,无法统一着色,有些地方水草茂盛,有些地方则显得荒芜。沐沐好奇,我跟她讲起自己所了解的情况,牧场超载,开垦农田,等等,都可能让草原无法休养生息,造成半沙化或者板结。我和沐沐说,大自然和整个地球就是枯枯荣荣,只有这样不断变换,才能保住更宏大的生机。沐沐不置可否。

我找不到那片草场了,我在仅有一条路的地方迷路了。后来,我寻到信号,拨通父亲的视频,他指挥着我找到拉西爷爷家。他会带我们去那片经历过大火的草场。

拉西爷爷住在他最早居住的那块草场,那时候他刚被从上海带到乌拉盖。他在这里认识了萨日朗奶奶,在这里开始了作为一个牧民的一生。我们从车上下来时,他正在蒙古包前面给自己的马刷毛。这匹马是枣红色的,高大英俊。拉西爷爷自己已经很少骑马,但是他仍然养着一匹马,它代替萨日朗奶奶陪着他。

“看见它,我就会内心平静。”拉西爷爷说。

沐沐摸着马的脖子,马的血管很粗,蚯蚓一样浮凸在皮肤表层,她的手顺着血管抚摸,能感觉到血在匀速流动。

“像一条又一条的河流。”沐沐说。

我知道她想骑马。

我从蒙古包里找出马鞍,在拉西爷爷的指挥下,笨拙地装配好。

沐沐牵着缰绳,准备上马。但是这匹马太高大了,她根本够不到脚蹬。拉西爷爷指了指草地,说:“冬至,蹲下。”

我愣了一下,然后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半蹲在草地上,我的头在马腹部的高度。沐沐踩着我的背,够到了脚蹬,一跃上到马背。

不敢让她自己骑,我一直牵着马,然后慢慢在草地上踱步。我不断抬头,想看看那只鹰会不会来。我希望沐沐能看到它。我和她讲过自己进入鹰的身体,获得了鹰的视角俯瞰草原,那种体验如同灵魂出窍。当然,我们都知道这只是幻觉。

沐沐示意我赶紧拍摄,我不太放心松开缰绳,只能一只手举着摄像机,镜头摇晃,她的脸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沐沐的身影和天际的阳光快速地切换着,仿佛一种顽固而特别的蒙太奇。

后来,马挣脱了我的牵引,轻轻地奔跑起来。沐沐惊呼一声,但是很快反应过来,俯身捞起缰绳,现在,她得尝试自己纵马了。沐沐骑着枣红马小跑了一圈,我的镜头一直聚焦在她身上,她是如此开心,仿佛不是骑在马背上,而是飞在青草之上。

沐沐下马的时候,腿有些发软,大半个身体都瘫在我胳膊上。我又嗅到了她独特的香味,心里一凛:她终究是个生过大病的姑娘,可不敢让她太辛苦。

我扶着她坐下,递给她一瓶水。她喝了一口,平息了喘息,说,冬至,麻烦你到车里把我的包拿来吧。

她随身带了一个大包,没见打开过,我不太清楚里面是什么。我幫忙拎的时候,感觉重量不轻,但也说不上特别重。我把摄像机给她,自己牵过枣红马,纵身上马。既然沐沐都可以独自骑马,我好歹是个男子汉,好歹小时候也骑过,更没有理由害怕了。枣红马放开蹄子跑起来。真神奇,马跑在半尺深的草场上,竟然没有一点声音,像是一艘静静行驶在水面上的船,而那些青草,也在马蹄下晃荡着身体,仿佛是船桨荡开的波纹。

我拿来那个大包,沐沐已经把一整瓶水喝完了。我还从车里带来几块巧克力,撕开包装递给她一块,“补充点能量。”

她叼在嘴里,一边急慌慌地拉开大包,竟然从里面拿出了一个无人机,一个遥控器。她摁了遥控器,发现电量很弱了,又迅速换了电池。最后,她又掏出一副眼镜,示意我戴上。

“我在旅行时,有些地方爬不上去,又不甘心,就买了一台无人机。这样,我几乎能看到所有景色了。”她说。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要用无人机飞到空中去拍摄乌拉盖草原。无人机能直接把画面传导到眼镜上。我顺从地戴上眼镜,眼前先是一片漆黑,接着,几束柔和的光闪过,镜头里出现两只脚。那是沐沐的脚,因为无人机还未起飞,镜头只有这样的高度。她穿着一双耐克休闲鞋,淡粉色的凉袜,白皙的脚踝……等等,她的脚踝怎么会这么粗?沐沐可不胖呀,肯定是镜头的变形效果。

“准备。”我听见沐沐说。

我的视角开始跟随摇晃着的无人机上升,再上升,草原在下降,降为一片大地。

我看见了自己和沐沐,此刻,沐沐是熟悉的,我自己反而是陌生的。我从未以这种方式看过自己,真像是灵魂脱离了躯壳,俯瞰世间的一切。很快,我的注意力就被乌拉盖草原吸引了,很幸运,这时一大块云朵遮住了太阳,草原被披上了一层薄纱,那些青草多了成熟的色彩。我们在大地上,感觉不到风,但是一旦升到几十米的高空去看,却发现风正漫过整个乌拉盖。那些草铺展成绿色的水面,大片大片地荡漾着,起伏如波如涛、如浪如潮。我忍不住想,草原和大海是同一件事物,草原就是绿色的大海,大海就是蓝色的草原。

这就是上帝视角吗?我想就这样俯瞰着人间,这一刻,你会觉得许许多多以前特别看重的事情,已经不重要。很难想象,如果无人机可以无止尽地升高,升到几千米几万米,越过飞机航线,穿过大气层,到达太空之中,地球看起来会比现在的我还要渺小吧?那一定是最特别的旅行,令人忧伤却不悲痛。

回去的时候,沐沐坐在副驾驶,有些疲累。我让她睡一会儿。她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因为在草原上,几乎没有人和车,我开得很随意,根本不用时刻盯着前方。我的眼睛大多数时间都在看沐沐,她有一根睫毛掉了,沾在眼皮上,像半个小小的括号。她睡着了,我正这样想着,她却突然眯着眼说了一句:“冬至,你现在看到鹰看到的景色了吧?这次是真的,不是幻想。”我还没回答,她重又闭紧眼睛,真睡着了。

哦,原来她特意带了无人机来,就是为了让我实现跟她讲过的像鹰一样看待人间的愿望。是的,我看到了,我觉得自己因此又成长了。尽管说不上任何具体的变化,但是我觉得自己和昨日已经不同。

我们在当初达来的种植园、现在的草场那里,拍了许多照片,准备看达来的时候带给他。

我俩把车开到拉西爷爷那里,他已经煮好了肉在等我们。

羊肉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新采摘的韭菜花做的酱带着微微的辛辣,但是那种新鲜感和水汽,就仿佛把一整个草原凝结在一个小碗中。我和沐沐吃得开心,肚子溜圆,拉西爷爷却几乎不怎么吃。他笑眯眯地在旁边看着我们,不时给我们的茶碗里添上香喷喷的奶茶。他还给我倒了一碗马奶酒,我也喝光了,胸膛里热热的。

饭后,拉西爷爷说,“沐沐,帮大伯一个忙。”

“什么呀,大伯?”沐沐问。

拉西蹒跚着脚步,在里间一个箱子里翻啊翻,翻出一件湛蓝色的蒙古袍,上面坠着许多亮眼的银饰和金丝花纹。

拉西把蒙古袍抱出来,抖了抖说:“你穿上试试?”

沐沐瞪大眼睛,痴了一会儿,喃喃说:“这是伯娘的?”

拉西点点头,说:“是,她出嫁的衣服,前些年,你达来哥哥结婚,她把它给你嫂子了。但是后来,他们……分开,达来又把它带回来了。然后你伯娘生病,再也没机会穿了。一件衣服,如果很长时间没有人穿它,它就会失去光彩,慢慢死掉。”

衣服也会死吗?我心里想,却没有问出。

沐沐脱掉外套,接过袍子,慢慢地穿上。她不会系袍子特制的襻扣,拉西一颗一颗帮她系好。这个时刻,沐沐痴痴地望着拉西,如同望着自己的父亲、自己的祖父。

她突然瞪了我一眼说:“白痴,还等什么,赶紧拍啊。”

我这才想起来摄像机还没打开,如此美好的场景,错过简直就是罪过。我赶紧打开摄像机,把他们的一切动作都摄入镜头。

沐沐穿好了袍子,她身材瘦弱,不比萨日朗奶奶蒙古族人的大骨架,衣服看上去就有些宽大。不过,衬着她白皙小巧的脸,和一头染过的淡黄色的头发,却呈现出一种别样的美感。拉西慈爱地看着侄女,或许,他想起了幾十年前萨日朗奶奶穿上它的样子。

外面夕阳正在西下,草原沐浴在晚霞之中。沐沐走出来,在门前的草场上翩翩起舞。我想起自己的音乐收藏夹里有一首唱诗的歌,赶紧找出来,是《诗经·郑风》里的《野有蔓草》,一个女孩轻轻地吟唱着: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吟唱在接近尾声时被电话铃声打断。是我的电话,我本打算挂掉,却看见了屏幕上的来电备注:四海。

啊,我激动地大喊一声,这可是我最喜欢的游戏公司,前些天,我给他们发了求职简历,一直在苦等回复。

第二章 苍穹无际

1

——沐沐从乱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宇航员,飘浮在茫茫太空之中。她的身体已经没有了重力的束缚,甚至,都快感觉不到肉身的存在了,但是她也不能随心所欲地动,缺少了凭依和阻力,人哪儿也去不了,只能任飘摇。上和下、左和右全部消失,她置身在一片静谧的混沌世界。这混沌并非一团,而是其中藏着成千上万颗星星,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在遥远的地方闪烁。她甚至感到,自己也是一颗发着微光的星子。

她急切地想找到一个参照物,在宇宙中,人所熟悉的参照物只有太阳、月亮和地球。可是,太阳为什么消失了呢?在地球上看的时候,太阳那么大那么亮那么温暖,可是在苍穹中,太阳却隐匿了。她知道太阳一定在,只是被浩大的宇宙变得很小很小,或者被某颗星遮挡了。月亮就更难找寻了。

她继续飘浮着,如风筝,如蒲公英,如浮云。她开始享受这种放松感,那些浮肿、疼痛、灼热都消失了,但全身的毛孔和触感却仍然醒着,饥渴地体验着令人颤抖的松弛。宇宙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她不知道自己会游荡到何时何处,她的生命短暂地进入了真空状态。

终于,她一扭头看见了那颗蓝色的星球。在所有可见的星球中,只有它包裹着动人的蓝色,像一个穿着蓝裙子的少女。蓝色的缝隙处,是略显模糊的碧绿和几片黄褐色,还有纱一样的白,她知道那是草场、沙漠和云朵。沐沐心里涌起一股冲动,她想靠近它,以最快的速度,像飞船返回舱那样坠落在它的怀抱里。让她惊喜的是,这个念头刚在心里浮现,她竟真的向地球飞去。速度并不快,但只是一瞬间,她就到了地球的上空,仿佛是穿越过来的。

现在,眼前的景色已经不能再说陌生,她在许多科幻电影里通过镜头见到过。甚至,连海水交汇处涌起的双色潮汐都能看清。地球在缓缓自转,很快她就找到了那片大陆,然后凭借印象搜寻着雄鸡图案,接着看向图案的北部。她在找乌拉盖草原。她只能去找乌拉盖,上海现在看比针鼻还小,美国的城市也是。很遗憾,她只能辨认出一大片土地,却无法确认哪里才是乌拉盖。

但是等等,她在继续飘飞,继续靠近。她开始穿过大气层,几秒钟的云雾缭绕之后,地球开始从曲面渐渐变成平面,地上的一切也渐渐清晰起来。高山,河流,城市,村庄,这是飞机低空飞行时的视角。

然后是直升机跳伞的视角,然后是翼装飞行的视角,然后是无人机的视角,这时,她心里漾起浅浅的愉快,孤独感和不安感消失了。人终究还是要落地的。

她回到了土地上;准确地说,她回到了草原上;也不对,她回到了简易的VR座椅上。

眼前的大地变成了一块屏幕,屏幕显示一行字:体验结束,欢迎回来。

沐沐怔怔地静默了好一会儿,她有点不相信刚才的一切都是虚拟的。那场景和感受如此真实,仿佛不是从外部进入视网膜后转化为信息再抵达大脑,倒像是她的大脑里本来就有,又借助这种方式投射出来。这是她一个人的苍穹之旅。

一双手伸过来,摘下了VR眼镜,并没有想象中刺眼的阳光。

窗帘拉着,我知道摘眼镜的时候眼睛会受不了强光的刺激,早有准备。沐沐直接从座椅上跳起,却又被安全带拉回到座椅里。所谓座椅,不过是一个简易的汽车座椅,安全带也是从车上卸下来的。沐沐迅速解开安全带,飞奔到窗口,唰一声拉开窗帘,被关在外面很久的急切的阳光,呼啦一下就涌了进来,像一波光的巨浪狂潮。沐沐从光里看见了太阳,它又大又圆,挂在正中天上。刚才,她找不到它了。

“怎么样?”我走到她身后,轻声问。

她知道我问的是什么,却一时组织不好语言来回答。停顿了一会儿,沐沐说,“很真实,非常真实,尤其是刚开始的那一瞬间,我以为自己真的到了天空。”

“那说明我的建模、构图、渲染都达标了。”我说。

“只是……我相信大多数人并不愿意这么快就回来,我想去宇宙更远更深的地方。”

“你说得对,可是以我现在的技术水平和硬件条件,还没法去拓展开,这需要巨额投入、海量代码、素材和数据。我熬了这么久做的这个模型,就是想用它来说服四海的管理层,让他们投资这个项目,帮我实现梦想。”

沐沐脸色苍白,我觉得可能是戴VR眼镜太久了,前庭功能有些许紊乱。她刚刚又急匆匆跑到窗口,被强光照射,这也容易让她失去平衡感。这时候,会有些晕眩症状,需要缓一缓。

“你……需要吃药吗?”我问。

她每天都得吃药。我曾问过她是什么药。她说是维持身体正常运转的药。“人不能光靠吃米活着,还得吃药。”她还拿这个开玩笑。

可是我笑不出来。

一年多前,离开乌拉盖后,沐沐签证到期,不得不先回美国。我呢,则顺利入职了四海公司,但郁闷的是,我被分配的业务并不是最新的3D游戏设计,而是对几款老游戏的优化和维护。我像一个游戏修理工,每天去补漏洞、改bug。那几款游戏玩家不少,但是在基础设计上还是早一代的,纯粹的网络游戏,场景充满数码感。而我想做的是那种具备真实性的游戏,我喜欢让场景现实化,商场就是商场的样子,大厦就是大厦的高度,人就有着人的欲望。因此,在工作之余,我一直在自己设计一款名为“旅程”的3D体验游戏。我努力的方向不是把生活变成游戏,而是把游戏变成生活,或者说,游戏应该成为一種真正满足不同人精神需求,特别是深度精神需求的生活方式。其实这些年来,很多游戏都从不同方面向这个维度努力着,比如有的游戏,需要主角克服困难不断成长,模拟了人的成长过程;有的游戏,必须队员之间相互配合才有通关的机会,这是锻炼玩家的合作能力和社会化;有的游戏,专为女性玩家设计,她们可以通过不断换装来升级,并且还有着家园玩法和共创玩法。但是对我来说,这些远远不够,我希望游戏能像音乐剧、史诗、电影一样,成为最深刻的人类文明样态之一。

我选择的突破口是3D体验式游戏。在我看来,人类文化最经典的样态,都是沉浸式的。无论是古希腊的经典悲剧,还是现代的音乐剧、电影,或者游吟诗人的诗歌吟唱,它们的本质都是让参与者全身心沉浸在作品之中,体验他们在其他场景里无法获得的感受。这就是为什么亚里士多德说戏剧有净化功能。当然了,我一开始并不懂这些理论,这些都是沐沐讲给我听的。当我和她诉说了自己的职业理想,她用这些说法来给我打气。我不太清楚她只是为了鼓励我才这么说的,还是说我的想法真的契合了这些先贤们的思想。总之,她的话让我更有动力了。

我们在一年多前我收到四海通知的那个夜晚和之后的几天里,坦诚地交换了彼此的内心。我忍耐不住诉说的冲动,我想把记忆中和体验中一切深刻的事件都告诉沐沐,这原因肯定不只是喜欢或者爱,这是原始丛林里一只古老的鸟在向另一只鸟发出鸣叫。也许,我们就是世界上最后的两只鸟。我认为,她就是唯一懂得我鸣叫的那个人。我相信我也是唯一懂得她的鸣叫的人。

更重要的是,她向我讲述了自己的故事——

沐沐说,很小的时候,她还没有出国,一家人在上海。四岁,父母离婚,父亲整天在外面跑来跑去,忙着做生意、赚钱,她就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家里的房子不小,生活很优渥,但是爷爷永远都阴沉着脸,仿佛是随时在接受审判的罪人。那时候她还不懂为什么,现在,当她知道拉西伯伯的故事之后,她明白了他在惩罚自己。爷爷很少讲话,他每天早早起床,坐在一把藤椅上,像一截枯树根。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许,他每天都要重复想起把拉西送走的那个清晨吧。他在一遍又一遍假设,如果没有把拉西送走,会怎么样,以此来填补心中的愧疚。沐沐不解的是,如果当年是迫不得已,后来生活变好的时候,他为何从没有去找过他呢?父亲和爷爷的关系也不好,爷爷似乎把送走拉西的罪责转移到了父亲身上,他曾提到过,如果当时奶奶没有怀上父亲,那拉西就不用走了。但这一切都是沐沐的猜想,她所看见的就是父亲和爷爷之间的冷漠,仅有的彼此关心也像是在承担不得不承担的义务。那么,爷爷对她好吗?她竟然也说不清。在她六岁离开上海去美国之前,他们说过的话不超过一百句。而奶奶则是那个永远不停嘴的人,可是她说的话一百句里有九十九句都是废话——“天好热啊”,“牛奶保质期要到了”,“蚊子多,剩饭要马上放冰箱”,“又忘了吃药”……

在弄堂里和小伙伴们玩,偶尔有小孩子笑话他们家没人气,她不懂得怎么反驳。她还经常被邻居家的大人用同情的眼光看,也能听到他们轻声感慨:好好的一个小囡,妈妈跑掉了,爸爸不着家,可怜哟。她也只是假装听不见,高声唱起儿歌,把这些都挡在耳朵外面。

六岁零七天,父亲离开半年后出现了,带走了她。

她很高兴离开这么沉默又聒噪的家,她觉得,自己再待下去,也会一夜之间变成一个老人。到了美国后,那边的家里除了佣人,没有人再管她,父亲不在家的时候多,这种开放和放松,瞬间释放了她的天性。她那么爱玩爱笑,那么纯真无邪,再也不用小心翼翼和不知所措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家里后院有一块大草坪,她并不喜欢那种被剪裁得整整齐齐的草,不过草坪的边缘还有几棵大树,是她的所爱。后来,她让父亲模仿邻居家建了一栋树屋,从此几乎每天都躲在树屋里。门前就是茂密的枝叶,仰头就是湛蓝的天空,俯首又是碧绿的草坪,她仿佛悬置在最恰当的空中。

因为爷爷奶奶的原因,她的语言功能发育缓慢,他们说的又是上海话,到了美国后,她曾刻意忘掉学到的那些上海话,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学英文上。她想尽快具备交流能力,跟这里的小朋友融为一体。她做得很成功,连学习成绩都名列前茅。

她以为一切都会顺利地进行下去,直到她在十五岁那年开始频繁发烧,去医院检查,不是病毒或细菌感染,不是肺炎或别的常规病。她还经常在课堂上鼻血直流,感觉到骨头疼痛,最后她被确诊为白血病。那真是艰难的时刻,她躺在医院的病床里,脑海中响起的竟然全是奶奶唠唠叨叨的话——“天好热啊”,“牛奶保质期要到了”,“蚊子多”,“剩饭要马上放冰箱,又忘了吃药”……从此之后,她每天都得吃药。时间长了,几乎形成了某种心理疾病,明明吃过了,可是总觉得自己忘了,有时候到了极端时刻,她宁可再吃一遍,也不想受那种“可能没吃”的心理折磨。

父亲放下生意,每天陪着她验血、检查,他自己的骨髓不合适,到处去找合适的骨髓配型。

在等待合适配型的那段日子,她仿佛退回到了四五岁的童年时代,她能看出周围人同情和怜悯的目光,他们说话时小心翼翼,怕引起她的焦虑和不安,可是他们表现得如此明显,以至她不得不假装自己没看出来。就像小时候,她把饭粒掉在桌子上,爷爷会看着她,一句话都不说,她呢,则边把饭粒撿起来边自言自语:“不能浪费,不能浪费。”她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说给谁听的,因为爷爷虽然看着她,却不一定看见了她。他眼神不好,还常常陷入回忆之中,他看她和他看向屋子里摆着的黑白照片没什么不同。但是她就是会想,万一呢?万一爷爷的眼神就是在责怪她把饭掉在桌子上了呢?

父亲把笔记本电脑带到病房来,还有一个超大的移动硬盘。

“这里有上百部电影,你无聊的时候就看看电影吧。”父亲说。

她点点头。接下来,她的确看了很多电影,很快就发现了自己的兴趣点都在科幻电影上。尽管那些科幻电影有一半以上都是在讲人类的悲剧故事的——要么机器人统治世界啦,要么外星人来掠夺地球啦,要么科技发展可是普通人的生活更惨啦——她依然觉得它们给了她希望和力量。在那些电影里,具体的人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人类,甚至也不是人类,而是人这个概念。她开始逐渐相信,宇宙中远不止人类一个文明,而是有着成千上万的文明,地球只不过是其中发展程度较低的一个。想到这些,她会觉得在遥远的太空,有和她相似的一双眼睛正看向这里。“那么,根据宇宙守恒定律,我并不会死掉,而是作为另一种能量存在。或者,在平行宇宙里,依然有另一个我活着。”这些看似不着边际的、虚幻的想法,被病房雪白的墙壁弹来弹去,壁球一样,总是能击中她,让她在疼痛之外保有另一种真切的感受。

她在社交平台上开了一个账号,每天更新一段小故事:她对宇宙里一种文明的设想。在想象中,再没有什么能够束缚她。一开始,她的设想还都是借助那些科幻电影里的元素来搭建,后来,随着设想越来越多,她的想法开始更加天马行空了。比如,她设想了一个星球,这里的人们只靠喝水就可以活着,人们的身体是透明的。他们也分雄性和雌性,但是不需要结婚和结合,雄性和雌性把体液排进河水之中,那些精子和卵子就会自由组合,然后在河床的淤泥里孵化,最后长成新的人。所以,在这里也就没有了父母兄弟,大家都是河流的孩子。再比如,她还设想了一个星球,只有指甲盖大小,可是它的重量却和太阳差不多,因此这个星球上的人都是概念人,每个人都是一颗无比小的原子,他们的命运就是永不停歇地互相缠绕着旋转,如果其中的一个没有了力气,停止了,那整个星球都会在压力下瞬间坍塌。另一个星球特别神奇,整整齐齐地区分出一半陆地和一半海洋,陆地都是草原、森林,海洋平静,从没有风暴。陆地上的牛,白天在草原上吃草,每当夜幕降临,它们就会缓缓走入海中……

沐沐的星球在累积、增加,逐渐构造出一个小小的星系。她竟然很快拥有了一大批粉丝。粉丝们开始在她的故事下留言,并且有人接龙般续写她的故事,也有人写下新的故事。她和她的粉丝们借助这些故事,互相安慰和鼓励,她也因此生出不少战胜病魔的勇气。他们聊天说,无比期待外星人的来临,哪怕他们真的跟科幻电影一样,是来侵略地球的,也一样欢迎。有人留言:“就像当年的五月花号发现了美洲,外星人总有一天会发现我们。我们就是宇宙中的印第安人。”沐沐回答说:“还有另一种可能,我们人类的科技突破瓶颈,突飞猛进,在五十年到一百年的时间就能进行宇宙旅行了,我们才是那个侵略者,我们攻占了另一个有文明的星球。”她的粉丝以年龄相仿的少年为主,在他们的观念里,成人世界那些有关人类的伦理和道德还很模糊,所以,他们完全依照自己的想象去构造新的宇宙。这些宇宙五花八门,五彩纷呈,犹如夜空繁星。

深夜来临,网友们都下线了,沐沐仍会盯着闪烁的屏幕出神。有时候,护士看班比较松,她就悄悄下床,到病区的走廊里去,看着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灯,还有远处晃动的白色人影,那场景仿佛她在某个故事里写的。偶有急救车的警笛声从医院的东边传来,声音也是戛然而止,那里是急诊室,总是透过墙壁传出混杂而急切的人的声音,这些声音里能听到隐约的哭泣和叫喊。她开始猜想,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急症患者?能不能抢救回来?他是否还有意识,有意识的话他此刻到底在想什么?医护人员呢?他们早已司空见惯,但天生的使命感和长期工作的肌肉记忆让他们快速施救,就像那些工程师在处理代码里的BUG。

这时候,她就宁可自己生的是一场急病,只在一瞬间就可以判定生死,而不是这种需要漫长等待的煎熬。

这一天,有人从走廊尽头走过来,脚步声陌生而空洞,她想逃回病房,却感到双脚被钉在了地上一般。那个人走得很急,几秒钟就到了她身边,使劲地拥抱了她。是父亲。他不顾一切地大喊着,“沐沐,沐沐,我的女儿,你有救了。我找到合适配型的骨髓了。”

她并没有兴奋起来。这一刻的场景和感觉,特别像在梦里,也特别像她和网友写下的某个故事的变形版本。她在想,故事里的疼痛和真正的疼痛,到底是不一样的。

第二天,明亮的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她看到身边围着好几个医生和护士,他们正要给她抽血做检查。她从他们的忙碌和零零碎碎的话中听明白了,的确找到了合适的配型,现在,他们要尽快给她做骨髓移植手术。

“你高兴得昏倒了。”这时父亲凑过来说,“沐沐,昨天晚上我来找你,告诉你好消息,你听后,高兴得昏倒了。”

沐沐笑了笑,她不想解释自己并不是因为高兴而昏倒。但这的确是个好消息,不是吗?

混沌的世界重新有了秩序,而且是新的秩序,不过是一些小小的干细胞,她,她的父亲,她的整个生活就都得救了。原来那些耳机线般缠绕的时间线,被咔嗒一声打了一个结,麻团一样乱的部分就此终结,新开始的部分秩序井然。那些重叠、交叉、互相消融的空间也开始一点一点固定,天花板就是天花板,床头柜就是床头柜,走廊就是走廊,医院就是医院,纽约就是纽约。

几周后,她被推进手术室,麻药开始起作用的那一瞬间,她有两个闪念:一个是,这可能是最后一场乱梦了;另一个则是,我终于要醒过来了。

手术很成功,那个骨髓捐赠者的干细胞在她身体里生根,几乎没有排异反应,并且很快就制造出了全新的干净的充满生命力的血液,血液流遍她身体的每一根毛细血管,送去足够多的养分。她的确感觉到了噩梦醒来般的重生,每个毛孔都兴奋地张开,五觉变得非常靈敏,像是电脑扩容了硬盘又重装了系统。以前,她用来幻想的那些时刻,现在都只集中在一个问题上,那就是:是谁?她的骨头里,她的肌肉中,她的五脏六腑,现在是谁的细胞在生长、分裂、制造,支撑着她活下去?她急切地想见到这个人,了解他或者她的全部生活。她觉得只有这样,她才能去理解自己的身体和此后的人生。她也有隐隐的恐惧:他的细胞将逐渐替代她的细胞,当她全身的细胞都被更新了,她还是她吗?她怎么样才能在这更新里留住现在的自己呢?就像春天的时候,从去年断掉的草根里重新长出来的草,还是那棵草吗?

父亲对那个名字守口如瓶,医院的医生也告诉她,根据捐献者的意愿,他们不能透露他的任何信息。后来,沐沐知道自己不可能直接得到答案,她开始冷静下来,耐心也回来了,她想,以后肯定能找到线索和机会,只要他还活着,她就一定会找到他。她想亲眼看看那棵给了她重生机会的草。是的,既然老天爷又让我活过来,我就不能辜负它的美意,就要好好活着。何况,也只有这样,才算对得起那无私的捐赠者,不是吗?

她重新变回那个天真活泼、没有忧愁的少女,再次踏入学校,再次徜徉在游乐场和街头。此前熟悉的生活,在被重新过一遍时,竟然仿佛没有经历过似的。但是,她知道自己还是会去找那个人,找到他,看看他,跟他说说话,了解他的生活。这对她无比重要。

2

“所以我找来了,”沐沐说,“我找到了达来哥哥,拉西伯伯。我还找到了你,找到了乌拉盖草原。”

“老天不会辜负任何一个有心人。”我说。

“我也找到了真正新的自己,”沐沐继续道,“我回去会办好长期签证,接下来,将长期留在国内生活。”

我心里高兴,也有隐隐的不安。

“不是因为你,或者说,不只是因为你。老天让我重活一回,肯定不是为了重复以前的日子的。”沐沐似乎猜到了我的想法,补充说,“我就是觉得自己应该有新的人生了。我不知道是不是达来哥哥的骨髓改变了我,还是其他原因,那年手术之后,我就开始有了这样的冲动。这一次回来,更加坚定了我的想法。”

“嗯,是的。我听说很多做了器官移植的人,性格会变得像那个器官的原主人。”

“再见,冬至。”她拥抱了我,我的手臂感觉到她身体的瘦削,却不虚弱。

然后,沐沐走进了机场的安检通道,我看着她消失在人群里。一个半小时后,她的航班将从新建的大兴机场起飞,经过二十个小时,绕过大半个地球,降落在美国。

回公司的地铁上,我开始在手机上检索、在脑海里想象她的城市。在此前,美国对我而言既存在又不存在。现在,它必须存在,因为沐沐在那里。我想象着那里的人和建筑,想象美国的大街、街面的橱窗、橱窗里的物品,想象沐沐走在街头,突然回过头来冲我一笑。

沐沐离开乌拉盖回美国的时候,答应过达来,等到明年达来出狱,她一定会回来,跟我一起迎接他。我们三个人都把这当作一个重要的时刻期待着。

我盼着这一刻快点来临,我无比想念沐沐。只要有空的时候,我们就打视频电话。沐沐的自拍技术也越来越好,她从国内带回去的自拍杆和小巧方便的自拍摄像头,都已用得很溜。每周末,她都会把一大批视频素材发给我,我在不上班的时候,就把这些视频剪辑、渲染,并且编号存入网络硬盘。我已经攒了几个T有关沐沐的视频了。看着这些文件,我有时会觉得,自己正在把沐沐存进硬盘里,将来我们一起看的时候,那些被时间淘洗后遗忘的场景和细节,可能会比坐在屏幕前的我们本身更丰富鲜活。每一次微笑,每一次跳跃,每一句话语,最后都只能变成一颗微小的原子,一个0或者1,积存在我们内心的精神数据库。必须等到足够恰当的时机,它们才能再次裂变,释放其中超乎想象的能量,大爆炸出一个新的宇宙。

有一段时间,我几乎是住在公司里。我要尽快融入进去,掌握被分配的项目的基础架构和各部分细节,因为我的主要工作就是处理这几款老游戏的玩家投诉:打到某一关总是很卡,玩家拿到足够积分却领不到新武器,等等。要处理这些问题,必须先把整个游戏的代码过一遍,梳理出其中的关节点,还有作为玩家去亲身体验这些BUG到底是怎么回事。任务烦琐而无聊,但是我只能撑住。好在这几款游戏我在大学里不同程度地玩过,省却了了解的过程,修改的同时,我也会在宿舍群里跟同学求助,他们大都能及时给我些有效的建议。

某一次部门开会,没有安排我发言,但是领导在会议快结束时随口提了一句,大家还有什么意见吗?我冲动地站起来,发表了一通言论,大意就是这几款游戏实在太老了,应该马上淘汰。另外,公司的战略规划过于保守,游戏设计不是短期项目,必须要有足够长远的眼光才行。一款游戏的开发,至少应该领先玩家的想法五年,因为开发期可能就要三年,如果不能领先玩家,一出来就会面临老化的问题。

“而且,游戏就是整个人类社会的超前表征,游戏就是未来遗留在现在的线索。我建议公司进行超前开发,人类的游戏正进入深度沉浸式体验时代,玩家对场景的真实性,特别是情感的真实性的要求会成几何级数增长,不再是过去那种打打杀杀的直接刺激。我们如果不马上进行这方面的针对性布局,很快就会被整体淘汰。”

我的发言搞得所有人都很尴尬,他们并没有想到一个还在实习期的新人竟然如此胆大妄为。领导干咳几声,打圆场说,“冬至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我们会下再研究研究,啊,好,今天就这样。”

我知道他们其实并不是这么认为。那几款老游戏,每年仍然能给公司带来上亿元的收入,而成本其实不高,不过是一千万的维护费而已,公司怎么可能放着这一大笔收入不赚,反而把钱拿去开发前景缥缈的新游戏?不是说没有新游戏,四海的新游戏始终以一种固定的节奏上线,但整体都是老游戏模式的换代和升级。我说的新游戏,是一种全新玩法的属于未来的游戏。

我的实习工资尚可,拿到钱,我先优化了自己的一部分设备。我在想,如果我做出这款游戏的初步模型,或许就能说服管理层,就算最终失败了,我也能借助四海的一部分硬件和资源,来完善这个模型。我选择的突破口是“旅程”,这是我构想的游戏的模块之一,主打的是游戏玩家通过VR眼镜进行深度体验。这里的旅程不只是游山玩水那种,而是让玩家能够始终以第一视角去体验那些在真实世界里不可能实现的旅行。根据我这些年积累的素材和现有的能力,我只能先设计出其中的一小段。这一小段是太空旅行,选择这个,一是源于我的喜好;二是此类素材比较多,很多科幻片、科普纪录片等都表现过,容易收集;第三个是它并不基于我们生活的地球世界,约束少,比较适合去想象和发挥。

每天下班回家,我一边在电脑上写代码,一边等着沐沐打来视频电话。沐沐出现,我就和她聊一会儿,十几分钟到半小时左右。她有时在学校或家里,有时在路上,有时在逛博物馆。沐沐很认同我的游戏构想,为此她还经常把摄像头戴在头上,这样我在视频这边所看到的,跟她所看到的场景就是一模一样的。这种时刻,我也在体验着第一视角的“旅程”。这段时间,我对她的生活世界越来越熟悉,我曾经想象的异国,正在她的镜头下一点一点具体化——好像我们画的某个草图,正在从速写变成素描,从素描变成印象,从印象变成写实,精确度越来越高。

某一天,视频中的画面是无比细小的纹路。我能猜到是某种物品紧紧贴着摄像头,却猜不出具体是什么。接着,这个物品开始缓慢后退,退到一定距离,我能分辨出那是某种印刷品,再然后我看到了,那是一本护照。沐沐拿到了长期签证。

“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兴奋地问。

“达来哥哥哪天回家?”她回了一个问题。

我看了看电子日历,那上面的五月二十六日被标出两个红圈,这是达来出狱的日子。

“五月二十六日,”我说,还有五十天。

“我五月初到北京。”沐沐说。

“你那边的一切都处理好了?”

“嗯,”沐沐说,“我可太厉害了,我竟然用半年时间写完了论文,提前毕业,拿到了毕业证书。这也算给爸爸有交代了。”

“祝贺祝贺,厉害厉害。”

接下来,我们讨论了一下迎接达来的安排。去年冬天,达来换了监狱,他不在沙漠上了,而是被送到了赤峰市郊区的监狱里。

我和沐沐计划,从北京开车去赤峰,接上达来后,直接带他回乌拉盖。老迈的拉西在等他,他逝去的母亲萨日朗在等他,乌拉盖草原也在等着他。这是他的新旅程。

但是我要先讓沐沐踏上我为她准备的旅程。

五月初,她回到了中国。我感觉她长高了些,也胖了些,整个人的精神气色很好。在她回来之前,我每天只睡几个小时,我要赶在她落地前把“旅程”的第一部分做完,这样,就能让她第一时间体验我的成果了。

我从机场接到沐沐,把她带回自己租住的房子,然后叫了她喜欢吃的外卖。她吃过饭,洗过澡,说要睡一会儿。

“二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我几乎没能合眼。”

她躺在我的床上,床上有两个枕头,她枕着一个,抱着一个。

我关上灯,关上门,回到客厅去调试设备,等着她醒来。

后来,我听到了轻微的呻吟声。我想,她可能是做噩梦了,起身走过去,正要开门,她正好开门出来。

我没等她彻底醒过来,直接把她按在了我“特制”的“旅程座椅”上,接着给她戴上花重金购置的VR眼镜,在我的电脑上打开了“旅程”。

一瞬间的黑暗之后,沐沐从乱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宇航员,飘浮在茫茫太空之中……

达来从高大的灰色铁门走出来了。

他比我们上一次探视时壮实了些。我不知道是不是囚服过于宽大,让他在监狱里时显得矮小,还是他突然直起了腰板;又或者是经过几年的劳动,他真的强壮了。他眼神明亮,不再是当年做大尾羊时的志得意满,也不是铁窗里的略带迷惘。他似乎想明白了困扰已久的问题,找准了方向。

沐沐捧着一束花,走到跟前,递给他。

达来接过花,闻了闻:“真香。”那是一大捧萨日朗花。本来我们要从北京到赤峰,但是沐沐想起之前答应达来,要带着萨日朗花来接他。我们便先越过赤峰,到乌拉盖,走了好几片草场才寻到这束花,又连夜开车到赤峰。

达来说自己的感官好像都退化了,在监狱里,鼻子里闻到的气味都是固定的,跟狱友聊天的内容更是有限,半年之后,大家便都没有话说了;食物更是几年没有变化,都是固定的食谱。好在能看书,图书馆里的书倒是更新得挺快。

“外面的空气的确更新鲜。”他说着,狠狠吸了一口。

我让他们上车,现在是上午九点,开回乌拉盖还有近五百公里,要争取在太阳落山前赶到。拉西爷爷,还有父亲小满、母亲都在等我们。

本来按照导航路线,我们进入高速直接向北即可,但沐沐让我并入了入城的车流里。

“去商场。”她说。

我愣了一下,继而明白她的意思了,方向盘微调,脚下用力加油,汽车向城区而去。

她给达来买了一身衣服、一双鞋子,让他到商场的洗手间全换上。达来还洗了把脸。头发不用理,他们都是很短的寸头,露着青色的头皮。沐沐又买了一顶帽子给达来戴上。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达来愣怔了片刻:他已经有一千个日子没见过这样的自己了。我和沐沐都注意到,他眼眶发红,强忍着泪水。

“谢谢妹妹。”达来说。

接下来就是漫漫长途,他们两个在后排疲惫地睡着了,我开着车,用红牛饮料支撑着精神。笔直的公路让人视觉疲劳,仿佛在一个直线的循环中奔跑,终点永远无法抵达。我点开车载音乐,《野有蔓草》的吟唱声音再次响起。沐沐微微睁开眼睛,笑了一下,继续在音乐中睡去。随着车轮向北,高速公路两边的绿色在悄悄变化,农田开始消退,草原越来越多。

下午六点钟,太阳就快落下时,我们到了乌拉盖边缘。达来和沐沐早就醒过来了,他们吃了点面包和水,此刻各伏在一侧车窗向外看。突然,我在发动机的轰鸣声里听见了马蹄声。接着,公路的尽头出现一个骑手的身影。

“枣红马。”沐沐喊。

那个骑手很快就到了车头不远处,我正要打方向盘靠边,就看清了马背上的人。

是拉西爷爷。

“达来,拉西爷爷来接你了。”我喊了一声,把车子降速。

达来没有说话,把头伸出了车窗外。

枣红马嘶鸣一声,打了个转,然后向前跑去。拉西爷爷怕我们找不到家,特意骑马来带路。这是他这几年来第一次骑马。

我开着车跟着枣红马和拉西爷爷,一起向乌拉盖深处而去。

我们进院子时,父亲小满正在烤一只羊。炭炉是用半个剖开的铁皮汽油桶做的,木炭正在里面燃烧,火星噼噼啪啪。炉子上支着铁架子,架子上那只羊已经烤得焦黄,散发着诱人的香味。父亲把辣椒粉和孜然粉洒在羊肉上,香味便多了好几个层次。

父亲看见我们,挥了挥手,大声说:“回来得正是时候,肉刚好。”

母亲从屋里端出一盆青菜和半个西瓜。

然后我们六个人开始吃喝。我及时把摄像头架好,拍摄下这个场景。我们都没有说话。

“伯伯,你给我们唱个呼麦吧。”过了一会儿,沐沐说。

拉西微微一笑,说,“我很久没唱啦,不知道还唱不唱得出来。”

“我今天看你骑马,真帅呀,可一点都不像老头。”沐沐说。

“确实,”我说,“马蹄声响得那么密,可见骑得有多快。”

拉西站起身,回到屋里拿了一把马头琴,重又坐下。先是琴声响起,悠扬如风吻草尖,如马轻柔嘶鸣,如羊咩声叫唤,如牛哞哞哼响。炉子里的碳也被琴声拂走一层浮灰,炭火瞬间红了一下,又红一下,像是跳动的心。不知道从哪一个音符开始,琴声里多了一种声音,它来自拉西的鼻腔口腔。那声音仿佛是从拉西的骨头里渗出来的,并不高亢,却能穿过任何事物,又进入到我们的骨头里。呼麦是骨头对骨头说话。

我不是第一次听这个了,但我第一次觉得,呼麦特别适合做我的“旅程”的配乐。我一直没找到合适的背景音乐,现在有了,只能是呼麦。当体验者通过VR眼镜进入太空之中时,我不想用钢琴曲、小提琴曲,就用拉西的呼麦声,它的深邃悠扬,适合在无际的苍穹中响起。它能帮助体验者更好地感受这孤独的漫漫旅程。

拉西的吟唱停止了,我们还沉浸在空寂之中。

“萨日朗啊,儿子回来了。”拉西说。

我们看向拉西,他抬着头,天上繁星满天,其中有一颗特别亮。

“妈妈在天上。”拉西对达来说。

达来扑通一声跪下,向着天边最亮的星星磕头,嘴里说:“妈妈,我回来了。”

路上,沐沐跟达来聊过接下来的打算。达来说,他准备留在乌拉盖,接手家里的草场。他要重新养起牛羊,他要尝试做一个牧民。

“一个和我父亲不一样的牧民。”

“你也可以有别的选择,”沐沐说,“人不一定非得回到出生之地,非得做跟祖辈一样的事儿。”

“是,”达来说,“但是也不妨试一试。我这三年里,也不是什么都没干,我在里面看了不少电教片,很多还挺有信息量的。监狱里也有图书馆,我也读了很多书。沐沐,我见识过、经历过许多事情了,我爱过别人,也害过别人,我赚过大钱,也犯过大错,我不会再像以前那么现实,也不会过于理想化。”

“你的意思是……”

“我以前可能忽略了什么,乌拉盖草原给我的,不该只是憎恨和错误,肯定还有更好的东西。我要努力把这些好东西找出来,哪怕我最后什么也得不到。”

接下来,达来告诉拉西他的想法:“我要开始学习骑马,还要接管草场,重新养起牛羊。”

拉西说,“孩子,你没必要这样。爸爸年轻时不懂,所以逼着你去喜欢我喜欢的东西。”

达来说,“爸爸,我想这样。”

拉西说,“唉,说起养牛羊,我养了一辈子,但是其实早就跟不上形势了。前些年你开火锅店,小满帮你管理和收购,那些事儿我就看不懂了。这两年,草原的管理、牛羊的养殖和售卖,年年都在变,市场更是在变。不说别的,就现在防疫驱虫的那些药,我都看不懂药名。还有羊种,几十年前,冬至的爷爷北斗为了把羊改良成大尾寒羊,费了多大劲儿?现在可简单了,甚至从网上就能把事情办妥。”

达来说,“我知道的,我比你更不懂。可是我晃荡了大半辈子,苦也吃过,福也享过,罪也犯过,牢也坐过,是时候做点不一样的事儿了。爸爸,你就把草场交给我吧。我再也不会让它陷入火海了。”

父親小满烧好了奶茶,母亲给每个人都倒了一大碗。奶茶的香气在星光下氤氲,是可见的,夜晚的草原温度降低,幸好没有风。我们都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什么声音,很远,那声音混乱嘈杂,仿佛是汽车的轰鸣和人的喊叫。已经无法看到更远,但我总觉得在西边,那片紧挨着沐仑河的最大的草甸子上,有什么大事在发生着。

我心里想,达来留在草原上,肯定还会干出一番事业的。说不清这感觉从什么地方来,他在牢里的时候还没有,应该是在监狱门口看见他的那一瞬间,看见他身形突然高壮、眼神无比明亮的一刻。是的,自从离开那里,他的眼睛就从之前的灰白色变得越来越亮,此刻,在火光的映照下,几乎和天上的星子没有什么差别了。

这令我激动。我不免想起之前,我和沐沐到乌拉盖替他看望草场时,发现的那棵小植物。我们拍了照片。我记起来,他看照片时,眼睛闪亮了一下。后来,我问过父亲小满,他告诉我那株植物是大麻,就是让达来陷入牢狱之灾的东西。这一次,达来又要在乌拉盖掀起什么样的风潮呢?我相信他不会再去走冒险的老路,但是他身上那种敢于尝试的基因仍然会再次冲动起来,这是肯定的。嗯,我要时刻关注他,适当的时候,一定得过来拍一拍。本来我的旅程计划里,就包含着“草原”这一部分。

这时,我发现沐沐和母亲聊在一起。母亲肯定看出了我对沐沐的喜欢,她会把沐沐当成准儿媳看待的。我有点担心她的热情让沐沐尴尬,却又心中窃喜,或许有些话我不好讲,母亲来讲更合适。我相信这次草原之行后,我和沐沐的关系肯定会更进一步。怎么说呢?我们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互相鼓励的知己,但是总隔着一段薄薄的距离,仿佛两颗互相缠绕的粒子,无限接近,却始终无法融为一体。似乎有某种尚未被物理学或者社会学发现的力存在于其中,母亲能帮我消除它吗?

那颗最亮的星星越来越亮,并且越来越近。它带着火焰的尾巴在飞驰,并且坠落在不远处的草原深处。

拉西大声说,“天上的星星掉下来了,要有大事发生了。”

“陨石?”沐沐吃惊地问。

我打开手机,迅速搜了一下,找到了一条新闻。我刚要把新闻念出来,突然停住,也许我可以换个方式告诉她。

不能再等了,我走过去,拉起沐沐说:“走”。

沐沐没有问要去哪儿,她知道肯定和天上坠落的星子有关。

我们一路向西奔驰。出发前,我已在手机上查到了大致的定位。网上的信息显示,这一天晚上,会有返回舱回到地球,着陆点正是乌拉盖草原的查干牧场,离拉西家不到十公里。这个晚上,我们看到的那颗最亮的星子其实就是带着火光的返回舱。

草原的路不平坦,车开得颠颠簸簸,好在不用担心有车或者有人在路上,放肆一点也没关系。过了十几分钟,就能看见前方若隐若现的光,可能是车灯,也可能是某种照明灯。

光越来越亮,也越来越乱。网上说,这是飞船返回舱第一次夜间着陆,对各方都是考验。大概到着陆点一公里左右,路被路障拦住,穿制服的工作人员说,临时封路,不予通行。这也是可预见的。

我和沐沐把车丢在路边,沿着警用隔离条带向北边摸过去。走了十多分钟,隔离带的一端系在一丛灌木上,已经无人把守。估计他们也想不到,在这空荡荡的草原、黑漆漆的夜里,会有人摸这么远。我和沐沐相视一笑,绕过灌木,往着陆点走去。按时间测算,这时候宇航员已被接走,工作人员正在处理返回舱。网上的说法是,他们会先对返回舱进行360度拍摄,做核辐射检测,确认安全后,再用吊车吊到专用的卡车上,拉回航天所进行后续研究。

我和沐沐小步急行,一个草窠绊了沐沐一下,她差一点摔倒。我伸手拉住她,从此再也没有放开。她的手又小又凉,我不敢太用力,却又不敢不用力,担心她再次摔倒。后来,她的手增加力度,握紧了我,我才放下心来。

我们走到了离返回舱最近的地方,可以大致看见它的轮廓,还有那些影影绰绰的工作人员。他们正在收回巨大的降落伞,特制的伞布被对折起来,然后用伞绳捆缚,像一个粽子。有人在用钢丝绑返回舱,它是椭圆形的,外表已经被下落时和空气摩擦的燃烧烤得发黄,着地的部分有不同程度的凹陷。想想,这个金属罐子曾经在外太空待过许久,而它里面搭载的人,则真正在宇宙中看过我们的地球——他把我的“旅程”部分地变成了现实,或者说,我的“旅程”就是想让更多的人体验这种神奇。

我忍不住摁亮手机,打开微信,看了一眼微信的开机界面——一个人在苍穹中看向地球。

等到那群人开车消失,我回去把车开到附近。

东方渐渐放亮,清晨还早,但是已在路上。我和沐沐起身,拍拍发麻的腿,走向返回舱的着陆点。那里有一个浅浅的土坑,周围的青草被践踏得七倒八歪,不成样子。无数车辙和鞋印,如果用无人机在空中俯拍,说不定能从混沌中发现某种规则图案。我们绕了一圈,用手机电筒四处查看,什么都没留下,他们打扫得可真干净。

我感觉沐沐的身体抖动了一下,才想起现在到了草原上温度最低的时刻。可惜我也只穿了一件T恤,没有多余的衣服给她保暖。我大胆地伸出手臂,搂住了她的肩膀。她并没有躲避,而是把脖颈往我的臂弯靠了靠。

“天冷,咱们回去吧。”我说。

她点点头。

草场上,只有我们那辆车孤零零地停着,像是被遗忘在了这里。

昨晚着急,又是夜晚,停车的时候并没有看清地面状况,后右侧的轮胎竟然陷在一个泥坑里。草原上没有下雨,水应该是迎接返回舱的工作人员弄的。他们为了防止返回舱着火,都会来几辆消防洒水车。

我试了几次,车轮始终在泥坑里打滑,令人沮丧。总不至于我跑回去找人帮忙吧,那可太丢人了。我让沐沐坐在车里,自己下去,绕着四周寻找。我想找一块石头垫在车轮下,增加摩擦,好把车开出来。可是方圆几百米,竟然连一块像样的石头都找不到。

这时东方的曦光大面积地铺洒过来,草原被镀上了薄薄一层红金色,加之氤氲的雾气,有种别样的美。沐沐身子暖了些,从车上拎了摄像镜头下来,对着東方和草原一通拍。

突然,沐沐喊了一声:“冬至,快来。”

我心中一凛,担心她碰到了蛇,赶紧飞奔过去。

沐沐果然指着草丛,说:“那是什么?”

那里有微光反射了一下。

我心中惴惴,悄悄地拨开青草,发现青草间有一块一尺见方的铁皮。不是蛇。

我捡起来看了看,跟沐沐说:“会不会是?”

沐沐两眼放光,兴奋地说:“肯定是。”

我们的意思是,这块铁皮来自飞船的返回舱,在着陆时被巨大的冲击力弹开,插在了草丛里,几乎全部埋在了泥土里,工作人员没能发现。

这么说,我们无意中捡到了一块曾在宇宙旅行的铁片。这可真是意外的收获。

看着眼前的铁片,我有了主意。或许,这就是老天刻意留给我们的。

我把铁片放到右后侧车轮下,垫住轮胎,然后上车发动汽车,一阵泥水飞溅,汽车从坑里爬了上来。

我下车,从泥坑里把那块金属片捡起来,放在前挡风玻璃上,用玻璃水清理了一下。它显出某种细微的光芒,像某个战士的铠甲,又像一块缩小的盾牌。

回去的路上,沐沐一直坐在副驾驶把玩这块金属片。

“我要在上面刻几个字。”我说。

“刻什么?”她问道。

“苍穹无际。”我说。

“人生有涯。”她说。

东边,朝阳彻底从草原的边界跃出,半个地球都亮了起来。

我的职业转机出现在这一年的冬天,冬至日。那是我转正的四周后。

一个副总找到我,说,“我看了你的新游戏设计报告,在部分董事的坚持下,董事会决定试一试。”

我大喜,便问是哪位董事。

副总说,“他不在国内,是今年年初才加入的投资人,独立董事。因为公司需要他协助处理一些游戏的海外版权和融资问题,所以很倚重他,不得不考虑他的建议。”

我说,“我想知道公司到底有多大投入,包括人力和财力。”

副总说,“公司不可能给你配专门的团队,你需要自己去招,另组建一个不超过十人的小组。薪酬方面都是从一级薪酬算起,按成长速度和能力值晋级。全公司都一样,这你很清楚。至于资金,周期是两年,一千五百万的份额,以半年为周期进行内部测评。如果第一期内部测评不通过,项目马上停止。这已经是公司能给出的最大支持了。”

“没问题。”我说。我的所求也不过如此,我相信自己的判断,我更相信自己能够做出最超前的沉浸式游戏产品。我不知道那个神秘的董事是谁,但是,无论如何我要对得起他的信任,对得起他的钱。

在这之前,我以为,我和沐沐的关系会因为那次草原之行继续靠近,我甚至都想好了表白的场景。但是沐沐在回北京前告诉我,她准备去骑行全国,就从乌拉盖出发。

“我要把能走到的地方都走到。”她说。

我只好按下自己的失望,说,“那我先陪你骑到北京。”

“不!”她拒绝得很坚决,“你应该去做你的事。骑行是我的事,我不希望因此影响任何人的正常生活。”

“可是……”

“冬至,你应该明白我。”

我不能再说什么,但是我要求沐沐必须答应我,随时告知我她的行程。

她答应了,并且她说她还会开一个视频号,每天更新甚至直播自己的旅程。

“是你的“旅程”启发了我,也激励了我。”沐沐说,“尤其是刚到北京时,你让我用VR眼镜进行了宇宙之旅,我体验到了孤独行走之美。我想,我还有一次任性的机会。”

“什么还有一次,我们的人生还很长,我们还要一起做许多有趣的事呢。”我说。

她笑了一下,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我说,“骑行需要专业的装备,你在这里等,我去市里给你买好。这点小事,你总该让我做吧?”

她点点头说,“那就辛苦你啦。我正好想再陪拉西伯伯和达来哥哥几天,这一走,就要走很远很久。”

我开车去赤峰市里,到骑行装备店,给沐沐买专业的自行车、主要配件、定位手表、手电、简易帐篷,等等。在试车的时候,我脑海里浮现出沐沐的脸,我总觉得她有些事情瞒着我,心中存有不安感。我把自行车退了,去买了一辆适合长途的摩托。想来想去,我觉得沐沐骑摩托旅行更安全也更方便。

还好父亲的二手车后面有车斗,摩托车可以固定在车斗里,要不然我只能把车放下,骑摩托回乌拉盖。我没骑行过,主要靠在网上的骑行论坛上看大神们的分享。我几乎把别人推荐的所有东西都买了,还是担心缺了什么。

回到乌拉盖,沐沐看着我载了满车的物品,笑了:“你这哪是骑行,你这是搬家啊。”

“谁让我们在草原上?咱们当一回游牧民族。”我回答说。

达来接手草场,开始筹备他的事业,他的初步规划是养牛。

“你养了一辈子羊。我不想再养羊了,我要养牛。”达来跟拉西说,“我要用最新的方式養牛,养最好的牛。”

我不知道牛和羊有什么区别,但是达来看起来十分笃定,似乎哪怕再次失败,他也不会感到沮丧。想想,也有些不可思议,这个出生在乌拉盖草原的人,去过那么远的地方,经过那么多跌宕起伏,竟然是在监狱里找到了让自己安心的方式。他说话的那一刻,我觉得跟拉西爷爷十分相像。但是,他的眼角眉梢,又显出明显的区别。拉西就是拉西,达来就是达来,是啊,连乌拉盖草原都在一年一年地变化。这世界哪有永恒呢?

拉西拍拍他的肩膀,说:“长生天保佑你。萨日朗也保佑你。”

达来说,“爸爸,有酒吗?”

拉西说,“我找找。”

不一会儿,拉西找来几瓶马奶酒,很有年头了,酒体已经挥发了五分之一,剩下的酒有一种微黄色。达来从外屋拎过来几个碗,倒满酒,大声说:“来吧,咱们干一杯。算是给沐沐壮行,也是给我自己壮行。”

他们都要去奔赴各自的旅程了,我也应该走我的路。我们端起酒,大口喝着。这酒有一种年深日久的辛辣,像烧着的石油,但是整个喉咙、食管和胃部被点燃的感觉真爽啊。我竟不再因沐沐的离开而难过,看着同样喝掉小半碗酒,脸色酡红的她,有了些慷慨的情绪。仿佛我们是要去打一场悲怆惨烈的仗。拉西爷爷没有喝酒,笑眯眯在旁边看着我们,好像我们是刚刚被驯化的儿马子。

这是沐沐病好后第一次喝酒,她没醉,但有酒意。借着这股劲,她跑到草地上,直接躺倒。

“天在旋转。”她说,“也可能是我在旋转。”

我躺倒在她身边,鼻孔里立刻嗅到了青草味、泥土味,还有她身上特殊的香味。整个大地忽然变得很轻,连重力本身也失重了,地球和我们一起飘浮起来,像一艘无比巨大的飞船,正在无边无际的宇宙中航行。

“沐沐。”我不由自主地叫道。

她没有回声,我扭头看,她好像睡着了,也可能是装睡。我看见她的眼角有一滴泪。一只蚂蚁正从她耳边爬向眼角,在那滴泪边上停留了一下,似乎在犹豫,接着它穿过那滴泪,向她的鼻梁爬去。

我的眼泪流出来,没有谁看见。

第二天,沐沐选择了最必要的装备,在我和拉西、达来的注视下,轻加油门,开始了她的旅程。

她的第一站是乌里雅斯太镇。我没去过那里,但是我听父亲小满讲过,四十多年前,爷爷北斗就是从那里赶回了乌拉盖草原的第一批大尾寒羊,萨日朗奶奶也曾到过那里。沐沐把它作为第一站,似乎是在向他们做出回应。我真想和她一起去。

我在网上查了一下,乌里雅斯太是蒙语音译,意思是“有杨树”,不是杨树,而是“有”杨树。是的,世间万物不过都是一个名词,必须和一个动词结合起来,它们才能存在。而最好的动词莫过于“有”。有就是存在,更深的事,只能哲学家去讨论了。还好,当沐沐有一趟旅程时,我也有一份工作要做。我们都“有”。我期待着某一天,我们是共同的“有”。

沐沐出发后,我回到北京,专心于自己的工作。我不能连实习期都过不了。那时候我还无法想象未来,我的职业理想前途渺茫,我的爱情停滞不前,除了把精力投入到日常劳作中,我没什么可做的。接下来的半年,我每天到得最早,走得最晚,每周至少有一天住在单位里。由我负责维护的那几款老游戏,用户投诉量直线下降,并且玩家还实现了小幅度上升,这让我的直接领导十分满意。在月度会上,他特别表扬了我,但是,我并不想领受他的表扬。他说,“我们的新人冬至,这段时间成长得非常快,工作认真,成绩有目共睹。这也说明了一件事,我们的老产品,虽然有些过时了,但是仍然有巨大的潜力可以挖,别忘了中国是个人口大国,游戏玩家众多,只要服务好一部分目标客户,这碗饭就吃得饱、吃得好。”我不喜欢他这种保守的论调,而我自己的工作竟然成了他的论调的证据。

支撑我的除了无处可逃,就是每天追沐沐的骑行视频日志。一开始,她拍摄的内容很多,只是还不太会剪辑,就把视频传给我,我来剪辑。这段时间,我看了大量的沐沐的原始视频素材,比她之前自拍的还要多。这些素材,有她作为第一视角的,也有镜头作为客观视角对她拍摄的,还有请路人帮忙拍摄的。过了一周左右,她学会了快剪,也摸熟了拍摄的基本套路,便开始自己剪,我便只能和网友一样在抖音上苦等更新了。

她的更新时间不固定,有时是清晨,有时是半夜,我的心情也由此跟着波动。

对了,那块金属片,我本想自己用刻刀来刻上“苍穹无际”四个字,可它太坚硬了,我从网上买的那些刻刀根本难以伤它分毫。后来,我只能找专门的机构去操作,他们用热熔刀刻上了这四个字。现在,这块金属牌匾就摆在我卧室的床头。每天临睡前的最后一眼和清晨的第一眼,我看到的都是它。这浅凹槽的阴刻文字,仿佛是一条超越光速的时光隧道,时常带着我进入宇宙之中。我自己也不止一次地戴上VR眼镜,以沐沐的方式体验苍穹“旅程”。摘下眼镜的时候,我总是泪流满面。

就这样,直到转正后的冬至日,我的职业迎来转机。

我开始了新游戏“旅程”的大规模开发,小组人员一部分是我的同学和师弟,另一部分是网络招聘而来。他们基本认同我的设计理念,也相信这是将来的游戏甚至休闲文化的蓝海,都愿意拿着低工资跟我一起创业。我后来找到那个副总谈了一个条件,那就是如果这款游戏开发成功并且大卖,我和我的小组必须具有原始股,能够作为创始人进行分红。如果游戏失败,他们可以留在公司的其他部门,不至于失业。副总提交给董事会后,讨论通过了。这也是我所能空口许给他们的最好的未来。

创业的艰辛和折磨无须多说,那些通宵,那些沮丧,那些熬红的双眼,那些酸痛的颈椎,一切都作为某种能量在积蓄。我们的追求绝不仅是增加体验性,我们还要场景的真实化,如果游戏是虚拟的现实,那就必须让玩家所沉浸的游戏空间和真实空间无比接近,只有这样,我们的身体才会分泌足够量的多巴胺或者内啡肽,我们的精神才会去调动无意识中累积的经验,让我们体验到这个世界另一个层面的美与恶、好与坏。

半年后,这款游戏初见规模。它的基本逻辑是这样的:游戏玩家通过VR眼镜进入超级现实,屏幕会投射出几款选项,都是第一视角的,比如你选择隧道,再细分下去,会有海底隧道、火车隧道、地铁隧道等,选取一项之后,你就能以第一视角进行隧道旅行,当然旅程中需要玩家攻克许多难关;再比如,你选择飞行,那就可以选飞机驾驶员视角、宇航员视角、翼装飞行视角、降落伞视角等,体验各种飞行的不同,也需要完成一定的任务。我们的重头戏是生活选项,即你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然后在虚拟空间里度过二十四小时,这不同于角色扮演,这是真正的沉浸。如果你选择农夫,那就得真正体验种田,拔草,收割,你甚至可以闻到水稻的香味。游戏之难就是生活之难,区别在于,在游戏中你总有可求助的对象。

一切都在向前推进,虽然速度比预想的慢了些。沐沐已经从四川进入西藏,这是她第二次到这里。半年多的骑行之后,她成了老手,能够面对路上的各种困难。进入西藏后,她的镜头更多对准了那些磕长头的朝拜者。一开始,她只是被这种信仰的忠诚度震撼了,开始跟拍其中一位。也是个女孩,年纪比她还小。沐沐问女孩,女孩回答说,“没有为什么,信仰是没有缘由的,是本能的。”是啊,就是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一样,心灵的饥渴也本能地需要填满。那天,沐沐最后对着镜头沉默许久,才说:“和她相比,我像是个没有灵魂的人。”

我看了那天的视频后,给她发消息,讨论这件事。我觉得她有些小题大做了,信仰固然是值得如此对待的,但那些认真过世俗生活的人,也一样值得尊重。

“我只是针对我自己来谈论的,”她回复,“我之所以选择骑行,就是想找到自己的信。小时候,我相信周围的一切,我认为现实世界就是我的‘信’。但是后来我病了,经过了好几年的折腾,那段日子,我的信是偶然,甚至是命运。我只有偶然的机会才能活下去,不是必然。可后来,达来哥哥救了我,这一切的渊源竟然在五六十年前就已经种下,仿佛又是个必然。我那偶然的信也靠不住了。”

“爱呢?”我问她,“爱能成为你的信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回复我:“我不知道。我觉得我现在还没弄懂爱这件事,或者说,爱太宽泛了,可以容纳一切,仿佛什么事一到愛这里,都能接受,都能解释,反而令人怀疑。”

我心里有些失望,在我的观念里,爱是狭隘的,现在,我仿佛只爱她一个,极端的时刻里,我可以为这狭隘的爱放弃其他一切。

后来,随着骑行的路途越来越远,她看见了雪山,看见了大峡谷,看见了那里的天空和大地。她的焦虑渐渐消失了。

“我想我理解了他们的信。”她说,“在那样的自然面前,人类只能匍匐在地上。想想吧,只是在地球这么小的地方,物本身就有如此强大的魔力。我们身处的宇宙是多么广阔啊,太阳系、银河系、仙女座、创生之柱,浩瀚的苍穹里不知道还有多少让人自感渺小的事物。在它们面前,我们除了信,还能怎么样呢?”

我久久没办法回答她,只好跟她分享我们的“旅程”项目,告诉她最新的进展。

“等你回来,再体验旅程的时候,和之前已不可同日而语了。”

“祝贺你。”她说,“终于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多好啊,我们都在做自己喜欢的事儿。”

最后,我问她什么时候回来,我很想她,特别想她。

“某一天,”她回答说,“我会突然出现在你面前,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样。”

我没有说出来的话是,她那种单纯的笑容消失了,她仍然爱笑,但现在的笑里都是笃定和静谧。那是历尽沧桑之后成熟的标志。我不知道自己该为此高兴还是悲伤。

第三章 人间牧场

1

闫落在电脑屏幕上点击确定按钮,比以往所有时候都要简单轻松,就像刚刚注册了一个账号或邮箱。按钮是契约,她的银行账号因此支出了一万五千元,一小块位于内蒙古乌拉盖草原上的黄金牧场,一头牛、三只羊还有上面成千上万棵牧草,同时属于她了。这个瞬间,她有了一种比买新款LV包、巴宝莉的衣服或者其他东西更真切的拥有感,因为她有了真正的牧场和牛羊。

太多年了,牛和羊在她的生活里从来都只是“肉”,只是名词和符号,从未作为活生生的牲畜存在。这仿佛冬眠的事物,被轻轻点击的按钮唤醒,她耳朵里开始响起风声和牛羊的叫声,整个世界都被朦胧的绿色笼罩。

当然,在她的家里,情况要更复杂些。她的爷爷和羊的关系匪浅。闫落的爷爷杨卓,退休前是内蒙古大学生物研究所的研究员,主攻方向是家畜体细胞克隆与转基因技术,师从大名鼎鼎的旭日干教授。他曾经是最后一批到内蒙古插队的知识青年,知青点就在赤峰市巴林左旗的林东镇附近的村子。在那里,他曾立志要改良当地的羊种,为此,在别的人都返城的时候,他毅然留下。他认识了一个当地朋友,叫北斗,一个纯粹的农民,却有着和他一样的想法——养羊,改良羊。他们“志同道合”,杨卓偷偷用北斗羊群里的羊来做实验,结果并不如人意,条件所限,他并没有配出理想的羊种。后来,他终于难以坚持,高考已经恢复,他从那里考上了内蒙古大学的研究生,成了一名科研人员。他后来听说北斗竟然真的成功了,从东乌旗引进了大尾寒羊,内心羞愧不已。

爷爷杨卓再没回过那片土地和草原,但他也从没有离开自己喜欢研究的羊,他的羊在实验室里,在试管里,在论文里。爷爷曾想让父亲子承父业,但父亲从小就对这些不感兴趣,他喜欢的是电脑、计算机,后来到大连理工读书,毕业后回到呼和浩特,在一家网络公司上班,如今也算是高管了。闫落自己呢?高考考了三年来的最高分,幸运地被北京一所985大学录取,本科毕业,考研失败,正好学院在招辅导员,有户口,她因为四年本科参与了不少社团和系里的活动,很有做学生工作的经验,顺利地拿到了这个职位。这个活儿干起来烦琐,考验耐心,但也规律,最好的一点是你总能接触到最新鲜的年轻人,看着他们从只会刷题的小镇青年蜕变为纵论天下大事的青年才俊,看着他们从羞涩懵懂变成恋爱达人,然后在考场和职场上拼杀,还没等你去感慨青春的易逝,又有新一茬更年轻的人接续上了。人啊,真是如她青春期时最流行的歌手唱的那样,“一波还未平息,一波又来侵袭”。几年之后,一切已轻车熟路,大一新生报到,她打眼一看,就大致能猜出他(她)来自一线城市还是三线小城,来自边疆小镇还是沿海渔村,她甚至都能猜出他(她)高中三年大致的年级排名。不是她有多神,而是只要有足够数量的样本,你总能总结出一个八九不离十的规律来。潮水再汹涌,也不过是被月球引力所左右的潮汐。

恋爱谈了几轮,一到要结婚的关键时刻,她就犹豫了。她对婚姻持保留态度,但是呢,如果不结婚一直谈恋爱,又好像哪里不对劲儿。结果只能是分手。她早已不是那种为了男朋友要死要活的年纪,分手不过像是搬家,麻烦,却也不至于让人崩溃,甚至有时候,你在整理那些杂七杂八、断舍离的时候,还能发现许多以前忽略的人和事。比如跟第三个男朋友分手时,她想起了第一个男朋友。他是人吗?还是机器人?他几乎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时挂在电脑上,账号永远在线,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有人喊他去组团打野,他立马两罐红牛灌下去,鼠标键盘敲起来。眼瞅着他熬得眼眶越来越深,面色越来越黄,有种油尽灯枯的感觉,她断了他的电、他的网。咳,你猜怎么着,他不哭不闹,跟她玩绝食,愣是三天米水未沾。最终自然是她败下阵来,总不能真闹出人命。然后分手,他对她却并非毫无感情,竟然舍得卖了一个级别很高的游戏账号,换了十几万,给了她十万和一组限量版游戏周边手办。她就是看着那组手办想起他来的,她也想起分别那天他说的话:“落落,我戒不了游戏了,除非哪天生活本身变成游戏。”

“你就是想逃避。”她反驳说。

“你说得对,我经常觉得人生无意义,既然无意义,不妨就做些更无意义的事儿打发得了。”他冷静地回答。

“懦夫。”

“地球是圆的,正着走和倒着走其实是一回事。”

闫落再无话可说。她当初是怎么喜欢上他的呢?这么一想不要紧,竟然也是因为打游戏,因为某段时间自己也感到生活无意义。可是女人不一样,女人总是擅长从无意义中寻找意义,比如那些节日,那些节日必需的礼物,其实本质上有什么呢?无非是货币换来的等价物。但是在她们嘴里,這句话就会变成:“我在乎的是这些东西吗?是你对我好的心和态度。”

过年回家,一大家子人围着爷爷杨卓,他拿出自己珍藏的茅台酒,给每个人倒一杯,乐呵呵地说:“人这一辈子求的,就是个天伦之乐。”然后呢,他就会讲起自己插队时多么艰苦,本来也是要下田种地的,因为一手给羊羔接生的手艺,竟然变成了兽医站的兽医。他认识了当地的一个年轻人,那个年轻人本来是个农民,却整天想着放羊,要靠养羊来发家致富。他竟然还真干成了。爷爷很多次想回去看看这个朋友,却害怕碰见另外一个人。那个人是谁?爷爷总是讳莫如深。后来,奶奶去世一年多后,爷爷的话里终于多了新的内容,那个人——那个女孩出现了。闫落能从爷爷的话里话外听出来,他们之间有过感情,但是他最终放弃了。这样,闫落反而更喜欢爷爷了,觉得他到底还是存着性情,不过是自私和懦弱了些。爷爷搞了一辈子科研,用干细胞克隆出和母体一模一样的羊,然后,他的研究方向开始发生变化,利用转基因技术,把羊的基因里那些不符合人类期待的基因进行编辑,让它们长得更高更壮,产奶量更大,适应各种环境。爷爷的事业很成功,老年后却常常在饭桌上感慨:“我就想吃吃五十年前在内蒙古吃的那种羊肉,可惜现在一口也吃不到了。”她们不知道他说的是哪种羊肉,她们从出生起就是吃现在的这种羊肉——烤串、火锅、涮羊肉、手把肉,和以前的有什么不同吗?后来,爷爷有一次说:“我知道啦,现在的羊肉真是一点膻味都没有了。”她心里嘀咕:“这还不是你们这些科学家的功劳?”

工作几年后,事情开始有些难做了。闫落发现自己越来越不理解这些“00后”了,尽管她还有好几个生于1999年的关系不错的朋友,可是仿佛真隔着一个世代;也可能是她不理解整个世界了。你就说,一百个学生里,怎么就能一下出来三四个抑郁症?她在不断退缩,以前,一个学生违反了校规,直接按照条文处理就是。现在不行,那个学生很可能做出过激反应,一旦这样的消息发布到网上,很快就能“喜提”一个被迫的热搜。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她很少下比较狠的处罚。可是呢,又有一些学生是反着来的,在外面打着学校的旗号做了不该做的事,也被人发到网上了,她们一样要跟着四处灭火。

这一天,在她终于解决好一个学生举报老师的事件之后从学校回昌平住地的地铁上,无意间刷到了“人间牧场”的短視频广告。最开始,一看见屏幕上蓝天白云、牛羊成群,她还以为是卖牛奶或者草原特产牛肉干什么的,但是耳机里传来的声音,却是另外一回事。那个文艺腔满满的男声说:“每个人都想拥有一块自己的牧场,每个人都想亲自放牧牛羊,草原是无数都市人的灵魂栖息地,人间牧场能满足你的愿望,并且,远不止于此。”哦,是这样。接着,她看见屏幕上打出了几个字:虚拟草原,真实牛羊。旁边有一个二维码,她看了眼闪烁的地铁指示灯,还有五站,便随手识别了二维码。屏幕上立刻跳出APP下载页面。闫落犹豫了一下,手机内存堪忧,再加上这种不知道什么来路的APP,万一是钓鱼网站怎么办?但是,“虚拟草原,真实牛羊”几个字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最后好奇心战胜了戒备心,她还是把APP下载下来了。之后都是常规的注册步骤,也简单,现在的应用只要选择微信登录即可,不像以前,还要一项一项填写注册信息。

她进入了游戏页面,有两个选项,一个是VR眼镜,光标在这里停留,跳出一行小字:如果您使用的设备有VR功能,并有VR眼镜,请连线,您将会体验到前所未有的真实感——“比现实更真实”。还得用眼镜?她哪有眼镜。接着看第二个选项:常规通道。点击进入,屏幕立刻显出一个牧场的立体图,并且视角可用光标720度旋转,有点像中介网站的VR看房。借助这个功能,她把整个牧场的东西南北和俯瞰视角全都看了一遍。放大屏幕,她看见了牧场入口的牌子,点击进入,视野立刻开阔起来,天苍苍野茫茫,真的仿佛置身于草原之上。山坡上,牛羊成群,一条河流蜿蜒着流向远方,水波在太阳下闪着银光,光波上有字迹,是木沦河三个字。耳机里也传来轻轻的流水声,其间掺杂着羊的咩咩声。

真是草原,做得挺逼真啊。她嘟囔了一句。

她放大屏幕,随意对焦到一棵苜蓿草上,她看见了真正的草,而不是电子化的草。

她的视角退回到正常比例,转个方向,又选了一棵草看,仍然是真正的草的样子。

闫落愣了几秒钟。这时,屏幕自动调整比例,一只羊渐渐变大,仿佛是走近她。那只羊在她面前停下来,咩咩叫着。闫落有点疑惑,不明白它叫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那只羊还在叫,她在屏幕上羊头的位置点了一下,一行字出现:水。是说它要喝水吗?她再次看见了那条河流,木沦河,她记得名字。那只羊转身,向羊群而去,很快它就融入羊群里,难以分辨了。闫落用光标跟着走,竟然走了挺长时间,才到羊群边上——似乎,她用去的时间和力气跟真的走这么一趟差不多。

路上,她已经明白了自己的任务,赶着羊群去喝水。

现在,她是一个牧羊人了。

闫落赶着羊群下山,向木伦河走去。羊儿们边走边随意吃着脚下的草,偶尔叫几声,有几个调皮的家伙,走着走着离开了既定路线,闫落赶紧吆喝它们回群。还有几只小羊羔,走得慢,她也不得不时时催着。

抵达河边,河水泛着波光,水底的卵石和水草清晰可见。那群羊纷纷低头喝水,闫落在水中看见了一轮落日。如果用VR眼镜看,这一切一定会更真实。她脑海里跃出这样一个念头。

突然,地铁报站的声音传来,她一惊:竟然不知不觉坐过了两站。

闫落迅速起身,下车,刚好对面的列车停下开门,她赶紧冲过去,在关门前一秒闪身上车。

她没有注意到,手机黑屏了。

等这天晚上,闫落洗完澡,躺在床上准备睡觉时,她才再次想起那群羊。她打开手机,进入“人间牧场”,直接跳出一个语音提示:尊敬的牧场主,因为您的羊群没有赶回羊圈,已被狼捉走五只。闫落心里一惊,怎么回事?她又研究了半天,终于弄明白了,这个游戏里,如果属于你的牛羊,你没有照顾好,它们就会失踪、病死、被狼叼走,等等。如果你按照全部的养殖程序做了,它们则会交配、产羔,羊群就会不断扩张。你可以卖掉,用牧场币买其他东西。这个游戏的一部分和其他游戏很像,但是另外一部分却又完全不像,那就是它更真实。不只是场景、镜头、画面,游戏的过程也需要真正地参与。闫落想了一下,自己到底能不能养好一群牛羊?能不能管理好一片牧场?最重要的是,她到底需不需要一块牧场?她进入游戏,看到那群羊在屏幕里看着她,叫声可怜,的确是少了五只。

试玩结束,想继续玩请点击缴费——第一期只要二百元。她虽然心怀犹豫,还是交钱了,跟她在网上买很多东西时一样。她并不迫切需要那些睫毛夹、粉底、发卡什么的,但是常常忍不住买,买回来很可能放在哪个地方,再也不会想起来。输完付款密码的一瞬间,她有些后悔,但转瞬看到屏幕上跳出一行字:您好,您是我们的第1000位玩家,特赠送一只羊。远处,有一只羊慢慢走来,走到了她的羊群里。她分辨不出这是不是被狼捉走的那些羊之一,但是听见羊群的叫声变了,似乎是愉快而兴奋的,她的心也愉快起来了。

一周后,她已经离不开自己的虚拟牧场了,每一天都得去看看羊。有两只羊怀孕了,她不得不再花钱给它们买玉米,补充营养。等到第一期结束,闫落毫不犹豫地交付了全部剩下的钱。这一刻,她再也无法抛弃那些牲畜。她还花钱买了一部VR眼镜,把游戏装载到一个更大的电脑上,每当空闲,就会窝在沙发上当牧场主。她亲眼看着牛羊生长,草场由绿变黄,也经历着草原暴雨和雨后的彩虹。有时候,她会犹豫:这和养电子宠物有什么不同?但是转瞬,她就会跟自己说:很不相同,这些羊仿佛真是活的。

最讓闫落惊喜的是这一年的深秋,中秋节后两周左右,她下班回到家,发现门口有一个大箱子。她不记得自己这几天买过什么大件,但箱子上的地址和收货人确实是她。她疑惑着,把箱子挪到了屋里,等她打开,被里面的东西惊住了:那是一整箱羊肉和羊骨头。她发现了一张纸,上面有一段文字:

尊敬的人间牧场玩家,这是您的羊群里最肥的羊,我们已经替您宰杀好,把肉和骨头用冷鲜物流寄送过来,请您查收。请您继续照顾好您的牧场,如果您需要,可以从牧场里收获牛肉、羊肉以及其他草原特产。

什么意思?难道这不止是一个游戏?就是说,我真的有一块牧场,那上面真的有牛羊,不但有,我还能吃到自己养的牲畜的肉?

纸片的背面还有一段文字:

我们并不是一家单纯的游戏公司,我们在内蒙古的乌拉盖草原建有真正的牧场,养着真正的牛羊。您在游戏中体验到的一切,以及您操作的一切,都会相应地在乌拉盖发生。所以,您所体验的并不是虚拟的游戏,而是真实的人生。

落款:

(人间牧场总场主 达来 冬至)

在左下角,还有一个二维码,旁边有一行小字:

人间牧场诚招同道,有意愿者可扫码了解,欢迎加入我们。

闫落跌坐在地上,她有些恍惚,觉得这像一个恶作剧,又像某种梦境。

但是眼前的肉是真实的,粉红色的瘦肉上散落着白色的油脂,油脂因为保鲜用的冰块而凝固了,生肉味在屋里飘散开来。闫落伸手摸了摸,有些凉,但是质感清晰。没错,是真正的肉。如果人间牧场说的是实话,这还是她自己养出来的纯天然无污染的羊肉。

有什么东西咔嗒一声,被开启了,像是她小时候看的动画片《怪物公司》里的门,门后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在吸引着她走进去。

2

我开发的游戏“旅程”最终失败了,花光董事会给的那笔钱之后,团队解散,我离开了四海。

我并不认为“旅程”的失败是理念问题,我依然坚持自己原来的想法,只是世事难料,因为整个游戏产业的转型,总公司的战略作了调整,砍掉了所有半途的开发项目,开始做元宇宙。其实“旅程”跟元宇宙并不冲突,甚至它就是后来全球火热的元宇宙概念的某个模块,但是对公司来说,必须先有大架构,然后再去构造模块,而不是相反。再加上,“旅程”的那笔钱本来就是那位神秘董事争取的,他的话语权也仅限于此,随着公司运营的变化,他的重要性在下降,话语权自然就逐渐丧失。项目停止之后,我才偶然搞清那个董事是谁。陈皮特,沐沐的父亲。决定是沐沐下的。在她骨髓移植之后,陈皮特就以她的名义参股了一些公司,想让她学习投资和打理业务,而沐沐的心思却不在此。当她得知我的项目遇到困难,便跟陈皮特说,爸爸,你让我学投资,那就帮我搞定这个项目吧。这也是沐沐第一次向她的父亲提出要求。陈皮特尽管不看好,还是想办法说服了其他董事,给了“旅程”一个机会。

在游戏的内测阶段,我们的用户体验和测评都很不错,玩家一致认为自己在“旅程”中获得了与以往不同的体验。“在‘旅程’中,我真正体会到游戏成了人生的一部分,从而更加确认了人生的严肃性。”这是其中一个内测玩家的评语,我本来想征用为宣传语的,可惜“旅程”戛然而止了。游戏玩家们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真正的需求,绝大部分仍沉溺于基本和简单的欲望满足上,当然了,如果考虑到全球的人口基数,“旅程”的目标玩家仍然是一个天文数字。问题是,我们没机会找到他们,也没办法让他们找到我们。“旅程”毕竟只是一款低投资的小游戏,缺少那些大游戏的全球推广能力。

当我知道“旅程”幕后的支持者是沐沐后,心里五味杂陈,这也是我没有再去争取的重要原因。沐沐从未提过这一点,但我本应该早点猜到,我不止一次跟她抱怨公司的不支持,大骂董事会的人目光短浅,看不到真正的未来。她总是简单地说,“冬至,相信你自己,相信你的直觉。”当时,我甚至觉得她的回答有点敷衍。现在我明白了,她已是倾尽所有在支持我了。沐沐的旅行Vlog还在继续发,但是频率降低了,以前几乎一周可以更新五次,现在降低到三次甚至两次。我问她原因,她说时间不够,再加上内容上创新难,观众已审美疲劳,她自己也有些疲惫了。倒是她给我的自拍素材仍然很丰富,其中一些明显可以放在短视频上,我说我可以帮她剪辑。她摇头,说她已经从最初的兴奋感中清醒过来,开始明白分享并不是没有边界的。“和镜头框一样,边界产生意义。”尤其是近来,她的视频底下出现了一些负面评论,我都逐条看了,感觉那就是一群网络喷子,他们可以喷任何人任何事。有人评论说沐沐是一个第三者,和商界的某大佬有染。有人在评论中不断逼着沐沐表态,对近期娱乐圈爆出的性骚扰事件到底持什么态度,指责她身为一个女性,为什么不为女性发声。沐沐只回了一句“抱歉,我不是很了解”,就被他们一通批,说她是既得利益者、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沐沐这二十多年的生活,大部分都是在美国度过的,美国自然也有这些,但毕竟有所不同。她有点难以接受,我不断地给她解释和安抚,可是她的积极性明显被这些事打击了。

好在旅行中的自然和人群本身具有治愈效果,她看过无数美景,也遇到过形形色色有趣的可爱的人,品尝了不同地方的美食。她看过青藏高原的浩瀚星空,欣赏过彩云之南的湿润流云,在东海的渔船上见证了辉煌日落,也在冰冻的查干湖面看着冬捕的头鱼披红挂彩。和这些景色相配的,还有各地的人,在没有日常的利益纠葛的时候,每个人都是善良和美好的,这些恒定让沐沐得以对抗网络世界的乱。

我们在聊天的时候谈到,虚拟世界的道德和边界到底在哪里呢?比如这些网络喷子、网暴者,你很难去追查到具体的人,即便找到了,他只是随意发了一句话,怎么定罪,如何惩罚?因为其性质和程度难以量化,所以也就难以审判。我们都认同的一种看法是,虚拟世界的道德和边界,恰恰在人心之中。

“如果人人都是‘旅程’的玩家,他们就绝不会成为网暴者,无尽的苍穹会让人谦卑。”沐沐说。这是她唯一一次主动提及“旅程”,“网络世界和虚拟世界,并不是一回事。”

“你什么时候回来,可以体验一下‘旅程’的其他项目。”我发出邀请。我和她已经分别一年多了,确实很想念她。关键是,她这样一个真实存在的人,现在只能通过那些素材和视频电话看见,让我自己一度怀疑她只是个虚拟形象。我当然知道不是,可是总会有许多个瞬间,这种怀疑猛然从脑海中浮现,如同月夜海面上突然跃起的鲸鱼,美、惊奇、不真实感同时在一跃之间出现。

她的抖音号粉丝数已达五十万,不多,但也不算少,有商业广告找上来了。沐沐一概拒绝。那时候我心里想,如果哪天她成了大网红,而我的“旅程”真正上线了,是不是可以请她给打个广告?如今,这个幻想彻底破灭。

“旅程”夭折后,我准备从四海公司辞职,自己创业。创业,很多时候就是失业的另一种表述。离开除了挫败感,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就在我得知“旅程”项目终止的那几天,达来找到北京来了。

“冬至,我来找你帮忙。”达来开门见山。

他成了另外一个人,我的意思是不只是样貌发生了变化,就连说话的语调和脸上的神情,都和以前截然不同了。我还记得,在搞大尾羊的那些年,达来特别像我们从电视、网上看到的成功人士,讲话时充满舍我其谁的自信,对一切既充满睥睨又充满热情。失去大尾羊之后,我只见过他一两回,那时他变得阴郁、隐忍,仿佛一枚失去引信的爆竹,满身炸药,却无从发泄。现在,他是一种初入老年的模样了,也是自信的、笃定的,但是和以前完全不同,以前的自信是觉得自己能搞定一切,现在的自信则是能接受一切。他已经从成功和失败的二元魔咒中超脱出来,不是说不在乎,而是不再把它们看成最核心的和相互对立的。他活成了一个不倒翁,不再担心身体的倾斜。

我听父亲说过,达来的牧场办得不错,他确实还是有经商头脑的。除了家里的草场,他还承包了邻居的几块草场,建起了一个有一百头牛、五千只羊的小型牧场。他已经打通了牛奶和羊奶的销售渠道,跟一家做生鲜的企业签订了定期购奶合同。那家生鲜企业还想签下他的牛羊肉,被他拒绝了。

“如果我全部签下来,可以说有稳定的销售,但是我的牧场就会成为这家生鲜企业的专属生产基地,在产品、规模、种类上都必然受制于它。”达来对自己第一次创业时大尾羊突然易手他人仍心有余悸,他要牢牢掌握着牧场的主动权。

“所以,你的意思是自己建銷售链?”

“对,鲜奶的储存、运输和保鲜技术要求高,我一时半会儿搞不定,但鲜肉没那么复杂,只要有足够流畅的运输渠道,保鲜问题不大。到了秋冬季,天气冷下来,就更简单了。我不只是想建立自己的销售链,我更想探索全新的销售模式。”

“那……我有什么能帮你的?”

“最近我看到一个特别流行的概念……”

“元宇宙?”没等他说完,我抢先答道,果不出所料。

“是。”

“但这只是个概念,而且现在看来,很可能是一个被炒作出来的商业概念,对那些大的科技和网络公司可能还有些宣传价值,对你这种产品来说,只有副作用。”

“我问你个问题。”他说。

我没接话,看着他,等着他问。我预感到,他的问题就是他找我的原因,也是我们这次谈话的关键。

“人能光靠吃米活着吗?”

我笑了,他的问题超出我的想象,如此简单又如此无聊,答案显而易见,却又毫无价值。

“肯定不能。”他替我回答,“所以人们除了吃饱穿暖,还要有精神追求,还有价值欲望。然后人类产生了艺术,也诞生了娱乐。”

我吃惊。他这几年在监狱里,还真读了不少书,思考了不少问题啊。

“这二者都不可或缺。或者说,在如今的世界,咱们不去说极少数连温饱都解决不了的国家,咱就说中国,以及日本、韩国,还有欧洲和美国,早就过了为一碗饭发愁的时代了。人们开始注重生活的质量,要吃原生态、无污染的产品了。还有就是,你的那个游戏,‘旅程’,我化名参与过你们的内测,我玩过,是个挺高级的游戏,这说明啥?说明你也认为人们的追求会越来越专业,越来越深刻。”

他真正要说的话在我眼前飘,我几乎能一把抓住它,但是它又唰一下溜走了。达来不再说下去,他就这样看着我。我在脑海里再次伸出手,这一次,我感觉到抓住了那个无形之物。

“你的意思是……”我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把它们结合起来,把物质粮食和精神娱乐合二为一。”

达来兴奋地用自己的左拳猛击了一下右手掌,我也仿佛打了个激灵,立刻头脑清醒,如同从宿醉的混沌一秒钟过渡到了睡到自然醒的通透。

这种事,说起来简单,两个概念、两个词语像两片嘴唇,上下一碰就行了,可是做起来,却比用你的嘴去碰你最喜欢的女孩的嘴唇还难——沐沐,我幻想过亲吻你。达来说,“不急,我们只要思路达成了一致,只要认定这是大势所趋,就总能找到合适的路子。我回去养我的牛羊,你在这里琢磨这个事,我相信,它们就像草原上的草一样,你也不知道是哪天破土而出的,长着长着,它们就几尺高了。没有一个春天草不会长出来的。”达来正在彻底草原化,他形容事物的时候举的例子,不是牛羊就是草木。

我递交了辞职报告,公司其实早已经不再管我的考勤,报告提交之后的一个月,更是无人理我。我每天到处跑,看城市里所有的冷链生鲜肉制品操作流程,在网上查元宇宙的各种信息,以应聘者的名义去北京几家做AI的公司调研。晚上的时候,我就带上VR眼镜,一遍又一遍地体验着做好的那部分“旅程”游戏,试图寻找出它延伸到线下的可能性。在我正式离职之前,它仍然会存贮在公司的服务器上,也就仍然可以体验。我还收到了不少内测用户的留言,他们纷纷表示这款游戏不应该就此终结,可惜人数太少了,起不到什么作用。

我体验着潜入马里亚纳海沟的奇异景象,深海生物发着幽光从我眼前游过,它们仿佛也看见了我,用那怪形怪状、穿透黑暗的眼睛凝视着我的灵魂;我体验着翼装飞行的速度,在即将撞上山峰的时候一个侧身急转,身体擦着巨大的石块飞过,仿佛鹰隼的飞翔嬉戏;我体验着从高空俯瞰草原,极速低飞,用想象的铁爪把兔子抓起,然后草地上燃起一场大火,看着它熊熊燃烧。后来,我看见了一扇玻璃,玻璃上倒映着沐沐的面孔。这不是“旅程”游戏,这是我这个开发者给自己的秘密福利,我借用“旅程”的一部分代码,嵌入了沐沐拍摄的旅行影像。我用沐沐的视角,重温她走过的山野与河流、街道和人群,这时候我就是沐沐。我总能第一时间在所有的镜面上发现她的倒影,每一次都是一闪即过,却令我迷恋沉溺,我对她的思念无以复加。

我开始赌气般不再主动给沐沐发消息,而她仿佛知道我在赌气,也不给我发。这样,我便只能隔几天看到她视频号上的视频。她更新得越来越慢,视频也越来越短,直到六月中旬,账号停更了。我想肯定出了事情,便给她打电话。无人接听。连着打了几天,都是如此。我吓坏了,脑海中幻想出无数可怕的事情。后来,稍微冷静了一下,我找到了她最后一次视频的地址——竟然是北京。

她回到北京了,为何不跟我见面?为何毫无理由地停止更新?她到底在哪儿,到底发生了什么?

后来,我实在没办法了,只好联系达来,问他陈皮特的联系方式。我想,现在除了陈皮特,没有人会知道沐沐的消息。达来早已不和陈皮特来往,电话后来是拉西给我的。我拨通陈皮特的电话,他警告我,不要再联系沐沐。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沐沐本来在美国读书读得好好的,毕业了就可以去工作,去过一种正常的生活,全是因为你,她找到了达来;也是因为你,她放弃了继续我给她铺垫了那么久的人生,突然跑回国内;还是因为你,她让我在四海的董事会里给你的项目出钱,结果也是浪费。”

也就是这时我这才知道,“旅程”的真正支持者是谁。

“那我更得见她,我喜欢她,我爱她。”我几乎是在和陈皮特吼。

我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句话来,对着陈皮特,他应该也没想到。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她回美国了。你们之间没有可能,忘了她,好好过你的日子吧。

陈皮特挂断了电话,我又打了许多次,他都没有接。

除了陈皮特的阻拦,我想不出自己和沐沐之间有哪里出问题了。我开始回看她的所有视频,从她第一次出现在我的镜头里的那张笑脸,到最后一次视频号里戴着头盔疾驰在四环路上的影子,我能看出她的变化,许许多多交流的美好时刻被重温。但是,我依然找不到哪里出了问题。

就在我覺得将要永远失去沐沐的时候,她意外地出现在我面前。

她有些憔悴,但精气神依然不错,她的嘴唇偶尔微微颤抖,仿佛在隐忍着什么秘密。那天,我又戴着VR眼镜在无数视频里寻找沐沐的倒影,看到流泪,眼镜都湿了。我不得不摘下眼镜,然后就看见了她的脸。我以为那是幻想,或者刚才所见的视觉暂留。

我眨眨眼。

“嗨,不认识了,我是不是晒黑了?”她笑着说。

她的肤色的确更深了些,也比以前粗糙了,却更加紧致,只是有些暗。

“沐沐!”我大喊一声,起身去拥抱她。我抱着她的时候,她的身体微微抖动着。

“我要喘不上气了。”她说。

我赶紧松开,再次端详着她。

“你爸爸说你回美国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是,不过我偷偷改签了机票,回去之前,总要见一面。我有东西给你。”

“对不起,我不该跟你赌气不理你,我错了,你留下来好不好?”我抽噎着说。

“这是我后来拍摄的素材,”她举起一个硬盘说,“都在里面。有了它,你就是这个世界上拥有我的影像最多的人,比我自己还要多,比我脑海中的记忆还要多。”

“我要你。我要活生生的你。你别回美国。”

“我……还会回来的。我答应你。”

她把手放在了我的脸颊上,我感觉到了温暖的粗糙,长期骑行,她的手掌早就磨起厚厚的茧子。记得有一次,她在视频里举起过这双手,十分兴奋地说:“快看,我的手有茧子了,那些软软的水泡破掉,撕掉皮,再磨啊磨,手掌就变得很结实了。”

“嗯,像是一个农民或者工人的手了。”我回应她。

“对对对,就是这种感觉。冬至,我们这代人已经很多都没有真正参加过劳动了,我们喜欢骑行,喜欢去健身房撸铁,把自己的手磨出茧子,或许就是在变相地把这些事当成了劳动吧。”她说。

这的确是我从未想过的观点。

“虽然……这想法有点儿矫情和无赖,”她又笑着补充道,“但是我们真的找不到更好的替代方式了。”

“你手上的老茧是真实的。”我说,并且举起自己的手,“我的手指和手掌虎口处,也有茧子,只是没有你的那么多、那么厚。”我常年在电脑上敲代码、画图,最常用的手指和手掌虎口,一样被磨出了薄薄的一层茧子。

现在,我的手覆盖住她的手,用力,那种粗糙感便越发真切了。她的手抖了一下,或者,她的身体抖了一下,带动了手。我没能分清,那一刻我正沉浸在两双粗糙的手的触碰中。

也许,我应该趁这个机会表白。我想。可是这场景实在毫无浪漫可言,我也没有准备任何礼物。最主要的是,我总感到莫名的心虚。

后来,沐沐戴上了眼镜,说:“再让我体验一次你的‘旅程’吧。”

我明白,她说的是那款游戏。我把体验机调配到‘旅程’模式,问她:“还要去苍穹吗?现在还有几个新的选项。”

“还是苍穹。”她说,“我想知道,经过这一趟旅行,我的心有什么变化了,又有什么是没有变的。”

她再一次进入茫茫无际的苍穹,我则站在她身边,痴痴地看着她。我也想找出她的变化:头发剪短了,脸色微微发黑,看得出常年风吹日晒的痕迹,整个人都瘦削了不少。这都不是关键,我知道她所谓的变化是内心,是脑海中的自我和世界。这不是我肉眼能看透的。

沐沐的身体开始随着VR眼镜中的画面动起来,侧身,伸手,摇晃,幅度都很慢,犹如真正飘在太空的宇航员那样。她突然用手挡了一下眼镜。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在最后一次优化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新的设计,那就是体验者在宇宙中会随着地球的自转而转动,等到了日夜分割线时,会突然看见一整颗明亮的太阳。

沐沐刚才就是被虚构的阳光晃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要抬手遮挡。虚构的阳光也是阳光。

突然,她的手伸向我。我不是很确定,她是真的伸向我,还是在伸向宇宙中的什么——按说,那里什么都没有,最近的星星也在几十光年之外。我还没有能力设计和构造一群外星人。她的手在抚摸我的右脸颊,似乎有一种能量在用这种方式传递,我浑身酥酥麻麻,失去了重量。

我用手贴住了她的手。

……

沐沐走后,我好几天都处在恍惚中。我的脸颊始终有一种摩擦感,仿佛她的手一直停留在那里。睡觉的时候,我从自己最习惯的右侧卧变成了左侧卧,因为我不能压住她触碰过的右侧脸颊。我一直在想,到底有什么办法,能把这种感觉保存下来,把它物化,至少是能像数据那样存贮,随时可以调取、体验、沉溺。

她的微信和手机再也没有回消息。我联系陈皮特,他更不会回复我。

我和达来的合作有了眉目。

沐沐走后,我翻看她留下的视频素材,还有她上传到视频号上的视频,忽然想到,事情也许并没有那么复杂:达来养牛羊,我做游戏,所谓的结合,也就是用游戏的方式养牛羊、把买卖牛羊变成游戏而已。这个想法一跳出来,就開始了半自动生成,和我所熟悉的游戏模式相互嵌套,最终形成了这样一个思路:这款游戏就以牧场为核心,所有的场景都尽可能真实化,在这里,时间不能压缩,至少不能无限压缩;劳动程序也是一样,游戏参与者将以VR的方式真正体验养牛羊的全部环节,从接生到放牧甚至到宰杀;最关键的是,他们将来会得到自己养的牛羊的肉,把它们炖在锅里,亲口品尝到劳动成果。当然,如果是购买牛羊的大客户,也会自动成为游戏的VIP客户,现实和虚拟将以前所未有的方式相结合。难点在于,它必须,也只能是一款高端游戏,目标玩家或买家一定受到限制,至少要配备相应级别的VR设备。

大致如此,还需和达来进行深入的沟通,最后再形成方案。

我回了一趟乌拉盖,把自己的想法跟达来和盘托出,包括诸多忧虑。

达来说,“可行,我觉得牧场这里没问题。只是我担心,做一款游戏的成本可是非常之高的,咱们去哪儿弄那么多钱?”

“我会拿出全部存款,你……如果能把牧场抵押给银行,应该能贷到一笔钱吧?其实也没那么难,我把之前做的‘旅程’的核心代码拷贝了一份——也不算偷,这款游戏的初始代码和核心模式都是我个人写的——可以说数据上最关键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剩下的我们一边经营一边建设。这个‘人间牧场’,说是游戏,其实更像是一种‘虚拟真实生活’,不是虚拟的真实生活,也不是真实的虚拟生活,而是既虚拟又真实的生活。短时间内,它没有成千上万的玩家同时在线,不需要超常的运算力。”

达来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想拉一个人入伙,不然我们的钱绝对不够。这一次,我这不能半途而废。”

“你还认识有钱的大老板?”我好奇。

“这个人,你也认识。”达来说。

我没有问是谁,脑海里开始盘点自己认识的有钱人。想来想去,名字只有一个。

“你是说陈皮特,沐沐的爸爸?”

达来点头。

“可我听说你们当年……”

“今时已不同往日,”达来说,“他当年坑了我,也救过我,经过这么多事,我并不怨他。他也算教会了我什么才是商业思维。何况还有沐沐,我想,如果我开口,他应该不会拒绝。”

我不知说什么好,尤其涉及沐沐。我当然巴不得陈皮特能投钱,这样我就成了他的合作者,就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到沐沐。我想过找他,不过现在达来自己提出来,显然更好。

达来得去美国一趟,我跟他一起去。我想去看看沐沐,另外,我还想带上我的简本“旅程”游戏,在说服陈皮特时让他体验一下,聊胜于无。

半个月后,我们敲开了陈皮特在洛杉矶郊外的家门。

他开门看见我们,惊讶又无奈,说,“你俩知道吗?在美国,你们这种私闯民宅的行为,我是可以开枪的。”

达来说,“我们是来谈合作的,有关未来的合作。”

“合作?”陈皮特一笑,笑容里有些嘲弄,也有些意外,但是那丝好奇也难以掩饰。

我的眼睛一直向屋里看,我想找到沐沐。

她不在家吗?我们站在门口这么久,她应该听到了说话声。而且,来美国之前,我再次给她的微信发了消息。她没有回。难道她出了什么事?我想起了她的颤抖,右脸颊立刻浮现颗粒粗糙的摩擦感。她的手,她的手仍然留在我的脸颊上。

陈皮特最终还是请我们进去,聊了一个小时。沐沐始终没出现。我只是看到了摆在桌子上的照片,这已经很好了,那里面有许多她童年和少年时的相片,样貌和后来略有变化,不变的是笑容和眼神。有一张照片,她和一群金发碧眼的美国孩子一起,她站在人群的边缘,个子也略小,这群孩子在高度上形成了一个微妙的斜坡。你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上去,目光都会沿着坡度从高向低滑落,最后必定落在沐沐的笑脸上。

达来讲述了我们的计划,陈皮特一言不发地听着。

达来说完,陈皮特掏出了他的雪茄,点燃,猛吸,吐烟。

“这小子已经浪费了我一千万了。”他指的是我在四海公司做“旅程”时花掉的那些钱。

“皮特先生,我的确花掉了那些钱,但不是浪费。其实‘旅程’项目很有前景的。”

“哼!要不是因为沐沐,我才不会跑到四海去游说董事会,这事害得我后来只能撤资,没机会参与他们的新项目。”

“我把‘旅程’带来了,我想让您体验一下。”

陈皮特挥舞着雪茄烟,因为空气的流动,烟头微微亮起一点火星:“这件事已经结束,不用再说。”

“这是沐沐最喜欢的一款应用,她回国前,还专门又体验了一次。”我只能拿出这个撒手锏。

果然,陈皮特猛吸一口烟,吐出烟雾,似乎在沉思,其实是在下决定。我立刻打开包,掏出笔记本和VR眼镜,调试好体验模式,然后把眼镜递给陈皮特。我只能带来比较简易的版本。

陈皮特摁灭雪茄,戴上了眼镜。很快,他本来稍右歪的身体坐直了。

他只体验了几分钟,就摘下眼镜:“我戴这个久了有些头晕。”

但是我能感觉到,他被打动了。接着,我给他看了最近的一些新闻,有关元宇宙、有关人工智能、有关最新的VR产品,还有我们“人间牧场”的模型和整体计划。

“您是老江湖,我相信您能判断出我们项目的商业前景。”

陈皮特再次点燃雪茄,一口一口吸着,这一次,他是真的在思索。

大概过了有五分钟,陈皮特用食指叩叩桌面,说:“我可以出钱。”

“但是……对吧,肯定有一个但是。”

“但是,不是为了你们,还是为了沐沐,我女儿。”

“我能见见她吗?”我说。

陈皮特突然皱起眉头,似乎想要发火,可是忍住了。

“我想见见她。我总觉得她出了什么事,我非常担心。”

陈皮特长叹一口气,说:“好吧,事到如今,我也没必要隐瞒了。沐沐的身体的确又出状况了,在国内时就出问题了。她不让我告诉任何人。”

我大吃一惊,但随即脑海里浮现出很多记忆片段,那些片段都指向她的身体正在出问题。我也很快明白了,陈皮特答应给我们投钱的关键因素是,他不确定,将来的某一天可能还会需要达来,需要他的骨髓或者别的什么。

在我的恳求下,陈皮特带我去医院看了沐沐。

她躺在ICU病床上,脸上戴着氧气罩,陷于昏迷之中。我们不能进病房,只能在外面隔着玻璃看她。那一刻,我十分恍惚,既不相信她竟突然间病到如此地步,也不免怀疑曾经有过的那些经历是否真实。好像,一整个和她相关的事情都是一种虚构,都是某个游戏的一部分,都像我在VR眼镜中所看见的镜面的倒影。

眼泪静静流下来,滑过她的粗糙手掌抚摸过的脸颊,像是在浇灌那些细细的悲伤的绒毛。

陈皮特说沐沐在半年前已经有明显的复发征兆,但是她坚持走完了计划的行程,回到美国后,立刻就住院了。

“她的情况不太好,除了再生性贫血障碍,肾脏也出现了并发症,”陈皮特语气沉重地说,“现在只能以这种方式维持她的生命。医生正在讨论治疗方案,寻找最后的机会。”

我什么也做不了,我真希望自己是达来,那样,我身体上的任何器官,只要能救沐沐,我都会给沐沐。可现在,已经不再是简单的骨髓移植的事了。

“昏迷前,沐沐留下了一封信,她让我不用再费心费力,她很清楚自己的状况。第一次移植后,她能健康地活这么长时间,能做那么多事,见那么多人,已经非常满足了。”

“我还没有跟她表白。”我说。

陈皮特这次没有反驳我。

“好了,看过了,你们还是去做你们的事儿吧。钱,我会安排国内的公司打过去,我希望你们成功。”陈皮特说。沉默了半分钟,他又说道,“我女儿不喜欢悲悲切切,她从来都是个快乐的孩子。我们也应该这样。”

我央求陈皮特随时告知我沐沐的情况,他答应了。我不确定他会不会践约。

我只能跟达来回国,继续我们的合作。

现在,“人间牧场”已经不仅仅是一个企业,一个事业,它也是我给沐沐的承诺。我甚至想,只要我把这件事做成,沐沐也就一定会好起来。世界每天都有奇迹诞生,为什么这个奇迹就不能是沐沐呢?

經过半年的开发,“人间牧场”终于全网上线了。问题多多,但是它毕竟来了。“人间牧场”凭借独特的游戏理念和体验效果,开局不错,吸引到了一批高端客户,虽然在数量上还远远不够。但是我和达来据此确信,这个路子是对的,我们需要做的就是随时调整、完善,把握住游戏真实化和游戏零售相结合的第一个风口。我们没有马上跟牧场销售接驳,而是想等到第一批玩家到了心理疲惫期,再发出大招——真正的牛羊在等着进入他们的生活,这是核爆级别的震撼。

日子没有了白天黑夜,几乎二十四小时都在做事,辛劳的细节没必要赘述。这让我感到安心和充实。我的休息方式就是一段又一段地看沐沐的视频,很多时候,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然后又梦见了她。很快,我便分不清影像、梦境、回忆和幻想,它们都凝结在一起,像把几条河流的水都汇入一条更大的河,就再也无法区分。我不断给陈皮特发消息,问他沐沐的情况。他很久才回一条,几乎永远是两个字:如旧。我只能自我安慰:她还活着,活着就有希望。

那天,“人间牧场”收获了自己的第一千个玩家。看她的ID,名字叫闫落。我们准备给她一份惊喜。

在这个秋天,惊喜通过一份快递,抵达在闫落的门口。项目进展如预期,那就得继续推进,扩大规模,招聘新人,只有找到一大批志同道合者,我们的事业才可能持续推进。因此,我们给所有玩家邮寄的东西里,都附带了招牌广告。我们相信,他们之中的一部分人,是极有可能参与这个项目的。

就在同一天,达来告诉我,陈皮特传来消息,沐沐醒过来了。他不愿意直接跟我联系。

我振奋不已,以为是她在好转。

“你要知道,她这次醒来,可能就是最后的清醒了。”达来说。

“我要去找她,不能再等了。”

“我找你就是为了说这件事的。”达来说,“陈皮特会带她回国。沐沐想再看看乌拉盖草原。”

我知道,这是告别的一部分。我压抑着自己的悲伤,沐沐不喜欢悲悲戚戚,她希望所有人都活得快乐。

两天后,陈皮特租借的私人飞机在北京降落。

乌拉盖草原没有机场,飞机没法直达那里,只能先到北京降落。

飞机一落地,我们就把沐沐送到联系好的医院检查身体。状况很糟糕,她一直处在半昏迷状态。医生说,她绝对不能再奔波了,必须留在ICU,以防不测。我们没办法把她带回乌拉盖去了。

没想到,第二天上午沐沐竟然清醒过来了。

“我还是想去草原上。”她说。

“不,孩子,”陈皮特说,“我们不能再冒险了,我真不该带你回来。”

沐沐用祈求的眼神看着我,里面充满渴望和哀怜。我从未见过她这样的神情,心里难过至极。我明白她的心思,她不想留下任何遗憾。

可是,我又真的担心她的身体,如果在路上出了状况,我该如何原谅自己?

这时,达来提议说,“沐沐,其实不用去那里,你也能看见草原的。”

我明白了,达来的意思是让她进入我们的“人间牧场”。没错,让沐沐用开发者账号进入,这样她就能看到一切想看的内容。

我赶紧跑回公司,费了好大力气,把核心主机搬到了医院里。为此,这款游戏不得不临时下线几个小时。

沐沐戴上了我的专用VR眼镜,现在,乌拉盖草原和牛羊都在她眼前和脚下了。我能想象到她看见的一切影像,但是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感觉。她已经说不出话了。我在脑海里重现着那些自己无比熟悉的画面,想象着我的灵魂和她一起,正透过眼镜在草原上空游荡。我们看见鹰,看见兔子,看见牛羊,看见蒙古包,看见大火,看见草枯草绿,看见春风。我们还看见了宇宙飞船的返回舱,它正带着火焰从外太空向地球飞落——它是那么孤独,那么急切地要回到家里。多有趣而神奇啊,每一次航天飞船的返回舱,都是落在内蒙古的草原上的。所以,这片阔大的草原,应该是带有最多外太空信息的国土了吧。

我希望她最后看见的是那枚金属牌子:苍穹无际。

牌子后就是黑暗。开发者视角的终点只能是黑暗,我们对宇宙的探索和我们对自己的探索一样,还远远不够。但每个人都知道,那些未知之地不是虚无,而是黑暗。黑暗里隐藏着一切可能。

我仿佛和沐沐一起停止了呼吸,我的肺要冬眠了,它已经翕动了两亿多次。它累了。

我醒来时看见的是满眼的星星。

达来说,沐沐去世之后,我就陷入了昏迷。心跳减缓,整个人如一只冬眠的熊,各种生命体征渐渐消退,像是某个程序正在缓慢关闭。我们就在医院里,我很快被送到急诊室去抢救,但是很奇怪,那些肾上腺素等药物注射进去后,我的身体会给出相应的反应,人却仍然是昏迷的。

“我在一片黑暗之中。”我说。“不是做梦那种,也不是幻想那种,有点儿……像宇航员脱离的飞船,被遗弃在茫茫无际的太空里。没有光,没有风,没有重力,没有方向,没有声音,那种时刻,身体彻底消退了。”

达来不说话。

“我相信人是有灵魂的。我觉得这段时间,我灵魂出窍了。”

“万物有灵,”达来说,“人又是万物之灵。”

我坐起身,发现刚才看见的并不是星星,而是医院病床天花板上的斑点。它们怎会在那一瞬间如星星那般闪亮呢?

胸口猛然疼了一下,因为记忆回到了大脑——沐沐走了,这个念头箭镞一样突破重重包围,直接击中了我的心脏。它不是飞速,而是缓慢地向肉里钻。我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仿佛要把这一天没有呼吸到的空气都补回来。

我知道自己活过来了。

“我想再看看她。”我跟达来说。

达来摇摇头,“傻孩子,她已经不在了。”

“我知道,”我说,“我想见最后一面,我想记住她的样子。”

达来看了我两秒钟,才说:“我说的不在了,是说她的……肉体也不在了。”

我疑惑,随即明白过来。陈皮特已将沐沐火化,我的沐沐變成了一堆灰。

那我就看看她的骨灰吧。

陈皮特一夜之间老了十岁还不止。

我发现以前并没有认真端详过他,他从来只是作为沐沐的父亲、作为一个商人存在,像一个符号,一堵墙。现在我看见他了,之前看上去很有腔调的花白头发,如今看来成了灰白,他可能有几天没有好好地打理了,像炉子里烧过又熄灭了很久的炭和灰。他也变矮了,应该有一根筋被抽掉了,整个人萎缩了百分之十。他嘴里仍然叼着雪茄,火早就熄灭,空气中残留着一丝冰冷的烟熄掉的味道,烟灰味。

沐沐在他身边的一个小盒子里。

我抱起来掂了掂,好轻啊。我开始回忆自己是否拥抱过沐沐,结论是没有。我并没有扎扎实实地拥抱过她,也没有把她抱起来过,但是我感觉自己清楚地知道她的重量,99斤。没错,49.5公斤。如果她吃过饭,刚好一百斤。

“现在,我不得不谢谢你。”陈皮特把雪茄燃烧过的那头摁在旁边的墙上,它早灭了,但是他摁得十分用力,仿佛那团火焰不断重新燃起。雪茄烟碎掉,零零落落洒在地板上。“你让她体验过很多美好的事。她喜欢你,但是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所以她从没有表达出来过。她是那么渴望爱,可是又怕爱。谢谢你,无论如何,让她感受过爱。”

眼泪汹涌而出,左边脸颊是凉的,右边脸颊是热的。

达来说,“冬至,因为沐沐生病,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讲。”

“关于什么?”

“人间牧场。”

“怎么了,牧场运转不是很流畅吗?”

他打开手机,给我看了一份报道:乌拉盖草原发现了大型煤矿。

我反应过来,还是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声:“就在咱们的牧场上?”

他点点头,说:“还不止,方圆十几公里都会划为开采区。而且我还听说,除了煤,草原上还勘探出了金、银、铜、铅、锌、钼、萤石、膨润土等,所以很大一片区域将来都可能变成矿区。”

“我们的牧场可以迁移,再远一点儿。总能找到地方,乌拉盖那么大,草原无边无际。”

他摇摇头,说,“一旦划为矿区,矿產就会成为当地的主要财政来源,一切规划都会围绕着采矿和相关的链条来实施。我了解到的情况是,上面准备搞整体性开发,乌拉盖草原面临着产业升级和转型,从畜牧业改为采矿业和旅游业为主。配合煤矿的开发,沿着沐仑河流域,在周围的草原发展草原旅游。这样的话,载畜量将会降到原来的十分之一甚至二十分之一,牛和羊就没法大规模养了。”

我笑了一下,心里一酸。我不是同情自己,而是同情达来。他几次创业,最终的结果竟然都是如此。当然了,和以前不同,现在就算我们把“人间牧场”关了,每个人也能拿到一大笔钱,生活还是能得到保障的。

“你的想法呢?”我问。

“我在想,这是个挑战,但也说不定是个机会。”他说。

我忽然觉得特别疲惫,沐沐的离世抽空了我所有的心气,那些之前令我激动的游戏、代码、牧场,此刻都失去了吸引力。我只想发呆,只想沉溺在无边无际的宇宙黑暗中。只有那里,才存在着其他可能——比如在一个平行宇宙,另一个健康的沐沐仍然在骑行的路上。

我和我父亲小满一样,半路退出了跟达来的合作。好在这一次,达来不会一无所有。我在“人间牧场”的股份本就不多,主要是技术入股,我全部低价转给了达来和陈皮特,现在,这家公司和我再无关系了。

我心里有了新的想法,我要让沐沐复活。

第四章 草木一生

1

清晨,窗帘拉开,窗子打开。

阳光如薄薄的雾气一般洒下来,暖暖的,带着轻微的湿意。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清香,并不是花的味道,是草木抽枝拔节散叶生长的味道。我似乎听见蜗牛在枝叶上执着蠕动的声音,那声音湿漉漉的。昨夜下过的细雨,此刻幻化为各种嫩绿、清亮、水润,也让它的壳重新焕发光泽。这是一条笔直向上的树枝,以它的视觉,看不见任何清晰的景象,但是能感觉到光和影,像高度近视的人看身外人间。它无须看清枝头有什么,在这唯一的路上,它只能向上爬,一旦转身,它就会跌落。枝条微微晃动,它不得不用触角黏住树枝的表皮。除了不断爬,它什么也做不了。能向上爬已经是很好的事了。而且,它终究会死在去往终点的路上。对一头蜗牛来说,一段树枝比一生还漫长。

我回过头,看见了沐沐清晨的脸。

她如此之近,我甚至看得清毛孔和细微的绒毛。

“早上好,沐沐。”我轻轻说。

“早上好,冬至。”她回应我。

早餐很简单,牛奶、面包、煎蛋,昨天吃过了螺蛳粉,前天吃了煎豆皮,该换下西餐口味了。

我们一边吃,一边聊天,说她在路上骑行的事儿。主要是她在说。她真是比以前健谈太多了,我享受着作为倾听者的无边幸福。

“有一次,我在洱海边骑行,那时候,我已经把摩托换成了自行车。环洱海的骑行道上,突然出现了一头牛。太神奇了,没人知道那头牛是从哪里来的,连附近的居民也不知道。他们说,这一天的早晨,他们被牛的叫声惊醒,发现它正在洱海边喝水。然后游客渐渐多起来,都围着牛看,还以为这是新开发的旅游项目呢。尤其是那些孩子,他们都没见过真正的牛,一个个围着牛兴奋不已,用树枝去撩它的尾巴。那头牛把湿漉漉的鼻息喷在孩子们手上,他们又害怕又兴奋,边叫边笑。”

“就是附近村民家养的吧,没关住,跑了出来。”

“不是。它是突然出现的,一眨眼的工夫,就从无变成了有。刚才那里还空荡荡,只有洱海水、石子路、青草,然后一下子,就有了一头牛。白天的时候,它就在水边喝水、吃草,用尾巴打蚊子,和其他牛没有什么差别。但是那天晚上,天气晴朗,湖面平静,微微荡漾的波纹里月亮晃晃荡荡。人们都睡了,只有我还在看那头牛。我看见,它向着月亮的方向,缓缓走进了洱海里,你能想象吗?水就快没过头顶的时候,它回头看了我一眼,轻轻叫了一声,哞,好像在说再见,然后它消失在水中了……”

“一头牛,走进了洱海里?水牛?”

“不是吧,水牛的角不一样。就是一头黄牛,我们在草原上看见的那种,高高大大,特别温顺。”

“好吧,一头神奇的牛。”

“你不相信?”

“相信。我相信你说的所有话。”

除了这头凭空出现、后来走进了洱海的牛,沐沐还跟我提到过在稻城亚丁遇见的牦牛,在云南大宝山遇见的马,在可可西里遇见的藏羚羊。它们有的飞到天上,化成了云朵;有的变成了雪峰脚下的一块石头,驮着整座山,一旦抽走,那座山就会坍塌;还有的融化在河水里,那条河像是被镀了一层金,整个夜晚都闪闪发光,被人们称作地上的银河。当然,她也讲过许多人:老人,孩子,转山的青年,磕长头的信徒,一辈子都待在船上的渔夫,种出两米高稻子的农民,一个半夜钻到她被窝的女孩,许许多多,几乎无法一一列举。

以常理来看,她的讲述仿佛是奇异的幻想,但对我来说,一切都是真实的。她所说就是她所见,她所见就是她所想,她所想就是这世界的所在。而我在这世界之中。

有些内容,她不止一次讲述,但每一遍都会有细微的变化。比如还是那头牛,在第三次讲述的时候,它是一个孩子从自己的画中抠出来的。

“一个九岁女孩,她刚刚画完,然后用手沿着画上牛的边缘撕。撕完了,她把纸做的牛放在水里,然后它就像气球一样,一点一点长大,长到一米多高,变成了真正的牛。”

不变的是,那头牛最后都会在一个月光明亮的夜晚走入洱海,都会回头看她和鸣叫。

听久了,我的耳朵里也会偶尔响起牛叫声,有时一闭眼,就会看见一头牛缓缓走出海中的画面。那片海越来越大,早就超过了洱海,超过了我所见过的最广阔的海洋。那仿佛是宇宙之海。

我和沐沐同居了。

同居的意思是,我们住在同一栋房子里,但并不是那种男女朋友的同居。这么说也不准确,除了身体的亲密接触,我们和一起住的情侣没什么分别。我能在卧室、客厅、厨房、洗手间看见她,和她说话。一开始,她很害羞,或者是尴尬、不适应,话很少,并且说得颠三倒四,没有逻辑。但是很快她就適应了,说得越来越好,不管我问什么,她都会回答我。我们无话不说,已经成了彼此的灵魂伴侣。我得说,我们现在的关系比她独自骑行那时亲密得多,我们都快活成一个人了。

半年来,我们只短暂分别过一次。那是一场意外。

那天是五月份,我们正在聊乌拉盖的事。我们说起几次一起去草原的经历,一棵草一朵花都不放过。

“有些遗憾,如果那次我们俩再早一点出发,可能会看见返回舱的坠落。”她说,“不过我们捡到了一块金属片,也算是不虚此行。”

“你还记得咱们俩第一次去拍的那张照片吗?”我问。

“哪张?给达来哥哥的那张?”

“对,就是那张。后来达来跟我说,他就是看见了它之后,才有了重新生活的勇气的,也是从那天开始,他一点一点学习、了解草原,出来后,才去开了牧场。”

“他这算是回归吗?”

“不,我现在不这么想了。没有人是一定属于哪儿的,他只是找到了让自己安心的方式。”

“我穿上萨日朗伯娘留下来的蒙古袍,那一刻真开心,就是那时候,我决定了自己要骑行的。”

我眼前浮现出沐沐穿那件袍子的样子,她在草原上旋转,像一只采蜜的蝴蝶。我跟着她旋转,或者我们一动不动,是整个草原在旋转。对地球来说,每个人都是一根针,但是你从宇宙中去看,每一根针都能独自支起地球。《野有蔓草》的吟唱声适时响起。

“沐沐,我想吻你。”我鼓起勇气说。

她咯咯笑了,一纵身,转到了更远处。

转眼间,她到了河边,捧起一捧水,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喝完了,才抬头说:“这水能喝吗?”

“已经落进你的肚子里啦,能不能喝你都喝了。”

“牛羊能喝,我肯定也能喝。”沐沐说,“好想下河里去,躺在水中,听它流动的声音。”

我没有拦住她,现在,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任何事。再也没有痛苦的折磨,再也不用为疾病焦虑,她成了那个最本真的自己。

但是沐沐并没有下河,只是怔怔地看着河水从脚下流淌,汩汩哗哗,弯弯绕绕,去向遥远的地方。

太阳突然就落到了西边,被一座小山的山尖戳着,像谁用刀叉戳着一枚煮熟的鹅蛋黄。很快,就有人在鹅蛋黄上咬了一口,天地齐齐暗下去一大块。

突然间,一切都黑了下来,连声音也变黑了,或者因为声音消失,黑显得特别浓。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原来那一天二十四小时分秒不停的电脑主机的嗡鸣、一块又一块闪烁的屏幕,遍布沙发、地板、墙面的线路,还有许多迷你话筒和音响,也一起失去了光彩和声音。什么都没有了。

“沐沐,沐沐!”

我高声喊着她。没有回答。她一定很害怕,这种安静和黑暗,就像她临终前所感受到的那样。可能比那时还深还重。

“沐沐,沐沐!”

没有回应,我感觉有一大把钢针在扎自己的心,那颗跳得过快的心脏,正奋力把血液从针孔中泵出。如此,血液便难以进入血管,也无法因心脏的压力流遍全身。我感到头有些晕,眼前模糊。没错,哪怕世界如此之黑,眼睛也会模糊,这模糊反而让黑之中跳跃着细小的金色星星,还有米白色的团团的雾。

停电了。我终于从惊愕中反应过来,随即心里稍感放松。只是停电而已,我之前竟然完全没有考虑到这个情况。看来以后得准备一个发电机,或者容量足够大的蓄电池,以防停电时所有机器都关机。

我摸索着找到了手机,摁了一下,黑暗被屏幕的光凿出一小块空隙。凌晨两点,最安静的时刻。借着手机电筒,我找到了电闸。果然,跳闸了。

我把电闸合上,并没有来电。

这时,我听见楼道里有脚步声和说话声。几个人腾腾腾走上来,敲我的门。

犹豫了很久,我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穿着电工制服的人,还有两个应该是邻居,我脑海中有见过他们的模糊印象。

“先生,您家是不是在用超大功率的电器?”电工问。

“啊,没有,我家里都是正常电器。”我回答。

“能让我们进去看看吗?”他说着,就试图往门里挤。

“不,你不能进去。”我大声说。

“为什么?”旁边的两个人异口同声问。

“为什么?”我也说。

静默了两秒,其中一个人听明白了我的反问,回答道:“现在是夏天,我们这栋楼的用电负荷超载了,导致大停电。我们怀疑你家在使用超大功率的电器。”

“是的,”另一个补充说,“我们想确认一下,没别的意思。”

“没有,我告诉过你们了,我没有使用什么超大功率的电器。我是……一个游戏设计师和游戏爱好者,只是多了几台电脑而已。”

“哦,矿工。”电工说。

那两个人目露疑惑。

电工解释说,“不是那种矿山的矿工,而是互联网矿工,挖比特币的,一种虚拟货币,你们听说过吧?”

他们俩点点头,又摇摇头。

电工继续说,“你知道,如果你在家里用多台电脑挖矿,是违规的。我们这是民用线路,对居家用电载荷是有上限规定的。”

“你误会了,我也不是矿工,当然,我知道你说的那种矿工。不过我不是,哪种矿工都不是。”

我不可能让他们进去,不可能让他们惊扰到沐沐。现在,黑暗仍在没有电筒光照的地方肆虐,她一定十分害怕。我想赶紧把这几个人打发走。

“我家里有……病人,怕打扰,所以我不能让你们进去。我可以保证,我既没有使用大功率电器,也没有挖矿。”

“但是……”电工从自己的手机屏幕上抬起头,“我查了一下,近期您家里的用电量却是猛增,比半年前超了五倍不止。这不太合理。”

“就是我说的,我这几个月开始工作了。可能是三台电脑,三台空调,还有……病人的治疗仪器,几乎一天二十四小时开着,用电量才高的。而且,我没有拖欠一度电费。”

他们看我态度如此坚决,也没有理由硬闯,便说:“那好吧先生,我们都是为了工作,希望您能理解。”

“那么,您能尽快恢复本楼的电吗?”

“我努力。”

他们离开了,两个男人带着疑惑回头看我。我跟他们摆了摆手,还微笑了一下。不过他们应该看不见。

半个小时后,屋子里的屏幕一个接一个闪亮起来,全部的灯也亮了。我关掉灯,关掉空调,把没用的电器全部关掉。电饭煲、烤箱、空气炸锅之类的,我也不会再用。我要把所有的电量用到刀刃上。

接着,我打开工作台上最大的电脑,我所有系统的主机。

显示器上亮起开机进度:百分之一,百分之四,百分之六,百分之十三,百分之二十四……百分之九十九……

唰的一下,所有屏幕同时闪出画面。进入系统,这是它第二次问我:您确定吗?

“确定。”我说着,点击了屏幕上的确定按钮。

一声长长的哈欠,像是睡了一个又甜又美的长觉的人终于醒过来。

“嗨。”是沐沐的声音。

“嗨,沐沐,你还好吧?”

“什么?我很好,我做了个梦,梦里一片混沌般的黑暗,像是盘古没有开辟天地时的人间。现在我醒过来了,精力充沛,心情舒畅。”

她不会记得我们刚刚经历过什么,想到这,我松了口气。其实我一直知道是这样,但是在她开口之前,仍然担心得要命。好了,我们的同居生活继续。只是接下来,我得更加注意,夏天确实是用电高峰期,得小心千万别再断电。我已经在屋里宅了两个月了,饿了煮泡面或者叫外卖。我好像没有睡过觉,或者说,我好像分不清睡和醒,反正这两个月的时间里,我时刻都和沐沐在一起。

2

哐的一声,我的门被撬开。

陈皮特、父亲小满和达来被屋子里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他们看见了什么?这个一居室,到处都装着显示屏、摄像头、微型话筒和音箱、数据线。没有开灯,无数电子仪器的微光和嗡鸣充斥着整个屋子。他们绕过地上的电线,推开卧室的门,看见床上卧着一个人,这个人头上戴着一副巨大的VR眼镜。他的胡子很长,头发更长,乱如冬日风刮到墙角的荒草。

这个人就是我,我正沉浸在和沐沐的对话中,连门被撞破都没有听见。

父亲小满好几个月联系不到我,担心我出事,就约达来一起来北京找我。陈皮特也跟来了,他知道,我的失踪和沐沐的离世有关。我的电话已经换掉,根本无从联系。达来后来想起了一件事,我们一起创业的时候,曾经共用过网络购物的账号。他找到了那个账号,从上面看到了我网购电子产品时留下的新地址,才找到了这里。他们先是联系了物业和房东,房东确认了租房的人是我,物业则告知他们,有邻居投诉过这个屋子里的噪音,还有一次停电,他们怀疑我在屋里挖比特币,但是没有证据。房东不同意他们破门而入,但是父亲和陈皮特都顾不得许多,从五金店买了铁钳子和电钻、锉刀,撬开了门锁。

屏幕上的沐沐看见了他们,话筒流出声音,跟他们打招呼:“爸爸你好,达来哥哥你好,小满叔叔你好。你们好。”

父亲整个人都震惊到失语,陈皮特和达来多少明白了一些。

“沐沐?”陈皮特颤抖地喊道。

“爸爸,你变帅了,你把头发染了吗?”

“沐沐,真的是你?”

“是我啊,爸爸。我给你讲个故事爸爸,有一次,我在洱海边骑行,遇到了一头牛……那头牛缓缓地走入了海中。”

陈皮特冲到床边,猛然把我头上的VR眼镜摘掉,露出我凸出的直愣愣的眼睛。我形容枯槁,眼眶凹陷,两只眼球像两个玻璃球,间或一转。

父亲也扑过来,抱住我的头,哭喊着:“儿子,冬至,你怎么了,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陈皮特下定了决心,戴上了眼镜,这一次,他看见了一个更加真实而鲜活的沐沐,一个完整的沐沐。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他们闯进来之前,我正和沐沐重温她回美国时的经历。她第一视角的镜头,游过繁华的街道和拥挤的人群,远处是自由女神雕像的半影。在餐馆里,她对着面前的汉堡深吸一口气,说:“我要赶紧回去吃中餐,我已经吃了五顿汉堡啦。”随即,那些琳琅满目的中餐美食就出现了,都是我们一起或者她在骑行过程中吃过的——牛肉面、火锅串串、豆皮、小龙虾、糌粑……

这时,我认出了父亲,也认出了达来,扭头看了看,也认出了陈皮特。

陈皮特流出了眼泪,嘴里喃喃念着:“沐沐,我的孩子,我的女儿。”

我冲父亲微笑了,感觉这一切可以结束了。

“我好累啊爸爸。”我说。

父亲小满抚摸着我的头,说:“不怕,爸爸在呢。”

“我想睡一会儿。”我说着,就闭上了眼睛。这一次,我睡得沉入海底般深,没有任何梦,没有任何光影和声音,连黑暗也没有。单纯的沉睡,像是最初在母亲的腹中。

我睡了三天三夜。在达来的坚持下,他们没有送我去医院,但是找了大夫来给我输了三天葡萄糖和营养液。父亲买来剪刀和剃须刀,把我的头发剪短、胡子刮光。

我醒来后,告诉了他们我做的一切。

我找到了让沐沐复活的办法。

回到北京之后,我租了这栋房子,然后购买了大量电子设备,把整个屋子只要我能到的地方,都装上了顯示屏、话筒、音箱。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我把沐沐拍摄的所有视频、影像等素材,全部整理为统一格式,数据化,然后生成了一个虚拟又真实的沐沐3D影像。我把主机连上网,并且接驳到世界最先进的人工智能系统,这样只要我跟沐沐聊天,人工智能系统后台就会根据这些素材生成回答——沐沐的回答。一开始,这个沐沐的回应还很怪异,答非所问,但是随着我几乎不间断的问答和调整,她越来越成熟了。

我就这样开始了和沐沐亲密无间的生活。

接下来几天,陈皮特和父亲与我寸步不离。父亲是照顾我,陈皮特是监视我。每一次,当我的手再次伸向开机键,或者要把VR眼镜戴上时,陈皮特都会拦住。他看我的眼神十分复杂,那里面有同情,有怜悯,还有一丝恨意。所以,这几天我没有见到沐沐,甚至都没能听到这个名字。我的灵魂被抽走了,像龙被抽走了筋,那是一种犯毒瘾一样的痛苦。我在网上看到过那些人的模样,只是我的痛苦都在心里,没有挣扎和叫喊。

等我能起床,基本恢复了,有一天,父亲出去买东西,陈皮特跟我说,“冬至,我必须和你谈谈。”

“好。”我说。

“我说过,感谢你给过沐沐爱情。我没想到,你对她如此深情,她已经离开这么久了,你还走不出来,还做了这些疯狂的事。”

“我也没想到,我说,可我就是不由自主。你不知道,当我想到怎么复活她的时候,我太开心了。我觉得我们都得救了,所有伤心人失望人都得救了。”

“这正是我想跟你聊的事儿。”

他还是掏出了烟,不是雪茄,只是普通的香烟。点着,吸烟。

“我想让你把有关沐沐的一切都删掉,你的那些个程序,她的所有视频,一切的一切,全部删掉。”

“你疯了?那是沐沐,你的女儿。那是她留在这个世界的最后的痕迹。你难道不希望她永远活着吗?”

“沐沐已经走了,你用这些电脑、屏幕什么的,还有那些程序,让她这么活过来,她就永远被封存在这里了。这不是活着,这是囚禁,这是牢笼。她的灵魂永远不得安宁!”

我愣住了。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她不是你的玩物,不是你养的电子宠物。你放了她吧,讓她去该去的地方。这世界如果有来世,她一定会是没有任何病痛。你这样豢养着沐沐,她就永远失去了重生的机会。”

我没法回答。

我也没法亲手让自己复活的沐沐再死一次。

“我清空这个自动回复程序,留下她的视频和影像行吗?”

陈皮特摇头:“什么都不留,一丝一毫都不留。只要留下一点儿,你就会再次去复活她。”

他说得对。

我答应了陈皮特,条件是他让我再和沐沐待一天。

陈皮特说,“只给你十分钟。”

我别无选择。

我终于又一次开机,进入程序,戴上VR眼镜。

“嗨,沐沐。”

“嗨,冬至。”

她还是一样,并不知道我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她继续讲述她的生活,那些高中时的顽皮,生病中的痛苦,草原上的新鲜感,一路骑行的奇遇。她的讲述中,所有的细节都被程序按照某种逻辑重新搭配在一起。

无穷无尽的可能性只剩下十分钟,八分钟,五分钟,三分钟。

最后一分钟。

最后一秒钟。

“沐沐,再见。”

“什么,再见?”沐沐问。

“是的,再见了,我的沐沐,我的爱人。”

“去去去,谁是你的。我是沐沐,我是我自己的,我是全世界的。”

“沐沐……”我最后一句话还没有说出,屏幕彻底黑了下来。

陈皮特关掉了电源。我戴着眼镜,不敢摘下来。我听见了他在砸那些屏幕和摄像头。他拆开了那台主机,开始砸那块硬盘。

陈皮特毁掉了一切。

就让我留在永恒的黑暗中吧,就像那款“旅程”游戏的最后总是宇宙的无尽黑暗一样。黑暗在,宇宙就在。

等一切安静下来,并且是安静了很久之后,眼镜被摘掉了。

父亲也回来了。

陈皮特递给我一个东西,是一个小瓶子。

“我本来不想给你的,这是沐沐留下的最后的东西。”陈皮特说,“现在,沐沐走了,留给你吧。”

“这是什么?”父亲先问出了话。

陈皮特说,瓶子里是沐沐在医院里抽的最后一管血。那天,护士又来抽血化验,沐沐恳求她,多帮自己抽一管。护士当然不同意。沐沐恳求她,说,“姐姐,你知道,我也活不了多久了,就帮帮我吧,别让我带着遗憾走好吗?”护士被她说动了,在抽血时多抽了一管,留给了沐沐。沐沐又让陈皮特买来了专门的瓶子,把血灌进去,密封好。她说,“这管血还给达来哥哥。”她从他那里借来骨髓,多活了这些年,现在要死了,只能还给他一管血。

陈皮特隐瞒了这件事。现在,他已经把沐沐在我这里的所有信息都抹去了,心中不忍,才把这个留给我。

“你留着,或者你去给达来都可以。”陈皮特说。

我接过来,把它贴在脸颊上。我恢复了感觉,右脸颊又感觉到了沐沐粗粝的手掌的抚摸。我绝望的心开始呼吸,仿佛沉在水底很久,一股气终于喘上来了。我应该是出汗了,全身的每个毛孔都在分泌汗珠,如同穿了一身水做的衣服。接下来是汗液蒸发后的微凉,小小地打了个寒噤,心也跟着快速收缩了一下。

我的头脑反应过来,发现自己的手紧紧地攥着那管血,手指因长时间用力而缺血,已经显示出了白色。我赶紧松开,担心把瓶子攥破。尽管密封着,那管血也已经显现为干皱的样子,有些发黑,或许,已经有细菌在其中滋生。但无论如何,那都是沐沐的血,她留在这世界上最后的唯一的基因。

我扑通一声跪下来:“谢谢。”

陈皮特摸摸我的头,叹息一下,说:“孩子,你活得太沉重了。沐沐的事,我的悲痛不比你少,只是沐沐肯定不希望我们永远沉沦下去,是不是?好好活着吧,让她无牵无挂。”

陈皮特离开了,我一直跪到膝盖剧痛,腿脚发麻,歪倒在地板上。

不知过了多久,腿部的麻开始缓解,我站起来,捧着沐沐的那管血,走出了屋子。

我已经许久没有感受过阳光和空气了,它们重新回到我身边。尤其是阳光,我知道,照在我身上的每一束,都走了八分二十秒的时间。无数个八分二十秒密布于我的头顶、脖颈、胸口、背部、手足,那就是永恒。

“你知道吗,从太阳到地球,光要走八分二十秒。”沐沐仰头看着天空说,“火箭需约三年,飞机要飞约十七年,高速火车要约八十五年,小汽车要约一百七十年,骑马约需三百四十一年。”

它那么近,又那么远。

“如果走着呢?”我问。

“我们这么走着,从地球走到太阳,需要二千八百四十四年。人类文明史的一半时间。”

“就是说,从人类有了文字开始,我们就往太阳那里走,走到现在,刚好回到地球。”

我忘记了这是什么时候跟沐沐的对话。有关于她的记忆,已经被那些视频、照片,尤其是后来的AI对话彻底打乱了。沐沐不再是一个具有线性特征的人或者形象,现在,在我的脑海中,成千上万个平行宇宙中的她叠加在一起,压缩成一个无比轻薄的影子。它太轻了,几乎能带着我飞起来。数据能删除,记忆仍在。

接下来的日子,我渐渐恢复了正常生活。屋子里的一切都被拆除了,只留下一张床和几把椅子。父亲在照顾我,母亲每天要打一个视频。那天,我出去跑步,刚进楼道就闻到一股焦煳味,应该是有人家的锅烧干了。我打开门,一股煳味扑面而来,竟然是我住的地方。

难道父亲出去了?我带着疑惑,赶紧去厨房里看。我看见那口锅盖着锅盖,但在冒黑烟。锅下的火仍然在烧着,完全不知道它已快把锅烧化了。我赶紧关掉煤气,打开锅盖。腾地一下,一股炙热的黑烟从锅中冲出来,我感觉自己的鼻翼立刻糊满了刺鼻的粉尘。

我大声咳嗽,打开窗子,然后关上厨房的门,退回到客厅里。

我惊讶地看见,父亲正盯着电视在看。电视上满是雪花,因为之前电视连的也是我的电脑,早就没有交电视费了。

“爸爸!”

“儿子,你看呀,乌拉盖下雪了。”他指着屏幕,“好大的雪啊。”

我愣在那里,心里清楚,父亲出问题了。可能他早就出问题了,但是我一直沉溺在自己的爱与悲伤里,丝毫没有注意到。愧疚瞬间灌满我的所有骨骼,我在他身边坐下来,扭头看他。他的头发有一多半白了,没有白的也不是黑色,而是灰色,这种灰白交杂,让他看起来有些悲戚。我看见了他脸上大大小小的斑,像是谁的眼泪滴在纸上又蒸发后,留下的那种斑驳印记。

我又靠近了一下,左胳膊碰到了他的右胳膊。一股肉体的温热立刻传递过来,像低度电,洞穿了我的每个细胞。另一些记忆开始复苏,小时候我骑在他脖子上,或者他抱着我的时候,这种温热就存在。但那时候,那热是多么强烈而直接啊,现在他的热像暖壶里放了一天的水,温吞吞的。

好吧爸爸,那就让我的热来温暖一下你吧。

接下来的几天,我带着父亲去医院做了一个全面体检。体检报告出来了,从头到脚,每一个器官几乎都有点问题:大脑有轻微脑梗(他犯过一次病,可是从未告诉过我),颈椎椎管狭窄,腰椎间盘突出,腿动脉血流缓慢,膝关节半月板磨损严重,脚上有痛风石结晶。他这么瘦,竟然还有脂肪肝——可能是过度饮酒造成的。肺部有钙化点;心脏,早搏明显;胃部,幽门螺旋杆菌感染导致的胃溃疡和胃炎。

在我浑浑噩噩的日子里,我的父亲已经千疮百孔了,可以想见,母亲的身体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查了查自己的账户,还不错,前些年创业时攒下来点钱,这段时间我除了购置那些电子设备和房租、吃饭,几乎没有花什么钱。这几十万,足够给父母看病。于是,我和父亲回了一趟赤峰,把母亲接来了北京。当时,我想趁机回一趟乌拉盖,看看达来的牧场怎么样了,可惜因为开矿在修路,不方便过去。

不过我从网上和当地的新闻里看到过,“人间牧场”似乎运行得很不错,并未受矿山的影响。他们的广告,已经出现在市里的公交车上。我不知道达来是怎么度过难关和搞定场地的,但显然,他成功了。

“有一天晚上,拉石头、拉水泥的车轰隆隆过了一整夜。一辆接一辆,全村人都没怎么睡觉。第二天起来一看,门前的沙石路,竟然轧出了两条车辙沟。”母亲说。

过了一会儿,她又补充,“还有炮声。他们炸石头铺路,炮声在很遠的地方都能听见。轰,轰,房顶的渣土都被震下来了。”

她说的就是乌拉盖综合矿区的工程。之前达来说那里发现了大型矿藏,后来上级部门下发文件,决定成立综合矿区。综合矿区的意思就是不止一种矿产,不止一处矿址,而是多处开采。其中在达来他们草场那处,主要是煤。现在,它可是最值钱的能源之一,黑色的金子。

近半年的时间,我带着父亲和母亲奔波在各家医院里,给他们检查身体、抓药、治疗,母亲还做了两个小手术。半年之后,我和父亲母亲都清楚,有些病是无可挽回的,只能接受它。因为一整年跑医院,我几乎看遍了人间的痛苦,心里反而平静下来了。

许多次,我在深夜的急诊室留观病房里,靠着墙角过夜。每一次,几乎都会半夜出现喧闹,而每一次喧闹,都是一个人在病危、在抢救,甚至在死亡。我也更多地理解了沐沐临终前的心情,明白了她的决定是多么勇敢而伟大。尤其是,她早早签署了器官捐献同意书,但是鉴于她的病和状况,最后只有眼角膜捐给了一个受赠者。由于保密协议,我们并不知道是谁接受了她的眼角膜。但是我们知道,有一个人的眼睛因此再次看见了人间。数据没了,眼角膜还在。

父母疲惫了,他们想回家去。

我也想回去了,去看看乌拉盖,看看达来和拉西爷爷。据说,他仿佛返老还童了,还能喝半瓶酒,骑着马晃荡十几里,沿着沐仑河,哼着呼麦或长调。他活成了老神仙。

“人间牧场”。

我原来熟悉的那块草场、那条路,都消失了。我的车行驶在一条新的宽阔平整的水泥路上,能从省道直接通到乌拉盖。当年,六岁的我和母亲去看父亲时走的那条路,早已经彻底荒废;我跟着父亲再次去草原和与沐沐去时走的那条路,则被埋压在这条水泥路的下面。一边走着,我心里的疑惑越来越重:这明显就是一个矿区了,虽然四周的山坡和许多块草场上,仍然有茂盛的青草在生长,但看不见一只牛羊。那些草显得很尴尬,也很孤独,它们穿破冰雪和泥土长大,把头伸出地面却发现,并没有牛羊来啃食。连下地羊、老鼠之类的小动物也少了,甚至蚂蚱都难得一见。风还是和往年一样,但风里的味道却又不同。它们搞不清发生了什么,只能本能地、懵懂地吹着。

我看了看手机导航,没错,目的地十分明确——“人间牧场”。这是达来发给我的地址,不可能有误。

那是哪儿错了?

后来,我在原来牧场的西北角的一处山坳停下来。导航显示,这里就是“人间牧场了”。我知道这块山坳,这里因为地质的问题,沙石较多,不适宜牧草生长,只是稀稀拉拉有些艾蒿之类的植物。现在,此处靠阳面的山坡被铲平了,形成了一个大块平地。上面盖着一大片厂房。难道这就是牧场?怎么可能。

我下车的时候,看见一个女人站在坡上大门口处。她的面貌不像是本地人,但脸上的神情有种熟悉感。

她见我下来,快速走过来,并且提前伸出了手:“冬至?来总让我来接您。”的确不是本地口音。

我也伸手握了一下:“您好,您是?”

“哦,我是牧场的营销总监,我叫闫落。您喊我名字或者落落都可以。”

“你好你好,辛苦了。”

我跟着闫落进入牧场,外面看着很大,但院子里并不宽敞,好几排棚屋一样的房子,一栋挨着一栋。每一栋里,都有几十头牛,它们正在那里低头吃草。

我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被闫落带进了办公区。

进屋的时候,达来正在打视频电话,我瞥见视频那头好像是陈皮特,立刻躲着镜头。

他们好像在商量系统升级的事,达来的意思是,应该一步到位,关掉“人间牧场”的游戏板块,专注于产品的改造和营销,但是陈皮特认为,游戏保证了产品销售的入口,如果停掉这部分,产品就失去了最大卖点。

他们最后搁置了争议。

闫落离开后,我和达来坐到了旁边的沙发上。

“不错,”他看着我说,“气色不错,看来你彻底恢复了。那个,小满和你妈妈,都还好吧?”

“他们还可以,”我说,“一身小毛病,不过没有大碍。”

达来笑了一下,开始用面前的茶海烧水泡茶。

水开了,他把水倒在茶叶上,那些干枯的叶子开始舒展开,伸胳膊伸腿,像是从一场大梦中醒来,打了个哈欠,活了。

他洗过茶,把第一泡倒掉,第二泡倒了两杯,端起其中一杯,示意我喝茶。

我啜饮了一口,喝不出是什么茶叶。

“我知道你的疑问。”他说,“不过别着急,喝完茶,我带你去牛栏看看。”

接下来,我们俩几乎没再说话,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茶,直到那壶茶泡到没了滋味,白如清水。

出了办公区,向左一转,就是一大片牛栏。

等走近了,我终于看清了,每头牛的头上都戴着一副眼镜,VR眼镜。它们的腿在原地挪动着,不时低下头,吃牛槽里的青草。青草里拌着玉米面,还有一些白色颗粒状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

我看向达来。

达来掏出一支烟,不,是掏出一支雪茄,递给我。

我摆摆手。

他用火机点着了。烟雾中,我有点分不清他到底是达来还是陈皮特。

“奇怪吗?”他問。

我点头,说,这是什么意思?

达来叼着雪茄,拍了拍一头牛的脑袋,那头牛没有反应,也没有鸣叫,木然地咀嚼着草料。

“也是被逼无奈。没有草场,牛根本没有地方放牧。好处是,矿里给了一大笔赔偿款,很大一笔。我本来准备把这笔钱分掉,牧场一关,从此不再涉足商业,但是关键时刻,皮特想到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好主意。他问我公司的核心卖点是什么?我说是牧场啊,虚拟真实的草原牧场。他又问那客户看到的是什么?我说是我们虚拟的真实牧场。皮特说既然可以给玩家和客户虚拟牧场,为什么不能给牛羊虚拟牧场?我愣了半天。后来,我明白他的意思了。为了完成这件事,我们重组了公司,专门找了一个人负责,就是刚才接待你的闫落。她最早是人间牧场的玩家,对我们这里特别感兴趣,后来工作上出了点问题,她辞职了,刚好看到我们在游戏页面发布的招牌信息,就过来应聘,正好赶上牧场的转型。她干得很不错。”

“你的意思是,只要给牛戴上VR眼镜,让它们看见虚拟的草原,它们依然会正常生长和产奶产肉?”

“是这个道理,不过你还是太保守了。有了VR眼镜,我们就可以用最高的效率控制奶牛的发情期,辅以激素药物,刺激它多产奶;肉牛,也可以刺激它多长肉。牛和人一样,都是视觉动物,我们看见什么,心里就会长出什么。”

我背后有些发凉,觉得山里温度果然低些。

看了看眼前一头又一头吃草的牛,它们都那么安静,嘴里不停地咀嚼着,仿佛除了吃,再没有其他感觉。根据“人间牧场”官网的介绍,这样的牛,达来他们养了上万头,而且规模仍在继续扩大。他们的牧场早已经超出了乌拉盖的范围,在呼伦贝尔、在甘孜,甚至在澳大利亚,都有“人间牧场”的分部。

“我再给你看点儿新装的东西。”达来说着掏出手机,打开一个名为“天上”的软件,然后按了一个按钮。

那些牛整齐划一地集体动了起来,开始缓缓走动。我再往前一些去看,发现原来它们蹄子下面并不是砖地或水泥地,而是类似于跑步机上的那种履带。履带转动,它们就不得不动起来。

达来邪魅一笑,他按着手机上一个环形图标旋转,履带开始加速,那些牛也开始加速。后来,那些牛简直是飞奔起来了。

“在它们眼睛里,它们此刻正在乌拉盖草原上奔跑,它们越过一片又一片草坪,周围都是牧草、鲜花、蝴蝶,头上是蓝天和白云。这一切,比真实的草原更美。通过这种方式,所有的牛都会得到足够的运动量,也就能有紧致的腱子肉,肥瘦相间的牛腩,滑嫩的上脑……每一头牛都有一个电子档案,检测它的体重、脂肪含量,等到出栏的时候,它们的每一块牛肉都会是最佳配置。”

我目瞪口呆。这一切和我无关,这一切的起点却和我有关。

“我们的牛肉和牛奶,现在不仅在国内卖,还要出口到日本和韩国。很多餐桌上的雪花牛肉,都是从这里出去的。”

震惊感在晚上的时候才消失。我们吃过晚饭——餐桌上的牛肉,我一口也没动,我只吃了一点蔬菜——坐在牧场唯一的二楼的天台上,天空中星斗闪烁,不远处传来各种器械的声音,公路上,汽车尾灯连成一条虚虚实实的线,从乌拉盖通向远方更明亮的灯火城市。最黑的煤,摇身一变,就会成为最亮的灯。

我跟达来提了一个要求。我说我要戴着牛的VR眼镜,感受一天牛的生活。

达来耸耸肩,不置可否。

我掏出了沐沐留下的那瓶血,递给他,并告诉他缘由。

达来捧着那瓶血,怔怔地看了好久。

他最终把瓶子递给了我:“沐沐不欠我什么。我没能让她好好过完一生。这个还是你留着,和我相比,你给予她的更多,更珍贵。”

我接过来,说:“明天,让我当一天牛吧。”

达来撇撇嘴,又掏出雪茄,点了两次都没点着。

“好,”他说,“我陪你一起。”

第二天一早,我和达来就站在牛栏里了。我左边是达来,右边是一头黑白花母牛,它的腹部已经开始隆起,一头小牛正在孕育。我们戴上VR眼镜——这是达来连夜让技术部改制的,牛的眼镜太大了,我们戴不了,他们便改装了两个人用VR。

那个工程师小姑娘给我戴眼镜时笑说:“老板们也体验一下当牛做马的感觉吧。我们设计程序时,为了保证效果,可是没少戴这玩意。”

我不是大老板,但我没反驳她。

我看见了草原,乌拉盖草原,它和我置身其上时、和我开始设计“人间牧场”时的虚拟草原都不相同。它是所有草原的总和,是山川河流的总和,是人间和苍穹的总和。这些画面,并不是为人准备的,而是根据牛的视觉特征设计的,所以那草原并不是我以为的五彩斑斓,而是只有黑白色。牛是全色盲,它只能看见黑白,不同程度的黑和不同程度的白。天地瞬间变得简单了,青草是灰白色的,天空是另一种灰,只有黑是完全的黑。我想起了“旅程”游戏的最后,苍穹所留下的那种黑,以及脑海中浮现的那种白。

过了一会儿,我感觉脚下在动。我知道,作为牛的运动时间到了,我跟着履带的节奏迈开脚。

我走在黑白色的草原上,远处青山如淡墨,近处花草如清灰。因为牛的眼睛是广角视野,所以我有了一个更宽的视域,只是脚下的部分受限。这仿佛是一幅巨幅的会动的水墨画,只用黑白两色,就描绘出了山川万物。

摘下眼镜的时候,我对自己生活的世界感到了一丝不适应,它太鲜艳、太明亮了。我的腦海和视觉神经系统,仍不由自主地要把那些五颜六色变成黑白色。我想起来,手机照片有渲染功能,一键就可以把照片变成黑白色。我希望自己的脑子里也有这样一枚按键。

我转头去看达来,发现他那里已经空了,既没有人也没有牛。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离开了。或者他根本就没上来过。

我跨出牛栏时,右边的黑白花母牛轻轻地哞了一声。我无法理解这一声鸣叫的含义,便假想它是在说再见。

再见什么?再见以前的世界。

傍晚时,我启动车子,向乌拉盖草原更深处开去。

路过正在开采的露天煤矿,第一批煤已经挖出来,堆成了巨大的煤山,黑色的,即使在黑夜初降时仍能辨别的黑色。很多泥土还没有运走,风吹日晒之后,那些土变成了一种灰白色。机器还在轰隆隆响,向地下的更深处挖掘。

后来,机械声渐渐小了,消失了。我重新找回了草原的安静。

没有路了,我弃车而行。这里应该还有牛羊在放牧,我踩到好几次牛粪,也闻到了牲口待过的味道。

我看见了波光,是沐伦河。我到了沐伦河边,这是它在乌拉盖草原最宽阔的一处水面,远远望去,像一柄刚磨好的刀。

我走进水里,水轻轻流过脚踝。随手在岸边拔了一棵草,找到最大的一片草叶,揪下来。我用草叶的边缘对着手指肚轻轻一划,皮肤破裂,血珠涌出。我赶紧打开沐沐的那瓶血,把我的血滴进瓶子里。很快,她的干裂的血被我的血浸泡、湿润了,一起化成酱红色的液体。

等瓶中沐沐的血全部融化,我把瓶子放进了河里。河水灌进去,我们的血很快就被稀释得无影无踪。

我躺下来,头枕着一块石头,河面正好在耳际。

这时,我看见了沐沐,她出现在天空之中。我分不清这是幻想,还是我再一次置身在虚拟世界里,又一次复活了沐沐。沐沐轻轻落到我身边,我把头埋在她怀里,她的心不是在跳动,而是在流动,发出汩汩之声。

天上有星子闪烁,苍穹因此看起来并非无穷无尽,而是像是淡蓝色的蛋壳,一戳即破。

我脑海中忽然浮起全新的念头:一切刚好相反,我才是那个虚拟的人,而沐沐活在现实世界里。她并不是去世,只是以这种方式抽身离开,回到了物理真实之中,独留我一个人沉溺于这真假难辨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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