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2-20 10:30胡德江
山花 2024年2期
关键词:棺木爹妈老槐树

胡德江

爹满五十那天,村口打棺材的王鸡公进家通知爹:“兄弟,年过半百,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打口寿棺进百岁。”

爹二话不说,当着王鸡公的面喊哥哥:“国幺,把你们三弟兄喊拢来,帮我打口棺,免得二天啰唆。”

王鸡公抢嘴说:“百善孝为先,国幺孝心重,爹妈有棺,儿孙做官。”

哥哥应了一声,喊拢我和幺弟。那时我十二岁,幺弟八岁,哥哥十八岁。哥哥是我们七姊妹的大哥,给爹妈打寿棺是儿子们的事,我和幺弟还小,没能力出份子钱,但是打棺的钱必须分出来。爹说:“没钱也要懂事,分的是孝心。”

其实,打寿棺的事哥哥全包了,因为我们还小。我们家也是贫寒人家,一家子人九张嘴,吃饭都转不过来,哥哥打棺,也不知他哪来的钱。

王鸡公大仁大义,不等哥哥张嘴,随口一句:“赊账。”

我們村上,人迈进五十,必打口棺材放着,这好比盖房砌屋,在老人们看来,这是炫摆哪家有大寿大孝的事,哪家屋头摆放一口棺,证明这是有寿有孝有福的人家,老人摆棺安心,儿女看棺显孝。哪家有人到了寿辰,只要王师傅进家通知一声,人们不敢怠慢,一脸的虔诚和敬畏。

其实,爹对于寿棺另有一番心事。

听爹说,吃饭接不上顿的时候,全靠爷爷那口棺,那是爷爷打给他爹的,然而老祖还没死,爷爷倒死在棺头了。

闹饥荒那年月,生产队收庄稼,放民兵把守。爷爷往往看人收庄稼天黑人尽,然后偷偷蚂蚁搬家。爷爷穿一件破军大衣和一双破马靴,一晚上偷苞谷,裹进军大衣大马靴带回家,几个来回,从楼顶梁杠上放下一口寿棺,装满一棺苞谷。那几年,那口寿棺就是我们家的粮仓,那口寿棺保佑了我们一家人活命。但后来,寿棺还是空了,没有粮食了。爷爷扑在寿 棺上,哭了一夜,到天亮人已经断气了。

爷爷死了,老祖不吃不喝没几天,跟着他儿子去了,用上了那口棺。

“唉——你们的爷爷,我的爹,多想打口棺送给他老人家啊……”爹哽咽出两滴清泪。

爹喊哥哥:“国幺,跟王师傅去选棺木,我看好了梁子上那棵老木,瞅它十多年了。”

梁子是片深山老林,很高很远,哥哥跟着王鸡公上梁子,转了几天几夜,一心要找到爹说的那棵老木。半夜,王鸡公醒来告诉哥哥:“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爷爷了,五花大绑捆在村口的老槐树上,挣来绊去,变成一条大蛇,有冠有脚,腾云驾雾上了天,往梁子深处去了……”不等天亮,王鸡公带起哥哥往梁子深处爬,终于找到一棵两人合抱的老杉木,王鸡公取出烧香纸钱,点燃,然后取出一块画有八卦图案的红布,拉哥哥跪下,绕老木三圈,绕哥哥三圈,边绕边叨念:

绕木绕木

儿子儿孙吃俸禄

绕棺绕棺

儿子儿孙去做官

绕人绕人

福禄寿喜龙图腾

……

王鸡公推了哥哥一把,说:“快看,大蟒在老木上散开身子,绕山绕水飞上天了。”哥哥抬头看老木,只见一线晨曦从枝丫间射来,射闭了哥哥的眼睛,哥哥赶忙作揖,说:“多谢师父。”

王鸡公和哥哥找来翻斗车,足足拉了两翻斗车,才把老木运回家。

王鸡公对爹说:“那棵老木,是镇山守家之物,要用一头猪和十二只公鸡,要不镇守不住。”对于做棺这件神秘事,爹没问什么,王鸡公也没点破,那是做棺师傅的秘密。哥哥也不敢说,那是一种忌讳。王鸡公说什么,爹就叫哥哥按王鸡公说的去办。

王鸡公在我家做寿棺,开锯那天,爹供了猪头和公鸡,然后,一本正经对王鸡公说:“棺不要做合我的身,要做宽大过我。王鸡公一笑,说:“我懂你意思。不过,你不用,以后就没机会了。”

爹说:“我不用。”

爹只顾每天陪王鸡公做棺,喝酒吃肉。

我们村口上老王家做寿棺,是祖传,不知传了几代人了,直到了王鸡公这代。整个寨子哪家有寿辰,王师傅总是第一个知晓,然后雄鸡报晓一样,通知到村里的人,好像有第三只眼,看透人的生死寿辰。人们都称王师傅为王鸡公。也有人带着戏谑笑说,王鸡公,牛哄哄。

提起王鸡公最得意的两件事,地皮都要抖三抖。一件事是王鸡公做乳婴棺。村东边岩头寨方家姑娘,跟村西边河沟村李家二儿子悄悄好上了,怀上了娃儿不敢生出来,吃药早产,要死不活的,丢又不敢丢。李家二儿子揣摸着良心,找到王鸡公,王鸡公闭起眼睛测算半天,半夜鸡一叫,王鸡公就做成了火烟包乳婴棺。乳婴棺必有火烟包裹着,避免老鸦啄。那乳儿白白胖胖一条大命,搁在荒天野外岩头上,哭出声音来了,哭声划破夜空。大命的总归是命大的,不死的总归死不成,火烟包的草烟子熏醒了乳儿,大命还魂了,王鸡公打开乳婴棺,把乳儿还给两个情人,让他们跑了算了,跑得越远越好……那乳儿,以后活成了大人,活在大城市读大学。

另一件事是王鸡公做百岁棺,祖坟冒青烟。村外织金八甲寨何适余,人进七十了,王鸡公通知他打口棺,何适余老是不信,赶王鸡公出门,边赶边骂:“老子长生长寿活得好好的,家头人畜兴旺,顺顺气气,打哪样寿棺,你王鸡公年纪轻轻不好好做正经事,反而来折别人的寿喜,快走。打棺?老子要打人。”王鸡公诚心诚意跑了几百里天不见亮赶在何适余的寿辰前去通知,打口百岁棺,将来家运发达,儿孙有这口大福。何适余哪里相信他王鸡公,王鸡公只好冷心冷意返回。哪想何适余真的逆反了运气,人过七十那几年,人病畜死,儿孙偷抢摸嫖,家运衰败。他这才想起王鸡公,杵着拐棍跑几百里找到王鸡公,好在王鸡公大仁大义不计较,给何适余看了几天八卦,回归了他的运气,给他做成了一口百岁棺。过后三十年,何适余家做生意的做了半边街,读书的读到北京城,做官的做到省里头,他何适余老不死的,活到一百零一岁进我的棺,祖坟长大,泥巴冒尖,青草繁茂,祖坟冒青烟。还好何家算有良心,赶了一头大水牛和一百只公鸡到王鸡公家答谢感恩。

这两件事,早就在村里村外广为流传了,牢牢树立了王鸡公的威信,甚至有的人把王鸡公抬举成了神。这两件事,不仅人们言传,甚至王鸡公走到哪里,也是自吹自擂到哪里。也不知源头是人们传出来的,还是王鸡公自己传出来的。

每天,王鸡公打棺收工,爹都要陪王鸡公喝酒吃肉。爹不吃肉,只顾敬王鸡公酒,只顾听王鸡公吹牛。我和幺弟守在桌子边,不见爹或者王鸡公夹一片肉给我们吃。王鸡公只顾吹,我爹只顾听。间隙发现我们还守在桌子边,爹吼了一句:“小娃娃家,站一边去,听不得大人说话。”

王鸡公总是吹他那两件事:“我家打棺,打了九九八十一代人了,到我这代,也算多少积点阴德,我打过乳婴棺,打过百岁棺……”

王鸡公好像百吹不厌,爹好像百听不厌。二人呷一口酒,眯眉眯眼的,久久不见散场。

王鸡公靠稳椅子,两手伸展开来,八字腿钉住地皮,伸长脖子叫:“谁做得了何适余家‘祖坟冒青烟’,谁做得了李家二儿子‘乳婴棺冒青烟’,谁……”王鸡公酒性大发,伸长脖子叫,真像一只展翅打鸣的公鸡。

爹也有了酒性,敬了王鸡公一杯:“王师傅的身手,小命都能变成大命。”

王鸡公站起身来,八字腿钉稳地皮,想伸长脖子叫,最终只打出个哑鸣。

爹又说:“你王师傅的身手,背时倒运的都叫他时来运转,红运当头……”

王鸡公缓了一口酒性,长长伸开脖子,长长打了个哑鸣:“不早了,明天继续做棺。”

王鸡公在我家吃了一头猪的腊肉和十二只公鸡,终于为我爹打成了棺。

一天,王鸡公叫我爹试棺:“兄弟,入棺,看合身不。”

“算了,不是我用。”爹犹豫说。

“我知道你的意思。试试宽大过你不。”王鸡公说。

爹这才走近寿棺,笨拙地爬进棺里,身子扭扭捏捏比试半天,样子羞涩。爹涨红着脸,喜笑颜开说:“宽大适合,是我爹的棺。”

我爹叫上我们三弟兄,哥哥请了村寨的亲亲戚戚,为我爷爷装棺上坟。

爷爷是埋在仙水洞我家那块像铧口一样的苞谷地里。土地下放的时候,没有一家接手那块铧口地,认为那块铧口地像刀尖,凶恶,风水不好。又嫌弃我爷爷是偷苞谷的强盗,死了埋在铧口地,赤裸裸没有棺,裹一张床席入土,那块地就是祸害。人们种庄稼收庄稼,远远绕开铧口地。生产队长顺手把那块铧口地划给了爹。

重新埋爷爷那天,爹要亲自扛寿棺,我们劝不住,只好任由他扛。从村口到仙水洞,要爬一天的大坡,以前,爹是年轻小伙的时候,生产队的牛倒坡,爹硬生生一肩把六七百斤的死牛扛下坡。如今爹快六十的人了,不像当年的年轻小伙,一步一步扛棺,和年纪轻轻的我们拼力气。爹步子沉重,默不吭声,但没松过手,不换一口气。有年轻人来抢手换气,被爹一把推开,蹦出一句:“我还没到那地步。”爹一直把寿棺扛到地头。爷爷已经是一把泥巴了,爹捧泥巴装棺,一捧一捧,硬硬忍住泪水,撕裂着哭相脸面装棺,长跪不起。我们兄弟姊妹一帮嚎嚎哭出声来,爹劝我们:“别哭,爷爷有老家了,保佑你们争气出息。”

爹说:“要好好盘那块地,有爷爷看守着呢。”

爹是老庄稼手,背粪放肥,犁牛打耙,一个人把地做到天黑天亮。那块铧口地,被爹盘得像铧口一样刨光放亮。种苞谷,绿油油一片海洋;种麦子,金灿灿一片金子。爹说:“是做给爷爷看的,是做给村人看的。”爹做累的时候,靠在爷爷的坟包上,和爷爷对话,说:“爹,我还你脸面了,整村的土地就我这块地种得好,苞谷大个,麦子饱满,够吃了。”爹诉说够了,或是累得说不出话的时候,就把心窝贴在坟包上,睡着了。

爹说:“有一天我死了,就埋在爷爷身边,一起看地守庄稼。”

哥哥打了十年工,直到爹六十寿喜那年,才把王鸡公的打棺钱还完。

王鸡公又来我家,说:“国幺孝心重,你爹六十大喜,趁好给他老人家打口寿棺。”

“我来打。我哥已经打过了。”我抢嘴说。我已经读书出来参加了工作,有能力打棺了。

“好,小老二打,小老二知书识礼,你妈也快进五十了,将就打了,该为爹妈尽这个孝了。”王鸡公说。

爹说:“也打了吧。打是归小老二打,但是还是那句话,你们三兄弟,孝心平等,分孝不分钱,孝心是你们三兄弟的。”

我对王鸡公说:“师伯,梁子上还有老木不?给我爹妈选一棵。”

爹抢嘴说:“我的随便吧,只要有几块木板拼凑就行。”

妈历来顺着爹的话,没有自己一句话,这时也抢进来说:“小老二要打就打大点,我和你爹是扯不散的一个家,两人合用一口棺吧。”

爹带着火气说:“我等你死,你等我死啊,那么凑巧同时死?你个老奶闭起眼睛说瞎话。”

王鸡公说:“是啊,老兄老嫂哪能同时死合棺,合墓还差不多。打棺是小老二的事,孝子面前无二话。”

爹一本正经说:“我还不想用呢,一包灰灰撒在地头当肥料,捡得一地大苞谷。”

王鸡公说:“都别争了,打棺是一定要打的,这样吧,小老二,你爹妈一人一个,我有改好现成的棺木,拿来合棺就成了。”

“好。”我听王鸡公的。

爹妈不再说话了。

爹六十寿喜当天,我跟着王鸡公去他的棺木店,放皮卡车拉了两个来回,拉来了爹妈的棺木。

王鸡公没要一头猪和十二只公鸡,只要一只公鸡。但爹六十寿喜,我还是杀了一头猪和十二只公鸡,请寨子里的亲亲戚戚来吃了一顿饭。这天,我们三兄弟在爹面前磕了孝子头,敬了王鸡公的酒,也挨个敬了村里长辈们的酒,然后,我们和爹妈一起在棺木面前合了一个影。本来王鸡公不让合,我问他为啥子,王鸡公含笑半天,说:“随意吧,这是合欢冲喜。”

哥哥和我有了子女,小儿们不知道棺是啥东西,以为是个大玩具,一天天跑到棺边,牵着手围着寿棺转圈圈。爹在兴头上,唱起歌来:

绕木绕木

儿子儿孙吃俸禄

绕棺绕棺

儿子儿孙去做官

绕人绕人

福禄寿喜龙图腾

……

爹唱完,兴冲冲抱起他的孙子们一个个放在寿棺上,笑嘻嘻看着孙子们在棺木上又跳又笑,吓得我妻子跑过来一个个抱走。爹說:“就当个玩法,玩他们的嘛。”我瞪了妻子一眼,说:“这爷孙合欢的,你怕啥啊。”

可是,我的幺弟,从外省读书回来,看到家里放着两个寿棺,眼圈一红,眼泪吧嗒,挨个问:“家里咋了?我爹妈呢?”我们故意不答,做愁眉苦脸的样子。幺弟吓得大哭起来,差点要下跪在寿棺前。爹妈慢悠悠走出来:“我们在这儿呢。”惹得我们兄弟姊妹哄堂大笑。

爹挨边七十那年,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却还要挣扎去做那块铧口地。我们不让他做,把他的犁头、锄头躲藏起来。春来春去,秋去秋来,爹找不着农具,闲得发慌,只好站在棺木前发呆,对棺木说:“看来要用上你了。”

国家殡葬改革开始了,从县到乡,从乡进了我们村。乡殡葬改革小分队宣传,哪家死了人,必须火化进匣子,一律禁止进棺土葬。道士先生、卖棺卖墓者,一律进学习班,一律取缔。

进学习班的道士先生、卖棺墓者,其中就有王鸡公。他是因为操办村北边雷打岩吴家老人进棺土葬被逮进学习班的。那天,他和火葬场暗通关系,送假人进火葬场,后来被人识破,吴家被挖坟,供出了王鸡公。

王鸡公被放出来的当晚,悄悄摸进我家,说要给我爹出主意想办法。爹拿出酒肉,和王鸡公喝酒。爹虽然一天天变老,但是好这口,能喝二两。

王鸡公咬住爹的耳朵:“不怕,猫猫有猫猫路子,耗子有耗子路子。你们俩老真到那一天,有我给你们开路。上星期村北那边雷打岩寨吴老爷子死,不也顺利土葬了?他家是这样做的,用两口棺,一棺先把人放在楼下的暗道上,一棺里面摆放猪头、猪排和猪腿,摆成吴老爷子的人样,大张旗鼓办大堂,该吹的吹,该打的打,顺顺利利进火葬场,一把火烧了,也是骨灰,拿回来,哪个敢不信?装你的棺,下你的土葬,该做啥就做啥,一切万事大吉。老兄,真到那一天,就这样做。不过,到那一天你看不到了,我给国幺小老二他们说清楚……”

爹敬了王鸡公一杯,慢语道:“不用了,人活不就一把土嘛?不能违法。”

王鸡公说:“我家祖上做棺千百年了,要听我的。信道法,人嘛,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一生一死,天已注定,要顺天意道法。”

爹也跟着王鸡公说酒话:“人活一把土,死一把土,国家也是为了水土嘛。一把火归土,倒是干干净净,不啰唆。”

王鸡公想伸个懒腰,打个哈欠,但是八字腿没抓紧地皮,脚一翘,差点滑倒在地,像个斗败的公鸡垂披着翅膀。

爹说:“我们老哥俩,好好享几天清福算了,该吃吃,该喝喝,过一天是一天。”

王鸡公慢慢起身,说:“你糊涂了,我给国幺、小老二说去。”

等王鸡公出门,爹骂一句:“老鸡公,我的儿子,听你的不成?”

天不见亮,乡殡葬改革小分队进了村口王鸡公家,我也是其中的一员。我参加工作就分在乡政府农推站,可能因为我们村是殡葬改革的重点村,把我抽编进殡改小分队。针对王鸡公打棺做法事,我没说他的好歹,更没有通风报信,一切听从乡里安排,跟随小分队开展工作。

我看见王鸡公像只瘟鸡,趴在门口,任由人们撤销了他的棺木店,搜出来一堆棺木,老杉木、老樟木、老檀木、黄花梨等等,还收缴了他的罗盘、红布八卦。

我悄悄躲在村口边老槐树下,主要是不想看到村里熟人,更不想让王鸡公看到我,王鸡公曾经给我爷爷打棺,给我爹打棺,纯粹是我们请他做的。此时我的内心不是滋味,最起码,我不想让王鸡公看到我在场尴尬不堪,不想看到王鸡公来求我难为情。我只想靠在老槐树下,这棵老槐树曾经吊过我的爷爷,我一心想钻进老槐树里面,看一眼五花大绑的爷爷,被大粪尿水淋过的爷爷。我一心想用这棵老槐树,遮挡眼前发生的一切。

有人唤我,是小分队领导叫我参与抬棺木。我拖拖沓沓,跟在人后,滥竽充数……我没抬棺木,王鸡公也没发现我。

撤销棺木店后,王鸡公大病一场,整个人瘦成了一把骨头,整天摇摇晃晃,围着村口边老槐树转,半天转不了一圈。我不知道王鸡公为啥要围着老槐树转,我想起王鸡公为我爷爷做棺时绕过梁子上的老木树,他看见我爷爷变成大蟒飞上天,也想变成大蟒飞上天吗?或者,绕木成棺,是他历来的本分。

过不久,王鸡公死了,死在老槐树下,是被过路的人发现的,硬邦邦像一截路边随处可见的木桩子。想不到王鸡公会死在爹的前面,他比爹还年轻好几岁。

村里人背里议论:“那时是他天下,现在可不是了。”

“可不是,该死在老槐树下。任家爷爷,就是他家害的,五花大绑吊在老槐树上淋大粪泼尿水,好惨啊……”

对于村人的议论,爹不计较,爹也听说爷爷偷粮食走漏风声,是打棺老王师不小心跑风漏气。老王师请我老祖喝酒,老祖不小心漏了嘴,老王师也不小心漏了嘴,可是这不小心要人命啊。爹最后站出来说话:“只是个瞎说,哪个看见了,叫泥巴头的人出来指证吗?都几代人的事了,一个村鼻子触眼睛的人,人家老王师世世代代只会做道德事,感谢人家还来不及呢。”

县公安局的来验尸,不是自杀也不是他杀,纯属病死。乡殡葬改革小分队拉走了王鸡公,换回了一个匣子。

王鸡公的丧事,他的子女盘得很热闹,杀了五头猪一百只公鸡,还请乡里有名的花灯队来表演,准备大办九天,但是有乡殡葬改革小分队在场,只能办三天,村里老老少少都去凑热闹,吃大锅饭。我去坐夜,其实是和寨子里的人喝酒,大家开开心心,说说笑笑,丧事当成喜事办。大家放下日常的苦苦难难、磕磕绊绊,说到喜处,开心大笑,说到痛处,抹把眼泪,喊亲叫戚,称兄道弟,一任酒性坐夜守灵,坐守通宵。

我最容易受这样的场面感染,喝醉了两天两夜,也不知是如何走回家的。爹也去坐夜,在王鸡公匣子旁坐守了两夜,一言不发,小口小口喝酒,喝了二两。我偏偏倒倒扶他回家,他挣脱我的手,说:“你管好自己,我自己会走。”

爹活到九十一岁去世,我们随了他的愿,一把火烧了,骨灰撒在仙水洞铧口地头,棺木一直放在老家堂屋头。我妈闲得无聊的时候,静静坐在棺木前,有时自言自语,有时靠着棺打瞌睡。

我接妈去小城和我们住,妈不肯,说:“你爹还在呢。”

我只好隔三差五回老家,春天的时候,去种那块铧口地,秋天的时候,去收铧口地的苞谷。

那口棺放著也是闲着,妈把它当作了屯箩,把我收来的苞谷,装棺屯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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