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散的笔记簿

2024-02-21 02:09康伟
美文 2024年3期
关键词:男孩儿喜鹊油菜花

康伟

01 布谷胡乱吹着口哨,试图记起被麻雀叽叽喳喳叫碎的梦,在发现徒劳无功之后便陷入无边的沉默。啄木鸟依然嘴硬,但突然想起的某个人或某段往事,让它演奏的打击乐透露出明显的慌乱。乌鸦在一滴露水中沉醉于并不高明的朗读,无暇顾及在草丛漫步的喜鹊对它的一声声尖锐的批评。而一瓣恰好打在喜鹊脸上的锦带,成功制止了它巨大的焦躁。

02 凝神细听,方知乌鸦在朗诵里尔克的诗:“谁此刻孤独,将永远孤独”。而另一只乌鸦则以心如止水的沉默讥讽它的聒噪和焦虑。胆怯的喜鹊反而像个小丑,蹦蹦跳跳的样子多么可笑。一只黑猫展开翅膀飞到屋顶的另一边,想努力地紧紧抓住些什么。但是,它弄出的声音惊醒了槐树心中白色的花瓣。其中的一朵,刚好落在我的脸上。

03 窗台上叽叽喳喳的麻雀是春天乐团的首席指挥,但它并没有告诉我树上拉小提琴的鸟究竟是梅纽因还是斯特恩。一脸羞涩、黑色礼服锃亮的乌鸦站在离舞台稍远的地方拉着生疏的大提琴,正在努力将自己变成喜鹊。布谷在天幕上胡乱翻着乐谱,期待懂它心事的作曲家出现。作为清晨唯一的观众,我惊喜而慌乱。

04 凌晨五点,麻雀开始集体朗诵昨夜梦中写下的诗,凌乱而冲动,像极了达达主义者。乌鸦则是不留情面的诗歌批评家,高声表达对麻雀诗篇的轻慢和不屑。摇滚猫用维塔斯般的假声飙着欲望咏叹调,仿佛即将绝望地死于心碎。两只喜鹊终于从噩梦中惊醒,在微曦中决定相爱。

05 一只长尾喜鹊在树梢不停地练习滑翔,而它的伙伴则像我一样沉默不语;麻雀合唱团有些不易察觉的跑调,有几只干脆紧闭着嘴巴;对面楼顶的乌鸦一动不动地眺望着早晨,心事重重反复默念拉马丁的诗:“你可看见万物在自然中怎样变化或灭亡?”是的,自然变化了,突然来临的秋天让人吃惊,让人欢喜。

06 在阳光里滚铁环的小男孩儿轻轻展开双手,便以轻盈的姿态不可思议地飞行起来。他连续掠过温暖的光线,直到自己也成为光线的同伴。他在迅速变换的光线中,以快乐地呼喊嘲笑我的惊讶。当他收起翅膀,与一阵风同时降落到我怀中,我发现自己也变得轻盈。我依然不会飞,但确定无疑的是,我已经置身在阳光下。

07 在小沙河村,喜鹊按照自己的内心唱歌,麻雀按照自己的内心啁啾,蒲公英按照自己的内心飞行,鱼儿按照自己的内心游泳,春风按照自己的内心舞蹈,桃花按照自己的内心凋谢,一个男人按照自己的内心灵魂出窍,在小沙河村把自己暂时变成没头苍蝇,兴高采烈,四处乱窜。

08 打着哈欠开过来的早晨第一班地铁,像一个意外。空荡荡的车厢使得灯光过于明亮,列车行进的声响因为无人与他共同倾听而显得更加巨大。一路上那些陆续从不同的地铁站上车的人令他感觉踏实。人越来越多,这些“湿漉漉的黑枝条上的朵朵花瓣”,突然间开得这么熱烈,一朵挤着一朵,一朵躲着一朵,一朵倚着一朵。在车门即将关闭的一刻,他急忙起身下车,彻底地从梦中醒了过来。

09 在飞往奥克塔维奥·帕斯的墨西哥的航班上读他的诗集《太阳石》,是一次事先张扬的“偷渡”。对帕斯每一首诗的进入,便是一次明目张胆的“越境”。从睡梦中醒来的女画家拿过我刚读完的《太阳石》,以消磨她接下来的漫长航程。她其实对帕斯一无所知或者不感兴趣,那种巨大的困惑让机身为之一沉。每一首诗都困顿地闭上了眼睛。

10 在堰乐村,小男孩儿兴奋地向着浓雾猛冲过去,张开的双手试图将乳白色的雾抱在怀里。他一次次地往前冲,雾一次次地往后退。小男孩儿和雾都保持着足够的兴趣和耐心:小男孩儿大笑,雾也大笑;小男孩儿一屁股坐到地上喘气,雾也躺在地上假装累坏了。小男孩儿也懂得了雾的心思:当雾回家消失不见,他也高高兴兴地回家。

11 几乎快散架的老房子,安静地坐在堰乐村竹林簇拥下的一块坡地上,眼神空空地望着收割后空荡荡的水田,远处飞过的白鹭也没有让它产生多少兴致。它并不伤感,也没有愁怨,只是老得没有了力气,没有了记忆。它假装与这个满腹心事、从很远的地方回来怀旧的男人热情地聊天、东拉西扯,其实根本就不知道他就是当年那个在它身上上蹿下跳、飞来飞去的小男孩儿。为了掩饰对这个男人恋恋不舍的惆怅的惊诧,它闭上眼睛,假装睡去。

12 一个提着“捶糖帮”纸袋的女人走过来坐在手机加油站左边充电,一个拖着绿色行李箱、手里拿着《苏东坡传》的男人走过来坐在手机加油站右边充电。相同的电流通过两根不同的充电线流入两部不同的手机,这两个完全陌生的人一瞬间产生了神秘的联系。他们都对手机电池用尽后与世界失去联系有着相同的恐惧,这种恐惧,让他们有了默契。两条充电线成为了同一条线,两个充电的人成为同一个人。

13 露天音乐公园里散步的几个女生大声交谈着。此刻并没有音乐会,并没有音乐,但她们和巨大的草坪一样保持着向天空敞开的任性姿态,每一声谈话里都有着一个摇滚乐队,不可抑制的五颜六色的愉悦令人震耳欲聋。向着她们迎面走来的男人忽然觉得她们如此高的分贝也可以原谅,他不易察觉地微笑如同一首民谣。

14 书店里趴在地上读书的小男孩儿并不令人吃惊。他惊醒了一本书,这本书也惊醒了他。他甚至拿着书在地上翻了个身,就像书里的故事突然出现了一个意外的转折。偶尔他会读出声来,如同一个白日梦从他的身体里溢出。那个从他身边小心翼翼绕过的人,很显然被他惊醒了。而这个人乐于被惊醒,他回头看着小男孩儿的目光变得柔和。

15 电影院里只有三个观众。在忽明忽暗的光影中,他们像另一部电影的主人公,被神秘的不可见的导演安排在不同的位置上。他坐在最后一排,看见前面那一对紧挨着的情侣,正在成为一个内卷的小宇宙。那些空着的座位上也坐满了平行时空里不可见的观众,银幕上虚拟的故事是那么的真实。下午三点,地球上的一座只有三个观众的电影院,就这样成为一个盗梦空间,一个虫洞。

16 沙河欲结冰未结冰,像一段欲盖弥彰的谎言。从风的缝隙里,挤压出市中心厚重的烟尘味道。赤身裸体的杨树终于在寒冷的夜色中铁下心肠,服从了命运一动不动。高架上的城铁按捺不住慌张,仿佛再用一点力就要跑到天上去。雪和星星都是谣言,但一个意外在沙河边漫步的男人依然认真地仰望,即便什么都没看见。

17 他深深地沉陷于突如其来但不知来处的发烧。发烧原来是一个无法修改的病句,一本不能读懂的天书。无眠之夜就是一座监狱,晨光也无法照亮。书,音乐,广播剧,垃圾广告,水,药物,梦境……都不是让头脑安静的密码。这烧得通红的一夜是倒闭的银行,他紧紧抓住的,不过是一堆坏账,兑现不了安静,也兑换不了沉睡和遗忘。

18 村上春树在《1Q84》中有植入广告的重大嫌疑。第四页写到丰田皇冠皇家沙龙汽车,第七页写到埃索,第八页写到三菱帕杰罗、铃木奥拓,第十二页写到丰田赛利卡,第四十一页写到捷豹,第四十六页写到阿玛尼……。不过,这些都可以原谅,因为,他在第一页就写到了卡夫卡。

19 “绿色的或者蓝色的——选择吧……”俄罗斯女诗人伊琳娜·丘特诺娃在杜甫草堂杜甫雕像前朗诵自己的诗。杜甫似乎不喜欢俄罗斯女诗人金黄色的头发、灰色的大衣、白色的围巾,不喜欢她的俄语。杜甫一身黑,瘦削、冷峻、斑驳。寒风吹不动他的衣袖和头发。他并不选择绿色或者蓝色,他选择黑色。寒风吹不动他的黑色。黑色的杜甫站在彩色的伊琳娜·丘特诺娃面前,嘴唇有些发白。但他并不反对俄罗斯女诗人的选择:绿色的或者蓝色的。

20 费尔南多·博特罗将人物画得超级肥胖的动机可以有很多种阐释。这幅画里,一个硕大的女人斜躺在草地上,手里拿着的书却谜一样的小。这个反差强烈的画面充盈着滑稽感,但滑稽之外也洋溢着生动的温情。这个硕大的女人在草地上舒展身体,就像春天在她身后的原野上舒展身体。她甚至没看书,而是看着天空,她肥硕的身体顿时变成一朵轻盈的浮云升上了天空。草地上另一本敞开着的书,或许她已经读过,或许永远不会去读,如同一场无法重温的旧梦。谁没有过斜倚在时间里灵魂出窍的渴望呢?

21 第一片雪落到角楼上,没有站稳,很明显地晃动了一下。它扶着琉璃喘了口气,定了定神,抬头看见风从远处的屋顶上,从颤栗的树梢上,从折叠起来的城市的所有方向吹来。它记不清楚自己从哪里来,也无法理解为什么是自己第一个抵达。它感觉所有人都看着他,又感觉所有人都没有看见它。它有点儿冷,有点儿乱,也有点儿兴奋。它紧了紧自己单薄的衣服,捋了捋自己散乱的头发。就在这时,它看见第二片雪、第三片雪……第十亿片雪落了下来。它看见自己,一瞬间消失不见。

22 梭磨河边背着书包的藏族小男孩儿,踢着一块石头兴高采烈地走在达萨街上。他嘟哝着的音节令人费解,但这费解他毫不在意。他很快就唱了起来,旁若无人的歌声里,有火苗的声音、有雪打在红嘴鸦翅膀上的声音、有梭磨河水奔涌的声音、有风吹过婆陵甲萨的声音。他和达萨街一起,向着梭磨河拐弯。梭磨河微笑着慢下来,以便他跟上自己,不会迷路。

23 茶垭沟满沟的石头是流动的,水流到哪里,石头就流到哪里。石头一样的水,水一样的石头,纠缠不清。行色匆匆的石头、满腹心事的石头、遍体鳞伤的石头、血脉偾张的石头、静若止水的石头、饱经沧桑的石头、未经世事的石头,在某一刻突然停了下来,放下了一切,原谅了一切,接受了一切。那些刻在它们身上的六字真言是多余的,它们本身就是真言。那些从塔公草原赶过来的风,正摸着石头过河。

24 我们终将离自己曾经拥有的书而去,而它们则将继续在世上迎接不可知的命运,最终下落不明。“他甚至把它想象成了骨灰盒。”这是孙犁看着书架上八卷《孙犁文集》时内心的决绝,充满生离死别的无限惆怅。布罗茨基在写到人们将书传来传去的感觉时,设想“我们是用双手抚摸我们实在或潜在的骨灰盒,我们是不会出大错的”。当书被视为骨灰盒时,它就成为一种献祭。只是,够得上“骨灰盒级”的书,恐怕非常稀罕。

25 列夫·托尔斯泰人生的最后时刻,依然在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长篇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这无疑类似于一种祈祷。在福楼拜看来,阅读是为了活着。列夫·托尔斯泰的临终阅读则是为了更好地死去。每个人都应该有一本让自己得救的书。

26 一位素来充满想象力的作家的长篇新作,看似充满想象,实则被目不暇接的“现实”淹没了。小说直接“屈服”于现实,恍若若干离奇曲折的新闻的回放,阅读过程有如刷微博,密集遭遇各种热点事件。而读者希望从他那里读到的,是作家创造的“陌生的现实”。有时,作家需要从生活里抽身,退到足够远的地方,才能看清真相。这并不是怯懦,而是真正的勇敢。

27 在满坡金灿灿的油菜花中间,他用自制的网兜追逐按照神秘曲线漫游的蝴蝶。那些落网的蝴蝶,将被他制成精致的标本。油菜花瞪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被带走的蝴蝶发出恐惧的尖叫。而油菜花的愤怒和蝴蝶的愤怒终究无济于事,蝴蝶的飞翔将被一枚细钉刺穿固定在标本板上。更多的蝴蝶涌过来,仿佛那些被禁锢的蝴蝶从来就没有存在過。

28 几棵松树在花楸山的山路上走累了,便在一块油菜花旁边站着大声聊天,话题轻松而愉快。一棵油菜花讲了一连串的笑话,每一朵油菜花都咧着嘴大笑起来。采茶人专心致志地弯腰采茶,手指拂动茶叶的沙沙声正好被赶路的风听见,于是回头向着采茶人会心一笑。这一切,恰好被那个四处打望的异乡人看见。

29 他在花楸山认领了一棵老茶树。他去看它,像去看望一个前世的亲戚。他仔细地探看它的根部,它的枝叶,还有它的心思。茶树很低,但是他觉得它比花楸树要高。四面八方的茶树,四面八方的山,都向它涌来。那一刻,他觉得这棵茶树也认领了他。

30 一个男人在皇城根遗址公园的一棵玉兰下读《庄子》。丁香、玉兰、连翘、桃花、斑鸠、麻雀、乌鸦,它们都担心地看着这个将目光长时间停留在某一页的男人。翻开的书,卡在了一阵风和另一阵风的缝隙里,如同花的两瓣,但书并不慌乱,而是附和着这个男人的停顿,它允许他在这苍茫的世界上,在一页和另一页的缝隙里,停一会儿,消失一会儿。

(责任编辑: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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