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者

2024-02-21 02:09李俏红
美文 2024年3期

李俏红

很多记忆都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至于细节,更是无从获取。

她在读费尔南多·佩索阿的诗:

“我不太在意。

“我在意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不太在意。”

不太在意,屋子里有一只并不完美的蜘蛛和一只不知何时闯进来却飞不出去的笨笨的小蜜蜂。

正寒冬,天太冷了,雪酝酿了好几天,一直没有飘下来。

“每天都要找一件让自己快乐的事情。”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内心想的是——生活中有这么多让人焦虑的事。

这段时间,她让自己记“快乐账单”,每天找出一件快乐的事情记下来。她发觉这样做,可以让自己的心情在记录的那一刻变得愉悦。

昨晚她记下的文字是:冬日暖融融的炉火上,滚着爱吃的青菜豆腐,看热腾腾的水汽从砂锅的顶端冒出来,香味越来越浓,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掀盖子,阳光照在小火炉上,貌似没有比这更美好的时光了。

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大学心理讲师说幸福感是所有目标的最终目标。可幸福感这东西好虚无缥缈,1000个人就有1000种不同的幸福感,最终到底有多少人能够掌控幸福感,谁也不知道。

看到战场上乌克兰女兵照片,她心里说不出的难过。这些女兵戴着项链、耳环,保持着爱美的天性。她们有恋人吗?结婚了吗?有牵挂吗?有自己的孩子吗?没有答案,唯一知道的是她们随时可能在战火中丧生。那么,她们的幸福又该如何来定义?

一条新闻正在介绍美国女孩艾丽莎·卡森,她立志成为进军火星的宇航员,并为此进行了密集的准备和训练。艾丽莎·卡森出生在美国路易斯安那州,3 岁时受动画片启发,觉得片中的红色星球太酷了,便告诉父亲,想成为一名宇航员。七八岁时,艾丽莎·卡森就在父亲的带领下,开始接触各项宇航员培训,从此一直不懈努力,为实现自己儿时的理想做着准备。

出生在中国南方山区的她,8 岁时正在野河里游泳。有一次,一不小心到了深水区,突然脚抽筋,她拼命想把头探出水面,可是没有成功,她伸出双手到处乱抓,但水是空的,什么都抓不住,连浪花都抓不住。她双脚死劲往下蹬,但永远蹬不到底。那一刻,她内心无比绝望,心想自己是不是要死掉了?情急之下,她不知做了些什么动作,一番痛苦挣扎后,头终于露出了水面。她早已吓得浑身冰凉,站稳身体后,一步一步往岸边走。岸边,她的同学还在嘻哈打闹,没有人知道她正从死亡的边缘走回来。她一言不发地坐在石头上,望着眼前平静柔和的水面,根本不相信前一刻它差点就要了她的小命。

儿时总有一些藏在心里的恐惧,不愿意和别人说。

爷爷和她说挖心肝的故事,如果再吵,就有人路过挖了你的心肝拿去炒菜过老酒。

父亲说,如果你不听话,雷就会把你劈成两半。每次下雨打雷的时候她总是害怕,那闪电甩着犀利的鞭子追赶她。

母亲说她是垃圾桶里捡来的,她信以为真,总想到垃圾桶里去看看还有没有谁被丢在那里。

奶奶是个医生,很严肃,动不动说再哭的话用针扎。她望着那发着寒光的针头,心就会扭成一团,还没有被扎就会疼得要命。

她变得比以往更沉默,并在沉默中一天天长大。

长大后她才知道人生并无完美,一切只是感受而已,无需苛求。

此刻,她在市民援助中心值班,值班室在一楼小院旁,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一大片开得正旺的茶梅。她坐在窗边,一边看书,一边浏览网页,冬天的阳光那样稀薄,但再稀薄的阳光照在身上也有暖和的感觉。

又开始抢盐了,查看生鲜电商平台发现,多个平台网店的低钠盐、无碘盐显示“缺货”“补货中”。同事说:“盒马的一款低钠盐一分钟前看还有货,下一分钟就显示缺货了。”她笑笑,看见对面楼道的窗玻璃已经蒙上了一层雾气,两个人影映在上面,极不真切,看来天是真的冷了。

不知道为什么,一有风吹草动就开始抢盐。前两次是因为非典,因为新冠,这一次是因为日本东京电力公司把福岛第一核电站的核污染水排放入海。

核辐射,大家都害怕,说盐场肯定会受到污染,食盐要断货且要涨价。恐慌像一张网,立马撒到了大街小巷的角角落落,人们开始大量抢盐、囤盐。

还有一段时间抢卫生纸,家中老人孩子一起上场,超市限购,每人两提。有一段时间抢油、抢面、抢米,一时之间各大超市、菜市场人满为患。面对不同的情况,被抢的对象还有板蓝根、绿豆、大蒜、生姜等,虽然原因不同,却总有相同的文本被不断重复。

也许大家没有错,物资匮乏和缺失安全感,一直萦绕在人们心头。

今天一大早,两位老人给她送来一面锦旗。其实帮他们做的那点小事她早就忘了,那是8月份的事,可他们记得。一大早从郊区赶过来,感谢她阻止了一起电信诈骗并且及时进行报道宣传,从而让更多人认识到电信诈骗的危害。他们一边说着自己差点上当的事,一边不停向她说谢谢,这反而让她感到不好意思。锦旗上写着:“勇于揭露罪恶,为民维护正義”。她做的只是很小的一件事,但在老人眼里,也许她就是窗口形象的象征,这就是记者的价值所在吧。

但眼下报业的举步维艰是有目共睹的。

广告断崖式下降,媒体人才大规模流失,很多报业说要改革,适应外界的变化,内容形式要创新,平台品牌要整合,道理大家都懂,但变革谈何容易,未来的道路势必艰难。有人说,传统媒体最后发展方向肯定要走到服务上去,但做服务的人这么多,没有一定特色,人家干嘛要购买你的服务?

同事打电话来向她抱怨,一个稿子被枪毙了:“我并没有写什么敏感的东西,那家单位做得确实不好,投诉的人很多。我好不容易采访回来,辛辛苦苦写好,却不知被谁在哪个环节给和谐了,稿子发出不来。”

她被毙掉的稿子也很多,有时候确实憋着一口气,但事后想想只能如此。她知道自己的个性,不够勇敢也不够锋利,总是逆来顺受,息事宁人。事实上,现在发新闻的渠道很多,各种抖音、微信、App、视频号都能发新闻。一时间各种资讯铺天盖地,一个事件有着无数不同的声音,甚至无法判别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报道和事实,随时可能被立场所取代,从而失去为大家提供真相的功能。

上当次数多了,就不想再辨别。德国哲学家尼采说“没有事实,只有诠释”,凡所触摸不到的事物,她只相信一部分。她觉得自己唯一的真实就是——眼前所开的花,脸上拂过的风和手中此刻正端着的茶。

中午,她去单位附近的面馆吃饭。邻桌一个瘦瘦的女子,穿一件白色低领羊绒衫,铅笔裤束着腰,烫着短头发,看上去非常干练。中饭吃了一碟卤牛肉,一大碗面条,还有三块豆腐干。她边吃边工作,正打电话联系各种模板的规格、合同之类的东西。

旁边是两位职高生模样的女孩,她们一边等面条,一边相互打趣。

“你脸为什么红了?是不是谈恋爱了?哈哈,还真的不好意思了。”

“哪有,可能是我太热了。”

“你为什么没恋爱啊?”

“我不想谈恋爱,因为没钱,谈恋爱买礼物挺贵的。”

“可以做手工当礼物啊!”

“可现在的人都很物质。”

“大不了吃兩周泡面,你就有钱买礼物了。”

女孩不乐意了:“我才不愿意为了谈恋爱吃泡面,不说了,不说了。”

另一个女孩却很认真地说:“告诉你,没钱是可以谈恋爱的,但没钱是绝对不可以结婚的。”

她在一旁听着,惊讶如今十五六岁的女生懂这么多。

面快吃完时,收到一条微信,朋友问:“你知道什么是私域流量和势能积累吗?”其实,这些新词语玩的只是文字游戏而已,内容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她回复:“如果你不清楚,请问度娘。”

不记得是哪一天哪一月了,街上的报刊亭突然就消失了。原先报刊亭人来人往,里头那个穿军大衣的中年男子,经常眉飞色舞地与他人谈论各种时事,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那个身影越来越孤独,终于有一天彻底消失了。

街头网吧也越来越少,人们在一切可能的空间和时间里,手里都抱着一只手机,哪怕在上班路上,吃饭间隙,卧室床上,甚至厕所的蹲坑里,……这一状态彻底改变了人们的生活习惯。没有人认为这是一件傻事,大家都开心无比,世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展现出如此丰富多彩的画面。

时间越来越好过了,听着抖音,看着视频,刷着微信,一天就不知不觉过去了。

无数的人生被网络碎片化消遣着,看似一天到晚忙忙碌碌,事实上,并没有做成什么事情。

未来的世界永远难以确定。飞速运行的高铁、永远不够用的停车场、越来越多的绕城高速,她发现自己被包围在一个不停移动的壳子里,这样一种忙碌让她感到充实,也让她感到无奈和疲惫。她曾说新闻是最没有价值的东西,因为时代在变,一篇报道刚写出来,就意味着马上会过时。可后来发现,雷同的事情总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不断地发生,其蕴含的本质永远鲜活。

走出面馆,看见一帅哥踩着滑板车,一闪一闪向前去;一男子坐车里和一个女子吵架;一中年男人蹲在十字路口抽烟;石椅上打牌的老人,用手蘸一下口中的吐沫,慢慢抽出一张牌;一少妇坐在临街的路口,怀中抱着一只哈巴狗,轻轻抚摸着。

路过水果摊,一个买橘子的大妈,正与摊主讨价还价,那橘子又红又新鲜。

一对十指相扣的小情侣,与一个边打电话边哭的中年女子擦肩而过。

交警站在路口,卖力地在红绿灯前跑来跑去,不断吹口哨,提醒那些不遵守交通规则的人。快递小哥在光明正大闯红灯,为生计奔波,人们给了一个原谅他们的理由。但事实上,规则不会原谅他们。有一天,其中一个快递小哥闯红灯时被大卡车撞倒,没有抢救过来。其他快递小哥议论纷纷,但事过不久,依然我行我素闯红灯,许是觉得别人的事情与自己干系不大,这是大部分国人的心态。

一个盲人,用棍子点着路面摸索着走,要过红绿灯。她紧走几步,想去牵引,没想一个小伙子比她更快,已经握住他的手,然后小心翼翼把他带到了对面的人行道上。

快走到单位门口时,迎面一个女子骑着电动车过来,乍一看像她大学同寝室的同学。脸长得圆滚滚、胖乎乎,个子不高,却很结实。说话像炒豆子一样,又快又急,噼里啪啦的,有时你还没有听清楚,她已经说完了。上下铺的她们,曾经为某一个主义争得面红耳赤,为孔乙己和阿Q 到底谁更可悲写一大篇论文;在月圆之夜讨论月亮,在大雨之后讨论草地,讨论草尖轻触脚底的感觉;在醉酒之后载歌载舞,在街上一起大声吼唱《苏三起解》,那时京剧刚刚进校园,一时爱得不行。

走近才发现,原来不是,只是很像而已。

回到办公室,整理旧物件,发现好多早年的报纸,感觉特别亲切。但她已经不大想得起写这些报道时的具体情景,只知道那时的自己不怕苦、不怕累,经常通宵达旦赶稿子,哪里需要就奔赴哪里,水灾、火灾、交通事故甚至是地震现场,都有她的身影。她有点怀疑年轻时真的这么能跑吗?只是如今记忆里有了无数空白,什么时间,什么天气,哪些人,什么表情,全然想不起来了。

生活就是这样,走着走着,很多东西就消失不见了。

午休时,母亲打来电话,告知父亲挂了明早的心血管内科专家号,要到医院复诊。

她最害怕上医院,觉得医院的空气都是冷冰冰的,只有走出医院大门,才能回到正常的烟火人间,才觉得原先自己厌倦的生活是多么美好,才觉得没有病痛的日子是多么幸福。

记得有一回大学语文老师病了,住在医院里。她去探病,只见老师仰头对着天花板,呆呆的,不知在看着什么。过了许久,老师很认真地对她说:“我早年背着滚瓜烂熟的《赤壁赋》,现在怎么想不起来了。”

9月份时,父亲因为心跳过缓住院,医生建议装起搏器。胸部CT,头颅核磁共振,心脏冠脉加强CT,肝胆胰B超,……随着一张张检验单开出,一夜之间,她觉得父亲确实老了。

在医院里,生与死都很近,近得只隔了一张白纸的距离。次日,父亲进了手术室,她在门口等着,此刻除了等待,无法做任何事情。终于,手术室门打开了,医生说挺顺利,她一下子觉得天地豁然开朗。

夜晚,睡在父亲病床旁,听着他均匀的鼾声,一长一短,一短一长,内心感到无比欣慰和踏实。在病房里,人会更接近于平等。因为那些疼痛,那些不适,并不会因为你是厅级领导或是搬砖小农而变得有所不同。在这里,人的欲望会降到最低,除了解除病痛,重新获得健康,不再有别的需求。

那些光鲜浮华的身外之物,变得不再重要。《庄子·达生》开篇说:“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达命之情者,不务知之所无奈何。”意为通达生命真相的人,就不会去追求生命所不必要的东西;通晓命运实际的人,就不会去追求生命无能为力的事情。

如同草长莺飞,四时消长的万物,人也只是自然的一部分。

放眼宇宙,无比辽阔,她不知道里面藏着多少暗物质,不知道宇宙边缘在哪里,那不是她的想象所能到达的。茫茫宇宙,人类作为一个物种,不仅渺小,而且充满了苦难,她要在不断变化的世事里,学会不在意——不在意困扰,不在意具象,不在意约束……

下午,打了网约车去乡下采访。开网约车的大叔今年61歲,退休后才开始开,虽然腰痛,但还忍痛在开。他说第一个月赚了3000元,第二个月他更加用心,总结经验,一下子就赚了5000元,所以每天早上一醒来就想着去出车。

腰痛还开车,这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有退休金,还这么拼命,她想不通。大叔说:“还不是为了给儿子在上海买房子,房子太贵了,我不帮衬一点,他根本买不起,不过我帮衬了也是车水杯薪,但帮衬总比不帮衬好。”大叔一直在聊天,他说聊天是为获得乘客的好感,到时候乘客就会给打五星,有了五星就能上等级,上了等级奖励就会更多。

腰痛时大叔也想休息,但一想到出车量不够,奖励就会减少,于是咬咬牙继续上路。她不由为大叔感到心酸,原本安享晚年的日子,却因为帮儿子买房,变成了赚钱工具。

她去采访一座古塔。塔建于明代,距今已经400 多年,已经坍塌了一半,另一半也摇摇欲坠,塔身上的白色石灰早已剥落,青砖裸露。风带着清寒吹过荒凉的树丛,绕到塔底,颜色已变得阴暗。她走进塔身内部,里面一片衰败,上方结满了蜘蛛网,到处是断壁残垣。破碎的砖头,泥塑的菩萨,脸已经看不清楚,多年无人朝拜,也看不出是什么菩萨。向上看,天空像落在断了的塔顶上,她站在塔底,仿佛站在一口深深的井里。

她开始拍视频,自己也要出镜。现在的采访与早年截然不同,互联网重塑了人们消费新闻的方式,更多的音频、图像、视频、直播被创建,新媒体成为潮流,用户的参与打破了新闻报道的界限。人工智能对新闻报道的影响越来越大,也许不久的将来会出现机器人采访、机器人写作,未来该如何当记者,她突然变得好困惑。

塔身上落满了枯黄的叶片,叶片上有细小的纹路,纵横交错又轮廓鲜明,仿佛命运的指纹。这塔是不是真的会坍塌,好像无人关心。他们说,很多古塔都是倒了再建新的,无所谓是否真实。以前碰到类似的情况,她总会据理力争,一定要分个对错高下。如今她平和地接受了一切——该发生的和不该发生的。螳臂当车自然毫无作用,小鸡跳脚又如何能挪动乾坤?

日子还是要继续过下去。她踩着砂石和泥土混杂的小石子路往回走,远处电线杆上,一群麻雀淘气着,有一只飞起来,马上所有的麻雀都张开翅膀“扑棱棱”往空中挤。

高一时,她学同学的样,去学校旁边村子里找一个老奶奶穿耳洞,老奶奶把绣花针在火上烧一烧,然后把她的耳朵捏得紧紧的,三下五除二就打好了孔。过几天红肿处有点溃烂了,吓得她赶紧把插在里面的茶叶梗取下,过几天渐渐好了。只是后来她发现自己并不喜欢戴耳环,也不喜欢从众,有人说她过于孤僻,可她觉得这样更好。

头顶的阳光肆无忌惮,脚下的落叶沙沙作响。

寂静流年,正慢慢离她而去。

晚饭后,同事打电话来,和她说些琐碎小事。“他们今晚在一起吃饭,为什么没叫你?我以为你肯定去了,他们也没叫我。”“这次到省里培训的人员已经确定,你知道是哪些人吗?”“听说单位有一个援疆名额,却有100 多人报名,是真的吗?”其实她对这些事情毫不在意,但是别人很在意,在电话里絮絮叨叨说,不知怎么就把她带沟里去了,搞得她也开始在意这些小事,看来还是不够通透。

记得前几天,采访一个工地,一个泥水匠突然对她说:“给我拍张照片吧。”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平时碰到的大多是不让拍照片的人,主动要求拍的人很少。他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身上全是泥浆,手掌粗糙,眼睛却闪烁着快乐的光芒。他说干一天活,老板给200元,工资日结,他觉得挺满足。拍好照片,转身离去时,泥水匠在她身后说:“你们记者也很辛苦,天天在外面跑,风吹太阳晒,回去还要写,真的很不容易。”她莫名被感动到泪奔,大多数人看见的只是记者光鲜的外表吧。

忙完厨房的活,随手翻翻朋友圈,发现大家一个个都忙得不亦乐乎。有人在随同市委领导出访,有人在北京大学汇丰商学院开同学会,有人在巴黎街头寻找丢失的退税单,有人在上海陪儿子海选小演员,有人在现场拍卖书画,有人在景区农家乐陪朋友聚餐,有人跟着看房团在省城物色房子,有人在静心冥想,很实诚地坐在瑜伽垫上,双目紧闭,兰花指放在盘起的大腿上,身体纹丝不动,……更多的人是在送孩子上各种兴趣班,在家做美食,与朋友逛街……。既有高大上的,又有寻常烟火的,生活方式真是五花八门。

这个社会信息很混乱,网络却超级强大。上网搜一下家具,各种平台就不停推送各式家具;上网搜一下如何写好作文,天呐,每天就有一大堆怎么写作文的信息推送过来;拍一张美食照片,五分钟后,手机屏保就变成了各类美食。她心里发慌,网络比父母更了解她的爱好,知道她的需求。网络不仅让她变成了透明人,还不断侵蚀着她的思想,在网络的引导下,也许原本圆的东西最终会变成扁的。这其实是一件可怕的事。

“今天股市又掉得厉害,不知什么时候会好一点?”隔壁有声音飘过来,穿过寒风听得格外真切,一个女人的声音。白日里她见过这个女人,有着南方女子的精致秀气,鹅蛋脸,眉毛修长,鼻翼小而坚挺,说话声音轻柔。虽然住在隔壁,却一直不知道姓甚名谁,只知道其丈夫在机关工作,彼此遇见,最多是点头打个招呼。但有一回,小区传闻说她丈夫得了抑郁症,割腕自杀,幸亏发现及时,被抢救过来。

翻看一本画冊,一个画家画了一条白色的鱼,在浑浊的水里张着嘴巴。

她想起前年的某个晚上,排队做核酸检测,队伍极其缓慢移动着,大部分人都在刷手机。身后一个40岁左右的中年男子,肥胖,颓废,手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沾满了黑乎乎的东西,藏青色的外衣上面沾满了油腻,头发乱蓬蓬的,好像刚从被窝里爬出来。他骂骂咧咧地与他人起了争执,眼看就要打起来。此时,队伍前面一个小女孩在妈妈的怀里说:“妈妈,妈妈,做完核酸,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家吃蛋糕?”母亲抚摸着她的头发说:“当然可以。”路灯很暗,她看见中年男子愣了一下,放下了手中的拳头。

去年这个时候,她已阳,发着高烧,头痛得像针扎,嘴唇干得像树皮,喉咙痛得要冒烟,眼睛涩得睁不开,迷迷糊糊,没法入睡。但终于熬过来了,一周后她特意做了抗原自测,测出来还是一条淡淡的红杠,证明病毒没有完全离开她的身体,但这又如何呢?慢慢与它抗衡吧,几天后她彻底转阴了。

这场疫情,无论对个体还是家庭来说,都是难以忘怀的人生经历。一个小小的病毒就让人类如临大敌,全球陷入恐慌。多少人为战胜病毒殚精竭虑,多少人为救助患者经历生死考验,多少国家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和牺牲,人类最终挺过来了。

如今一年过去了,这世界真是魔幻。经过一场疫情,她开始觉得世上的一切皆可理解、包容和原谅。“叹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自古以来就是如此吧,古人早已为人生写出了答案。没有一帆风顺的人生,只有能够治愈一切的强大内心。既然无处可逃,不如喜悦;既然事已至此,不如面对。

现在回过头去看,当时如此巨大的事件,放在全球历史发展的洪流中,也只是一个进程而已。

她睡眠不好,经常做梦。但好像从来没有梦见过冬天,梦里从来不曾穿过羽绒服。有时候想,自己是不是一直都不大喜欢冬天?

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反而觉得冬天更接近自己的生活习性。一场大雪后,路封了,人们很少出门,也不会有人贸然来打搅,她就有充分的理由虔诚地做一件自己喜欢的事情,让自己的疲乏和懒散堆满屋子的每个角落,可以名正言顺地原谅自己。

曾经以为,老去还很遥远,突然发现,年轻已是很久以前,时光好不经用,转眼已然半生。

坐在沙发上一边看书,一边打瞌睡,她时常会迷糊过去,手中的书不知什么时候就掉在地板上。

书掉下去的那一刻,她惊醒了,揉一揉眼睛,打一个呵欠,站起身走到院子里,才发现今晚原来是满月。

月色如白色的浪花,流过远山,流过小溪,流过院子南边的橘树林,然后流进小院,在地上铺了一层清澈的波光。人走在上面,那光便荡漾起来。

此时,夜色那么轻,月光笼罩下的大地那么轻,仿佛一个梦似的,这梦也那么轻,轻得整个世界都飘浮起来。她出生那天是农历十七,应该也是月华如水之夜。她突然觉得莫名忧伤,有多少个这样美好的夜晚,曾被浪费了。毕竟她只是俗人一个,想要拥有一个美丽的灵魂,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情。

月亮在安静地行走,如此缓慢。小侄女说刚谈恋爱时,每天都想见男朋友,看他微信上发过来一个笑脸,内心都会像喝了蜜一样甜。但半年之后,这种激动不已的感觉荡然无存,聊天多了,甚至觉得厌烦。侄女问,这段感情是不是成了鸡肋?是不是鸡肋她不知道,但却是真实的人生。哪怕恋爱这样美好的事情,过了保鲜期,也会慢慢变质。

一件事没有永远,一个人没有永远,一段历史没有永远,一个有月亮的夜晚也不可能永远。

幸运的是,因为没有永远,所以忧伤、挫折、悲愁也不可能永远。美好不可能永远,同样悲伤也不可能永远,公平又合理。

花开有时,谢亦有时;万物有时,生死有时。没有什么是可以永远的。

最后一切的大风大浪都会归于平静。

虽然没有什么是可以永远的,但所有一切都可以顺理成章地记下来,在历史的进程里,在时间的长河中,文字是有意义的,如果记录者愿意的话。

(责任编辑:马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