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康记

2024-02-22 06:09汗漫
安徽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陈亮永康方志敏

汗漫

普明寺观荷

十年前,普明寺在原址旁重建,年轻的住持明修,把梅花种满寺内外。大殿前,那一棵二百余年樹龄的古梅,从偏僻无人处寻得,移植而来。每年早春,永康人成群结队来普明寺,观梅,读南宋本地诗人陈亮写梅花的诗:“一朵忽先变,百花皆后香。欲传春消息,不怕雪埋藏。”再听一听寺钟,回家,便觉内心沉静,庸常的世俗生活就能继续过下去了。

入寺门是为了入世,出寺门也是出家,这道理,中国的僧人与俗子,都懂。

癸卯年夏,我第一次来访位于浙东南的普明寺,不见梅花。梅树铁铸一般立着,在炎热中一声不吭,像苦修中的僧人沉浸于内省。待来年春寒料峭,一夜间繁花绽放,犹似一瞬间获得顿悟与棒喝,花香里,尽是智慧、慈悲与爱意。

我是第二次来永康。辛丑年深秋第一次来,诗人星光,陪我去方岩、五峰书院游走。这一次,诗人锦水与星光陪我,一路又热闹几分。锦水身材壮大,与星光的瘦削对比鲜明,系“永康陈亮研究会会长”,沉浸于南宋前贤“义利合一”之事功思想。一见面,他就赠新版《陈亮集》,厚厚一本,暗绿色封面。又送我一件白色圆领T恤,上面绘有五峰书院图案和陈亮名句:“人中之龙,文中之虎。”穿身上,觉得自己与龙虎气象差距甚大,惭愧,需努力消除戾气与败象。

明修住持穿一身灰色僧衣,一双黑布鞋,在寺门外迎我们。风很大,从太平湖上吹来,充盈着荷花清香。湖上,一叶舟,穿行于俯仰不定的荷叶荷花间,一个男子挥桨拨浪。“这么热的天气,他干吗?”我问。星光猜测:“采荷叶吧?煮粥喝,去火。”锦水说:“这家伙,想找一个好地方睡午觉呗。”明修微笑不语。

大雄宝殿前,水缸中,插满一枝枝新采的荷花。拜佛者,可以取一枝荷花进殿堂,献给菩萨。秋天里,则以菊花献给菩萨。隆冬与早春,则以蜡梅、迎春、月季等时令花朵,献给菩萨。用献花代替燃香,是普明寺近年探索的礼佛新仪式,既免去信众耗费,寺内外空气也清新几分。菩萨闻着新鲜花香,也很开心吧。

入餐室。小米粥香甜,蔬菜与豆腐清白。若干僧人埋头进餐,像明修一样年轻。

少年时代,在故乡,明修目睹一场灾难,受惊吓,终日汗湿衣衫,入秋冬也是如此。受高人指点,辗转来到浙东南群山中一座古寺,接受一老僧的针灸与药补,跟随读佛经,渐渐痊愈,渐渐热爱山寺宁静,绝了回归红尘的念想,出家。入佛学院读书数年,聪慧颖悟,终成为普明寺这一名刹的住持。禅修之余,种茶、读书、抚琴,有了同龄俗世中人罕见的清平气度。

关于出家原因的这一番道白,明修很诚恳,未用高寒修辞来虚饰:“我喜欢。”“为何起这一法名?”我又问。明修微笑:“为了暗度陈仓。”我们都笑起来。他的“陈仓”,就是“平和无忧”。而“出家”,就是明修之栈道,栈道外,则是漫长暗度中的孤行。我喜欢这一僧人的幽默感。他身上保留了人间欢快,让我增加了获得禅意静气的可能性,彼此距离略略缩小了。

餐室内,一个老人默默吃饭,衣装非出家人。星光说,老人独自生活在永康城区,家中房子拆建重修,一时没了栖身之所。明修偶然遇到他,就请来普明寺暂居,日日听经,也跟着诵经,面色红润起来。

普明寺一角,设有书房兼茶室。明修执壶斟茶,茶叶来自寺田。初品微苦,渐渐有一脉清醇味道,滋漾于唇齿肺腑。书架上,有明代憨山德清禅师的《梦游集》,我随手翻,看到如下文字:“佛性善根,如草种在地,但有土处,莫不有之,若遇时雨,靡不发生……”喝茶,也是在人体内泼洒一场热雨,我没理由不生发草绿色的佛性善根。何况,我还写诗,而诗,正是一座汉语之寺。

明修也写诗,古体诗。“寂夜别有声,月湖分外明。抚琴弄弦歌,解心曲中行。重重山空色,点点心如屏。此月共谁看,偏正共谁评。”一个月夜,太平湖荷香浓冽,明修睡不着,去湖边略站片刻,吟诵出这首诗,发在微信朋友圈内。锦水和星光,在那一晚及时点赞。我读罢,补上迟来的一赞。在诗中,期待一个并肩望月、辨析偏正善恶的“谁”,明修,就不是情感孤寒之人,我喜欢。

陈亮幼年家居于普明寺附近,常来寺内读书、听经。当时的僧人,是如靖、允禧,被陈亮写进《普明寺置田记》一文,获得永恒。文中没提荷花与梅花。我仰头,看寺檐上,彩绘木雕明媚鲜艳,有荷花与梅花图案,隐喻“和”“美”之意。

陈亮爱梅花,多次骑驴去深山里看一株最好的梅,像探寻理想的自我,如何在冷遇中凌寒怒放。他同样爱酷暑中盛放的荷花,那也是一种尺度与准则:出淤泥而不染。无论怒放与盛放,都是生命力的极致表达,花朵凋谢,如士子一瓣瓣死亡、永生。在诗词中,陈亮感叹荷香比沉香浓郁,“雨过风生,也应百事随缘”。一个勇猛精进者,写出如此有虚空意味的句子,出乎意料,亦在情理中。非如此,何以养心、怡神、壮志?

他写出过一个惊人的比喻句:“根株好在,淤泥白藕如椽。”这如同椽子一样的白藕,也是如椽大笔,写出太平湖无边无际的荷花。

在陈亮衣冠冢前

我们先去龙川书院。

在永康,陈亮的研学思辨之地,除方岩五峰书院外,就是这座龙川书院。门锁着,隔门缝,没看见陈亮身影。一农妇走过来,热情打招呼:“找谁呀?”星光说:“找陈亮。”我和锦水都笑了。那农妇不笑,认真地说:“他不在书院里,这书院是新修建的。他在后面山洞里读书,我带你们去!”我们不笑了。

在汉语中,“过去完成时”与“现在进行时”这两种时态的区别,绝没有英语、法语、德语里那样截然分明。古人与今人的界限,也就不那么截然分明,比西方人更能缓解孤穷感。在中国,随时随地,都有先贤的呼吸与目光相陪伴——“赋我登高意,好景属清游”。

跟着农妇穿过密林深溪,一路寒暄,流水一路喧哗。农妇是附近村子里的人,来龙川书院外烧了一把香,让陈亮保佑孙子中考顺利、榜上有名。我心里咯噔一下,那个屡试不第的南宋仕途失败者,能有如此力量吗?但愿有。祝愿农妇的孙子前程似锦。爬上半山间一处天然洞穴,裤腿沾染了草色和泥巴。岩洞顶部,鸭舌帽一样展开,可遮雨避风,可远眺。在此处,陈亮与友人弟子,洞察时代,辩论收拾山河之途径。以陈亮“义利合一”之事功思想为内核,中国思想史上著名的“永康学派”,在这一岩洞、在五峰书院,形成了。

流水喧哗,像前朝士子寒暄,我听着,发不出这样清澈、激越的声音。陈亮的那些友人弟子,由这一岩洞,由龙川书院、五峰书院,打馬启程去临安,金榜题名。唯有他反复落榜,反复遭构陷入狱、出狱,在故乡山水间惆怅徘徊,体力日衰。公元1194年,陈亮五十一岁,考取状元,赴任途中猝死。他的身份始终是思想者、诗人,未进入官员序列。也好。留下皇皇三十卷《龙川集》。20世纪90年代,邓广铭先生校点《陈亮集》——“人中之龙、文中之虎”的龙吟虎啸集。

现在,携带着新版《陈亮集》,我站在陈亮衣冠冢前。

一个志于“推倒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的桀骜者,肉身消散何处,是一个谜。在五丈原,那座诸葛亮墓,也是衣冠冢。超越有限肉身,在茫茫汉语和人心中获得永生。陈亮与其追慕一生的精神导师,从名字,到归结,保持相同的形式感、存在感。这衣冠冢所在山坡,也叫“卧龙岗”,与我故乡南阳的卧龙岗,有一致的坡度和葱茏。那里,是诸葛亮躬耕隐居、写作《隆中对》的地方,也是岳飞在某个雨夜挥泪书写“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一名句的地方。陈亮没到过金人统治的南阳,屡屡想到过南阳。

这一抔黄土,野草纷披,如茅屋斗笠,如长久未修剪的一头乱发。墓前,有几束枯萎的花。我如果带一瓶治疗脚气的药水,摆在这里,就好了。

《陈亮集》中,收入一系列重要政论、诗词、书信、祭文等。我最喜欢读的,是他与朱熹、辛弃疾等人频繁往来的书信。长篇的激烈思辨之外,寥寥几句抒情叙事的闲笔,令我动容。那闲笔里,有个人遭际和时代消息。

丙午年,陈亮致朱熹:“……入秋脚气殊作梗,意绪极不佳……”朱熹则回复:“……熹今年夏中粗似小康,中间调理稍似复常,又为脚气发动,用药过冷,今遂大病,疲乏不可言……”两个人,对“王道”“霸道”争辩不休,复自对方观念中借来资源完善自我,在共识中保持差异,以思想先声振作世风。因脚气困扰,更能感知时代之痛痒交加,与长路之漫漫修远。现在,两个赤子,在草木清风里长眠,脚气都应该痊愈了吧。

朱熹曾来五峰书院讲学,顺带到普明寺边陈亮家探视。在抱膝斋内,两人抵足并肩谈叙,互相勉励。乙巳年春,陈亮终于摆脱困顿,那长期暂厝、无财资举办葬仪的三口亲人棺材,入土为安。遂致信朱熹,细腻描述其筑园种植之情状:“……有田二百亩,皆先祖先人之旧业,尝属他人矣,今尽得以耕。如此老死,亦复何憾?田之上有小坡,为园二十亩,先作小亭临田,名曰观稼。他时又可作一小圃,今且种竹,余未有力也。屋之东北,又有园二十亩,种蔬植桃李而已。‘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可只作富贵者之事业乎!……”

在这封长信结尾处,陈亮说,给朱熹寄送真柑五十枚、干大栗八斤。那是他田园劳作的结果,真好。我给朋友送水果,只能在街头店铺里买,情谊就轻淡几分,没办法。

采来一束蒲公英,放在陈亮衣冠冢前。有两只蜜蜂,在小伞状的绒球上缭绕不去,像鼓励那些花絮:随风一起飞吧!

游山西村

星光开车带我去山西村。村里有一女子,曾在星光早年所写《我的五峰》一诗中出现。

“阿青刚好从北京回来度假,在村里,邀我们去喝一杯茶,再回城。”星光说。显然,阿青应该是美的,是星光好友,才有了这一邀请的可能性。

锦水独自回城了,筹备《大明监察御史》首映式。由他参与编剧的这部电影,以明代监察御史周琦为原型。周琦,永康人,受陈亮事功思想影响,在一系列惩恶扬善、造福百姓的跌宕命运中,凸显士子风骨。似乎无诗文传世,也罢。陈亮、辛弃疾们,最初并非欲以辞章不朽,倘能挑灯看剑返中原,一支笔寂寂无闻也罢。文名垂千古,是不得已的事情。种种磨难为笔尖源源不断输入墨水,是心疼魂恸的事情。

山西村,用一个省份名字作村名,大气不凡。陈亮在《永康地景赋》中言:“河南、山西,一县兼管两省。”那个河南村,我未去游荡,血脉大约植根于中原。正如这山西村的建立者胡穹,是山西临汾人。1128年,胡穹在永康任职,骑马途经此地,马嘶不已,徘徊不前。胡穹环顾周遭地理,与故土极相似,有所悟,遂恭敬道白:“先祖英灵在上,若看中此地风水,我必来安家落户、繁衍子孙,以功业光宗耀祖。”那匹马长嘶一声,扬鬃奋蹄而去。1134年,胡穹建成山西村,以村名,寄寓对被金人统治的故土之萦念,也契合此地处于石柜山以西之形势。

一个女子,站在一座两层四合院门前迎我们。她就是阿青,身着暗绿色旗袍,大眼睛满盈明亮。的确是美的,即便已入中年。从前,她是小镇公务员,爱读诗,认识了诗人星光。后离开永康读书深造,成为法律学者,现任教于北京某大学。假期常回山西村,与亲人团聚,或参加故乡学术活动。我曾问星光,当初为何没有追求她?星光狠狠抽烟,吐出一口雾气后,解释:她心志远大,自己则是散放闲逸之人,若朝夕相处过日子,太累。

站在阿青家屋顶的巨阔平台上,远眺石柜山,石头柜子里藏着山色烟霞?山下,是碧绿田野、宽阔溪流、万重荷花的明艳粉色。村庄内,房舍新旧不一,遗存若干历史建筑:飞声书院,文昌阁,惠峰公祠,鼎新小学……胡穹建村伊始,就确立《山西胡氏家规》,对嫁娶、冠礼、丧仪、祭礼等仪式,作描述规定,对子孙人格提出“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勤、谨、和、缓”十二字要求。一代代胡氏子孙,俊才辈出。在民国,这一小村落,竟涌现七名黄埔军校学生,分属国共两个阵营,参与抗战及中国现代史书写,这,同样是陈亮事功思想在隐秘推动之、造就之。

在阿青书房喝茶,翻阅新版《山西村志》,可约略管窥这一村落的过往与当下。任何一个村庄,都是观察一个省、一个国家的角度和切片,而绝非自洽自足于世外的桃花源。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陆游的《游山西村》,把山西村写成桃花源,以安顿不宁身心。写作这首诗的1167年,他因北顾中原的主战言论,遭围攻、贬谪,自江西返山阴,途经山西村,拜访胡穹,相谈甚欢,于“疑无路”之绝境中,重建对“又一村”必然存在之信念。当然,这首诗标题中的“山西村”所指何处,存在争议。有学者认为,“指山阴以西某村庄”。我觉得,陆游所言山西村,是中国一切山岭以西的村庄。伟大的诗篇,有能力、有责任,超越最初的所指,抵达一切。

我试图寻找陈亮与陆游交集,无果。陆游年长陈亮十八岁,与范成大、杨万里一起,成为后辈的路标和召唤。同属于“铁马冰河入梦来”之悲壮阵营,一概是夜阑难眠、卧听风雨之人。七十六岁,陆游写《枕上作》,有“萧萧白发卧扁舟,死尽中朝旧辈流。万里关河孤枕梦,五更风雨四山秋”之句,所念“旧辈”,在此时期相继凋零:陈亮在七年前辞世,范成大在六年前辞世,朱熹在四年前辞世……

我询问山西村与哪些名人有关时,阿青说出陆游及《游山西村》这首诗。惊喜。在一座貌似寻常的村庄里,不经意间,重温古士子身处关河风雨之惆怅、“提刀独立顾八荒”之雄迈,真好。谢谢阿青。谢谢她手执一柄小刀,切西瓜,一瓣瓣陈放在案几上,绿皮红瓤,让室内空气微甜起来。她小口吃西瓜的样子,雅致。我和星光最初大口吃,看看她,忙擦擦各自嘴巴。

一只猫缓缓走过,长长伸一个懒腰,似乎想将心胸和抱负,放大到极致。陆游也爱猫,将一只终日相处的猫,起名“小於菟”,即“小老虎”之意。

在一只猫身上看见老虎,就是看见故国山河风云,心绪难平。

可爱的中国

方志敏凝视年长九岁的胡永一:“胡兄,相处半年,多谢照顾,也谢谢这晚餐,我敬您!”他端起半碗粥,胡永一也忙端起半碗粥,两只碗轻轻相碰,发出“叮”的一声。埋头各自喝尽,眼睛都有了泪意。

油灯昏暗,两人对坐在锯短了腿的两把竹椅上,面对黑漆色书桌上摆着的三碟菜、两个馒头、半盒饼干。这食物,都是在对面牢房消磨时光的胡永一,端到方志敏这间牢房来的。胡永一的太太每次来探监,都会携带食物,乃至鲁迅的书、治肺病的药,送给方志敏。此时是一九三五年八月四日,南昌,一个闷热的夜晚。元月底,方志敏在率领抗日先遣队北上途中遭围击,被捕于江西玉山。两个国民党士兵在他身上搜索半天,只找到一块怀表、一支钢笔,诧异万分:一个红军高官,究竟为了什么而拼死舍命?

“来劝我‘弃暗投明’的人,一个接一个,从蒋介石,到您那些从前的同仁,到我的启蒙老师。这些天,没人来了,我感觉,最后的日子,大约该到了吧。”方志敏看着牢门外来回走动的狱卒背影,咳嗽着。侧过头,在地上吐出一口血,忙用脚踩上去,免得胡永一看见。但胡永一还是看见了,扭转头,装作没看见,内心隐隐一痛。

胡永一,即胡逸民,是这牢房中特殊的囚徒。早年追随孙中山,系国民党元老。与李大釗、林伯渠,结伴为孙中山守灵一夜。出殡时,他手捧香炉走在灵车最前面。他是可以与蒋介石对骂的人,在担任南京监狱长期间,曾让囚徒节日探亲,放走二百余名“政治犯”。始终敬重宋庆龄,屡屡惹怒蒋介石,被戴上“立场不稳”一类罪名,数度入狱。这一次,因“通共”之嫌疑,成为方志敏狱友。

先是隔铁门,胡逸民与不断咳嗽的方志敏交谈。后来,他要求监狱长将牢门整日打开:“有什么可怕的?他又不会飞!”监狱长诺诺。胡逸民有随时出狱、恢复高位之可能,故得到监狱长的敬畏与优待。分属两个党派的一对狱友,可随意推门,到对方牢房里坐下来,促膝交谈,从孙中山,到抗日,到古诗文中壮烈慷慨之言辞。知道胡逸民真实身份后,方志敏问:“为何化名‘永一’?”胡逸民答:“一个永康人,陈亮故乡人。”方志敏点点头:“人物满东瓯啊……”胡逸民揖手致敬:“但有君才具,何用问时流。”两人相对一笑一叹,陷入沉默。

胡逸民喜欢这个文质彬彬的“敌人”与友人:躯干挺拔如松树;一头浓发,火焰般高扬,几个月来,从黝黑渐渐泛白,类似高傲的灰烬;短胡须,刀子一般横在嘴唇上方,英气逼人。胡逸民曾试图帮方志敏越狱,被发现。国民党高层派人来警告胡逸民:“好自为之!”胡逸民朗声回答:“相煎何太急!”

某日,听罢方志敏关于中国时势的一番分析,胡逸民感叹:“说得这么好,为何不写下来,让外面的人、让后人,也能听到?”方志敏迟疑:“我朝不保夕,如何写?即便写,如何传得出去?”胡逸民低声道:“你以写回忆录的名义写,监狱长和他的上司,能以此邀功,或许,就会将那个日子……向后推迟。慢慢写。至于如何送,别担心,有我呢。”方志敏眼睛一亮,紧握胡逸民的手。

自二月到七月,方志敏除了睡觉就是埋头写作,不再下棋、读书。胡逸民在走廊散步,有狱卒来,咳嗽几声。方志敏就把一些隐秘短章,压在回忆录下面。《清贫》《我从事革命斗争的略述》《我们临死以前的话》《在狱致全体同志书》《狱中纪实》《赣东北苏维埃创立的历史》……先后完成,近二十万字。部分文章以米汤汁液密写,一张白纸,潜藏赤子之心。这些文章,经胡逸民太太数次送往上海,辗转抵达中共中央高层。

八月的这个闷热夜晚,两只碗“叮”一声,碰一起,像两颗心在共鸣。放下碗,方志敏看狱卒走远,忙从铺盖下掏出一卷纸,塞到胡逸民口袋中:“这最后几篇文稿,请胡兄恪守诺言,送鲁迅先生转交,拜托了。”说罢,深深鞠躬,胡逸民也忙屈身回敬。

两天后,八月六日,胡逸民一觉醒来,看对面方志敏的牢房空了,禁不住号啕大哭。

一年后,胡逸民出狱,鲁迅已去世。他在上海找到冯雪峰,将方志敏托付的文稿送往延安。其中,就有《可爱的中国》这一名作。多年后,胡逸民垂垂老矣,自香港回大陆,在南昌下飞机即直奔方志敏墓地,再一次号啕大哭:“志敏啊,您托付我的事,我是办了的啊,好好睡吧……”

胡逸民的儿子胡知原,在父亲的召唤下,于1938年离开正留学实习的雷诺航空发动机制造厂,自费购一架单翼双座战机,从巴黎飞向祖国。九天九夜后,在缅甸境内因燃油耗尽而迫降、受伤。辗转回国后,参加空军对日作战,屡建奇功。曾出重金购得被日本人分割偷运而出的敦煌壁画,现收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馆,画面上,是怀抱琵琶的女子在飞动。胡逸民侄子、黄埔军校毕业生胡亚力,系蒋经国幕僚,在胡逸民引荐下结识董必武,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1949年10月在厦门率部起义……

“……朋友啊,我相信,到那时,到处是活跃的创造,到处是日新月异的进步,欢歌将代替了悲叹,笑脸将代替了哭脸,富裕将代替了贫穷,康健将代替了疾病,智慧将代替了愚昧,友爱将代替了仇恨,生之快乐将代替了死之忧伤,明媚的花园将代替了凄凉的荒地,我们的民族就可以无愧色的立在人类面前……”当下中国课堂,一年年朗读、回荡着方志敏的心声,那也是胡逸民乃至所有士子赤子之心声。

癸卯夏,这一中午,在山西村,阿青带我和星光站到胡逸民祖居前。那倾颓荒废的院落内,野草杂树疯长,一只鸟惊飞而起。破旧门框有宏大格局,残损的石头台阶上,雕刻着精美图案,暗示一个家族曾经的殷实与坚固。

最殷实、坚固的事物,永远是信念、道义与爱,克服时间的汹涌侵蚀,生生不息。

青草腐

灯火满永康。我和星光坐在街头小吃摊上,乘风凉。小桌上,有两瓶啤酒、四串烤羊肉、一盘李子。我们喝着、吃着、说闲话。

星光说:“威廉斯喜欢吃李子,他诗里到处是李子。”我也喜欢这个喜欢写李子的美国诗人。他有一首《便条》:“我吃了李子,/ 那些在冰箱里的李子,/ 可能是你留作早点的,/原谅我,它们那么可口 / 那么甜那么冰凉。”他另有一首诗,写街头上一个贫穷的老妇人,边走边吮吸一颗李子,从中获得宽慰。

此刻,我们得到中国南方夏天的宽慰,比那个老妇人多一些,比吃一颗冰箱里的李子还充满歉意的美国诗人,更多一些。

街对面,恰好是永康五金技師学院,这座小城的最高学府。似乎,其他大学的名字里,还没有“五金”二字出现,由此可确证永康作为中国“五金之都”的地位。历史上,永康的金匠、银匠、铜匠、铁匠、锡匠,挑一个担子,手摇铃铛,在大江南北游走谋生,让异乡人都知道了“永康”“陈亮”。一路敲敲打打,从金耳坠、银簪,到铜盆、铁锅、锡制茶壶,他们的手艺,让民间生活有了细腻美感和温度。半年、一两年后,匠人们怀揣钱财回家,孩子已长高半头,父母或许辞世长眠。当下,金银铜铁锡,在这座小城深刻融汇,以保温杯、电饭锅、高压锅、微波炉、保险门、电动车、汽车等新形式,加入五光十色的世俗烟火。

“举目江河休感涕,念有君如此何愁虏!歌未罢,谁来舞。”陈亮诗词中有此问句,我答:长歌未罢少年舞。当然,今日中国少年所破之“虏”,是种种积弊与沉疴。而“活跃的创造”与“日新月异的进步”,永远未完成。

在永康,各类技校云集英俊少年,如雨后春笋。“有绝技在身,方有美德在怀。”永康人嘴边常说的这句话,完全是陈亮思想的回声。我,一个拙手笨脚的玄想空谈者,在永康很不安,尽早乘高铁离开为宜。学生们在五金技师学院门口进出,青春逼人。祝福他们,祝福未来的五金工匠、企业家、新时代戏剧的男女主人公。

一辆房车驶来,靠路边。驾车的男子下车,身穿T恤、七分裤、运动鞋,买两杯饮料,抬头看见星光和我,笑了。小城里,在街头碰见熟人的可能性,远远大于上海、北京,每个人就必须保持端正形态,不可任性放纵。那男子走过来,把两杯饮料送到我们小桌上:“尝尝,青草腐!星光,我有事,失陪了!”说罢,又去买两杯青草腐,端着上车,走了。星光说:“知道他是谁吗?陈向阳,大老板,陈亮的第二十九代后裔。”

《陈亮集》扉页,有一帧陈亮线描肖像,满面萧瑟,正是这街头手端青草腐的一张笑脸的血脉源头。

二十年前,陈向阳在永康通往上海的火车里,第一次看见电动滑板车,心一动,开始进入电动滑板车制造领域。两年后,产品行销海外。又次第进入平衡车、沙滩车、老年代步车、越野车、房车等领域,成为有影响力的企业家。偶尔,陈向阳驾驶房车,去郊外山水间吹风、野餐。豪放派的陈亮,也有婉约一面,如,爱骑马踏青,“画帘半卷东风软”。倘在天之灵有知,他对当代永康和后裔生活新方式,一定惊喜连连:房车,这一种可以移动的空间,比抱膝斋开阔、生动——“人爱新来景”,陈亮与朱熹如果坐在房车内对话,看车窗外风烟流动,可避免思想的凝滞……

陈亮通过陈向阳,赠送我一杯青草腐。端起来看,是黝黑的结晶状。喝一口,清凉之气,顿然自肠胃深处升起,微甜,大约也是陈亮熟悉的口感。星光说,青草腐是永康特有的冷饮,历史久远。小时候,夏天里,母亲采来青草,在铁锅中加入淀粉和水,煎熬后,将汁液过滤、冷凝,加入糖、芝麻,就是祛暑解毒、镇静清凉的甜品。“那些年,缺糖,只能加一些糖精,也甜滋滋的。现在,要控糖了。”星光叹口气,我笑了,也叹口气。现在,夏天,永康街头冷饮店,都在卖青草腐了。星光说,还是母亲做的最好喝。

夜深了。另一张小桌旁,坐下来三个窈窕女子,对着三杯青草腐和一盘干果。晚风就有了美好变化,送来淡淡香水味和脂粉气息。其中一女子,突然低头啜泣,同伴搂着她、安慰她。星光告诉我,她们大都在采耳店、化妆店、美容美发店里谋生,下夜班了,来街头放松身心。“草木之人,都不容易……”星光感叹一声。我不语,低头喝青草腐。

青草腐,这一名字真好。青草腐烂,转变为种种新形态,或凝成地力,生发出新一轮春风花朵;或酿作饮料,平添几分欢喜滋味;或化为萤火——大暑将至,依照古人的想象力和经验,“一候腐草为萤,二候土润溽暑,三候大雨时行”。

大暑将至,那些酷爱高温天气的稼禾草木与人事,正蓬勃生长,在秋分前焕然一新。

责任编辑 夏 群

猜你喜欢
陈亮永康方志敏
书法作品
论姚永康瓷塑《世纪娃》的艺脉文心
第二届方志敏文学奖征稿启事
方志敏建造的奇绩和奇功
Topological magnon insulator with Dzyaloshinskii-Moriya interaction under the irradiation of light∗
永康日報
致方志敏——写在方志敏诞辰120周年
“店小二”王永康,这个月可真忙!
陈亮进 典藏欣赏
方志敏创建闽浙赣苏区及其光辉业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