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岭翡羽

2024-02-22 06:09李光彪
安徽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绿孔雀凤凰

李光彪

云南高原多山,乌蒙山、哀牢山、高黎贡山、玉龙雪山、梅里雪山……群山起舞,构成了云南地球天堂的“植物王国”“动物王国”。

丰富的野生动植物资源,造就了云南哀牢山“大自然的博物馆”“生物物种基因库”和“南北动物迁徙的走廊”。

每年阳春三月,云岭腹地的巍巍哀牢山下,恐龙河、小江河、石羊江、磨江湾一带,风度翩翩的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绿孔雀,为了追求爱情,两只雄性绿孔雀各自张开羽毛,发出挑战的信号,一次又一次从地上腾起,面对面空中对啄,互相用脚踢打。反复几个回合,胜者为王,败者退场。不需要裁判,作为旁观者的雌性绿孔雀就心知肚明谁是自己的偶像了。

距今2000多年的绿孔雀,被民间视为凤凰,是千百年来人们崇拜的吉祥图腾。

有一年,我去敦煌莫高窟,徜徉在一窟窟壁画中,仿佛置身于古典文化艺术的海洋,一幅幅精美的图案,宛若前呼后拥的浪花,一层一层把我的视角覆盖。唯有一幅源于西夏的凤凰壁画,至今仍藏在记忆的天涯海角,终身难忘。

难怪我的家乡有一座山,就叫凤凰山。头仰东方,左边一座翅膀形的山,右边一座翅膀形的山,家乡人都说是凤凰张开翅膀跃跃欲飞。村庄就坐落在凤凰的巢穴里,错落有致的房屋仿佛是一窝凤凰。谁家孩子金榜题名,就会有人夸奖:“山沟里飞出了金凤凰。”

不仅我的家乡,全国各地都有很多凤凰山、凤凰台、凤凰镇、凤凰县、凤凰城、凤凰湖、凤凰路之类的美名。

从古至今,把高贵的美人比喻为稀世凤凰,龙凤呈祥,乃是婚姻的天花板。如:汉代司马相如的《凤求凰》诗:“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妻子喜欢看古装剧,每当看见电视剧里古代官员的龙袍、官帽上绣着龙和凤凰的图案,就会问我:“你见过龙和凤凰吗?”

我摇头解释:“没有见过,龙和凤凰是中国传统的图腾文化,现实中没有龙和凤凰这两种动物。”

妻子又问:“那龙凤呈祥是什么意思呢?”

我说:“龙和凤凰都是吉祥物,龙和凤凰结合在一起,就是黄金搭档、恩爱夫妻,是富贵吉祥的征兆。”

穿越时光的隧道,龙和凤凰的传说无处不在。

在云南,人们对孔雀的崇拜源远流长。昆明和大姚至今仍然有金马碧鸡坊、昙华寺、白塔、白塔路、碧鸡关的地名。从这些留下的地名和建筑古迹看,昆明和大姚就像一对孪生兄弟姊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毫无疑问,不论是昆明,还是大姚,传说中金马碧鸡的“鸡”就是绿孔雀。

位居云南山隅的双柏县,古籍《南中志》曰:“云南郡有上方下方夷出孔雀,常二月来翔,余月而去。”《乾隆鄂嘉志》记载:“普脚山,在县南五十里,出孔雀。”

当地人称绿孔雀为凤凰、大鸟、神鸟、豌豆鸡。与哀牢山骨肉相连的鄂嘉,山就像无边无际的海洋,农家饲养牛羊,历来都是漫山遍野放养,六七天主人才去找牛羊。主人找牛羊的方法也很简单,在固定的水边石头上摩擦盐块喂牛羊,在固定的地方撒少量的苞谷、豌豆,牛羊来吃的时候,就会有绿孔雀跟着牛羊来吃苞谷、吃豌豆。豌豆是绿孔雀最爱吃的食物,豌豆地里经常有绿孔雀来偷吃,所以,在当地人的眼里,绿孔雀是家里的鸡,随处可见,就把绿孔雀叫作“豌豆鸡”。

放牧人把山上捡到的绿孔雀羽毛拿回家,缝制在小孩子的老虎帽上,或是小孩子的鞋头上,把绿孔雀的图案刺绣在小孩子的裹背上、衣服上,祈求小孩子健康成长。还有的人家,把捡回家的绿孔雀尾羽插在堂屋门头上,插在家堂上,敬天敬地,祈祷家庭和顺,幸福安康。

在鄂嘉低热河谷一带,古时候曾经是傣族人居住的地方,至今仍有叫“摆衣田”“摆衣河”“法拉地”等与傣族有关的地名。据康熙《南安州志》记载:“当地婚姻习俗,男以水泼女足为定。饮酒,以一人吹芦笙为首,男女牵手,周旋拍手顿足为孔雀舞。”

不难看出,康熙年间至今350多年的历史,人与动物相生相伴的双柏,那时就开始跳孔雀舞了。孔雀舞既是中华民族文化中的一个缩影,也是中华民族文化园中的一朵奇葩。

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绿孔雀,属濒危动物,究竟与哀牢山有什么不解之缘?绿孔雀为什么偏爱这方山水?前几年,我在林业部门工作时,曾多次走进恐龙河自然保护区,探访绿孔雀家园,拜见绿孔雀陛下。

那是2018年3月的一天,我随国家林业局鸟类环志专家前往小江河,了解绿孔雀栖息地保护情况。汽车像一头驴,在蛇形的防火公路上忽而盘旋而下,忽而盘旋而上,反复在林间九弯十八拐爬行。一路鸟语花香,一路绿水青山。水是山的项链,水是山的腰带,也是山的裙褶,尽收眼底的全是一幅幅无穷无尽的天然山水画。车在山中走,人在画中游,穿越林海,仿佛是山重水复疑无路,何时能柳暗花明见到绿孔雀?

越往下走,树木越来越稀疏,河谷越来越深,越来越开阔,海拔也越来越低,仿佛这里已经进入夏天,树木葱绿,阳光带火。我微微放下车窗,让一缕缕久违的山风帮我洗洗肺。

忽然有人惊呼:“停车,停车,前面有绿孔雀。”

我睁大乒乓球状的眼睛,一百多米远的路上有一团绿绿的东西在晃动。于是,还不等激动万分的我,打开手机准备拍照,一只绿孔雀就“嘭”一声爆炸式腾空而起,“哦——哦——哦”惊叫着张开双翅,像一架绿色的小飞机,一个俯冲,滑翔消失在200多米下的山谷。

这是我第一次在山野中见到原生的绿孔雀。

猛然间,“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的经典诗句从记忆深处复活。心中飞翔的思绪让我浮想联翩,“孔雀东南飞”飞到哪里去了呢?刚才见到的绿孔雀是不是“孔雀东南飞”的化身呢?

同行的保护区土专家告诉我,每年农历二三月,随着气温不断回升,小江河与石羊江交汇的河灘上,就是绿孔雀谈情说爱的地方。这里海拔最低500多米,最高2000多米,属热带季雨林气候,春天来得特别早,万物也苏醒得早,绿孔雀也就开始一年一度的聚会了。

每天黎明,成年发情的雄性绿孔雀就会发出“哦——哦——哦”的鸣叫声。那声音好像是雄鸡在啼鸣,又仿佛是向雌性绿孔雀发出邀请信号。于是,还不等太阳睡醒,四面八方的绿孔雀就会从山上下来低热河谷“赶会”。有的觅食,有的喝水,有的在沙滩洗浴。来的目的只有一个,便是找对象,寻配偶。到了晚上,绿孔雀又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每天早出晚归,持续将近一两个月相亲,这是绿孔雀现身最多的时候,也是人们难得一见绿孔雀的黄金时段。

说到这里,突然有人问我,是雄性绿孔雀开屏好看,还是雌性绿孔雀开屏好看?没有经过大脑过滤,我就毫不犹豫地回答,人都是女的比男的漂亮,肯定是雌性绿孔雀开屏好看。谁知,我话一出口,大家就哈哈大笑。

原来,我出洋相了。雌性绿孔雀尾部的羽毛较短,开屏时跟母鸡掸翅膀差不多,而雄性绿孔雀尾部的羽毛比较长,开屏时像一把大扇子展开,羽毛不停抖动发出沙沙声。雄性绿孔雀开屏就是向雌性绿孔雀献媚示爱。如果雌性绿孔雀觉得情投意合,就会不卑不亢地蹲在原地,心甘情愿接受雄性绿孔雀“踩背”。从此,“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孔雀情侣度完蜜月,一个新的绿孔雀家庭由此诞生。

云南是一块多民族的土壤,“哀牢秘境”的双柏县,是迄今6500多年“三笙”民族文化的重要发源地。

“老虎笙”是一种集歌、舞、乐为一体的舞蹈。每年农历正月初八到正月十五,人们都要举行接虎、祭虎、跳虎、送虎仪式,跳“老虎笙”舞蹈。

“小豹子笙”是一种蒙面纹身的舞蹈。每年农历六月二十四至二十五日,当地的彝家人都要组织跳“小豹子笙”。舞者为十二三岁的男孩,裸体,身上画上豹子花纹,棕叶当裤衩遮羞,手持棍棒,在锣鼓伴奏下,从山头跳到土掌房顶,跳到各家各户和庄稼地里,祈求家家户户六畜兴旺,五谷丰登。

“大锣笙”是彝家人喜庆日子经常跳的一种舞蹈。跳舞者均为男性,头戴面具,身穿草衣,赤腳,手提大锣,在毕摩的吟唱和引领下,有戴面具的师公师母前来迎合,是最古朴、最自然的民间艺术。

喜闻乐见的“三笙”民族文化,演绎着这里土著居民对自然的敬仰,承载着人们对动物的崇拜,人和动物,和谐共生,在历史的长河中,经过岁月淘洗,净化成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在双柏县鄂嘉镇恐龙河自然保护区管理局,我一边观看常年布点的红外线相机拍摄到的绿孔雀照片、视频,一边听保护区的工作人员介绍:世界上有三种孔雀,它们分别是刚果孔雀、蓝孔雀和绿孔雀。这三种孔雀中,仅有绿孔雀在中国野外分布,是我国原生鸟类物种。目前,双柏县境内的绿孔雀数量300只左右,接近全国的50%,是中国目前最大的原生绿孔雀种群。2021年10月,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公约》缔约大会在昆明召开,“楚雄元素”的绿孔雀,声名“雀”起,飞出山外,飞向世界。

我仔细观看,绿孔雀的冠羽毛是直立向上的一簇,从脖颈到胸前的羽毛似一串串绿色的铜钱斑纹,犹如女人的金项链,非常漂亮。

“人不负青山,青山定不负人。”良好的自然生态养育着“百鸟之王”绿孔雀,世世代代在这方水土生长的居民,也沾了保护绿孔雀的光。绿孔雀成长的背后,除了保护区管理人员“正规军”外,还聘请了79名当地人为护林员,天天巡山管护,在绿孔雀分布区聘请140名村民当绿孔雀保护监测员。他们一年到头的任务除了巡山护林,最重要的工作就是保护绿孔雀。赵同荣就是土生土长保护绿孔雀的土专家代表之一。

我问赵同荣:“你守护绿孔雀最高兴的事是什么?”

赵同荣说:“最高兴的就是绿孔雀一年比一年多起来了,家门口就能听到孔雀叫,而且还能看到绿孔雀开屏,是吉祥之兆。”

我又问:“你天天在树林里行走,能见到绿孔雀吗?”

赵同荣坚定地回答:“我们小时候上山,就经常遇到绿孔雀,有的人家放牛羊时,还捡到绿孔雀蛋,拿回家给母鸡孵化饲养。”

我穷追不舍地问:“那时你知道绿孔雀是保护动物吗?”

赵同荣老实巴交地回答:“那时由于没有保护野生动物的意识,很多人都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我继续问:“你参与绿孔雀保护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赵同荣言简意赅:“最大的愿望是绿孔雀与我们常在,让更多人能看到我们这里的绿孔雀。”

他们还告诉我,当地民间都把绿孔雀视作吉祥鸟,谁猎捕了绿孔雀,谁就会遭到报应。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有一个猎人曾经捕杀过一只公孔雀,肉用来下酒,毛皮出售给商贩,从此,他们村就再也没有听到过绿孔雀的叫声,也没有再见到过绿孔雀的身影。几年后,那个猎捕绿孔雀的中年男人,被菌子毒死了。也许这就是大自然对猎人的惩罚。

接着,保护区的负责人插话,向我讲述了这样一个案例:2015年,保护区通过红外线相机,拍摄到一个身带猎枪进入绿孔雀监护区域的犯罪嫌疑人,在森林公安和当地派出所的协同配合下,大海捞针,拉网排查,走村串户比对,终于把嫌疑人挖了出来。虽然嫌疑人没有猎捕到绿孔雀,但是已经从他的家里搜到了猎枪,人赃俱获,依法判刑。此案成了家喻户晓保护绿孔雀活生生的教材。从此,当地人都知道,保护区内有很多“天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谁残害了绿孔雀,都是要坐牢的。

我曾经是“林业人”,和林家人在一起,有许多说不完的绿孔雀话题,观看了很多绿孔雀视频。一幅幅清晰回放的画面,有绿孔雀和黄牛在一起的,有绿孔雀和黑山羊在一起的,有绿孔雀和野猪在一起的,有绿孔雀和猕猴在一起的,有绿孔雀和白鹇在一起的,有绿孔雀和斑鸠在一起的……如此可爱的家园,如此和谐的图景,让我大开眼界。

千年孔雀今安在?凤凰化身哀牢山。怀着对绿孔雀的念想,不久前,我又一次来到恐龙河保护区新树片区。一路上,我问绿孔雀巡护员李云才:“一个月有多少工资?”

李云才说:“2000多块。”

我又问:“你曾经外出打过工吗?”

李云才回答:“去过,工资比现在还高,可是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还是在家门口当巡护员,守护绿孔雀好。”

我打破砂锅问到底:“你每天在只见树木不见人的大山里奔波,满意吗?”

李云才笑笑:“靠山吃山,在家门口有一份工作,有收入,都是享绿孔雀的福。”

要想遇见绿孔雀,必须赶早。天上醒着的星星,还有痴迷绿孔雀醒着的我,被睁大眼睛的汽车载入沉睡的大山,沉睡的森林。大约一个小时的颠簸,汽车驻足,在李云才的带领下,我们沿着蛐蛐山坡高一脚、低一脚往下走。半个多钟头后,我们到达炉房田绿孔雀食源地,迅速搭棚隐蔽。然后像一条冬眠的蛇,蜷缩着,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待,等待身穿翡衣的绿孔雀出现。

时间被曙光一分一秒融化,沉寂的大山渐渐苏醒,葱茏滴翠的林间渐渐听到了虫鸣的聲音,鸟的叫声。“哦——哦”一种高亢的声音响彻山谷。李云才悄悄告诉我,那是雄性绿孔雀的声音。紧接着,又是“喵——喵”的叫声。李云才向我翻译,那是雌性绿孔雀的回应。

渐渐地,虫鸣鸟叫的声音如涨潮,开会的叽叽喳喳声,一浪高过一浪。随之而来的又是一声“嗷——嗷”的绿孔雀啼鸣。李云才告诉我,那是一只年岁已高的雄性绿孔雀。

渐渐地,山野被虫鸟吵醒,到处满目青翠,朝霞慢慢往下滑,沉睡了一夜的绿水青山,阳光普照,春风和煦,李云才提醒我们,绿孔雀就要来了。我们的目光聚焦到那几块3亩多的绿孔雀食源地上。据李云才介绍,每年冬末初春,高山上很多地方水源枯竭,万物萧条,可供绿孔雀吃的食物较少,每天早晨或傍晚,绿孔雀会来这里觅食喝水。

太阳开始变得更加温暖,我们等待的心变得更加不安。我在想,是不是我们这些入侵者来时的摩托声,还有亮晃晃的灯光惊扰了绿孔雀?是不是我们人体发出的某种气味让嗅觉灵敏的绿孔雀先知先觉?种种猜想在我的思维上蓬勃发芽……

太阳一人多高时,绿孔雀悄无声息,从山林间迈着小心翼翼的步伐,进入了食源地,一只、两只、三只……一群绿孔雀在一只雄性绿孔雀的带领下,低头啄一口食,抬头看一眼四周,高度警惕地觅食。

忽然间,那只雄立群冠的绿孔雀渐渐张开尾羽,向上,向上,慢慢变成一把镶嵌着无数绿宝石的大扇子,娴熟轻盈,前后转动。婆娑的身影,妙曼的舞姿,宛若杨丽萍的《雀之灵》舞蹈,转动着我应接不暇的眼珠,转动着我欣喜若狂的心绪。

“一身金翠画不得,万里山川来者稀。”身临其境的我,仿佛在云岭深处欣赏一幅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中国画,那么美丽,那么漂亮。

责任编辑 黄月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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