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血月

2024-03-01 11:48葛维敏
参花·青春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老爷子哥哥

躺在沙发上的成恳难以入眠。对面楼上的灯光固执地探进来,打量着沙发前的一双棕色的皮鞋。

哥嫂睡大房间,侄儿侄女睡小房间的高低床。成恳在自己的家里,反而成了客人。睡沙发好,只要一床盖的棉被就可以对付一夜。

自己的事情还没有跟哥哥嫂嫂说,反又多了事——上午陪哥嫂去医院解决蓝老爷子的事情,当场没有解决,自己揽下了预交治疗费的事。哥嫂均不高兴,警察转身离去的时候,他们也甩手走了。成恳预交了老爷子的住院费用回到家中,见嫂子一人在家,便问哥哥去哪儿了。嫂嫂满脸阴云,偏过脸气嘟嘟地说:“送外卖去了。”之后,再也没有跟他说一句话。放假在家的侄儿侄女被关在房间里做作业,不敢有一点声响。只要有声响,嫂子便冲进房间里,责骂道:“不好好读书,将来就像你那没有用的憨痴痴的爸爸一样被人讹诈。自己没用,还逞能。逞能吧,害得大家都跟着受连累。”成恳听着听着,觉得嫂子在指桑骂槐,但是她是在教训自己的子女,他不便插嘴。好不容易挨到天黑,哥哥既没有打电话回来,也没有看到他的身影。成恳想,送外卖也不能这么忙吧。

屋外的天空似乎更加黑了,天气预报说今夜有雪,不知道哥哥是不是能在下雪前赶回家里来休息。那一束灯光打量的那双棕色皮鞋,是前天蓝月月给自己买的礼物。

前天是元旦,单位放假,成恳应蓝月月的邀约前往她家。一大早,蓝月月就出现在成恳的宿舍外面。深红的套裙,粉红的披肩,花色纱巾束着马尾辫,一双大红的高跟鞋。这一身装扮加上红扑扑的脸蛋,给人一种喜庆感。

蓝月月挽着成恳的胳膊漫步在街头,成恳很享受这个过程。蓝月月的个头小,刚到成恳的肩头。她斜靠在他的上臂处,他便给她以山的感觉。在他的眼里,她便是那小鸟依人的小鸟,令人心疼。几个月前,他们曾这样漫步在乡村的公路上。

她告诉他,父母今晚要见他。他心里怦怦乱跳,自己与她才交往了三个月,现在家长主动要求见面,看来是有希望的了。还有,就是……想到这里,不自觉地脸红了起来,身体里热血沸腾。

成恳是根据蓝月月发的定位找到她家的。按响门铃后,他穿着新西服拎了大包小包的东西站在门口等候。这一身暗竖纹的西服花去了他近半个月的工资,原本他是舍不得买的,但是蓝月月坚持说:“头一次见我的父母,不能穿得太寒酸了。”所以他咬咬牙刷了信用卡。那双棕色的皮鞋是蓝月月看中的,他再也舍不得买了。蓝月月主动付账,说:“算我送你的礼物。”反而弄得成恳不好意思,他至今没有给她买什么贵重的礼物,女孩子竟然主动给男孩子买礼物,这叫他情何以堪?手中的礼物有给蓝月月父亲的两瓶五粮液和一条硬中华,有给蓝月月母亲的脑白金、阿胶。东西都是蓝月月挑的,也都是蓝月月付的钱。不久,门开了一条缝,家里飘出一股股菜肴的香味。踏进门后,他站在进门的地毯上不敢进门了,门口没有人迎接。厨房一个矮胖的包着头巾的妇女在“刺啦刺啦”地烧着菜,饭桌边坐着一个光头的中年人,蓝月月不在客厅里。

“快进来吧!你等什么?”光头声音里带着威严对着成恳喊道。估计他是蓝月月的父亲,成恳谄媚般低头哈腰地喊了一声:“叔叔好!”

这声问好没有换来对方回应,成恳也没在意,便将手中的礼品放下,换了拖鞋,走近光头,带着笑脸向他敬烟。光头也不客气,接过烟来看看,说:“不错嘛!抽的是中华。”随手将香烟送到嘴边,成恳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弯下腰为他点烟。光头让他坐在对面,成恳这才仔细看他的面貌。光溜溜的头顶上从前到后有一道凸起的如屋脊一般的坎儿。稀眉毛、三角眼、塌鼻梁、薄嘴唇……现在回想起来,这不就是今天上午在病房里看到的与蓝老爷子一样的面貌吗?蓝月月老家也不在鸠兹县呀?同样姓蓝,长相相似,怎么就这么巧?成恳在心里犯着疑惑。

那天吃饭的时候,蓝月月终于出来了,眼泡肿肿的,眼里红红的,估计刚刚哭过。蓝月月没有抬眼看成恳,只是眼角瞄了一下他,嘴角流露出一絲歉意。光头看到成恳拎来的是五粮液,便捧着酒盒拿到桌子上来,说:“既然你带来了,那我就不客气了。”说着,就开始开启外包装盒子。成恳微笑着说:“带来就是喝的。我来开。”他抢过光头手中的酒盒。

厨房里出来一个妇女,已经除去头巾,露出齐耳的短发,她的脸上好像生了一层黑釉。成恳估计她就是蓝月月的母亲,便亲热地喊了一声:“阿姨好!您辛苦了。”黑釉向他翻了一下眼皮,没有回应他,而是对着坐在那里准备喝酒的丈夫数落道:“一天到晚就只知道喝酒,也不管管女儿的事情。”

“女儿的事情,你这个当妈妈的管就够了。”光头呷了一口酒,“哧溜”一声下了肚,说,“好酒,好酒就是不一样。”

“喝个死的酒。”黑釉满脸不高兴,对着他说开了,“你倒好,对女儿的事不管不问。一天到晚,‘女儿是小棉袄‘女儿是酒壶。你喝点骚酒就万事大吉了。”

“叨叨个啥!”光头又喝了一口酒,很不在乎地说道。

黑釉将脸面对着成恳,没名没姓地说道:“你做事情也太不把人当数了。我家一个大姑娘,好端端地就给你毁了。她还是一个大姑娘,你就随随便便动了手。叫我们出门怎么见人?”

成恳不敢吱声了,肯定是蓝月月将他俩的第一次告诉了她父母,男女这种私事怎么能告诉别人?这个蓝月月怎么这么傻?他想到这里,瞅了一眼蓝月月。她低着头咬着筷子头,一动不动了。

“都三个月了,马上就能看出来了,叫她怎么出门?一个大姑娘家的,挺着肚子怎么出门?”黑釉盯着成恳的脸继续唠叨着。成恳这回听出了其中的内涵了,估计是蓝月月怀孕了,而且已经有三个月了。难道是自己的种?算算时间,三个月前他们是有一次亲密的接触。

蓝月月放下了筷子,转身躲进房间里去了。看来这事是真的,成恳在心里想,但是表面上保持镇定,等待着蓝月月父母狂风暴雨般的洗礼。

“你家有些什么人?”脸红脖子粗的光头用筷子头指着成恳问道。

“父母早就过世了,家里还有哥哥嫂嫂和两个孩子。”成恳一五一十地回答道。

黑釉追问了一句:“家里情况怎么样?”

成恳一时语塞,不知道眼前的这个未来丈母娘需要哪些条件,便不好回答。

“问你家有没有房子?”黑釉见成恳一双疑惑的眼,便提醒他。人們都说,房价是丈母娘提高的,每位丈母娘都希望女儿嫁给有房子的女婿,这样人为地制造了刚需。看来天下的丈母娘都是一样。

“我在县城有一套商品房。”成恳如实回答道,“不过,现在哥哥嫂嫂住在里面陪读。”成恳没敢说为了给侄儿侄女读书,已经将那套学区房过户给了哥嫂。

“那你趁现在元旦放假,回去一趟,让你哥嫂腾出房子来。你找个媒人准备一些聘礼在年底就将事情办了。”黑釉提醒成恳道,“早一点把婚事办了,各自都有面子。”

“就这么定了。”光头一锤定音,继续喝他的酒。

成恳狼吞虎咽地吃完饭,离开了蓝月月家。蓝月月没有出来送他。

现在回到了鸠兹县,恰巧遇到哥嫂家有棘手的事情,成恳无法向他们开口。屋外格外安静,能够听到“滴滴答答”的雨声,不是说要下雪吗,怎么下起小雨来了?成恳起身到阳台上,看到外面灰蒙蒙的,地面上好像蒙上了一层白纱,难道真的是下雪了吗?现在的天气预报太准了。哥哥现在怎么还不回来?成恳开始拨打成憨的电话,长时间的铃声响后,无人接听。

之后,成恳多次拨打哥哥的电话,依旧无人接听。他想不到哥哥现在在干什么,为什么不接电话?下雪天气,路面湿滑,哥哥会不会出事?他越是这么想,仿佛哥哥就真的出事了一样。嫂嫂一人睡在房间里,半夜里小叔子是不能敲门进去询问的,成恳只有一个人在客厅里干着急。

成恳是在一家人的哭泣声中醒来的。昨天晚上他原本坚持每隔十分钟给哥哥打一次电话,等哥哥的消息。凌晨时,眼皮太沉重了,成恳实在坚持不住,就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看到嫂嫂凤荷抱着两个孩子在小沙发上“吼吼”地哭,成恳吃了一惊,猛然起身,惊愕地看着嫂子。

嫂子指着成恳对两个孩子说:“快给叔叔磕头。”两个孩子哭得眼泪鼻涕糊了满脸,赶紧跑到长沙发这边,“扑通”跪下了。成恳立即弯腰来搀他们起来,他们没有得到母亲的发话不敢起身。成恳看着嫂子说:“这是干什么?有什么事情就请直说。”

原来,今天早晨凤荷接到外卖公司的电话,说成憨昨天一天都没有去上班,今天早晨接到公安局的电话,说有人报案发现了成憨的摩托车倒在弋江桥下,不远处的湖里漂着一具尸体,让公司通知家属赶紧去桥头认尸。成恳听说这事,脑袋“嗡”的一下炸开了,久久地盯着嫂子,希望这是梦,不是真的。他掐了一下大腿,很疼。尤其是眼前跪着的两个孩子的哭泣是真实的。一切都不容多想,成恳现在是这个家庭的顶梁柱了,他不能迷惑、沉沦。

见到哥哥的尸体是在弋江桥下的滩涂上。雪下得比较厚,能够盖过行人的鞋帮。成憨躺在皑皑的白雪中,就像少年时睡在白棉花堆上。他的周围有许多脚印,有的地方经过脚步的碾压而变得板结,有的地方已经露出黑黄的泥沙。成憨浑身湿漉漉的,脸上、头发上、衣服上沾满泥沙结成的冰。他脚上的一只鞋丢了,灰色的袜子露出乌黑的大脚趾头。嫂子、两个孩子不顾一切,扑到成憨的尸体上。撕心裂肺的哭声让湖水起皱,让弋江桥颤动。成恳咬紧牙关努力使自己的泪水不流出来,越是这时候,他越是要表现出坚强。因为后边的事情还很多。

离成憨尸体不远处,有一辆侧倒在地的摩托车,厚厚的雪覆盖在上面,但是从侧面可以看出一些它原来的面貌。深蓝色的车体,尾部架着一个黑色的长方体的铁箱子,铁箱子的后面喷有黄色的跳跃的袋鼠。这正是原先成恳用的,后来给成憨用的摩托车。

在事故现场,外卖公司、保险公司的代表以及那两位曾经参与调解成憨与蓝老爷子纠纷的警察,劝停了哭得死去活来的凤荷,简单地分析了一下事故原因,然后提出将尸体送往殡仪馆、摩托车让家属自行处理的意见。他们让家属在记录上签个字。凤荷披头散发、精神恍惚。她无法相信这是事实,更不愿在记录上签字。双方磨了很长时间,最终还是成恳在记录本上签了字。

成憨事故处理协调会是在交警队的101号办公室进行的。公司方和家属方各执一词。

公司方说:“成憨一天都没有接单了,应该说他是自动离职,不能说是工伤。”

“离职,也应该有个离职通知书的。”警察补了一句。

“昨天他从医院出来,就去公司上班了。我们可以证明。”成恳、凤荷异口同声地说,“另外,他们也可以证明。”说完,凤荷指向两名去医院处理纠纷的警察,似乎在向他们求证。

“我可以证明成憨昨天上午曾在医院,至于结束后,去了哪里,无法证明。”警察说,“不过,他究竟去了哪里,可以通过调阅沿途录像来证明,我们已经安排人在调阅录像。”

“就算他去上班,怎么把车子骑到弋江桥下的滩涂上?”公司方提出质疑。

听他们这一说,凤荷气得满含眼泪,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不过,成恳经他们一说,对这件事产生了疑虑,哥哥的车技应该说很不赖,不会骑到弋江桥下,更不会骑到这一片滩涂上。为什么会骑到滩涂上,这是成恳难以解释的问题。

“只要是上班途中,没有偏离正常上班路线的轨迹,都要按照工伤来处理的。”警察的说明解了成恳的困惑。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自杀?”公司方再一次提出质疑,“因为听说之前,他撞了一个老头,现在对方还在医院里治疗。这个事情还没有处理完。他是不是为了逃避责任而自杀?”

这一回,轮到成恳坐不住了,“腾”地站起身来,指着公司方说:“你们胡说八道什么?你们不就是想逃避责任,不想赔偿。连人命关天这样的大事也信口开河?”

公司方的人也站起来理论,眼看一场肢体冲突就要爆发。忽然,门口进来一名警察,手中拿着几张A4纸,递给正在处理事件的警察。警察看了看那几张A4纸后,示意双方安静下来。

警察举着这几张A4纸,对着大家说:“这是成憨行驶的路线图。可以证明他是在去上班的途中出事的。”

“这不能证明他不是自杀。”公司方还在辩解。

“你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他是自杀?!”警察正色道,“没有证据的事情,就不要瞎说。瞎说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公司方終于噤声了。

“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成恳的手机铃声响起,打破了尴尬的局面。成恳一看手机显示的姓名是“月儿”,是蓝月月的来电。他虽然欣喜她终于给他来电了,但是这个时间点来电有点不合时宜,于是,他挂掉电话,迅速地发了一条短信给蓝月月——“我现在有事,等会儿回电给你。”

那天,在交警队,最终双方达成了协议,保险公司以及外卖公司合计赔偿成憨家属丧葬费、抚养费等共计40万元。成恳与嫂子凤荷商量将这笔钱作为两个孩子的抚养费存起来慢慢支出,一直要供他们上完大学,能够自立。在这之前,一分钱都不能花在其他项目上。那天晚上回到家里,成恳发现蓝月月发了好几条微信——“你在干什么?”“我老爸老妈来鸠兹县了。他们想去你家看看房子”“为什么不回我信息?”“我老爸老妈生气了。骂我丢人。”“我怎么办?”“我们还是分手吧”。看着信息,成恳可以想象蓝月月无助的样子,既让人心疼,又没办法去帮她。但成恳还是回了一条信息给她:“哥哥去世了,我要帮他安葬以及守七。守七期间不能外出。守完三七后,我将登门向叔叔阿姨解释。”但他的这条信息发出后就仿佛石沉大海了一般,三七结束了,也没有收到蓝月月的回信。

叔嫂俩将成憨火化后,带着孩子捧着成憨的骨灰回了老家,安葬在山岗上的自家自留地里。成恳便让嫂子带着两个孩子去县城,孩子的学业不能耽误。成恳留下来将已经杂草丛生的门前屋后清除干净。每逢到七,他就在家准备好祭品,等待嫂子凤荷带着两个孩子来给哥哥成憨祭拜。这期间,嫂子打过几个电话来,说蓝老爷子那边催着要交医疗费了。成恳告诉嫂子:“你让蓝家自己缴费看病,缴多少我全包了。这边三七一过,我就去医院与蓝家结算。”这近乎打包票的话,也让蓝家不放心,医院每催交一次钱,蓝家就打一次电话过来给凤荷。凤荷没办法,只有向小叔子成恳讨主意。终于,等到过了三七,成恳也可以回到县城了。

第二天上午,成恳带着苹果、牛奶去医院看望蓝老爷子,顺便与蓝家人接触一下,将近期的账目清算一下。他走进606病房,病床上没有人。蓝老爷子此时正坐在陪护椅子上吃着香蕉。成恳没有惊动他,而是仔细观察他,光溜溜的头顶上从前到后有一道凸起的如屋脊一般的坎儿。稀眉毛、三角眼、塌鼻梁、薄嘴唇……这不就是和蓝月月爸爸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吗?只是眼前的这位皮肤松弛,年龄大上两圈而已。莫非他们真有血缘关系?成恳在心里猜想,要是那样会不会顺利地解决纠纷?会不会影响他与蓝月月的婚事?转念一想,怎么可能?这样瞎想能解决问题吗?

走近老人,成恳大声对着老人说:“蓝老爷子好!我是小成。”

注意力在香蕉上的老爷子转过头来,看了半天,嗫嚅着说:“是你!你可来了。”

“我哥哥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答应的事一定会负责到底的。您放心。”

“哦哦!”老人眼中的液体充盈似乎闪着光亮,说道,“你不来,我就回不了家。我想早一点回家。”

“我哥哥……他……”成恳哽咽了。

“知道了。孩子,别难过。”老人安慰成恳道。

“爷爷,我回来了。”这时门口一个女声传来。成恳回头一看,惊呆了。只见进来的姑娘穿着一件高领长袖黑色线衫,袖长及手背,露出冻得雪白的手指,泛出微微的红色,仿佛抹上了一层胭脂,白里透红似乎是美玉雕琢而成。一手瑟缩着摆放在腹部,一手提着装满水果的红色塑料袋。粉色加长羽绒服外套,包住了臀部,浅灰色毛领显得高贵典雅。黑色打底裤将两条健美的腿勾勒得非常有型,脖子上圈一条红色长围巾,仿佛是红色的瀑布悬挂在前胸。梳一马尾辫,显得干练、简洁。这不是蓝月月吗,怎么这么时尚,怎么到这里来了?众多疑问一起拥堵在成恳的嘴边,竟然没有说出一个字。

蓝月月也很吃惊,站在门口呆住了,张了张嘴,也没有说出一个字。

“回来啦!”蓝老爷子很怜惜地看着蓝月月,“外面冷吧。快进门来,有空调,暖和暖和。”

蓝月月这才不自然地进门来,成恳可以看出蓝月月的小肚子自然地隆起了,里面是他们的孩子。

“月月啊!”蓝老爷子喊蓝月月过来,介绍给成恳认识,“这就是说要负责到底的那个小伙子。你把你姑子交的单子给这个小伙子看看。”

蓝月月瞟了一眼成恳,装作不认识,面无表情,转身去床头柜的抽屉里摸出几张纸,说:“这是近几次我姑子帮你垫付的预交住院费,一共一万块钱。”

成恳的眼光像是长在蓝月月的身上,随着蓝月月的移动而移动,痴痴地看着,不说话,也不接蓝月月手中的缴费单。

“都是我没用。人家哥哥都死了,弟弟还能站出来承担责任。真是个不错的小伙子。”蓝老爷子看到成恳痴呆的样子,叹了一口气说,“你先把单子接过来,如果家里暂时抹不开,就迟一步再给吧。”

听了老爷子的话,成恳这才缓过神来,去接蓝月月手中的单子。但他握住的不是单子,而是蓝月月那双手。这双手,他曾在三个多月前第一次摸到,那一摸从此让他和她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那是国庆节期间,恰是国庆又逢中秋,有些家在远方、有老有小的职工利用这个假回家探个亲,像成恳这样家中没有老小的职工就留在了厂里。成恳所在公司为了让青年职工能够安心留在这里,特意组织了一次秋游活动。

出游的那天,天公作美。秋高气爽,万里无云,金色的太阳投下柔和的光。大家约好在车站集合,然后集体乘车去乡村一日游。成恳和蓝月月他们俩几乎是同一时间到达车站,别的工友就开始拿他俩开玩笑了,说:“成恳,蓝月月,今天你俩还穿着情侣装来秀恩爱,真是让人羡慕嫉妒恨啊!”一句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他俩也羞红了脸,但是成恳半真不假地回敬道:“不要口无遮拦。这是纯属巧合。”这种事情,越是辩解越是讲不清,大家更是乐此不疲。之后,他俩坐到车厢最后面,不理这些乱嚼舌头的。

坐下来之后,成恳才发现,蓝月月是穿着高底鞋来的,于是关切地问道:“今天下午要去爬山的,你穿着高底鞋,行吗?”

“行啊!”蓝月月满脸自信地说道,“我已经习惯穿高跟鞋走路、爬山了。到时候,我俩比赛,看谁的速度快。”

好在那天上午是在玩水,沿着湖边看看风景,碎米状的桂花发出入心入肺的香气,红色的鸡爪槭传达出深深的暖意,栾树挂出无数个小灯笼在迎接人们的到来……蓝月月对什么都好奇,加之爱好自拍,所以渐渐地就落在了人们的后面。成恳也是风景迷,喜欢将美景拍回家放在电脑里慢慢欣赏。这样一来,他们自然就被人群丢下,好在他俩有个伴,有说有笑,看景拍照。

午餐是在农家乐吃桌餐,之后是步行、爬山。到达山脚下的时候,活动的组织者再三强调:“下午的活动就是爬这座山,海拔并不高,一千米多一点。只要沿着石阶往上走就可以了,到达山顶之后,大家可以坐缆车下山。注意!注意!下山的集合时间是四点半。过了时间,我们就不等了,因为这个景区回县城的最后一班车是五点。过点的朋友,请自行回去。大家都听明白了吗?”“听明白了。”大家怪腔怪调地回答道。“那我们就出发吧!”组织者完成了他要交待的事务,便指挥大家向山上进发。大家兴趣高涨,也跟着喊道:“出发!”

蓝月月起先还能跟得上大部队,尽管她穿的是高底鞋,因为后跟很宽,走起来如履平地。但是一遇到下坡,就显出高底鞋的劣势了,须像螃蟹一样横踩在石阶上才行,速度自然慢下来了。在后面拍照慢下来的成恳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因为毕竟关系不是很亲密,所以不便上前搀扶,只有干着急的份。

在过一处向下的岩洞时,蓝月月扶着岩石横着向下探。此时,那一帮工友早就跑得没了踪影。成恳心一横,主动伸过手去。蓝月月很自然地将手搭在了他的手上。蓝月月的手纤细光滑柔软,手心汗涔涔的,有一股异香传入成恳的鼻间,令他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走下了台阶,穿过黑暗的岩洞,成恳握住蓝月月的手,一直没放。出了岩洞,阳光落在他俩身上。再走向上的台阶,成恳还紧紧握着蓝月月的手不放。蓝月月笑着说:“谢谢!我可以自己走了。”成恳发现蓝月月的脸上霞色在飞,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赶紧松了手。这一次亲密接触,注定他俩有不一般的缘分。

接下来,他们走走停停。但是工友们早就跑得不见影子了,像是被妖怪收了去。

他们是坐着最后一班缆车下山的,此时已经是四点半了,无论如何也趕不上最后一班车去县城了。

没有跟上大部队的两个人,沿着公路往前走,希望能够遇到顺风车带他们到县城,然而没有一辆车肯为他们放慢脚步。蓝月月也许是走累了,她的胳膊自然地挽上了他的胳膊,像藤儿缠上了树干。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他挺直了腰杆,做她的靠山。

夜幕降临了,雾霭渐渐地遮住了色彩斑斓的秋景。他们继续前行,没有说话,默默地走着。月亮上来了,十六的月亮格外圆。月光下的两人,影子重叠在一起,就像山上两只重叠在一起的蚂蚱。

成恳想保持这样的状态,一直幸福地走下去。但是,他想到了穿着高底鞋的蓝月月一定很累了,于是又想早一点找个小旅店歇息。

终于在渡口处看到了一家小旅社,老板娘看到两个年轻人亲热地走进来,便主动笑脸相迎:“小夫妻俩是来此度蜜月的吧!快进来,我们这里吃的干净绿色环保,住着温馨舒适。”

两个人没有解释,解释也是多余的。只要有地方吃饭、洗澡、睡觉就算运气不错了。

那一夜,他俩水到渠成地交融到了一起。

那一夜,他始终握着她的手,生怕她会像鱼儿溜走了似的……

“干什么呢?”蓝老爷子的一声怒吼,将成恳从回忆中惊吓回来,猛然想起他还攥着蓝月月的手。蓝月月倏然将手抽走,神秘地笑着转身面朝着窗外了。成恳抓着那几张住院预付单,眉头紧皱,哭笑不得。

蓝老爷子看着两个年轻人的古怪表情,半天没反应过来。

转眼到了公历元月底,又是一个月圆之夜,而且是一个月中的第二次月圆。已经是腊月中旬,离蓝月月父母说的年底时间近在咫尺了,他们所说的房子、媒人、聘礼三件事,成恳一件事情都没有落实好。

那天,在医院出乎意料地见到蓝月月,成恳很高兴。之后,他们聊了很长时间。蓝月月告诉他,父母来鸠兹县看老爷子,蓝老爷子是在女儿女婿家走亲戚出事的。他们本想去看看未来女婿的住房,结果成家出事耽误了。他们的打算落空了,后果很严重。她父母受蓝月月红头发姑子、猪链子姑父的撺掇,提出至少要十万元的聘礼,这是要让成家引起重视的手段。否则,免谈。甚至,要蓝月月打掉孩子来进行要挟。但是,蓝月月坚持不打孩子,才算消停了。而且,父母与姑子姑父为了那还没有到手的四万元赔偿费还大吵了一场。“当时,他们还不知道你就是肇事者的弟弟,否则,真不知道他们会生出什么幺蛾子来。”说到这里,蓝月月叹了一口气,“你家拿到你哥哥赔偿金后,他们又急了,要你嫂嫂赶紧付给我爷爷四万元赔偿费。”

“你在里面受气了。”成恳抓着蓝月月的手抚摸着,说道,“一切由我来承担。你就好好养身体,把我的儿子养得壮壮的。”

“坏死了!你怎么知道是儿子?”蓝月月剜了一眼成恳,成恳“嘿嘿”地傻笑着。

成恳告诉了她自己家里的情况,为了让侄儿侄女入学,房子暂时在哥哥嫂嫂的名下,现在哥哥死了,就不便向嫂嫂提出,希望蓝月月能够理解。蓝月月没有吱声,要房子结婚,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莫不是要租房子结婚?她在心里这么想。

原本成恳手边有几万块钱,哥哥办丧事用去了两万,转账给蓝月月姑子付她垫付爷爷住院的预付款一万,手边的钱不足一万了。拿什么去请媒人、送聘礼?穷则思变,成恳接过了哥哥未竟的事业,送起了外卖。

送外卖的这几天,鸠兹县飘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据气象部门预报通知,这是十年一遇的大雪。在雪地上骑车十分艰难,好在成恳的腿长,遇到比较滑的地方,他就两只脚拖地,随时准备撑着地。在医院看护爷爷的蓝月月每天都至少要打两次电话给他,提醒他注意安全。寒风凛冽,雪花飘飘,寒气逼人,但是成恳心里却是暖暖的,因为有人在等着他。

这一晚的订单奇多,成恳原本准备今天送完120单之后,就准备回医院,一来看望蓝老爷子,二来去陪蓝月月去看月食。因为今晚的月食是152年才能看到一次的蓝血月。为了看蓝血月,许多人晚饭都不做了,点个外卖,送到家门口,多方便。因为外面太冷,大部分人都待在家里透过窗户看月食。

今晚雪停了,街道上的积雪被党员干部、清洁工人、志愿者们扫到路边,路边的积雪堆积如山。如银盘似的月亮挂在天空,今天晚上的月亮似乎比任何一天的都大。清冷的月光泻下,更增加了大地的寒气。外面的冰天雪地比较冷,毕竟是“五九”的中期了,成恳需要全副武装将自己包裹成粽子才不感觉到寒冷。月光照在成恳的身上,落在地上的影子像一只皮球。他可不就是一只皮球?现在,他就是一只疲于奔命的皮球。“滴滴,滴滴”手机微信响起,成恳拿起一看,是公司又派了12个单。自从下雪以来,外卖公司每单可以提成5元了,这12单就是60元,不能有钱不挣吧。但蓝月月催得紧,怕她生气。但最终成恳还是接了这些单。

不久,月光好像暗了一些。成恳抬头看看天,月亮的一边有个黑影,月食开始了。“我爱你,爱着你……”电话铃声响起,一接听是蓝月月:“月食開始了,你怎么还没过来?”焦急的语气饱含埋怨。成恳赶忙解释道:“正在送外卖,等这一批送完就过来……”这边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电话“嘟嘟嘟”的忙音了,对方挂机了。成恳摇摇头,继续前行。

最近成恳就怕电话铃声响起来,每一个电话都是催促他要钱或者与钱有关的事情。那天,嫂子打电话过来说,保险公司找到证据了,要起诉她追回他哥哥那40万元的丧葬以及抚养费。证据就是成憨死前在朋友圈发的几条:“今天途中遇一跌倒的老人,我将他送医院,交了住院费,通知了家人。我很高兴。”“郁闷啊!那个老人说我撞到了他,我百口莫辩。”“我冤枉啊!明明不是我的错,我还要承担责任。”“永别了!我看不懂的世界。”他们说他哥哥是自杀。如果这笔款子被退回,那么准备留给哥哥子女的抚养费从哪里来?那天,蓝月月打电话过来说爸爸妈妈坚持要10万元的聘礼。姑子姑父一定要他给爷爷付4万元的赔偿金,否则,爷爷就不出院。

天空上泻下来的光少得多了,好在城市里的路灯设施到位,加上摩托车的灯光,照明不是问题,成恳想快一点到达目的地,早一点送完这一批外卖。

“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成恳越怕电话,就越来电话。他还是接听了,是蓝月月的电话:“你快点来呀!现在是血月,真好看!这可是152年才能看到一次的月全食。我要你陪着我看,152(要我爱),512(我要爱),多浪漫啊!”“你先一个人看,把它录下来,我回去再看,行不?”成恳对着手机说。“多没意思!”蓝月月再一次挂了电话。

成恳抬头看天,天上的月亮像是害羞的新娘,满脸通红,仔细观察能够看到那脸上的血管里的热血在涌动,原来这就叫血月。月亮虽然好看,但是它不能给自己带来实惠,于是,他匆匆瞥了两眼,继续行车。“滴滴,滴滴”手机微信再次响起,这回是20份的大单。当然这个大单一定得送啰,蓝月月要怪就让她怪去吧,毕竟挣钱才是硬道理。成恳想,她会理解自己的,他也是在为她营造幸福的小窝而拼搏呀。

在红色月亮的朦胧光亮中,成恳似乎看到了希望,今晚的收获真不小,一笔又一笔业务接踵而来,这不是真金白银的实惠吗?像这样努力下去,几年后,自己一定能够摆脱目前的困境。明年儿子出世,三年后儿子上幼儿园,六年后上小学……正想着,“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电话铃声再次响起,还是蓝月月的电话,恐怕又是再催自己快点去医院陪她看月食。成恳对着话筒说:“快了!送完这一单,我就回医院……”“不是哎,我爷爷要跟你说话。”蓝月月说。手机那边传来苍老的男声:“成恳啊,爷爷想起来了。那天我是去菜市场买菜,走得急了,喘不过气来,想站在路边休息一下,谁知道头晕,摔倒在地了。多亏你哥哥路过将我救起,还送到了医院。你看我老糊涂了,还说是你哥哥撞倒的……哪里知道你这个哥哥,也太实在了,竟然投河自杀了……我惭愧呀……”接下来是唏嘘的声音。

蓝月月在电话里接着说:“我爷爷看到月食后,想开了。他说这是天狗吃月亮,上天要惩罚伤天害理的人。他告诉我,他明天就出院。他说你敢担当,有责任心,是个好小伙子。他同意我俩结婚,不要住房,不要彩礼。他准备打电话给我爸爸妈妈姑子姑父,告诉他们他的决定……”

成恳没有回应蓝月月,任由她在手机那边焦急地“喂喂喂……”

成恳想,送完这一单,就是152单了,没能陪心爱的人看152年才能看到一次的蓝血月,但是送的单数与它的间隔年数相吻合,这也是缘分吧。

作者简介:葛维敏,笔名诸葛雄鹰,安徽芜湖人。安徽省作协会员、省散文家协会会员、省网络作协会员、芜湖市作协理事、湾氵止区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作品散见于《安徽文学》《教师博览》《北京教育》《安徽商报》《安徽青年报》《安徽科技报》《作家天地》《精短小说》《微型小说选刊》等报刊,已公开发表散文、小说近500篇。出版短篇小说集《谁是高手》。

(责任编辑 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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