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描鳌头湾(外一篇)

2024-03-01 11:48朱小平
参花·青春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鳌头租客气球

如果郴州是中国地图上画的一个顿号,那么鳌头湾就是郴州地图上画的一个逗号。

鳌头湾位于郴州城东北方,与苏仙岭隔河“斜”望。斜的部分,是过了苏仙桥沿河岸游道步行千余米,抵达鳌头湾的那段路程。

这条郴江新游道,北宋文学家秦观没有走过,但他肯定见到了这条河。1097年三月他被贬旅驿郴州,写下流传千古的名词《踏莎行》,结句“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秦观当时在旅馆视线所及的郴江,便是从苏仙岭到鳌头湾的这片流域。这里的村民从不关心秦观是看了苏仙岭还是游了郴江河?他们都认为呆腻的地方,没有好风景。

到底又还是沾了历史名胜景区的光,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城市规模不断扩大,此地的菜农全部转为居民。“鳌头湾”这个地名是由本村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取的,意为“独占鳌头”。

成为城中村的鳌头湾,除去左侧郴江,其余三面均挨着市里三所中小学。然后,新建的菜场、商场、医院等,也纷纷围拢过来。原有的四五十户农民,家中的青壮年劳动力在征收土地时被安置到工厂,没多久又随人潮回村。他们拿着手里的征收款,将平房改楼房,楼房加层,所有能挤的地儿,都盖上了房搭起了棚。以出租房屋为生。

错落且越发密集的自建房,使得村中人行路更为狭窄曲折。但这似乎并不妨碍进城务工的农民兄弟来来往往。他们爱这近水近城的楼台,更爱它低廉的房租价格。

二十年前,我住进了鳌头湾。婆婆是这里土生土长的菜农,她建议我们在楼顶加建了一层套间。当时正值房屋出租的鼎盛时期,家家户户租满了南腔北调的房客。做小生意的商贩、陪读的家长、陪诊的病患家属、打各类零工的,络绎不绝。

鳌头湾的昼夜黑白颠倒,白日寂静,夜晚喧嚣,被人们称之为“小香港”。我家离菜市场较近,邻居大多是一群为一日三餐忙碌奔波的租客小商贩。每当黄昏的帘幕垂下,他们就像倦鸟归巢般,陆续哐当哐当回到自己寄居的小窝巢。

楼下卖老面馒头的河南籍中年夫妻,将手推三轮车的铁链锁,往屋旁腊叶树干上一扣,就开始爆粗口大声互骂。楼梯口的声控灯泛出晕黄的灯光,顺着光线,空气中升腾起一股浓烈的麻辣油味,呛进我的客厅。我知道,那是四川籍卖卤味“夫妻肺片”的情侣,正在你侬我侬地炒菜,他们清炒空心菜,也习惯放辣椒花椒。一臂之隔的邻墙根底下前坪,送米、面、油的小四轮和送煤球的拖拉机,突突而至。还有对面楼底贩卖生禽的,檐下关在笼子里的鸡鸭鹅,半夜认生“嘎嘎”叫,与村里游走的狗吠,强强联合。我长期被这些聒噪掠夺睡眠,梦,压缩在黎明与午后两个片段。

我开始深陷一种格格不入的孤独。邻居都是临时的,我常与三楼的婆婆背后议论别人,打发闲时。对面四楼那个艺术家模样的中年男人,络腮胡子遮了半边脸,还扎个发色半白半黑的马尾辫。听说他是附近培训学校的美术老师兼老板。阳光好的时候,他背着画板走到巷子口,开着他的越野车外出写生。不确定他是否有婚姻家庭。有段时间我看见他清早吹着口哨手洗衣服,他晾晒女式内衣裤时,撞到我在窗口投去的目光,会红着脸停下口哨。不过他的口哨声也没有持续多久,一个金色卷发的时尚女孩,提着硕大的行李箱,头也没回,从他租的房子离开,他好像也没有出来送或者追。

就在我替他短暂的美丽爱情惋惜时,我家二楼的“夫妻肺片”,也传出了分手的讯息。女的打砸着锅碗瓢盆大吼:“老娘不想跟你过这种漂泊不定的陋井生活!”不论男人怎么哀求挽留,她还是哭着离开了。这样的消失在鳌头湾司空见惯。只有那对争吵不休的河南夫妻,犹如拴紧的三轮车锁链,辗转在这个村子租更小的房子,他们给儿子买了电梯房,还要干几年还清贷款才回老家。

印象最深的一户租客,一家六口三代人,拥挤在我家左边一楼,一间十几平的猪栏屋改建的直筒房。一块破旧的彩条纤维布,摊挂在屋顶中间的一根锈铁丝上,将两张木板砖头拼拢的床,分割成两个卧室。

从没见过他们一家人围坐桌边吃饭,我在四楼阳台,常见那家奶奶举着竹帚枝条,在我家前面的腊叶树下,追逐两个端着饭碗游走的小孙子,监督他们吃完饭,再与扫街下班的爷爷,分别坐在过道两头的板凳上吃饭。两个小孙子都戴了人工耳蜗,是来城里医院学说话的,奶奶扯着喉咙叫,他们才能听见一点模糊的声音。孩子的年轻爸妈,在建筑工地打钻孔,只为恢复孩子的听力。小两口的身影,随着清晨与深夜的摩托车声响来去。

村里多数一楼租客的厨房,简易压缩在屋檐棚内,一张小方桌与一炉煤火而已。楼上的租客厨房,通常就是楼道转折的緩口。租客们的厕所是公用的,底楼房后墙边,围砌起一人高的砖墙,搭个顶棚,外加一张开关时“吱呀吱呀”叫的木门。木门上有一把小挂锁,我早上走出这个村子,偶尔会遇上一两个陌生的面孔,左手揉抓一团卫生纸,右手提半桶洗完衣服的剩黑水,站在厕所门边,涨红着脸,跺着脚急等里面的人出来。夏季披着星光回来,走到某个拐角的楼梯门口时,则经常撞见一楼的租客老夫妻,赤着上半身,站厕所外边洗淋水澡。好在,浓重的夜色,掩盖了彼此脸上的尴尬。

婆婆对这种“一劳永逸”的包租婆生活,表现得并不安逸。她一方面遗憾自家的房子太少,另一方面又厌倦与挑剔的租客讨价还价。

记不清具体哪一年,鳌头湾的出租房不再走俏。周边拔地而起的商业住宅高楼,开阔了租客的格局视野,都往高处走了。鳌头湾好像是嵌在这片小区里的凹锅底,冷清得锈出了漏洞,萧条落寞。

锅把上巷子口近街的那几户,又寻到新的商机,他们在医院前的绿植树干,挂了一块木板文字指示住宿的路标,病患家属走几步,拐进巷子,轻易就找到了日夜霓虹闪烁的小旅店。这些泛散的灯光,启明了巷子深处的房东们,电锤电钻“轰隆轰隆”修墙补漏,单间打通成小套间,铺地板贴墙砖,厕所改为卫生间。不管他们怎么努力敲击,谁家也不愿让路三尺,终究没有一条宽松的进出车道,还是出去的人多了,进来的人少了。

一个没留下古民居建筑的城中村,在时代飞速发展的过程中,衰落是必然,改造势不可当。

村中老辈人迷信风水,念念叨叨怪罪左边的医院建得太高、周边的学校太多太闹,抢了村子的风头,难得翻身。这里的房东,随着一沓棚改拆迁文件合同,陆续搬离鳌头湾。

我又想起了鳌头湾的高光时刻,聚焦在五年前拍摄电视剧《我在未来等你》的那一天。有人说编剧制片人刘同是在村旁边的中学毕业,曾经租住在这里,飞得高的时候怀想起了飞得累的日子;有人说是这个村庄的老旧环境,恰好符合了他剧情中的年代场景。

那一天,村里擠满了四面八方来的人,青春少男少女居多,来看演员真面貌的、来找演员签名的、有好奇电视拍摄花絮的。我站在自家楼顶,拿起孩子的玩具望远镜,看到了男主角背着书包,牵着女友的手,在我家门前腊叶树边空地上跑了三个来回。

为什么跑了三次?围观的群众涌入了拍摄界线,挤漏了光。鳌头湾素描影像,最终只有几分或几秒,永远留在了《我在未来等你》这部剧中。

都说人生如戏,难料结局。相信鳌头湾的未来,会被蓝图上的三栋27层的“苏仙飞虹学府”取代。未来没来时,除了耐心等,别无他法。

看飞机啦

人生中第一次看到飞机,是在一片刚砍完黄麻的旱田土地上。祖父从县里开会回来,给我买了一个红气球,还没上学的我,最多只能吹到饭碗大。城里来的剑表哥,说他可以帮我吹到脸盆那么大,我半信半疑把气球借给他。盯着他鼓起腮帮子吹,红气球的红,映在他脸上,气球越来越白,差不多有汤碗大时,“啪”一声炸响,气球皮四分五裂飞散。剑表哥丢掉气球嘴儿,撒腿在黄麻斜尖角蔸行里蛇速扭跑,他穿了球鞋,我光着脚丫追他,要他赔气球,明摆着追不上,无奈之下我只能使劲哭。是那种愤怒加绝望的痛哭,眼泪哗哗如泉涌……

这时,忽然听见站在水沟浸黄麻捆架上的小伙伴大喊:“看飞机啦!”

我抬头看向蔚蓝的天空,真有一架银色飞机在翱翔,它像一只羽毛带有金属光泽的灰喜鹊,飞得自由恣意,我的哭与泪瞬间止住。

那时候只觉看飞机是一件神奇而快乐的事,并不懂从物理学角度分析:人在仰望时眼眶平置,包住了眼泪;也不会从心理学角度解密:人看到广阔无边的天空,心胸顿时也变得开阔,那些气球碎皮,在苍穹之下只算鸡毛蒜皮。

之后,当我偶尔悲伤到想哭,我就大声喊向自己:“看飞机啦!”

儿时的乡村视野里飞机不多见,我常折纸飞机飞给自己看。记得五年级转学去较远的外村小学,一路过河渡水越坎爬坡,很是艰辛。开学第一场语文测试,便给我一个“下马威”。因我在三根杉树拼拢的木桥上颤抖挪移太久,考试迟到,导致最擅长的作文全留白了。回家路上,我掩紧那张59分的试卷藏进书包夹层,低头踢着一颗石子走在曲折的田埂上,心里忐忑不安,设想祖父看到考分后那冷峻严苛的目光,将延伸到祖母举起的两根竹丫条梢端,最终落到我身上。于是干脆拿出那张试卷,折成一个纸飞机,对着“机头”猛哈一口气,向着田野上空投射,望着纸飞机像风筝一样徐徐上升,盘旋几圈,缓缓低回,我的失落与恐惧,竟也随风飘散。

当纸飞机落地门前禾坪场,我坦坦荡荡告诉祖父,差一点及格。祖父一改往日严厉,微笑着夸我的纸飞机折得精致,比他儿时折的要飞得高飞得远。他陪我一起看纸飞机上下左右前后飞,说了一句意味深远的话:“天空看似没有路,只要你想飞,却又到处都是路。”长大后才知道飞机在天上有航道,在地上有起飞与降落的跑道。

二十岁那年夏天,我在机场跑道隔着铁丝网栅栏、近距离看了一次飞机。当时天色已近黄昏,斜阳照得云彩灿烂如火,栅栏边的小花草也长势喜人,此番景致与我沮丧颓废的心情极不相谐。通信几年的男友,莫名寄来分手消息。从别人口中得知,他与工作地的女孩好了。我拽着年轻时那股子盛气放不下,坐上长途大巴又搭的士,非得要飞到他面前讨个说法。在偌大的机场,我迷茫失措东转西绕,走进了飞机跑道边,迎面一阵狂风起,吹得我额际刘海敞亮,一架庞大如白鲸的飞机,携着呼啸声震颤声低头俯冲,吓得我捂住耳朵,瞪眼看飞机凌空降落。航梯上陆续走出将近几个排的人,这些人连着呆站原地的我,跟飞机相比,都渺小得像栅栏边的小花草。人生中一场失恋有什么大不了?我豁然转身,又有一架飞机沿着跑道起飞,渐渐由大变小,斜阳垂幕,机场灯火通明。应了祖母劝我的那句俗话:西边不亮东边亮。

“看飞机啦!”其实是抬头看天。抬头就有了自信;看天,即使没见飞机经过,也会有云淡风轻或海阔天空。

作者简介:朱小平,女,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协会员,曾在《散文百家》《绿洲》《散文选刊》《小说林》等文学刊物发表作品。

(责任编辑 张云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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