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在K庄

2024-03-06 03:47夜阑
小说林 2024年2期
关键词:阿德香草村民

去见阿德瑞的头一天晚上,我梦见一个餐厅,在一座山坡上。进入餐厅,要游过一条河,爬过一个迷宫似的管道。我从管道口吃力地钻出来,落魄得赛过一只老鼠,就差抖一抖身上的毛了。我用袖子抹掉眼前黏糊糊的东西,阿德瑞正坐在一把转椅上瞧着我。我打量了一圈儿说,嘿!还不错嘛,就是晕了点儿。

实际上,那天是阿德瑞请我吃饭。我打算跟他谈个项目,看能不能把荷兰当代美术馆的几件作品运回中国,放到我的家乡K庄展示。我有个预感,这些西方艺术品,一旦进入中国农村,一定会引起一片轰动。我那时因为参与上海世博会平台上的一个合作项目,结识了阿德瑞。他是个胡须茂密、眼光锐利的老人,在艺术作品的传播方面很有一套。我對阿德瑞说,我想以艺术的方式回到故乡。因为在我眼里,故乡都快变成他乡了。阿德瑞被我的热情打动了。但他说,Mr.赵,你为什么不考虑用复制品呢?这样不但风险小,还可以免去不少麻烦。你知道吗,光运输、包装、保险,就会掏空你的口袋。

那时,我在上海过得很穷。我母亲有一次专门打电话来,说她找人给我算了一卦。算命的说,你儿子辞掉美院工作,是他命中的一个错误。她后来又打来说,我都没脸出门见人了。我吓了一跳,问,怎么回事?她说,你太自私了,一心只顾着自己的梦想,从来不替我们着想。这话让我难受了好几天。后来我才听说,开旋板厂的牛红旗发了,给他爸妈换了新房,连抽水马桶都带热风烘干功能。这事刺激到了我母亲。我父亲倒是不抱怨,因为他整天忙着锯木头,编鸟笼。

一个雪夜,我回到了K庄。

从出租车上下来,我听到庄西头的狗在叫。一辆满载着木料的拖拉机从我身边开过,突突突,喷着白烟。扶手上的男人,脸上的肉抖得很凶,我没看清。就算看清,也未必认识。站在白茫茫的村口,我发觉自己像个异乡人,就像蜗居在上海都好多年了,我还是个外省青年。

K庄是一座很小的自然村,人口不到一千。十多年前我离开时,就很穷。现在还那样。没有工厂,找不到出路,很多家庭只能以中式木工作坊为主业。年轻人都去了北上广。

我甚至怀疑,有一天,K庄会不会从地图上消失呢?

我这次回来,想用一年的时间,和村民一起完成荷兰馆藏作品的复制。十件作品都是我亲自挑选的。记得当时阿德瑞问我,你为什么选中它们?我说,相比其他作品,它们更容易转换成当地艺术。我打了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就像你口袋里的欧元,不需要兑换成人民币,掏出来就能花了。

早晨在镜子前刮胡子,我发现鼻毛长了出来,忘记带鼻毛剪了。母亲站在身后,从镜子里忧愁地望着我。我注意到她脸肿了。我听到她说,我几晚上没睡着。我问怎么了,她说你过完年就三十五了,你到底打算啥时候要小孩?我说你儿子现在正在做一些很积极的东西,要等这些都弄好。她盯着我,半天不说话,过后抹着眼睛出去了。

我听到院子里锯木头的声音。锯子的声音平实、有力,不紧不慢。等我走出去时,父亲已经不锯了,站在碎木屑堆里,正试着把两块木板对拼起来。板栗木板,金黄金黄的,像上等的绸缎。父亲真是个好木匠。他对着太阳干活,身体浸在光里,好像拉锯这个动作自身会发光,木板和锯子自带了能量。我递给父亲一支苏烟。他把锯子靠在木板上,接过烟,嗅了嗅,别在左耳上。他又把两块木板拼成一个角,选了一根楔子,举起锤子,对准榫槽,砰,砰,砰,像在打一口老井。村里的文六伯快不行了,父亲在赶制棺材。他要做一副称心的寿材,好送他的老伙计上路。

我朝门外走去,身后传来刨子的声音。

唰!唰!唰!

我去村文史办,去找一个叫宋香草的女人。宋香草是我二姐闺蜜,有一间老磨坊,废着。复制项目启动前,我想先建个图书馆。这个位置看上去不错,连着村里的主干道,村民们随时可以进来,翻翻我带来的那些艺术画报和书,孩子们也有读书、看电影的地方了。我以前给少管所做过一个“白色图书”公益项目,选了几十个孩子一道做。仝所(少管所所长)说,几个月下来,小家伙们都不好意思打群架了。

我在文史办的走廊里转,一个高个子女人走过来。胸部丰满,眼睛有点像《复活》里的玛丝洛娃,稍稍有点斜睨,发髻蓬松着,裹一件道袍似的粗棉大衣,色艳,不俗。胸口印着一株商陆,我在它玫红色的杆子凸起的部位逗留了两三秒,就把目光闪开了。她把钥匙交给我,没说两句,走了。第二天,我拾掇磨房,她来了。第三天,又来了。这次开着一辆皮卡,摇下车窗,大声叫我。我灰头土脸,跑出来一看,哈!一车皮的桌椅板凳,歪歪扭扭,腿都在,七八成新。空当处还塞着咖啡壶、打印机、取暖器,以及花呀草呀之类的玩意。宋香草说,要整就整个上海样儿的,光秃秃的几排书,鬼见愁啊。

宋香草抽烟,抽得还挺凶挺寂寞的,像一种野蛮生长的植物。挺好的,我干活儿,她抽烟,中间像放一部默片,后来被窗玻璃上挤来看热闹的娃娃们打破了。

宋香草丢掉手里的半截烟,把最后一口烟吐在玻璃上,说,走,姐带你去见个人。

宋香草车开得鲁莽,连野狗见了都怕。雪一停,天就放晴了,土路重新变得泥泞,新一轮严寒正在来临。我从副驾驶的后视镜里,瞟见一轮落日,像一只血红的蛋似的挂在一堆晚霞上,我看得不由得钉住了。宋香草见此情景,把车速减下来,靠到路边,没熄火,打开车载碟片,杨坤的一首《无所谓》。我不太喜欢这个唱歌时脚碾来碾去、跟踩烟头似的男人。她和我要烟,我递给她。我们把脑袋靠在椅背上,透过后视镜,松松吐着烟,看落日。

你是怎么想的?我听到她问。我没听明白,便问,什么?她说,你为什么要带那么多书来?我只有这些东西,我说。停了片刻,我觉得有必要说得更清楚一些,于是说,这些书只是一个工具,和一把锄头没什么区别,跟拿几块糖给村民吃也没什么差别。再说,有了图书馆,就有了一个类似供销社那样的地方,村民们上这儿来,烤烤火,聊聊天,还能了解一点儿西方艺术。她又问,那万一没人感兴趣呢?我想了想说,那就送人,白送总有人要吧。我说这话时,太阳正在没入暮色,眼前一刹那,灰了几度。那他们肯定会抢,她说着,一脚油门,车窗外飞起两股雪浆。

她带我去见的人叫倪先忧,是村里的老画师、老光棍。早些年学过画画,务过农,上公社打过井、挖过河,当过大队会计,做过老师,干过木匠,给县剧团打过灯光……听她的口气,这个倪先忧似乎一生的运气都不好,岁数大了,还要靠给人画神像谋生。宋香草指着远处几排破房子,告诉我那儿是教堂。逢周一、周三、周五,那里都是聚会啦、唱诗啦、祷告啦。但不像你们大城市里的人,村民信耶稣跟信神信鬼一个信法。比方说,谁家的牛不见了,去祷告一下基督,牛就回来了。倪先忧也因此多了许多订单生意。他给人画神像,心不黑,一幅一米见方的画,上面好多个神仙,也不过一两百块钱。

我们见到倪先忧时,他正伏在桌上畫画,头发奓得赛过一只老猫头鹰。地上铺着几张画好的年画。我拿眼瞄了瞄,每个神仙都祥云朵朵、彩带飘飘的。我给他看了索尔·勒维特的两幅墙面绘画,大概说明来意。话到一半儿,就给他的大长脸拦截了。我和宋香草就在他屋子里,这儿看看,那儿摸摸,再假装欣赏他那些画,和笼子里的八哥问个好。过了两天,我一个人去了,拎着烟酒肉。坐在他家厅堂中的毛主席像下,和他边喝边探口风。

我说,你一直强调你对西方的艺术没兴趣,到底是从哪个角度不喜欢?他说,那倒也不是绝对。达芬奇的画,我也喜欢。我画工笔画,爱工整、干净。他说,那梵高的、毕加索的,我见过,画得都抽象,都没个人形,那有啥味道?他说,你那两幅,这个色调挺好看,也清晰,也利朗。可从造型上说话,能说明个啥问题呢?我说,那是因为你不了解西方艺术,我讲了你就了解了。他说,那也不成,我的神像订单在排队等着画呢。我说,和我合作的美术馆会付给我们画画的钱,我也会付给你钱的。他目光朝前,朝想象中的画面盘算了盘算,又说,我年纪大了,爬梯子这种事,我干不来。我说,你年纪大了,我爬到高处画,你只要画低处的就行了。后来,我又听他讲起年轻时偷煤矿制图纸画画之类的事,说着说着,他舌头大了,眼皮耷拉下来,头一啄一啄地,歪在椅背上。过了一会儿,我看他睡着了,我轻声说,咱爷俩儿明天接着喝。

我悄悄地走了。

一个星期后,我和倪先忧,一前一后,拎着颜料桶,扛着梯子,举着刷子和画笔,穿着一模一样的工作装,像牧师布道那样出发了。我们走到村口,在两座布满尘土的房屋前停下。倪先忧问,从哪里开始?我望了一下墙面,对照了一下手里的两幅小稿,大致一说,我们就开始干活儿。快到中午,陆续有村民溜达过来。其中一个问,你们画的是啥?倪先忧说,我们在画钻石呢。那人问,画钻石干嘛?倪先忧说,这是外国艺术,你要问他。他刷子朝我这边一指,那人就龇着牙冲我笑,笑完就走了。倪先忧干活儿很敬业,也很专业。连着两晚上,我们边喝酒边讨论艺术,看得出他高兴,每次都哼着“魏景元我迈步下花山”回家了。

一天晚上,喝完酒,我想带他找个捏脚的地方。我们打了一辆滴滴。路上,司机问我是干嘛的,我说是搞行为艺术的。司机不懂,我就换了种说法,搞综合表演的,司机还是不懂。下车时,我一边付钱一边说,就是做那种像精神病人做的事情。司机这才恍然大悟,哦,我在电视上见过。

我们爬在墙上画画,经常有村民过来围观。遇到有人看不懂,倪先忧就说,人家外国的艺术,越是看不懂就越是高级,等你都看明白了,就不值钱了。那人就问,那和你的神像画比,能卖多少钱?倪先忧朝空中想了想说,那不好比,我的画卖不了大钱,但能招财进宝,保佑你平平安安。那人咂嘴点头地走了。遇到有人说不好看,倪先忧就很生气地和那人辩。后来,我问他怎么理解村民的看法。他说,这些东西属于阳春白雪,他们这些土锤不懂。不过,你要让他说真心话,他是真不懂,真看不下来。我问,那卖给他呢?他说,那他真不要。我问他对这两幅画怎么看,倪先忧说也不反感,就是觉得用处不大。

画完索尔·勒维特的钻石和线条,倪先忧问我结束了没有,结束了他要赶回去画他的西王母了。我说,别急,安迪·沃霍尔的梦露还在等着我们呢。

梦露的三幅复制头像并排出现在村子主干道的围墙上后,村民们对钻石和线条的兴趣很快发生了转移。他们站在梦露的眼皮子底下,像照镜子那样,摇头晃脑,指手画脚的。跑运输的说,呦,这玛丽莲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有的说,你瞅这个外国女人的大嘴,比香肠还肥,比咱香草的还性感。话吹到宋香草耳朵里了,她说,去他娘的!有的说,把一个女人放在村口展览,有伤风化,让外面人还以为这里是洗头房呢。另一个说,你懂个锤子!人家是好莱坞的大明星,肯尼迪的大情人!宋香草说,让肯尼迪的情人上姐屋里来吧。

没多久,梦露的头像印刷品从村口一路挂到了尹秀才的卧室、王传德的小卖部和牛红旗的旋板厂。宋香草有一次送我回家。我问她感觉怎么样?她说,白天还好,夜里醒来,看见中间那张血糊糊的脸,瘆得慌。不看还不行,还越想看。我说那你为什么不揭下来呢?她说,你那不是一套吗?拆开来就不齐整了。我告诉她这是美国的波普艺术,是沃霍尔最牛逼的作品。她哦了一下,没再多说,好像一碰艺术,就伤到她了。过了一会儿,她放了一段民乐,抽着烟,开始说起她年轻时的诗歌梦、工作、倒霉的婚姻。女歌手的声音,有些低沉,带着一种跑调的悲伤。

我看到远处的山丘,土路就消失在那些山下,周围像石头一样黑下来。但还是能看到路边的杂草和堆积如山的垃圾。我想,这是我的出生地,我曾经那么想逃离,现在却重新回来了。这里面寄托着我的未来,或许不是未来,而是我忍受心中痛苦的能力。

那天夜里,我梦见一个老和尚。我问他,我现在走的这条道,能带我上卡塞尔文献展吗?他说,这要看缘分,也要靠你的本事。我说,你看到了吗,这么多年,我一直很矛盾,想赚钱,又想坚持理想,我该怎么办呢?他说,丢掉这些想法,你只要做下去,就会有好的结果。我又问,我该不该要个小孩?我担心我养不起呀。他说,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动物都不可能养不起它们的孩子。说完,他走过来摸了一下我的头,我感觉头顶忽的一热,醒了,我把枕头哭湿了。

起床后,我听到院子里二姐在说话:他们说弟弟在外面混不下去,才跑回来挣村子里的钱来了。我母亲唉了一声。我父亲吐了口痰,骂了句什么。

春天来后,图书馆项目做了起来。周末,宋香草就带着她儿子来这里看书、写作业。不久,她儿子的同学也来了,还带来其他孩子。我给他们放片子。给他们看我做的录像:男男女女,十个人,排成一排,齐齐对着摄像机祷告。祷告的画面同时在十个电视机里播放。电视机竖一排,横一排,组成十字架形状。他们看得兴奋,有个女孩指着电脑叫:啊!我奶奶就是这样祷告的。她天天对着耶稣头像说,主啊,保佑我们家明年添个大胖小子吧。我说,我才不稀罕有个弟弟呢!

图书馆的作用起来后,我和宋香草把丹尼尔·布伦的黑白条纹画刷在图书馆门前的木栅栏上。宋香草又提出在门口开一块地,种玉米,我没意见。太阳一出来,村民们就跑过来坐在图书馆门前,晒太阳,拉呱。走过路过的人,偶尔有人背着手进来,跟逛商店一样,东瞅瞅,西望望,过后就加入到拉呱的队伍中去了。

文六伯走的那天,下了一场春雪。一夜,村庄就素净了。

送殡回来,我和父亲坐在窗下喝酒。父亲说,等我空儿了,给他也拍一张大头照,跟文六伯灵棚下一模一样的那种。我点点头,端起酒杯,和父亲走了一个。院子里,翠鸟叫得没心没肺的。我听父亲说,你看自己的作品,是不是也像我看这些小鸟?我说,是的,这些鸟就是你的作品。父亲闭上眼睛,很久没再说话。

父亲拎着一笼金丝雀(他参加村爱鸟协会组织的比赛,拿了唯一一个特等奖),我给他拍了一张照片,署名“艺术家父亲”。父亲看完很满意。第二天,我在回复阿德瑞的邮件时,父亲走进来,说他看了一下,那个拐弯的梯子,他可以做,让我别再花冤枉钱了。

我和父亲合作,开始复制索尔·勒维特的“Z字形梯子”。我们打算一气做二十个,免费发给村民,扩大扩大影响。制作的时候,父亲说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不能光想着艺术不艺术的,还要考虑到好不好使。

梯子做出来后,被村民们一抢而空。父亲留了一架,安装在过道,上面挂满鸟笼子,这里一时间成了鸟的王国。一个邻居,将梯子45°斜角固定在墙上,当博古架使,摆上全家福和纪念品。一个错过分发的年轻村民,炮制了一个木质的版本,挂在婚房当吊柜。我问他,家里有梯子和没梯子,差别大不大?他说,那大多了。很多人来我家里,都说这个梯子不孬。

随着项目的进展,我在给阿德瑞的邮件中写道:

亲爱的阿德瑞:

你好!

很久没和你写信,有些不知从何说起了。

在上次信中,我和你谈到了安迪·沃霍尔的“玛丽莲·梦露”,村民们都很喜欢。最近,有个村民,请我在他的婚房里再作一幅,由他的未婚妻来决定底色。他还想把卡尔·安德鲁的“25块钢板”铺在客厅的地上。理查德·朗的“圆圈”,我现在打算用枯树枝摆放在村外的河堤上,因为之前看中的那块空地,被主人搭了瓜棚。这样的话,要等冬天来临,我才可以找到更多的树枝。

这里一天比一天热了。索尔·勒维特的墙画前,柿子树疯狂生长。人们早就适应了它的存在,加上树叶的遮挡,没人再对它多看一眼。我知道,到了深秋,树叶凋落,这些墙画又会被过路的人看到。

约翰·考美林的“嘻哈”终于制作好了,安装在小卖部对面的墙上。一到傍晚,“嘻哈”就开始闪烁,村民们聚在那里聊天、打牌。大家都觉得这个作品喜庆。约翰·考美林曾告诉我,这个作品想表达的是一种喜悦。那么,这种喜悦已经被这儿的人们接受了。只不过,房主在灯光前种了几架豆角,用不了多久,豆角就会爬满豆架,挡住灯光。看来,艺术和人们的生活一旦碰撞,艺术是要让位的。

丹·弗莱文的“55个环形荧光灯”,是我父亲邀请他的两个好友设计并完成的。因为放在我家后墙上,我母亲特地做了一个很大的红色防雨帘。每到黄昏,我父亲就像剧场开幕一样,拉开幕布,打开灯光,迎接观众的到来。我看着这个作品离开美术馆的白盒子,置身于一个充满泥土和牛粪味儿的地方,被一群赤裸着上身的村民围观,就觉得这一切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想。但是根据维特根斯坦的告诫,对于不可言说的东西,我们必须保持沉默。

阿德瑞,你作为这个项目的策展人,对此有什么新的看法?另外,项目经费快花光了,我希望获得你的继续支持。

期待你的回复!

你的好友

邮件发出去后,我打算上图书馆看看。路上经过王传德的小卖部,他伸出头和我打招呼。他的嘴唇上下翕动,声音一出来就好像被太阳吸干了。小卖部里很黑,白天也亮着灯。由于明暗反差,我走进去时,一时什么都没看见。等看清,我从堆满货物的架子上,要了一包凤鸣塔,挑了两袋洽洽瓜子和旺旺仙贝(给宋香草和她儿子的)。冰箱上的旧电视机里,正在放神舟十号对接嫦娥玉兔奔月。玛丽莲·梦露的粗制印刷品,用透明胶带纸贴在斑驳的墙上。绿脸梦露的鼻尖上,落着一只小小的灰蛾。我慢慢撕掉烟盒包装。烟丝有点干,还辣嘴,我抽了两口,掐灭了。王传德把机顶盒左右晃了两晃,屏幕上的雪花消失了。三名宇航员站在舱口,对着镜头挥手致意。

有那么一阵,我想起一件事。好多年前,我放学回家,听到邻居家传来哭声。我问二姐,谁哭得这么伤心呀?她说,是王传德,都嚎了一天了。我问为什么?她说王传德的梦破了。他父亲要把家里仅有的一点儿钱给他哥哥娶老婆,这样他就没法复读了。后来,王传德就睡下了,一睡就是几个星期。再后来,一遇到什么事,他就睡倒。时间一久,大家对他的卧床都习以为常了。

王传德是个驼背(我记得他以前不驼呀),伏在柜台上,脑袋的姿势很古怪。脸上有几道划痕(或许是皱纹),这更增添了他的老态。还有一分钟就要发射了,他说。幸亏你叫住我,我说。你猜会不会成功?他盯着我的脸問。我给他举了美国的成功例子,话音刚落,火箭就上天了。这真是激动人心的时刻!他一激动,柜台挨了一巴掌,随即他的眼睛就亮了。我点点头。他告诉我聂海胜出征前,把头发染黑了,显得神气得很。我说你怎么连这个都晓得?他腼腆地笑了,说看电视看的。

过了一会儿,我把刚冒出的想法说给他听。他先使劲摇头,后来说愿意试试。

隔了几天,王传德的小卖部变得热闹非凡。乌雷和阿布拉莫维奇的行为表演录像在电视里循环播放。每到夜晚,村民们就坐在那里喝酒的喝酒,打牌的打牌,讲段子的讲段子。从窗口望出去,“嘻哈”灯影绰绰,把那片豆角地照成了魔幻城堡。

我要了瓶青岛啤酒,找个角落坐下。不多久,进来几个中年妇女,见里面乌烟瘴气,还放裸体表演节目,脸一红就跑了。又过了一阵,宋香草来了,穿着一条红裙子,挨着我大大咧咧一坐,和我一起看录像。

王传德驼着背,拎着两只空杯子走过来。

宋香草问,他们在干嘛?

他们是一对情人,在长城上分手。

为什么呀?她盯住电视机问。

我说,他们在艺术上想法不一样,不能再在一起了。宋香草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灯光在她脸上投下的阴影,让我想起好久前看过的一幅炭笔画的手稿。

有人在发牌,在笑,在喝酒,讲故事,很下流的故事。有人叫,再来一箱冰啤!叫的人是牛红旗,对面坐着的几个,是他旋板厂雇的工人,也有外村来的几张陌生脸,嘴里一人叼着一根香烟。牛红旗扭过头时,目光放肆地在宋香草身上扫过来扫过去。我注意到,他衬衫领口都快敞到肚脐眼了,戴着一条狗都不肯戴的大金链子。

电视上,阿布拉莫维奇用低沉的声音讲述她和乌雷的故事。她登上二郎山后,向空中挥舞红旗。乌雷举着一面白旗,走上长城,与阿布拉莫维奇会合了。他们相拥而泣,彼此对视,身后是悲风中的长城,仿佛一条银河,百转千回了十万八千里。

宋香草喝酒,不小心给呛到了,她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有人大声问,咋不放那个脱得光溜溜的录像了?他们笑得很猥琐,快速发牌,骂脏话,讲荤段子。桌上堆着一大堆钱,他们在扎金花。牛红旗又赢了,他又回头朝我们這边看,样子像一只蜥蜴,盯紧目标,只有喉咙在一上一下地鼓动。他们的说话声很大,明显兴奋了。过了一阵儿,他们把头转向电视画面时,突然都不说话了。

电视里,乌雷拉着弓弦,将有毒的箭对准握弓的阿布拉莫维奇的心脏。他们的心跳声被麦克风放大了好几倍,仿佛两颗定时炸弹。那一刻,所有的人都一动不动,只有烟在空中飘。这种紧张大概持续了不到一分钟,就见宋香草腾地站起来,招呼也不打地走了。门帘掀起又落下,带起一股热尘。过了几分钟,我站起身,把杯子放在柜台上,付过钱,走了出去。

他们在身后继续叫牌,喝酒,吵吵嚷嚷。

白色皮卡停在一棵乌桕树下。

宋香草坐在副驾驶上,眼睛红红的。我问她怎么了?她语气低沉地说,你开车,我们走!

好大一会儿工夫,她一言不发,只管盯着前方,好像有什么东西把她的眼睛和嘴巴给系在一起了。又过了一阵,她把音乐打开,把车窗摇落。把烟抽起来的时候,我问她我们这是去哪里?她指了指前方,说,带你去个特别的地方。

出了县城,公路变宽了,一路上不断有汽车和跑长途的运输卡车呼啸而过。透过后视镜,我看到她眼睛里一种富有野性的东西,就在对面灯光射过来时,让我哆嗦了一下。也可能是酒精,让我摇晃了,也可能是她的红裙子,让我躁动了。

快到了,她说,指挥我离开公路。车子又驶了一段,右拐,停下。车灯呈扇形扫射到一片凹地上,我这才看清,离我们不远处,有一片湖。再远处,村子或者公路上的灯光在摇曳,远处缓缓传来车流的声音。她用手帕擦去挡风玻璃上的雾气,好让我看得更清楚。

就在这时,一道光从她的眼睛里逸了出去。我这才发现,不是湖,是一条河。河上面有一座桥,弧度很美的一座石桥,桥下面有几个孔,每个孔里都钻出半个月亮。

河水浸月,一如银瓶乍破。

我们静静地抽烟,长时间地望着窗外。这时,一群飞蛾被吸引,绕着车灯飞舞。一只落了下来,腹部紧贴着挡风玻璃,翅膀和触角在微微颤抖,我甚至都能看到它的小黑眼,凸在圆圆的脑袋上,窥视着我们,一动不动的。

我问她刚才是不是哭了。她说没有时,手搭在前额,嗓音有些沙沙的。沉默了片刻,她扭过头来问,你把艺术带回来,因为这里是你的出生地,对不对?我说,对啊,可大多数村民不理解,包括我父母。他们说我在外面搞的艺术,只会把别人的东西搬来搬去,还想跑回来捞一笔。我说这话时,看到那只飞蛾蓦地飞入了夜色,窥探的眼神却还留在那儿。她叹了口气说,你不能指望那么多。这个地方——她说到这里时,用一根手指机械地敲打着玻璃,向着黑夜,不往下说了。我不作声,过了一会儿,我问她后来怎么不写诗了,她说,哈!如果我现在还在想着这件事,我早就饿死了。我说是啊是啊。她说,但是你不一样。我问怎么不一样,她用了一个很概括的词:另类。我问她怎么理解这个词。她想了半天,没找到更合适的词,又换上一种缓慢的语调说,走吧。

我瞅着她笑了,把头扭向窗外,望着我周围的土地、眼前的河水,已经变成了墨绿色。我从未见过的墨绿,那颜色带着微微的闪烁,仿佛我内心跳动的什么东西,也可能什么都不是,只是我发麻的神经在提醒我。我舒展一下双腿,长吐了一口气,从椅背上坐直了。

过了一星期,我从郊区的建材市场,拖回一批钢板,摞在院子里,准备去找那个装婚房的村民,听说他都在挂窗帘了。半小时后,我灰溜溜地回来了,盯着那些钢板,替它们考虑新的地方。那个村民说,他的未婚妻改主意了,不打算把我那个卡尔牌的钢板铺到客厅,她担心生锈,还担心老鼠在下面养儿子。总之,他说了一堆理由,变卦了。

女人的话倒是提醒了我,我在院子里转悠,叫父亲出来,告诉他我决定把卡尔·安德鲁的“25块钢板”就铺在这里,我指了指院子中心,赶跑一群觅食的老母鸡。父亲说,你花那么多钱,总不见得为了打水漂吧?工夫不大,我和父亲就让“卡尔”躺平在了院子里。父亲轻轻站上去,说怎么都觉得脚底下踩的不是艺术品,而是一沓沓人民币。他很快发现每块钢板的纹路和颜色不对。他说,你这个“卡尔”太乱了。他又按顺序重新铺了一遍。弄好后,还不过瘾,把鸟笼子拎出来,跟摆龙门阵似的,每块钢板上站只鸟,他站中央,一手拎一只鸟笼,问道,这算不算一件艺术作品?我笑了,说,这是一件装置艺术。

一场雨后,女人的话像魔咒一样再次应验:钢板全都锈了。黄色的锈水从钢板下流出,流过泥地,像泥鳅一样四处游走。父亲坐在门槛上,磕着烟斗,对着老天爷长长叹了口气,唉,我看到钱都流进沟里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就算当废铁卖,也值不了几个钱啊。我纠正他,艺术作品的价值不是称斤算两。他说,就算是艺术,你这件作品也是最没看头的,也不能挂墙上,也不能当摆设,还占地方。

秋天到来后,我做了一个突然决定:和王传德、倪先忧、宋香草合作完成一场行为表演——“身份互换”。正式表演那天,来了很多人,有不少邻村的。他们问我,你们在拍电影吗?我说,我们不拍电影,但和电影差不多。他们说,是不是王传德的小卖部里放的那种?我说,差不多。这时,我看到人群中,我大姐和大姐夫也来了,他们是专门坐了两个小时的大巴赶过来替我捧场的。

我忽然觉得,这或许是我记忆中最难忘的一个早晨。

我穿上王传德的灰夹克,戴上油乎乎的套袖,穿着沾满污泥的白球鞋,驼背进入他的小卖部。王传德穿戴齐全我的一身行头:西服、衬衫、领带、手表、皮鞋,两条胳膊僵在身体两侧,像一对方括号那样,佝着背走出小卖部。我们以交换身份证的方式,完成了身份互换。

我记账,我盘点货物,我看电视,我发呆,我抠鼻孔,我嗑瓜子,我盯梦露,我摸梦露,我捅炉子,我抽烟,我烤土豆,我无聊,我打哈欠,我揉眼睛,我看电视,我换台,我用扑克算命……

与此同时,透过窗户,我看到王传德进入图书馆,打开笔记本,敲击键盘,移动鼠标,抽烟,吐烟,皱眉,痛苦,打开书,合上书,整理书,冥想,撕稿纸,拍桌子,大口呼吸……

倪先忧颤巍巍爬上梯子,像一名老拖拉机手驾着犁车那样,在小卖部的墙上画画。他先用粉刷将墙面刷成白色,再画上一个黑色十字架。

宋香草穿着前两天的红裙子,站在小卖部门口,舉着麦克风,迎着四面八方赶来的目光,大声朗诵阿布拉莫维奇的艺术格言:

艺术家应该奉献自己的生命;

艺术家不应该欺骗自己;

艺术家应该把爱当作生命;

艺术家不应该爱上另一个艺术家;

……

艺术家不应该自我标榜;

艺术家不应重复自己;

艺术家应当学会原谅;

艺术家是与磨难有关的;

艺术家是与符号有关的;

艺术家应当在瀑布下找寻;

艺术家应当在激流中找寻;

艺术家应当在星空里找寻;

……

艺术家不仅应当思考如何活着,也应当思考如何死去;

艺术家应当无畏地死去。

村民们围成半弧,从头到尾,没人离开。不过,他们也只是站在那儿,面对十字架,用一种近乎麻木的表情。一只彩色羽毛的漂亮山雀,停在棕叶狗尾草丛间。

阿德瑞的后期经费迟迟没到位,这期间,我只好回了趟上海,赶制了几件作品,在西岸和蓬皮杜艺术展上卖掉了。等我再回到村里,已是冬天。

理查德·朗的“圆圈”,在我母亲和一个靠捡废品为生的妇女帮助下,终于在村外的河堤上摆好了。尽管过程中,她们老是摆错树枝,还时不时说一些令人泄气的话。但当我站在高处向下望,荒凉的雪地上,一个像眼睛一样的东西,黑色的,空洞的,紧紧贴着坚冷的大地,深深望向天空时,一股暖流,一下子冲出了我的眼眶。

那天下午,我一个人在家,有人敲玻璃。我头一抬,是宋香草。我示意她进屋,她不肯,隔着窗户撂下几句,匆匆走了。过了几秒,我才回味过来,她说的好像是道路扩建,我的项目要被拆除之类的话。

我走出家门,沿着主干道一路向西。经过村口,我看到绘有索尔·勒维特墙画的那面墙上,一个大大的鲜红的“拆”字,给红笔重重地圈画了起来。梦露的头像,也人老珠黄了。旁边的钻石,也不闪闪发光了。我继续向西。牛红旗的旋板厂,不时传来刺耳的切割声。王传德依旧坐在昏暗的小卖部里,电视机里传出的不再是乌雷与阿布拉莫维奇的行为表演。图书馆门前的玉米地,枯败的玉米秆,被厚厚一层雪压弯了。就在这时,一个村民从图书馆门前走过,我盯着他。他整个人灰突突的,走在雪地里,像一匹劣马在泥地里迈着小碎步。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气息,也像一瓶盖子被拧歪、二氧化碳全都跑掉的汽水。我突然意识到,他和这个环境,和这里的冷空气,都是一样的,他只不过是其中一小部分,但这就是全部的事实,就是我的整个项目呈现出来的样子。最后变成像他一样,满是泥泞,毫无生气,走着走着,就不走了,或者消失了。连同我的野心,一步一步,走向了消亡。

那天,在给阿德瑞的最后一封邮件中,我写道:

亲爱的阿德瑞:

你好!

非常抱歉地告诉你,关于这个项目,在这个冬天就要终止了。因为这里的土路很快会被拓宽,连接起两条通往城市的大道,很多房屋也面临着拆迁。这样的话,用不了多久,我们的大部分项目将被拆除。最后一件作品是理查德·朗的“圆圈”。这个作品的完成,仿佛为整个项目画上了一个句号。

外面在下雪了。我不时地望着窗外。雪稀稀疏疏地静静飘落,似乎在考虑落向何方。

夜深了,我感到很累,请允许我就写到这里吧。

夜里睡下后,我梦到这个项目以录像的方式回到了荷兰当代美术馆。展览开幕了,我站在电视机旁,眼前是汛期来临时鱼群一样穿梭的观众。不时有人认出我,过来说,Congratulations!我不知所措,想好的词全忘了。大厅里有鸡尾酒会,我过去喝了几杯。人越来越多,声音越来越吵,空间越来越小。小到我最后只能像一只气球那样,浮在空中,斜着飘。人头攒动中,我到处找阿德瑞,想对他说:我要出去,换个安静的地方!

作者简介:夜阑,本名梁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高级教师,苏州市学科带头人。先后在《飞天》《星火》《朔方》《天津文学》等杂志发表短篇小说、散文近三十万字。出版小说集《风信子旅馆》。现居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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