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处的村庄

2024-03-07 01:55张君燕
躬耕 2024年2期
关键词:庄稼人柿子枝条

张君燕

春寒料峭,冬雪初融。

太阳蹑手蹑脚地爬上太行山的山头,俯瞰点缀在层峦叠嶂中的小山村。此刻,山村被薄雾笼罩,依旧悄无声息。树木、河流、房屋、土地、庄稼等等仿佛达成了某种秘密协议,共同维护着山村的静谧。公鸡耐不住性子,像一个心里藏不住事的孩子,抖抖全身的羽毛,伸直脖子发出一声长鸣。一旦开了头,便再也停不住,索性一股脑地吐露出所有的一切。一团松软的雪从鸡窝棚上滚下,落在地上,散成一朵花的形状。

躺在温暖被窝里的人们再也躺不住了——天已大亮,该起床了。伴随着院子里舀水的声音、劈柴的声音以及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一缕缕炊烟歪歪扭扭地竖起来,与薄雾融合在一起,须臾间消失不见。

不一会儿,小路上便繁忙起来。农民们背着农具走出家门,从四面八方汇聚到小路上,这是通往庄稼地的必经之路。儿童一蹦一跳地跟在身后,好奇地东瞅瞅、西望望,偶尔摘一朵野花,或者抓一把泥土。若是年轻的父母在场,大概会撇嘴皱眉,老辈人却从不阻拦,在这方面,他们对孩子们无限“纵容”,在土地里打个滚儿也没关系,“泥娃子”们一个个皮实得很,不容易生病。耕地的黄牛不用农民牵引缰绳,就知道往哪里走,这条路它们走过太多次,即使蒙上眼睛,仅凭气味也能找到。新鲜的泥土气息和庄稼蓬勃的味道,是印在它们血液中的标记。爱凑热闹的大黄狗断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来回奔跑,卻总是先一步到达田野。小路像一条纽带,连接起了房屋和田地,也连接起了人们的幸福和希望。

在北方,经过冬季漫长的蛰伏期,麦子已经返青,准备蓄势发力。农民们作为家长和监护人,要尽全力做好后勤保障工作。春耕忙,需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天气回暖后,要给麦子浇返青水,喝饱了水,麦子才能舒展筋骨,向上拔节。“要想多打粮,积肥要经常”,仅有水当然不够,还要给麦子施肥。旺苗要少施肥或者不施肥,以免群体密度过大,影响后期生长;植株单薄的要适当多施肥,加强营养才能长得壮。这可不是偏心,手心手背都是肉,让胖孩子少吃点儿肉,恰恰是爱的表现——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杂草是必须除掉的,每一滴水、每一点养分都是留给自家孩子的,不能让“外来者”抢去分毫。为了预防病虫害,还要给麦子喷洒农药,创造一个安全的生长环境。

二大爷每次去田里,都会带上一把锄头,“土壤发硬,麦子长起来多费劲儿,咱帮它松了土,让它省点儿力气,安心长身体。”二大爷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慈祥又亲切,和抚摸自家孙儿圆圆的脑袋时一模一样。在庄稼地里,二大爷手里有干不完的活儿,总觉得做得不够多,总怕遗漏了什么,耽误麦子的生长。

整个三月,农民们披星戴月追着时间奔跑,庄稼也步履不停紧跟其后。千百年来,一直如此。在长久的配合之中,农民和庄稼早已血脉相连,默契又自然。

浓荫如盖,蝉鸣聒噪。

夏日总是来得大张旗鼓、理直气壮,它丝毫不顾及人们一脸一身的汗水,只顾将炙热的阳光泼洒在山间。它大概看穿了人们的口是心非,嘴上嚷嚷着,心里却是欢喜的。你瞧,人们瞅着奋力拔节的庄稼,乐得嘴都扯到了耳朵根。“夏之得炎,炎不信,则草木不长”,人们可能没有读过这句话,但他们深谙大自然的规律。

天气越来越热,人们换上清凉的衣衫,也该给羊群剪羊毛了。二大爷说,剪了羊毛,羊凉快了,胃口更好,长得也就更快。二大爷力气大,他弯腰蹲步,一把捉住羊,将羊按在地上,二奶奶操起剪刀,贴着羊的皮肤表面剪下去,一团毛就顺势离开羊的身体,露出白里透红的皮肤。羊咩咩叫着,开始还在反抗,后来大概感觉到了舒服,便乖乖趴在地上不动了。

在那一段时间里,每家每户的院子里都堆满了羊毛,好像一团团白云,整个山村慢慢地飘起来,飘呀飘,直飘到天上去。后来看法国画家米勒的画,其中就有剪羊毛的场景,那上面的男人和女人,活脱脱的就是二大爷和二奶奶嘛。米勒用温情的笔触编织出了世间最美的光,却只能将真情还原十之八九。剩下的几分,须到现场才能感受完全。

田野里的玉米也没闲着,它们拼命地吸取养分,卯着劲儿往上冲,像站在门板前与一条条粉笔道较劲的孩子。你看吧,有些孩子还悄悄踮着脚尖呢!孩子们大概不知道,如脚下的土地一样,麦茬从来无心与它们争抢风头,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守护它们的成长,为它们提供源源不断的养分。

其实根本不用比较,最终的赢家永远是孩子们,他们最终都会跃过门板上画下的一条条粉笔道,玉米不多时也会长得挺拔雄壮。一方的生命力在逐渐消退,而另一方则旺盛蓬勃,亘古至今,在消退与蓬勃之间,载起了一代又一代庄稼人的希冀与渴盼。

在豫西北地区,人们习惯称呼玉米为“玉蜀黍”,似乎粗糙了点儿,但更接地气儿,也更亲切,就像庄稼人叫不惯自家孩子的学名,更喜欢大着嗓门直呼小名。玉米——听起来总有一种端着的感觉;玉蜀黍——一听就是五谷杂粮。没有什么能比五谷杂粮更能让庄稼人高兴,让他们黝黑的脸庞上露出又憨又厚的笑容。

仅仅一月有余,玉蜀黍已经长了半人多高。前几日还在地里弯着腰剔苗的庄稼人,这时候需要伸出双臂拨开玉蜀黍叶子才能走进田里。叶子已由碧绿转为深绿,又长又宽,上面布满了细密的绒毛,如同少年唇上初长的胡须,青涩,但不乏凌厉。若是光着胳膊、腿脚下田,它们会毫不客气地在你的手臂、小腿上留下一道道痕迹。庄稼认生,它们不欢迎不属于这里的人。它们知道,自己人从来不会毫无准备地贸然闯入,他们会穿上长袖上衣、长腿裤子。就好比士兵上战场必然会穿上盔甲、带上武器。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也是庄稼与庄稼人之间的密语。

再过几日,玉蜀黍就高过庄稼人的头顶了。它们仿佛从一开始就知道时间紧张,从发芽到成熟,满打满算不过几十天,所以从一开始,它们就带着一种天然的紧迫感。争分夺秒,甚至昼夜不歇。这一点,庄稼人最清楚。第一缕朝阳还未出现之时,庄稼人已经站在了地头巡视,他们能听见玉蜀黍秆子拔节以及叶子舒展的声音。顶着毒辣的日头,庄稼人忙着给玉蜀黍施肥,彷佛能看见养分自下而上在它们体内流动,好似有千百个张开的小嘴,争抢着咽下庄稼人送来的营养。皎洁的月亮给大地洒下一片清辉时,庄稼人拦下堰坝,让涨满小河的泉水汩汩流进田里,也流进刚刚结了穗的玉蜀黍里。庄稼人能感受到玉蜀黍粒正在不停地膨胀,不由得让人想起奶牛饱满的乳房,稍一触碰,甘甜的汁水就会满溢出来。

此时的玉蜀黍高大、粗壮,一排排、一列列、一行行,整齐排列,犹如站在沙场上等待检阅的队伍。庄稼人则变成了将军,这是他们的高光时刻,因为有一支浩大的队伍等候着他们发号施令。庄稼人却不吭声,只是一趟又一趟地在田里梭巡,弯下腰看看玉蜀黍根部的土壤,低下头把玉蜀黍叶子拉到眼前仔细察看,伸出手撕开棒子的外皮,露出黄澄澄的饱满玉蜀黍粒,与庄稼人笑起来时的两排牙齿相映成趣。

庄稼人没有言语,玉蜀黍也没有言语,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之间没有交流。相反,他们内心广阔,广阔得淹没了一切嘈杂与烦乱,只剩下最原始的质朴与真诚。他们之间早已完成了一场又一场对话。

立秋过后,层林尽染。

天还是热,却只在中午叫嚣,清晨和傍晚,不见丝毫暑气。即使正午,站在阳光下与站在树荫里又截然不同,前一秒还在炎夏,后一秒则踏进了秋天。天高气爽的秋,风轻云淡的秋,五彩缤纷的秋,硕果累累的秋,丰盈饱满的秋……

丰收的庄稼固然让人们喜悦,但这种喜悦是理所当然的、顺理成章的,也是人们预想之中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只要肯耕耘,就会有收获。人们都懂这个朴素的道理。如此说来,那些山野中的果实更让人们感到意外和欣喜。一树树火红的柿子如小灯笼般高挂枝头,人们摘来,品尝甜蜜。然后将多余的柿子晒干,做柿饼、柿子酱、柿子醋、柿面……仿佛这样物尽其用才不会辜负大自然慷慨的馈赠。

乡间小路上的农人依旧不少,他们的步履不似往日匆忙,背著双手,踱着脚步,走三步停两步,与相熟的乡亲们寒暄着,讨论讨论收成,交流交流经验。此时的田野早已收割完毕,大地播下了新一轮的希望。新播种的土地平整、松软,像敞开着的黑黝黝的胸膛,丰硕、健壮,充满了能量。

人们身后跟着的大黄狗在小路上来回奔跑,一会儿跳上河坝,一会儿钻进草丛,一会儿把鼻子凑在一株狗尾草上猛嗅,一会儿又专注地盯着一只跳到草尖上的蚂蚱。再怎么撒欢,大黄狗也绝不会贸然闯进庄稼地,它像主人一样,对那片土地充满了敬畏,它也像守护村庄一样,守护着那片承载着乡亲们希冀和渴盼的地方。

这是一年里难得的放松时刻。勤劳的乡亲们却不肯闲着,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呢!他们把树上红彤彤的柿子摘下来,拣一颗软透的,撕开外皮,黄澄澄的柿子肉便爆了浆一般流泻下来,须得马上张开嘴巴凑过去接,甘甜的滋味就在口腔中尽情释放了。剩下的柿子大多还是硬的——软的放不住,吃不完就坏了。人们把柿子削了皮,拿绳子穿成串,一串串地悬挂在门前晾晒。就这样,枝头上的一盏盏红灯笼变成了门前的一串串红鞭炮。

同样晒在门前的还有辣椒、茄子、豆角、萝卜、南瓜、红薯,或切片或切丝,平摊在房前屋后的竹匾和席子上,也有苞谷、黄豆等农作物——趁着秋阳正好,万物皆可晒一晒。远远望去,色彩斑斓,缤纷夺目,与湛蓝的天空相映成趣,真可谓是“秋日胜春朝”!如此美景吸引来了众多鸟雀,它们先是停在不远处的树梢上,再慢慢飞过来,落在地上,灵巧地转动着小小的头,左瞅瞅右看看,蹦跳着向竹篾席子靠近,趁人们不注意,叼起一片红薯干,扑棱着翅膀飞快回到枝头。

人们嘿嘿笑着,像看自家孩子的恶作剧,孩子自以为天衣无缝,不料一举一动早已被大人尽收眼底。善良大度的乡亲们才不会和小动物们斤斤计较,树顶最大最红的果子、田里那些散落的秕谷子还有山林里数不尽的野果,都是人们留给它们的惊喜。严冬马上就要来了,它们在积极储藏粮食,为将来的日子做准备。人们怎么会不了解它们的心思呢?要知道,人类和它们一样,都是栖息在天地间的生灵啊。山里人始终怀揣着质朴、谦逊的情感,他们从不妄自尊大,甘愿伏低做小,那是对大自然的敬畏和感恩。

风起了,树叶飘落下来,村庄敞开了怀抱迎接,田野、小路、院落、水面都撒上了一层落叶,连房顶的瓦缝里都填满了。黄色的落叶带着最后一丝艳丽与热情落下,青灰色的瓦片也显得明亮多了。蓦地,那堆黄色的落叶动了起来,一只橘猫拨开落叶,直起圆滚滚的身子,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猫猫的秋膘贴得差不多了,该准备过冬了。

寒风萧瑟,繁华落尽。

好像一夜之间,道路两旁的树叶全都掉光了。一夜北风紧,听得窗外树木哗哗作响,到了后半夜,就只剩下呼呼的风声以及大风穿过光秃的枝条,发出的拖着长音的、如吹哨般略带尖锐的声响。及至天明,曾经的繁茂凭空消失,树上的枝条根根分明,直刺天空,好像一直以来就是这样,只是人们从未察觉而已。

在丰美饱满的季节,确实无人留意枝条。无论是鲜艳欲滴的花儿,还是葱茏勃发的绿叶,抑或是鲜美诱人的果实,都比枝条光彩夺目,更惹人爱怜。此时,枝条作为配角,默默无闻地偏于一隅,化作背景的一部分,甚至被完全掩盖,也毫无怨言,甘愿为主角提供源源不断的养分以及牢固稳定的支撑。

冬日到来,繁华落尽,枝条显现出来,还是平凡如故,在凛冽的寒风中微微晃动,似铮铮铁骨,顽强、坚韧,展示出严冬里的一种生命形态。人们喜欢伤春悲秋,是因为春花凋谢、树叶飘落会引起人们的无限感慨与伤怀。但在面对光秃秃的枝条时,心内升腾起来的可能有感动、肃穆与震撼,却独独不会有感伤。枝条虽干枯,却保持着迎风耐寒的筋骨,孕育着来年春日的生机与活力。这是冬日对枝条的锤炼,也是枝条的一场自我修行。可以想象,一场浩大而热闹的景象在不久后即将拉开序幕。

冬日的山里看起来更加寂寥,如若走进去,会发现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草木枯萎,山里变得空旷,却一点儿都不孤寂。好像天地间赫然出现了一个大舞台,平日隐藏在幕布后面的角色都闪亮登场,树杈间跳跃的松鼠、横穿小路的刺猬、在山坡穿梭的野兔……当然,一棵棵褐色与灰色的树枝此刻也变得醒目,成为山里的主角——它们本无意于此,但举目四望,满眼皆是。也许这就是时间的神奇之处,历尽花谢花开、草木荣枯,岁月轮换之际,终于被人们看见。不过,无论见与不见,枝条都以一身素装,坦然处之。走近看,枝条上密布的伤痕隐约可见。于是,这份朴素里,又多了一份执着、毅力、坚持与奉献。

爷爷常常带年幼的我去山里捡树枝。可能是被大风吹折、大雪压断,可能是神秘的闯入者无意损坏,也可能是历经风霜之后自然脱落,但不管怎样,走到生命的最后之时它们仍然想要默默付出,在熊熊燃烧之中为山民奉献出最后的光和热。

我常常怀念那些枝条,欣赏它们虽然干枯却依然保持生长的姿态,赞美它们的顽强与坚韧。只是,内心有时会有一点儿遗憾,觉得它们过于刚烈,而显得有一丝悲壮、决绝。直到那日,我带着孩子从一片树林走过,孩子突然指着不远处的一棵树说:“看,树上结满了小鸟。”可不是吗?在红色晚霞的映衬下,树木蒙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芒,数不清的麻雀落在原本干枯的枝条上,像开出了一朵朵花,也像结出了一枚枚果实,灵动、精巧、富有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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