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四海

阿痴

夜雾弥漫京城，CBD所有的楼顶塔尖都在雾中浮动，仿佛是海面上的不明漂浮物。世界在这个时刻与白天隔绝，有着另外的准则。

子夜一点，老马来到小露台。许延已经在那里等他。

这栋居民楼的结构挺复杂：每一层都有露台，朝北的露台可以看到国贸的“中国尊”，朝南的可以看到富力城顶端陈旧的广告牌。老马在这里租了一间顶层阁楼。

老马趴在栏杆上，手指向“国贸三期”：“你看那像不像一艘宇宙飞船？”

起初，他们像很多邻居那样，约好每周一三五晚上在图书馆带孩子一起学习。孩子们写作业，他们俩就在旁边看看书，偶尔聊聊育儿知识，相处得挺融洽的。许延是个细致的母亲，每次都带些精心准备的切块水果来。老马的儿子是个小吃货，很喜欢这样的晚间学习。

有一次，许延偶然得知他是天文爱好者，就嚷嚷着要去看看他的装备，打算给自家闺女也买一套。

老马欣然同意。

许延问了他很多专业问题，老马回答得很仔细，不过他始终坚持说：“只要往天空上看，看到什么都是惊喜。不必非要看到什么具体的星球。”

“比如说呢？”

“有时候偶尔看到一颗没有名字、没有轨道记录的星，就追着看，看它到底要去哪里。”

“然后呢？”

“猜测它的方向，直到不能再捕捉到它的踪迹。”

“这……这太没有计划性了吧？”

“不，这里头有很大的乐趣。”

许延笑了：“你很天真。”

富力城顶上那块广告牌一闪一闪，终于，左半边灭了。

“老马，我要去火星了。”许延突然说。

“啊？！”

“埃隆·马斯克的火星登陆计划提前进行内部售票，我老公给我们一家三口都买了票，下个星期就去夏威夷岛候着，随时准备出发。”

“火星上的房子都搞好了？没那么快吧？”老马问。

“嗐！都是住在飞船里，和公寓差不多。据说那边很多矿石价值连城。不过，其实我们不为了矿石去的，就是不想在地球上待了，想换个地方住。”

老马目瞪口呆：“那……孩子怎么办？”

“我女儿你是知道的，一提到学习就发蔫，去那里就不必学了。那边有个基地，在里面干什么都行，全凭她喜欢。”

老马怔怔的。他学习也一直不太好，从小没接触过计算机，这直接导致他在大一留级了。他大二，老婆大三；他大四，老婆研一。老婆是他的开路先锋、学术带头人，他只需要把老婆过的路再走一遍就好了。后来老马好不容易博士毕业了，找了个不错的工作，但是形势变化很快，第一批裁员名单里就有他。又是在老婆的指点下，他混成了独立架构师，不必跟人打太多交道，可以在家工作，方便带孩子。

那年老婆回来很坦率地说要跟他离婚——在美国遇到了棋逢对手的另一位科技大拿，很快爱上了彼此。老马当即把存款转了一大部分给老婆。

老婆于心不忍：“老马，那你就不剩下什么了。”

老马摆摆手：“家里的钱本来就是你赚得多，拿走是应该的。女人口袋里多装点儿钱才踏实。”

老婆含着眼泪说：“老马，你以后也好好过。我会一直帮助你的！真的！你相信我！”

“嗐！其实我哪是学计算机的料！大一那年想退学不是被你摁住了吗？我就想看星星，哪怕考个职高学修相机也行。”

老婆说：“我看你这满屋子的望远镜，你也算圆梦了。”

老马点点头：“我挺满意的。”

老婆很快擦了擦眼泪，换了语气：“老马，人还是务实点儿好。你同学要么在中科院，要么在大厂百万年薪拿着，到时候你怎么去参加同学聚会？你还穿这双五块钱的拖鞋去吗？你不小了，没有权利活在梦里了，懂吗？”

老马笑了笑：“那我就不去呗。”

第二个月老马就交不起房租了。他给儿子报了辅导班，又给老家生病的大姐汇过去五万，兜里就剩下两万了。上一笔应收账，因为甲方破产，整整二十万打了水漂，那是老马辛苦大半年的酬劳。老马考虑搬到另一个便宜点儿的小区去。

许延仗义极了：“老马，我给你交，你不要搬走！我现在每天都得跟你说说望远镜、找星星的事情我才能过，要不然我一天都活不下去！”

老马拒绝了：“就你那几个子儿，又要买包买化妆品，还要做美容，你留着吧。”

许延用手背擦了擦鼻涕：“你不知道，我老公做石油的，我家里有钱，我给你交！你不能走！”

老马没同意，许延自作主张地给房东打电话，替老马先交了三年房租。老马心里起了变化，对她有了感激，还有了一些知己的感觉，挺惺惺相惜的。老马后来埋头做了一个好项目，拿了十多万，立刻就把钱还给了许延，还送了她一块陨石。

许延劝他存钱买房，老马不肯：“还打算再买个好镜头呢。再说，这点儿钱哪儿够啊！接下来几年，我不想接太多项目，太累了……我想多看看星星。”

“好，那就只看星星！我有钱，我供你吃外卖。”

老马摆手：“别了，白米饭拌辣白菜也能过。”

许延点点头：“白米饭好吃，我小时候能吃上一整碗白米饭还不挨打，就是最幸福的日子。”

老马拍拍她的肩膀。其他的事情，老马不再问了。他明白，一个家境清寒的女子来到北京，得经历多少磨难才能有今天的日子！

最后一次见面，许延把自己家的钥匙交给了老马：“我都跟律师签完合同了，这房子以后归你了。你可以去那里看星星，不用再发愁每个月交房租了。我在那里给你准备了特别的惊喜。”

老马这才知道许延家是顶层复式房，楼顶的阁楼，被装修成了天文馆的样子：一整排玻璃橱柜，每一个格子里摆放着一个星球。

老马扶着玻璃柜盯着看，看得眼都花了，里面的小射灯映照得一切都不像是真的。

几年后，老马陪儿子到东京看一个画展。在这画展上，老马遇到了四年没见的许延。

老马难以置信地问她：“你不是去火星了吗？”

许延一脸困惑：“火星？我一直跟你说的是我要去东京！东京！你是不是耳背啦！”

老马惊呆了——东京，火星。

他看着许延的脸，依稀看到北京夜里的淡蓝色的雾霾升腾起来。他对她说：“这场雾霾如果能把人带到火星该多好！”

“雾霾？太轻了，它連离开大气层都没可能。”

“也许它能，只要你想。”

“我想不出来。”

…………

老马回过神，对许延说：“那就再见了。”

许延点点头，站在一幅巨大的星球油画前冲他摆摆手。

从东京离开的时候，老马想，这个宇宙充满了可能性。比如，表面上看一个人住在北京，但他其实住在火星，是有这个可能的。

他踏着夜雾，离开了东京，回到了阁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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