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关风月的絮语

张雅娜

月光都散去了。天边的那颗星子将暗夜撕开，漫天的黑如沥青一样涌出，将白天喧闹的城市淹没。她坐在一望无际的夜里，任秋凉漫过窗棂，再一点点漫过她。

漫长的酷夏之后，不远处的长江已露出桥墩，曾经隐藏在浩瀚江水下的大块鹅卵石，如今呈弧形散露在江滩，像遗落的古迹，布满了岁月冲刷的痕迹。夏天以来，整个城市像燃烧的火炉，长江与她，都在渴望一场淋漓的大雨。

这一季的秋，迟迟不肯脱去夏的衣裳，骄阳欲去还留，空气里一丝风儿也不见，钢筋水泥的城市，嗅不到太多泥土的气息。这样的夜里，苋齿草在潜滋暗长，蝴蝶兰正吐露芬芳，寂静的原野上到处流淌着生命成长的声音。尽管，她在心里修篱种菊，但仍然能看见，尘世里有着太多逃不开的车马喧嚣，更有那放不下的情深义重。

那是一个诗香洋溢的乐园。遇见的那个夜晚没有相约，她像不经意划过的一颗流星，偶然闯入了另一片夜空。擦肩而过时，那不经意绽放的花火，映照出被夜色层层包裹的孤独。

星光落进了众人的眼眸，那惊鸿的一瞥，惊醒了无数沉睡的诗句。她周身散发的疏离和神秘感，像月光穿过树林一样清幽、疏朗，透着不一样的气息。她听见有细密的脚步声在走近，带着几许压抑的热情。

那是一段无比快乐的时光。诗人的笔下，月亮化身成特有的意象，如水的乐律漫过十里长街，潜进文字的舞韵在风里摇曳生姿。那些精灵一般的人儿聚在一起读诗、嬉闹、交流，这诗意盎然的月光沙龙夜夜吸引着他们，一遍遍读自己，读彼此，读身边的世界。

无数个秋夜，也因此丰盈、欢愉起来。

如水的光阴，在日复一日的注视中温柔滑过。许多个黄昏，夕阳仿佛怀揣着一把火，像极了一个钟情的男子，在故乡铺满秋黄的山冈上，将狂热的眼神洒向秋风，一首首穿越千年的古韵随之喷薄而出，黄色的山峦倒映在净澈的湖水里，连同那黄昏里的抒情。

她在一首诗里流连。然而，她沉默，沉默在心底的微澜里那般小心翼翼，唯恐惊动了旷野里的静寂。

她甚至没来得及细想，彼此素昧平生，怎会一眼认出人群中毫无表情的那张脸，那么笃定，仿佛早已认得。眉宇间似曾相识的一抹桀骜，便是相认的密码，那一瞬毫无缘由的确认，不是不让她心惊的。

原本平静的日子，就这么动荡起来。她在那饱含深情的文字里流浪，在那反复吟唱的歌谣里徘徊，无比克制却又情不自禁地轻声应和。那是她遗失许久却又无比熟悉的感覺，写满了人生初见的纯粹与至美。

没有过多言语的交流，却有深切的懂得，恰如一个字，一个眼神，一声清幽的叹息，已然心领神会。偶尔，她会刻意疏远，可距离并没有滋生出隔阂，却越发明心见性地彼此照见，那是心的留白，是两个灵魂的相认。

她一直认为男女之间是有一种超乎爱情之上的情感，可以是一种精神的契合，什么都不必说，或许终身都不得见，却仍可以迢遥相守，互不打扰，在各自的世界里安静地生活。

她愿意活在他浪漫的诗句里，恰如灵感的缪斯，催生出万千意象，再恣意在每个句子里流浪，驻足，永生。

尽管他们动用了克制与理性来对待这场遇见，但还是听见一些聒噪的声音从四处传来，当纯美的情感被黑以暗喻，一个词，便可击落一朵云彩。时值深秋，一场落雪带着一股寒意，凛冽袭来。

他像个勇士义无反顾冲进了这场兵荒马乱，只为还原一轮明月的纯净与完好。他要护她周全。她一言不发，他却对她内心的每一丝波动体察入微。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从他挺身而出的那一刻起，他便成了她心里的英雄。

然而，他们似乎低估了人性的恶，一场席卷而来的飓风，吹散了夜夜欢歌的月光沙龙。他们惊讶于沾满俗尘的手指的胡乱指向，那些潜藏人性幽微的恶意，暗箭般袭来，仿似一场人性扭曲后的狂欢。

每个身处其中的人都陷入深深的无奈，处在旋涡中心的她静默在无以复加的愤怒里，怎会想到曼妙的文字竟也可以转换成伤人的利器。她仿佛站在时光之外，冷眼旁观那四起的硝烟，内心的委屈、悲戚，只字不提。他疼惜如此隐忍的她。可她从来都是个叛逆孩子，骨子里的倔强在那一刻拔节而起，逆风生长。

时间仿佛静止，曾经美好动人的一幕幕，突然间变成再也回不去的昨天。在纷乱的现实面前，他们再次默契地选择了后退，用自己的方式保护着对方。

季节还徘徊在冬的门外，无尽的寒意却催生出了漫天大雪，她在夏天心心念念的一场雨，终是以冰晶的形态将她划伤。她紧紧捂住昔日的情愫，唯恐一不小心，雪从深夜里逃出，在眼前碎落一地。

2022年的秋天，意外的漫长，就像这个秋天的故事曲折辗转，迟迟写不出一个期待的结局一样。

雪地里，依然有他踯躅的身影。当思念不可抑制地爬满心房，他的目光默默追寻着她，依然流连在那婉转的眼眸里。她知道，他仍是那个在湖边深情吟诵的少年。

他们读得懂彼此不被外人看见的另一面，就像有一种暗语无须翻译。这是一场没有目的地的简单旅程，那些旁人强加的臆断，不过是避不开的尘世俗雨，哗啦啦落下后，便随着脚下的泥沙流走了。

她从一场场落雪的覆盖里突围而出，拍拍落在身上的雪片，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跑去，喃喃着那句“我来到这个世界，为的是看太阳”。

那个月全食的夜晚，当他鼓起勇气再次朝她走来，她看见一轮血色的月亮，从他身后的云层里冲了出来，宛若一轮火红的太阳，高高地挂在了夜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