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迈克尔·K的恋地情结反观库切的政治理念

2024-03-10 01:40王盈鑫
今古文创 2024年7期
关键词:政治理念种族隔离

王盈鑫

【摘要】在布克奖获奖小说《迈克尔·K的生活和时代》中,库切采用寓言式的写作手法借助南非独特的风景景观展现了在战争阴影的笼罩之下迈克尔的恋地情结。在丧失人性的残酷的内战中,迈克尔不断陷于被捕和逃跑的循环之中。但是在充满伤痕累累的南非大地上,迈克尔仍怀揣重建家园的希望一次又一次地逃回到自然领地。通过描写迈克尔以沉默的方式拒绝参与战争,拒绝诉说自己的故事以及在逃亡中对精神庇护所——土地和风景的追寻,小说深刻反映了种族隔离的历史和内战带给南非大地母亲以及普通的无辜的南非人民巨大的伤害以及不可愈合的伤痛,也进一步地揭示了库切对当时南非政局的态度。

【关键词】种族隔离;逃避;恋地情结;政治理念

【中图分类号】I61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07-005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07.017

一、引言

库切(J.M.Coetzee,1940—)是第一位两次获得布克奖的小说家(1983年的《迈克尔·K的生活和时代》和1999年的《耻辱》),并于2003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在小说中,迈克尔的沉默和逃离令读者印象深刻。面对战争的残酷以及其带来的难以想象的苦难,迈克尔逃离难民营、劳工营、安置营,拒绝参与战争和诉说苦难,而是逃回到家乡照顾植物、饲养动物、园艺等。在被捕和逃跑的循环中,迈克尔仍怀揣重建家园的希望,一次又一次地逃回到自然领地,也体现了他对南非土地的依恋。根据《人文地理词典》,恋地情结是地理学家段义孚创造的一个术语,用于描述“人類对地方的热爱”或“人与地方之间的情感纽带”[3]。他认为,这种纽带在个体之间的强度和文化表达上有所不同,并认为这种依恋可以基于审美欣赏、记忆、所有权自豪感或对生计或安全场所的依赖。

在《对J.M.Coetzee的批判性观点》一书中,格雷厄姆·胡根(Graham Huggan)和斯蒂芬·沃森(Stephen Watson)指出,库切小说中那些沉默的人物不仅是“受害者”,而且是“胜利者”,在动荡不安的年代充满了非凡的精神能量。[7]但也有评论家抨击库切在写作中对当代南非政治的“被动回避”[5]。比如纳丁·戈迪默(Nadine Gordimer)在《园艺的理念》一书中直言不讳地指出,库切在本书中忽视了南非黑人在抵抗种族隔离方面的能动性。本文认为,小说通过描写迈克尔的恋地情结,即对南非战后萧条的大地特别关注,以及他从劳改营逃到农场,从康复营逃到公园,都揭示了种族隔离制度的暴力和罪恶。在南非战争和暴力的情形下,迈克尔的沉默和向自然的逃避在某种意义上是出于他对战争结束和和平与自由到来的希望。反过来,他的恋地情结促使他一次又一次地逃离做战争的奴隶,转向家乡,寻求自由。笔者认为,库切通过展现迈克尔数次逃往家乡的恋地情结,表明他对战争和南非社会的历史关切,甚至对南非的未来抱有和平与自由的希望。

二、索韦托大屠杀与难民营

这部小说以战争后荒芜的南非自然景观为背景,描写了小人物迈克尔在艰难时代的挣扎与追求。迈克尔是一个患有兔唇的有色人种,在动荡不安的年代,他带着病重的母亲离开他们工作的城市开普敦,打算回到母亲从小长大的家乡。但命运多舛,他的母亲因病重在旅途中去世了,留下迈克尔独自一人在这个世界上,但他仍没有放弃母亲生前的愿望——回到家乡。但在逃离的路途中,不断受到士兵的追捕并将他关进难民营。

迈克尔的经历映照了20世纪80年代索韦托战争后的南非社会。当时还没有出现彻底的战争,但以地方性和不断上升的民众反抗、内乱、国家镇压和游击行动为标志,戈迪默将这一时期描述为南非的间歇期。1974年,班图教育部决定执行一项法律要求,即在学校使用南非荷兰语。这一决定激怒了许多学校管理人员。他们没有足够的荷兰语教科书或讲荷兰语的南非教师,这也激怒了黑人学生。许多年轻的南非黑人,特别是那些参与黑人运动的人,认为荷兰语是压迫者的语言。为了抗议新规定,1976年6月16日,SASO(南非学生组织)在约翰内斯堡郊外的索韦托组织了数百名文法学校的学生和中学生,共同抵制他们的课堂,并和平地游行到一个大型足球场进行大规模抗议。早上九点左右,警察赶到。他们很快就惊慌失措,开始向人群投掷催泪瓦斯并想民众射击。[8]索韦托大屠杀掀起了一波暴力浪潮。在南非,愤怒的学生防火烧毁政府大楼和酒馆儿。到1976年底,已有近600名抗议者被杀,数万人被拘留,许多人在监狱里遭受酷刑。在小说中,尽管没有太多关于战争和反抗的直接描述,但对荒凉的南非土地的模糊描绘在某种程度上揭示了当时的动荡和不安。

根据索韦托大屠杀和种族隔离政策的历史背景,库切勾勒出了一幅萧条的南非景观图景。他对战争阴影下人民的生活表现了高度的关注。即使他们有家园,也不被允许随意回去,大部分人被集中在难民营。根据种族隔离制度的法律之一《群体地区法》,“妇女和男人都应携带特别通行证才能合法进入某些地区。每个南非黑人都有一个所谓的‘通行证’,其中包含一张照片和个人信息。如果一个黑人在没有‘通行证’的情况下进入白人区域,他(她)可能会被送进监狱。”[8]当迈克尔去火车站订票时,他被拒绝了,因为他没有通行证。但他并没有因此放弃回到家乡的愿望。在前往阿尔伯特村的路上,迈克尔因没有有效通行证被警察逮捕并被送去铁路站场做劳工工作。然而,在他从铁路辛勤工作逃离后不久,他再次被捕到Jakkalsdrif集中营,因为他身上没有任何证件。在指控书上,他被列为“Michael Visagie-CM-40-NFA-unemployed”,并被指控“未经授权离开治安区,没有身份证件,违反宵禁,醉酒和邋遢”[2]。按照当时的政策,他应该向政府申请并获得批准后,然后从警方这边领取通行证。然而,很多黑人很难满足护照的资格要求。此外,政府向黑人发放的通行证很有限,因为政府认为通行证是一种特权,而不是权利。

20世纪80年代南非的武装爆炸、游击队袭击、暗杀和制裁等在小说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现。在战争的阴影下,迈克尔在前往母亲故乡的路上看到的是一片废墟,毫无生机。当他走进一座废弃的房子时,他发现没有东西吃,“在田野的尽头,他爬过铁丝网,进入一个长满杂草的苹果园。脚下到处都是虫子咬过的水果”[2]。库切在小说中将关注的重点放在战争频繁的时代以及“战争给这个时代的每一分子造成的创伤”[10]。作者对倾倒的房屋、空置的苹果园和葡萄园以及被封锁的火车轨道等景观的描述具有重要意义,它不仅展现了南非的现实,而且象征着殖民政策和种族隔离政策的破坏力,也表现了库切对南非这段残酷历史的诗意书写。

三、维萨吉农场与劳改营

在整部小说中,迈克尔的恋地情结主要表现在他从劳改营到维萨吉农场的逃离。但他的逃离并不是不敢直面战争。尽管内战和起义从不间断,被剥夺权力,也被剥夺权利的他宁愿历尽千辛万难回到维萨吉农场,也不愿在劳改营为了一口饭而做奴隶。库切在小说中通过描写迈克尔在转向大自然寻求庇护的途中,对比维萨吉农场带来的自由和在劳改营被监禁的残酷,突出了种族隔离制度的分裂和局限性。

种族隔离制度下的生活充满了戏剧化,与乡村生活所能提供的自由相反,内战中的南非满目疮痍,混乱无序。在小说的开头,迈克尔和他生病的母亲安娜搬到了阿尔伯特王子的一个农场,逃离了被内战撕裂的南非,在那里“粗心的暴力,拥挤的公共汽车,食物队列,傲慢的店主,小偷和乞丐,夜间的警报器,宵禁,寒冷和潮湿破坏了人们的生活”[2]。回到乡村,如果她要死,她至少会死在蓝天下。由于母亲健康状况不佳,开普敦陷入混乱迈克尔决定尊重母亲的愿望,徒步前往她童年的小镇阿尔伯特王子。一路上,他们经历了安全部队所设置的种种关卡,他的母亲经受不住折磨在斯泰伦博斯去世。但迈克尔决定继续前往他母亲前雇主的废弃农场居住。他仍然对农场的美丽景象抱有希望——寬阔草原上的一栋粉刷成白色的小屋,烟囱里冒着浓烟。然而现实维萨吉农场的所有事物都暗示这个地方是死气沉沉的,但农场上不景气的景象都不会让迈克尔失去对自然和土地的追寻。“他走到大坝下面耕地的边缘,挖了一个肘部一样深的洞”,然后他开始在荒地上做园艺,成为一名耕种者,“他清理了大坝附近的土地,恢复了灌溉它的犁沟系统”“他种植了一小块南瓜和一小块最可怜的……”[2]迈克尔在这个农场工作中获得极大的乐趣。他忘记了所有的枪声和病人的呻吟声。他自言自语地唱歌,躺在床上看着星星起起落落。约瑟芬·多诺万认为,库切“敏锐地意识到现实的痛苦”,但仍然呈现了迈克尔“与自然界建立了一种良性的、互相尊重的关系”的愿景[4],并认为这是库切对赖以生存的地球和祖国热爱的象征。

事实上,他在农场还没呆很久,就被军方拘留并被安置在劳改营。拥挤的营地生活让他觉得自己很渺小,就像一只不知道洞在哪里的蚂蚁。当迈克尔逃离营地,看到周围到处都是围栏,他发现很难想象自己一生都在把木桩钉打到地上,竖起围栏,分割土地。由于战争,一些田地被铁丝网围起来,杂草丛生,被人遗弃。在一个空地上,迈克尔找到一些蔬菜,开始从地里拔一些胡萝卜。“这是上帝的地,他想,我不是小偷。”[2]在自己的家园拔胡萝卜再正常不过,但迈克尔产生了一种自己是小偷的想法。这表明了种族隔离制度下,土地所有权的失效以及南非人民“固有的贫困”[1]。在政治分层和社会分裂的背景下,迈克尔认为吃骨粉是一种与地球相联系的方式。

通过对迈克尔生存和生活空间的透视,小说表达了库切作为知识分子复杂的内心世界,他在痛苦中挣扎,希望获得迈克尔一样“逃离这片泥沼的勇气和决心”[9]。库切通过展示迈克尔在国家政治紧张、阶级关系复杂的情况下,逃离安置营到维萨吉农场,仍努力地寻找与土地有意义的、稳固的联结,表明自己对重建南非的希望。

四、山洞与康复营

面对殖民战争和种族隔离的严峻现实,迈克尔无能为力,在是否参战与隐居山洞的纠结中,选择了后者。戈迪默认为迈克尔选择隐居山洞是对战争的逃避,是不负责任的表现。但迈克尔拒绝参与糟糕的政治本身就是对政治不公正的有意义的回应,他以沉默为武器,与战争和统治阶级作斗争。通过描写迈克尔所处恶劣环境和坚持回归自然的决心,库切表达了对南非被统治人民的同情。

南非漫长的种族隔离史,在人们的心灵中遗留下似乎永不磨灭的创伤记忆,这种记忆既有“个体的创伤,也有群体的创伤;既有身体的创伤,也有精神的创伤;既有直接的创伤,也有间接的创伤”[11]。迈克尔回归自然的梦想虽然美丽而迷人,但无法实现。一天晚上,一队游击队员前来休息和补给。迈克尔没有加入他们,而是躲了起来。但他躲起来不是因为他害怕参战,而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卷入战争。在他离开他藏身的洞穴之前,他想明白了:“因为已经有足够多的人去打仗,这些参战的人认为战争结束的时候就可以重建家园;然而园艺者则认为必须有男人留下来,让家园保持活力;因为一旦那根绳子断了,地球就会变得坚硬,忘记她的孩子。”[2]库切通过迈克尔发表了一种政治声明,批评民众对土地与自然的忽视,这与将其工具化一样糟糕。在战争时期,次要的生命形式被忽视,人们脱离了与地球的关系。当游击队到达时,他们淹没了迈克尔的田地,他们的驴子践踏了他的葡萄藤。后来,当士兵发现迈克尔时,开始摧毁他家的水泵,炸毁他的住所。

在隐居山洞期间,迈克尔对时间的流逝一无所知,逐渐变成了一种依靠嗅觉和味觉的本能生物。回到农舍后,他种下南瓜和瓜子,等待大地上的食物生长。与此同时,他又开始吃蚂蚁等昆虫。“或者他会剥下枯树的树皮,寻找甲虫蛴螬;或者用他的夹克把蚱蜢从空中击倒,撕下它们的头、腿和翅膀,把它们的身体捣成他在阳光下晒干的纸浆。”[2]在战争的摧毁下,迈克尔经历了非人的状态。当他被带到康复营时,在医务人员的审讯下,他保持沉默。他的沉默是抵抗战争对剥夺公民权的标志。

在故事的最后,他仍然梦想着尽快回到他努力耕耘的土地和南瓜地。迈克尔对自己做了一个完整的评价:“真相,关于我的真相。我是一个园丁。”[2]他认为园艺工作非常重要,想到自己是一名园丁,他感到非常自豪和快乐。当迈克尔逃离康复营时,他仍然带着一些种子,并后悔没有带不同种类的种子到卡鲁草原。他想象自己回到乡下的农场里,通过从地下取水来照顾一个需要水的老人。迈克尔认为有了水,一个人可以生活。这从很大意义上说,鼓励他继续生活,直到自由的日子到来。

库切在小说中展现的不是关于一场注定要结束的战争,而是关于我们赖以生存的永恒的地球母亲。迈克尔面对压迫者保持沉默,明确拒绝政治压迫,始终坚守人类自由精神,为在社会上被边缘化的人群树立了榜样。

五、结论

库切的第四部小说《迈克尔·K的生平与时代》运用了政治寓言的手法,聚焦于在战争历史时期,一个沉默且被边缘化的小人物迈克尔的恋地情结。库切通过描绘迈克尔在追寻家园的过程中逃离和被捕的经历,深刻地揭示噩梦般的种族隔离政策的非人性化。通过迈克尔的沉默和追求自力更生的生存方式,一定程度上体现库切对种族隔离政策的反抗。在南非令人生畏和萧条的景观(如废弃的房屋和制度化的营地等)中,迈克尔仍相信维萨吉农场终会有湛蓝的空旷天空和一缕鲜艳的绿色南瓜叶或胡萝卜叶,也表明库切对南非未来的和平与自由仍存有希望。

参考文献:

[1]Attwell,David.J.M.Coetzee,South Africa and the Politics of Writing.Berkeley Cape Town: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3.

[2]Coetzee,J.M.Life and Times of Michael K.London:Vintage,1988.

[3]Derek Gregory,Ron Johnson etc..The Dictionary of Human Geography.West Sussex:Blackwell Publishers Ltd,2009.

[4]Donovan,Josephine.“Miracles of Creation”:Animals in J.M.Coetzee’s Work. Michigan Quarterly Review,2004.

[5]Gordimer,Nadine.The Idea of Gardening.New York Review of Books,1984.

[6]Head,Dominic.J.M.Coetzee,Cambridg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7.

[7]Huggan,Graham;Watson,Stephen(ed.).Critical Perspectives on J.M.Coetzee.London:Macmillan,1996.

[8]Sonneborn,Liz.The end of apartheid in South Africa.New York,Chelsea House,2010.

[9]蔡圣勤,蘆婷.论《迈克尔·K的生活和时代》中的空间叙事[J].山东外语教学,2018,39(02).

[10]翟业军,刘永昶.无神时代的约伯——论库切的《迈克尔·K的生活和时代》[J].外国文学,2006,(02).

[11]石云龙.后基督时代的沉默他者——评论《迈克尔·K的生活和时代》[J].外文研究,2013,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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