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出来亮汪汪

2024-03-13 04:07焦淑梅
当代人 2024年2期
关键词:月亮

我从红军家出来,一头迈进被清辉笼罩的街巷。月悬东山上,明亮得让人有点眩晕。小车轱辘一样大的玉盘,独独地镶嵌在无边无际的夜空,没来由地让一个五六岁独自回家的孩子感到惊慌、恐惧。

——吴刚会不会穿透幽深的宇宙一斧子把我劈死?玉兔会不会偷跑下来不是扮成假公主而是变成我饲养的一只家兔?我的生活太无趣了。我爹白天上班不见踪影,我妈全部的目光被我的弟弟妹妹拴住。他俩真是惹人烦,经常咧着嘴哇啦哇啦地哭,不停地哭,他们一哭,不是饿就是拉下屎尿了。有点好吃的比如一碗白米饭啦一个白面馒头啦,妈妈总是留给他俩。家里似乎有点放不下我,我觉得我挺多余。不是吗?看啊,都差不多晚上七点钟了,妈也不喊我回家吃饭。红军家和我家在一个巷子,距离不过一百米左右。我每晚玩到小伙伴家要开晚饭时,才不得不唯唯诺诺地出来,讪讪地说该回家了。要是我也能做嫦娥仙子的小宠物该多好啊!她喜欢仓鼠吗?那我就变成一只在小笼子里高速旋转的飞轮上不停奔跑的仓鼠,逗她开心。

不经意望一眼月亮,发现它走得更高了。分明是一张人脸啊!越看越像在十里之外的乡村独自过活的爷爷。爷爷脸上坑坑洼洼,坑洼里堆积着将近八十年岁月的污垢,似乎永远脏兮兮永远洗不干净。他厚黑的面皮上吊着一双有点睁不开的小三角眼,幽深得让人琢磨不透。每每看到他,我就周身發冷,抖索着往我爹身后藏。难以相信,世上竟然会有爷爷那样丑陋但淡定的人!再看一眼月亮,发现它正不怀好意地跟着我走,我心里一紧,跑起来,它竟然毫不含糊地跟着我跑。

似乎一下子掉进一个多维空间,所有我听过的有关妖魔鬼怪的故事在我眼前排兵列阵。我吓得哇一声,哭着跑回家。妈怀里抱着我的小妹轻轻拍打正哄她入睡,一旁依偎着我三岁的弟弟。弟弟扑闪着黑葡萄的眼仁看我哭,他瘪了几下嘴,跟着也要哭的样子。我爹我妈紧张地齐声问:挨打了?在滚动的泪光中,我竟然滋生出一丝邪恶的得意。在得意之中,我又瞅见墙上那张挂了十来个月的年画《白娘子与许仙》,那是一个叫金梅生的人绘画的。青衫书生许仙,正把一朵大红的花温情款款地插在他粉面含春的白娘子高耸的云鬓间。我心里一紧,吓得止住了哭声,蹿到炕上,躲到垛起的有两尺高的被褥后面。小小的人儿,想着大大的事情:蠢书生,那女人是一条美女蛇,你咋就看不出来!我爹我妈太不可思议了,竟然把真相是一条蛇的年画当成悬挂的风景,堂而皇之地张贴在北墙的正中间。小孩没有发言权。不过,白面书生许仙的眼神是我爹看我妈的眼神,这个瞒不过我。尽管我爹脸不白,是个亦工亦农没啥文化的粗人。后来,我明白了,那张画表达的是世间男女斩不尽的尘俗念,弹不净的尘缘哀。月光破窗而入,明目张胆。那夜,在我入睡时,脸上依然泪痕清晰。

木头篱笆把月夜的清辉隔在院里,院里的月光就是她家的了。

院里和院外的月光别有不同,篱笆外的月光有万千气象,她不是画家,不是作家,月辉的具象和含义不是她能想象与表达的。每天紧凑的日子就够她掰扯了,她没有闲情逸致。她看到的月亮从来就是月亮,除了初一、十五不一样,上弦月、下弦月有区别。她会在月亮很大很亮的某个夜晚,在月出树梢时,悄悄地在院里来来回回巡视几圈。要么是听听鸡窝里的鸡们睡觉了没,要么就是看看猪圈里几头滚圆的猪是不是在舒服地躺着享受猪的生活。家里的黑白电视机信号不太好,她就出来,东一下西一下摇院里接收信号的那根木头杆子。一边摇,一边隔着玻璃窗瞅电视里正播放着的节目图像是否清晰,那段时间正演《人在旅途》。她的目光还会越过一米高的篱笆,投向小巷深处,等待着那串打老远就会响起的自行车铃声。村庄犹如一个无色的结界,由月光、屋顶、炊烟、狗吠组成。等待归人的她,比十五的月亮还好看。

叮铃铃——,铃音清脆。那是他回来了。当年的俊后生已然是三个半大孩子的爹,下班回来又兼另一份工:当小贩。自行车后座上载着两筐时令蔬果,走街串巷叫卖。一般情况下,他不让她听到他的吆喝声,毕竟那不是一份多体面的营生。但是,她认定他中气十足的叫卖声美如天籁,他高亢洪亮的声音如夜色里跳动的笛音,袅袅悦耳。当然,她没读过《红楼梦》,不清楚明月清风之夜于高处听笛是贾母的原创节目,“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音乐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远远地吹起来就够了”。又谁知,他善吹笛?当初,斗山脚下枕头河岸边青石板上洗衣服的她,就是被不远处那个浓眉大眼的后生唇齿间如泣如诉的笛音吸引,是那首名曲《喜相逢》。会吹笛的工人,会吹笛会种地的工人,多么与众不同。彼时,天空地净,偌大的院里她是唯一的大女主。沐浴着属于她的月光,她的目光不时穿过篱笆投向院外。院外一条小巷,紧挨着的几十户人家,就是她的村子。村外是田野,是别的村子……晋北之地,塞外风光,风景如画。生命中这样的美好,也包括在等孩子们散学、玩耍归来的那些皓月当空的傍晚。月色溶溶,虫鸣四野。执着生活细节的她宛如独行侠,可是她没有侠女出类拔萃的武功或者什么独门绝技,她就是一个本分妇人。某个时刻,她会觉得院子太大。篱笆的院墙别说遮挡什么危险之物,就连一丝风也挡不出。

想起老公公去世时,大伯子为那几亩水地和房产的继承分配,与自家男人大动干戈,丝毫不念兄弟亲情,最终以武力全霸占去。——她不由得心惊肉跳。此后,横亘在兄弟间的是再难融化的坚冰。时间已近晚上八点,车铃铛声还是没响起,她惴惴不安。他哥会不会路上截住他,打他?毕竟是她男人,将老人弥留之际受到他哥一些虐待的故事八卦给众亲友,从而使得那个伪善之人遭到一致的排斥与疏离。想起老爷子去世次日,大伯子为了抢夺家产抡起铁锨砍砸他,他疼痛抽搐的表情,倒下挣扎的身子,医院的白大褂,输液的滴答声……她心里更加七上八下地打鼓。

十来分钟后,一个熟悉的身影朝着自家街门而来,是她读初三的大孩散学归来,她欢喜地飞奔过去。在迎接孩子的小跑中,她早已忘记之前的各种担忧。月下,她温柔又热烈,拥抱她的孩子和属于她的生活。——这是我妈中年时的样子,我是奔跑向她的那个大孩,或者老二老三,抑或是她牵挂的那个车铃叮铃的男人。我后来一直怀念那些个安宁的月夜:村庄娴静如古典美人。土路蜿蜒,路尽头是大片大片的庄稼地,一年年,耕种着农人的口粮和希望。

她和他总是有说不完的悄悄话。白天他们如雀儿啄食忙生活,悄悄话常在月夜里亮出。月亮如一颗定心丸,明月夜,让他们狼奔豕突的心回归心该待着的位置,甚至忘记白天里因为什么事情脸红脖子粗。要不人家说床头吵架床尾和,这敢情是真的?

“大女来信了,在一个车行工作。说是一个月给八百块钱。”她说。令人非常奇怪的是,他即便前一秒鼾声如雷,只要她一开口,他睡眠状态的大脑绝对能准确无误地接收到她传来的信息。夫妻多年,双方已经非常熟稔对方身上的一切,不止气息,不止声音,甚至微波也能入耳入心,即时引起同频律动。

“是吗,那就好。”他说完,又一头睡去,开始打鼾。他从什么时候开始打鼾的,她记不起了。刚结婚那几年,可不呀。估计是这几年家里负担重,干活累的。一阵尿意袭来,她索性翻身起来解决,她注意到身旁男人脸颊有点凹陷,黑瘦,早些年的俊后生仿佛是个童话。身旁熟睡的两个孩子呼吸均匀,模样俊俏。她心生欢喜,又有点说不清的凄然:人生代际,莫不如此。就在睡前一个小时,她还拿着叠好的一摞纸钱,在小巷深处,就着漫天的月光,点燃,是寄送给自己的父亲。父亲不过六十岁出头,好好的人说走就走了。人这一辈子啊,短暂得来不及细想,来不及打算,甚至来不及告别。

她和他的将来又会怎样?

“她那么自在,可是把老子累的!”他明明在睡梦中,却清晰地说了这么一句。正要睡着的她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气不打一处来。有这样嫌怨自家孩子的爹吗?要不是自己执意坚持要供大女读书,身边这个可恶的家伙,早就让我孩辍学了。大女现在岂能在省城工作生活?这是后来我妈悄悄告诉我的。弟弟也提醒我,亲姐,你别来信老是说你过得有多好!咱爹每次读信后就抽筋,就和咱妈吵架。爹怕你好过哩!——我很迷惑,久久回转不过来。我不是捡来的野孩子啊。后来,我只能理解为,经年累月艰难生计的困扰,可能会让一个人变得暴戾。至于我妈说我爹年轻时风度翩翩,刚成婚那阵子他吹笛她捏眼,仙气飘飘让旁人羡慕。——我觉得那是我妈的梦话,或者胡编哄小孩或哄她自己。后来的许多日子里,我看见我爹的手也不闲着,不过不是端着酒杯就是夹着烟卷,或抡锄头或提猪食。家里,连个笛子影我也没见过。

那个月白之夜,我妈烧纸祭祀,她明晃晃的哭声里不单单是哭我姥爷吧?是不是也在怀念当初遇到的那个吹笛人?举案齐眉,某种程度上她却找不到他了,那难言的孤独一定不好受。那夜,穿窗而过的月光,惨白惨白,一如病人失去血色的脸,让人心疼。

我总是和我爹拧巴。

在十几年前的一个中秋节,我携着七个月大的孩子,赶在晚上祭月前,坐了将近十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几经辗转才回到家。盘腿坐在老家的热炕头上,我内心温暖。欣喜在这烟火蒸腾的人间,在枕头河环绕的小村庄里,有我可以归来的家。

妈的欢喜自不必言说。至于我爹,对我过节回不回或许无所谓,只要我活着就行,有钱给他就行。

我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二百块钱,递给妈,说:“目前育儿期我没法出去工作,老公单位不景气,日子过得紧巴……”我很不好意思,低声解释。妈心疼地说:“你们在外,不容易。我们钱够花,不用给。”我有点心酸,使劲儿往回憋眼里打滚的泪水。猛不防,我爹喝道:“恶心谁了?老子缺你那点!”想到自己大学毕业后这几年,在城市跌跌撞撞的生活,我的委屈不打一处来,怒怼:“老子英雄儿好汉,谁让我爹是个下岗工人呢!”那一刻,我同样不客气地揭了他的伤疤。他恼羞成怒,劈手夺过那两张钞票,塞给我,瞪着我,厚嘴唇哆嗦几下,说:“滚——”滚就滚,我二话不说,抱起熟睡中的孩子,头也不回,愤愤地走出院子。我妈一边用乡村惯用的那脏话铺天盖地地骂我爹,一边使出浑身的力气拽我的衣襟,劝我留下。我掰开妈的手,不容分说,大步走向村外。

夜静月明,我们各碎其心。那晚的月亮见证了我家的纠缠。可是,它的清辉并不能化解隔阂。我妈呜呜咽咽哭起来,接着号啕,凄厉地喊了一声:“大雪——”

“这时,沉寂压倒了一切。只有那个月亮正用她蓝幽幽的手捂住自己闪闪发光、无忧无虑的圆脸孔,活像窗外一个流浪汉在四处漂泊一样。”——在此刻,我突然理解了小說《进入波兰》关于月亮的描写是多么契合故事的肌理。大雪是我的乳名。最终,我妈声嘶力竭的呼喊被挡在了村庄之内。万籁归于寂静,一切都变得孤独而丰盈。那晚的月亮一定也在落泪,我们辜负了她的清辉。

脂肪肝是什么病?我妈以为自己要死了,在那年的农历八月十四一头扑到省城来找我,求活命。她惊慌失措的样子把我也吓坏了。五十多年的修炼,就是雷峰塔也压不住她的硬脾性。怎么会死!我心急火燎地带她到医院检查。结果不用说,虚惊一场。中午时分,我和她从医院出来,坐在迎泽西大街路边的椅子上,享受这个城市的繁华:蓝天、秋阳、凉风、落叶、月季、血色海棠、各色菊花、来来往往的行人、呼啸而过的车辆。“以后不要吃油条、肥肉、动物肝脏;不要喝鸡汤、肉汤、鱼汤;不吃鸡鸭蛋黄……”我说。她怔怔地看了我几秒种,幽幽地说:“这不让吃那不让吃,还不如让我死了!”我脑子里就浮现出她麻利地干掉一大碗肥肉的霸气场面。当初那个细声细气、低眉顺目的小媳妇已然被岁月磨砺得粗糙不堪。不加节制,难怪把自己的腰身吃成了一个大梨形。鸡同鸭讲啊,随后,我和我妈相视而笑。

这个城市,让我的灵魂有所归附,也葆有我农村生活中似曾相识的一些东西,比如河流山川,比如鸟鸣树荫。因与故乡拉开距离,也让我逐渐生成一种达观和理性,也有迥然不同的认识和表达。我刚来此地求学时,城市破破烂烂,二三十年光景过去,已然气象万千。我妈双手爱抚着我刚给她买的两条新裤子,喜滋滋地说,“这布料,穿二十年也穿不破。以后别再买了,你以前买的好几件还没穿呢!”我知道她内心是欢喜的,之前因为点小钱风波不宁的日子已一去不返。未来的日子踏踏实实,人就不那么乖戾了。她说,我爹这几年也耳顺多了,不过身子骨没以前好,常咳嗽。在与我妈的闲话中,风起,卷着一个红色的塑料垃圾袋呼啦啦往天上飞。我目光追着那片红,看见它最后挂在一棵杨树高高的树杈上,像一团猎猎燃烧的火。我有些泪目,但我不让妈看见我哭。作为麦田的守望者,我妈侍弄了一辈子庄稼,她还没有好好享受生活呢。鬼才不怕死呢!

八月十五晚上的月亮大也圆。那晚,我妈在我家客厅的茶几上拼了一大盘子水果、月饼,祭月。在月亮升起的时候,我把妈留家里,去奔赴一场聚会。妈说,透过临街的窗看见我钻入一辆小车,车屁股冒起一股黑烟疾驰而去。而她,到底闲不住,收拾了我几件堆积卧室一隅的脏衣服,哼起“八月十五月儿明呀,爷爷为我打月饼呀——”,揉揉搓搓,一遍遍细细地打着肥皂洗衣服。她神色安详,如天上明月。月亮比先前越发精彩可爱,令人神清气静。

这是几十年后的又一个月圆之夜。望着满桌吃食,我竟然纠结哪个卡路里最少,哪个对健康有利。“饱饫烹宰,饥厌糟糠”,何尝不是?月亮出来亮汪汪,我站在窗前望月,努力让自己处在最亮的地方。

(焦淑梅,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山西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见于《散文选刊》《海外文摘》《天津文学》《山西文学》《光明日报》等。)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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