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一轮月

2024-03-15 05:09詹文格
骏马 2024年1期
关键词:阿炳二泉映月奏鸣曲

我不知道月亮的光辉来自太阳,玉盘一样晶莹剔透的月亮,它本身并不发光,它依靠太阳光的反射,散发出如水的光亮。为此,我十分欣赏月光如水这个比喻,这个镜子般的感光体,用一种巧妙的回馈方式,给人世传递真挚的爱恋,留驻天堂深情的回眸,它寄寓世间所有的美好,全都溶于水中。

每当仰头望月,我就不由想起庄子的《逍遥游》,夜空如洗,月色澄明,那一刻天空烛照,心灵顿悟。如水而动的月亮像心情的表达,舒畅时圆如一轮满月,低落时像一弯残月,浑浑噩噩时成为云中隐月。月如象征,亦是隐喻,来自仙境,照亮凡尘。在辽阔无边的大地上,我永远记住了祖父在月光下扛着一捆麦子回家的样子,那满地的清辉就是祖父流淌的汗水。

不管月缺月圆,月明月暗,只要心怀美好,天下万物都会自带光亮。为此,时光浩渺,永恒的月亮印证了天地的长久。小智比不上大智,短命比不上长寿,瞬间比不上永恒。朝生暮死的菌草,不知道黑夜与黎明;夏生秋亡的寒蝉,不知道四季时光,这就是短命的缺憾。月亮是不老的光辉,“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静夜,暗香浮动,月泻清辉,风过处,我听到音乐在水中淙淙流淌,水声里那个叫阿炳的盲人渐渐浮现眼前。作为中国民乐经典,无数人听过阿炳的《二泉映月》,哪怕我们对阿炳的身世一无所知,但对他的《二泉映月》也早已耳熟能详。

我记不清第一次听《二泉映月》是哪年哪月,但我记住了那是一个皓月当空,月色如水的夜晚。一名怀才不遇的上海知青,怀揣二胡,独坐桥墩,忧伤的音符伴随淙淙流水,把月夜的情绪捎给了远方。所有的河水都流向大海,所有的大海都倒映月光,我相信远在长江尽头的上海滩头,知青的亲人能依稀听到江水的愁苦。从此,我记住了那个夜晚的石桥、流水、琴声和月亮。

在抒情写意的艺术世界里,月光与音乐是天生的绝配。虽然从文字中找不到《二泉映月》的诞生与月光有直接关系,但我始终认为月光是隐藏在曲子中的旋律,每当闭目倾听《二泉映月》,我就会想起一轮明月满地霜的意境。这首被世界著名指挥家小泽征尔称为“只能跪着听的曲子”。它的问世不仅有某种偶然,应该还有更多的必然。阿炳尽管自幼喜爱音乐,天分极高,但是生活的艰辛,让这位伟大的音乐家,被命运倾轧,遭鸦片荼毒。本该灿烂耀目的艺术天才,竟然坠入了泥淖,导致贫困潦倒,患上眼疾,双目相继失明,最后流落街头卖艺,尝遍人生的屈辱和辛酸……

音乐如月光一同倾泻大地,这是对痛苦的补偿,对尘世的抚慰。作为情感最真切的表达,在阿炳留存的六首曲子中,让人感受更多的是月光的清冷,很少表现太阳的炽热。

《二泉映月》是阿炳的心灵书写和情感宣泄。他以自己的创作天赋,把所见所闻,所思所想,转化为一个个扣人心弦、催人泪下的音符,使倾听者在如泣如诉的旋律中产生共鸣。

让我意外的是,一首如此著名的曲子,最初竟然是一段无名曲。1950年中央音乐学院杨荫浏、曹安和教授专程到无锡为阿炳演奏录音,录音后,杨先生问阿炳,这支曲子有无曲名?阿炳说:“这支曲子没有名字,信手拉来,久而久之,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杨先生又问:“你常在什么地方拉?”

阿炳说:“我经常在街头拉,也在惠山泉庭上拉。”

杨先生当时脱口而出:“那就叫《二泉》吧!”

阿炳说:“《二泉》不像一个完整的曲名,粤曲里有首《三潭印月》,是不是可以称它为《二泉印月》呢?”

杨先生说:“印字是抄袭而来,不够好,我们无锡有个映山河,就叫它《二泉映月》吧。”

阿炳听后点头同意,于是《二泉映月》的曲名就这样定了下来。

一轮明月,映在清冽的泉水中,一轮在天上,一轮在水中,这种音乐赋予的意象,让月光有了无限情思和遐想。

千古一轮月,人间不了情。中秋之夜,明月作为团圆与美好的主题象征,必定会配上动听的音乐。《月光下的凤尾竹》回荡着现代音乐的优美旋律,古典的《花好月圆》《彩云追月》《春江花月夜》展现着民族音乐的经典和辉煌。团圆之夜,唯有音乐能伴随明月,抒发内心,抚慰灵魂。

正因为明月带着独此一轮的唯一性,月亮才能成为一种世界性的艺术象征,它跨越了地域、种族、宗教、文化的界限。1900年,法国著名音乐家德彪西创作了钢琴曲《月光》,据说这个作品是受诗人吉罗的叙事诗《月光比埃罗》的影响。诗中叙述了意大利贝加摩有一个叫比埃罗的青年陶醉在象征理想的月光下,他因沉湎于物质生活为月光所杀。最后他认识到自己的錯误,得到了月光的宽恕,重回人间。在《月光》这支曲子里,作曲家德彪西以清淡、朴素的音调,为人们描绘出一幅万籁俱寂、月光如洗的图景。

比德彪西更早倾情月光的还有天才作曲家贝多芬,1801年他创作了《月光奏鸣曲》,这是一首听众最为庞大的钢琴奏鸣曲,难以估算,从问世那一天起,有多少人演奏过这首不朽之曲。月光这个颇具文学色彩的意象,给人带来了无尽的追怀寄托。

月光,一种流淌的诗意,它与音乐交相辉映,难以命名。《月光奏鸣曲》其实并非贝多芬自拟的曲名,有人认为“月光”一词来源于诗人德维希·莱尔斯塔勃,他把这首奏鸣曲第一乐章的音乐比作是瑞士琉森湖上月色的夜景,《月光奏鸣曲》的创意由此流传开来。

有人形象地比喻,德彪西的月光是饱满的圆月,整个天空只见一轮月。贝多芬的月光则是下弦月,弯弯如牙,稍带残钩。这曲子如果放到晚上来听,感觉更加明显。如果在闷热忙碌而有点烦躁的周一下午来听,那层月光清凉如水,使燥热的世界变得安静下来。如银似水的月光静静流淌,透明的羽翼无声滑翔,给人一种舒畅熨帖之感。

《月光奏鸣曲》诞生的过程,有点类似阿炳的《二泉映月》。有一个夜晚,贝多芬去郊外散步,在一处林木掩映的平地后面,忽闻一阵琴声。贝多芬驻足倾听,发现琴声从一座简陋的木屋中传来,他在琴声的牵引下走向了木屋。说来也巧,木屋中传来的琴声,正是贝多芬所作的一首钢琴奏鸣曲。贝多芬非常感动,没想到在这样贫苦简陋的乡下人家,竟有人弹奏如此艰深的乐曲,贝多芬既十分好奇,又万分感慨。于是他情不自禁地走近窗前聆听,忽然琴声戛然而止,一位少女叹息说:“哎呀,不行!这段太难了,我弹不好。要是能听听贝多芬弹奏,那该多好啊!”

听见少女的叹息,旁边的男人说:“哎!要不是那么穷,我一定会想办法买张票,让你去听听他的演奏。”

窗外的贝多芬听到这儿,再也止不住情感的涌动,他急忙敲门走了进去。站在低矮逼仄的小木屋里,贝多芬满脸吃惊,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劳作的小鞋匠,而破旧的钢琴旁,坐着一位盲眼少女,鞋匠是女孩的哥哥,俩人相依为命。少女听到邻近的贵族家弹琴,便记住了“大音乐家贝多芬先生”的这首乐曲。

贝多芬没有自报家门,而是含蓄地说:“我也是一个音乐家,想弹一首曲子给这位小姑娘听。”说完他就在这架旧钢琴上弹起少女刚才弹奏的乐曲,乐声无比美妙,一曲奏毕,盲眼少女感动得热泪盈眶。此时,忽然刮来一阵夜风,风吹灭了烛火,屋里顿时一片漆黑。此刻,皎洁的月光从窗外如水漂来,月光恰好投射到钢琴的琴键上。贝多芬被眼前这种奇特的景象深深地打动,那一刻,他乐思泉涌,当即在钢琴上即兴弹出了美妙的音符,这就是最初的《月光奏鸣曲》。

曲调开始时,恬美幽静,如明月冉冉升上天幕,接着音符回荡,将银光洒向林野山川;第二段里,曲调变得轻快活泼,好像淘气的精灵在月光下追逐嬉戏;最后,乐曲奔向辽阔激荡的海洋,波浪翻滚,呼啸而去。贝多芬心如潮涌,他起身冲出门外,一口气跑回家,连夜把即兴弹奏的乐曲记录在五线谱上。

天空如洗,凉风习习,一首不朽的传世名曲——《月光奏鸣曲》,就这样在那个美好的月夜诞生!

静夜思

面对月亮这个千古意象,我不敢随意书写,尽管混迹圈内,写作多年,但我依然认为月亮是一个书写的难题,也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峰,它在文字的汪洋大海中绽放过夺目的华彩,在艺术的天地里点亮过璀璨的夜空。

对于月亮这个千年不变的主题,文字似乎已经终结,后来所有描写月光的文字都有狗尾续貂的嫌疑。它从“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到“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时就已封神定格。明月被无数的妙笔滋润喂养,它在艺术的天空中发育成一轮超大的玉盘。仰望宝石般的发光体,我思绪万千,哑口无言,月亮已经上升为人类的神话,成为尘世永恒的传说。

我一直认为,盛唐的天空是被月光照亮的仙境,由四万八千九百多首诗作构成的《全唐诗》,集结了众多的诗歌意象,在众多的题材中,“月亮”是独一无二的,在《全唐诗》里共出现了12426次。

星辰浩瀚,大地宽广,月光下有多少人在静夜思索,有多少笔墨在为它吟哦。大千世界,人们目睹的自然景物难计其数,可是为何历代文人骚客对月光会如此念念不忘,情有独钟?

也许是月亮千古共一轮,它才显得独特和尊贵。当无声无息的月亮穿过不同的心灵世界,映射出不同的民族文化时,它不再是一个简单的自然景观,而是成长为一种人文美学,被赋予了深刻的生命内涵。

月亮作为意象,在唤起文人心中的情感共鸣时,它也照亮了丰厚的文化情怀和哲学智慧。月亮作为地球唯一的天然卫星,它与地球的生命息息相关。月盈月亏,晦朔弦望;日月运转,春夏秋冬。我们的祖先擅长观察日月星辰,根据日月变化划分四季节气,制定出精确的阴阳历,探索出“变中有常,常中有变”的自然规律。

通过对日月星辰的观察反思,使中国文化在盛衰盈亏的現象中,找到了中庸和谐的内在平衡。唐诗中的“月亮”意象如一座高峰,其多姿多彩、深刻高远的艺术意蕴成为千古诗心的丰厚载体。“月亮”在诗歌演进的历史进程中,已成为中华民族抒情表意、释怀寄寓的一种文化符号,如一艘庞大的船舶,驶向了温馨的心灵港湾。

魏晋时期的诗歌有关月亮的意象,与唐宋有所不同,魏晋诗歌无论是思念亲人、故乡、故人,还是有感人生的不如意,皆指向孤独的一面,月亮成为诗人孤独心态下的写照,寄托思念之情的载体。

纵观月亮意象,就如一个文化母题,与中国文学相伴相随,在不同的时代,显示出不同的特色,表现出一种极强的生命力。月亮作为中国文学的滥觞,站在文化与美学的云端,窥视它的本来面目,可以看到月亮在中国文学中的重要地位。从诗歌源头去探寻古老的月色,在中国文学史中,月亮如一束照彻古今的亮光,闪耀着李白和苏轼等一批文学群星。他们创作的大量咏月作品,打破了零星的、偶发性的、碎片式的单一情感宣泄模式,形成了个性鲜明,系统全面的明月意象,用以承载他们对人生和宇宙的体味和看法。

李白,这个“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酒仙,“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大诗人,最终因捉月而去,成为月亮的追随者和守护者。李白以一种“人月相得”的思维书写月亮。苏轼却以“望月生悲,以理越悲”的思维模式描写月亮。李白之月是一种宣泄,一种狂欢,苏轼之月却是一种内省,一种内敛。不管古今,一个内心如明月般干净透亮的人,他身上永远散发着月光的气质,飘荡着水样的柔情。

月色倾城,夜已深,温一壶月色下酒,抱一团秋风说话,今夜有多少未眠人陪月亮数星星;有多少想妈的孩子梦见“猴子捞月”。清晨,瓦屋的缝隙中还留存着昨晚的月亮,伴随丝丝缕缕的炊烟,飘散成空中的云雾。

月亮不老,无论岁月如何远去,月亮依然还是那轮月亮,它曾经照过无数的古人,如今还在照着今人,若干年后我们终将成为月光里的古人。

皓月当空的夜晚,凝望传说中的月亮,能闻到美酒的气息和桂花的芳香,遥看七彩银河,那一轮被清水濯洗过的月亮,投射出满地波光,如凝脂若淡雾,缓缓淌过山腰,浸润山石,漫过草木,最后归隐于这片土地。

【作者简介】詹文格,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长篇纪实作品3部,散文集2部,小说集1部。曾获“恒光杯”全国公安文学奖、孙犁散文奖。作品发表在《人民文学》《小说选刊》《青年文学》《北京文学》《天涯》《山花》《美文》《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期刊。

责任编辑 丽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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