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鹄号与安庆码头往事

2024-03-15 04:29朱英豪
第一财经 2024年3期
关键词:安庆

朱英豪

黄鹄号模型

坐落在老城东北部的安庆新博物馆内,一艘黄鹄号蒸汽轮模型被黑暗中的聚光灯笼罩着。一个到处游荡的导览机器人来到它的身边,马上被一群孩子围住。“对不起,请让一让!”它叫喊着,眨巴着大眼睛,试图突出追逐着的孩子们的重围。

161年前的同治二年(1863年1月28日),安庆,这座刚从与太平军的鏖战中解脱出来的军事重镇,正在上演一场中国近代工业史上的全新突围。在距离今天这座新博物馆五公里远的城西下河河道上,由徐寿父子、华蘅芳设计制造的中国第一艘以蒸汽为动力的小火轮(机动轮船)试水成功。曾国藩亲自到现场观看,并在当天的日记里写道:“长约二丈八九尺,坐至江中行八九里,约计一个时辰(两小时)可行二十五六里。试造此船,将以个放大,续造多只。”

谯楼

3年后的1866年,从安庆搬到南京的金陵制造局举行了中外记者参加的放大版蒸汽机轮船首航仪式,曾国藩长子曾纪泽主持仪式。这位从小就对地球仪感兴趣,后来成为驻英法大使的外交官去北方省父时,就让这艘轮船将他的座船拖至高邮。他对轮船的性能甚为满意,遂将轮船命名为“黄鹄”号。

走出博物馆,我却发现想在这座曾经有过辉煌历史的城市里打捞过往,并不是特别容易。老城区给人一种停滞在北上广1990年代末的既视感,但真正能保留下来的文物实体屈指可数。我在网上搜到安庆内军械所的一条相关新闻,是2011年当地人民路第一小学填埋军械所仅存的两个蓄水池,结果被市民发现后遭曝光。十多年过去了,当被导航到这所小学,我发现眼前这所小学拥有的是崭新的校舍。问起军械所之事,接待室的老师指了指对面一栋正在兴建的二十多层商品房大楼,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我们连自己人都保不住,还顾得上这个呢?!”

我问了十来个人,是否知道或者听说过安庆内军械所,除了一个被搀扶的老人,所有人都摇头,有一个年轻人甚至听成了律师事务所。我是在1980年代被改造过的枞阳门楼下面遇到那位老人的,他被一个女人搀扶着,安安静静地走路,听到这几个字时突然变得很激动,似乎唤起了很多记忆。

正如曾国藩选择在黄鹄号安庆初试啼声的第二年就把军械所搬去南京,安庆总是有以“过场”示人的一面。这正是江河码头给人的感觉,它迎来送往,客商云集,帆樯蔽日,热闹非凡。但客人和货物总会有离场的一天,而新的客人和货物,又会重新加入。

安徽朋友提醒我,省名安徽里的安,正是取自安庆(徽取自徽州)。自1667年清康熙年間安徽建省,安庆一直是安徽省省会,直至抗战爆发。“长江万里此咽喉”,因为特殊的地理位置,安庆首先因为军事上的战略意义被朝廷倚重。但经年累月,这座城市自下而上孕育出了自己独特的码头文化。

鸟瞰安庆城

世太史第、天主教堂、谯楼、清真寺、迎江塔,不得不公允地说,对比明清时代的舆图和现代版的地图,会发现安庆的老城格局依然可辨,如果选择住在人民路步行街附近,这些景点你都可以通过步行转个圈走一遍。迎江塔是国内我见过的距离江水最近的古寺庙。涨潮时,只消站在庙门口,便能听到江水拍岸的声音。这个距离,哪怕你前脚烧了香,后脚都可以跳到开往南京的船上去的。

除了它的位置,门口一对大铁锚,以及寺内的振风塔,都令人惊叹。如若把安庆比作一条船,那迎江寺前面的这对铁锚就很好理解了,同样我们也可以把后面的振风塔比作水手们的航标—这座八角七层阁楼式宝塔64米高,哪怕你从现在的江面上望去也非常醒目。

有意思的是,不同于国内很多古塔谢绝攀登,这座古塔可以攀爬,而且只要你愿意,可以一直爬到最高层。更绝的是,塔的外沿走廊随着高度变化越来越窄,但外面的护栏一直保持在原来的高度,只在膝部上下。习惯了被现代设施呵护备至的普通人站在塔身外沿,势必被眼前险象环生的景象所震慑,两腿发抖。

“日有千人作揖,夜有万盏明灯。”明朝状元刘若宰在塔上和崇祯皇帝瞭望安庆城江景的盛况无法重现,但依然可以看到不少货船在江面上穿梭不已。古人把船夫划桨时的动作比喻成作揖倒是形象,只是用在和皇帝交谈上未免有马屁之嫌。

去年,本专栏《1862年的上海》一文曾介绍日本来华使团在上海港的经历。其中蕃士纳富介次郎问清人为何借外国人之力守城,答曰兵勇皆在七百里外安庆兵营。也就在当年春三月,安庆江面上驶来七艘英轮,它们是被上海会防公所派来接李鸿章六千淮勇的。据安庆师范学院皖江文化研究员张健初先生记录,当时百姓争相出城观看,惊讶之情溢于言表。谁能料到,这些散兵游勇解了上海之围,改变了李鸿章的命运。差不多两个月后,美国旗昌公司开启了上海汉口航线上的安庆,安庆长江客运正式开始。这个时间,和曾国藩坐着小黄鹄号离开安庆前往南京,差不多是前后脚。

严凤英雕像

渡船

迎江寺

振风塔下的像赞碑刻

7年之后,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从汉口沿江而下,考察长江各大港口。从安庆走到大通港的时候,他把自己的团队被当地居民尾随攻击,和出现没多久的蒸汽船航运联系在一起。“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地方外国人的处境很不好。外国的汽船取代了中国的帆船,当地人随之失去了生计,他们经营的旅店和商铺原来都依靠船运,因此当地人对外国人很是仇恨。”他在日记里写道。

李希霍芬说自己并没有进入安庆城,并抱怨中国的城市都一模一样,所以进不进也无妨。当然,还有另一种解释,那就是当时安庆并没有像汉口、芜湖那样成为全开放港口,挂洋旗的船只没有资格停泊,只能通过趸船或者中国轮船交易。

李希霍芬在中国水路旅行时,记录过自己雇用的船员利用他的洋人身份,携带商品走私逃税,因为大清海关对挂着洋人旗帜的船总是网开一面。二十多年后,类似事情也发生在一个去南京赴考的安庆年轻人身上,并被他记录下来。

“大家都决计坐轮船去,因为轮船比民船快得多。那时到南京乡试的人,很多愿意坐民船,这并非保存国粹,而是因为坐民船可以发一笔财,船头上扯起一条写着‘奉旨江南乡试几个大字的黄布旗,一路上的关卡,虽然明明知道船上装满着私货,也不敢前来查间,比现在日本人走私或者还威风凛凛。我们一批人,居然不想发这笔横财,可算得是正人君子了!”这位安庆正人君子不是别人,正是日后高举新文化运动大旗的陈独秀。

在《实庵自传》里,陈独秀以安庆的九里十三坡为参照物,描绘了自己对南京、上海这些大城市的向往。在没有网络的年代,大城市意味着接触到更多的人,以及更快的信息。梁启超在上海看到了魏源的《海国图志》,知道了中国之外的世界,而陈独秀在南京看到了梁任总撰述的《时务报》,感受到了新文化运动的气息。也许这次旅行也成了他后来在安庆创办《安徽俗话报》的一大动力。

長江上的货轮

清真寺里的匾额

陈独秀还提到,那次南京乡试只有他是初次出门,可见当时安庆人因为身处长江大码头的便利,以及长江沿线对外开埠的优势,行旅良多,见识颇广。

陈独秀在自传中回忆自己在19世纪末的南京只看到驴车,而没有黄包车和汽车,认为那是诗意残留的中国。在长江客轮已经停运近二十载的今天,猛然读到郁达夫在1929年的日记里写自己去安庆任教,半夜坐船行到了人疏地僻的安庆,哀叹自己“有种从20世纪的文明世纪,被放逐到罗马黑暗时代的样子”。我的内心倒不合时宜地感受到些许诗意,甚至联想起唐人张继那句“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当然,这位浪漫派诗人后来对安庆还是钟情有加的,一共有3部小说都以这座城市为背景。他在小说里把安庆称作A城,并在平坦的菱湖里虚构了山坡,待在上面可以俯瞰长江。

距菱湖公园的入口处不到五十米是一座老南桥,看着也没有多古老,但显然经历了沧海桑田,过去桥下的水已经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坚实的土地和萋萋芳草。

安庆内军械所也是如此,从过去的一座军工厂,变成两汪水潭,后来变成一块遗址碑,再后来就不知去向。

有人拎着一把带高倍望远的玩具枪进入公园。1861年,曾国藩曾在距离此处几公里的太史第南北向马蹄形二楼,用一个英国人(经李鸿章之手)送给他的千里镜,隔窗远眺。

古越剑 陶罐

今天的菱湖公园,边上挨着一个唤作小辞店的咖啡馆,里面有一个人造“小码头”叫黄梅阁,是献给黄梅戏演员严凤英的,里面塑有她的雕像,下方埋着她的骨灰。

《小辞店》是黄梅戏的传统小戏,解放前就由严凤英唱红长江中游沿岸的诸多码头,后来被各团名角不断演绎完善,成为该剧种的代表性保留剧目之一。但因为涉及婚外情,它一度被禁演,而且成为严凤英的一大罪状。

只可惜,这个让黄梅戏在大江南北传唱的严凤英,整个安庆(黄梅戏)博物馆开足马力做她的宣传,却对其晚年的悲惨遭遇闪烁其词。唯独在菱湖公园黄梅阁的一侧墙体上,依稀补上了这一段,但也需细心辨认才可发现。

菱湖古桥

黄梅戏专家王兆乾曾说,安庆是个商业城市,市民阶层占很大比例。中国的戏曲是随着市民阶层的出现而日趋成熟的。二百多年前出现的四大徽班是如此,随后的黄梅戏也是如此。在安庆这样的港口城市,码头文化肯定是市民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臭鳜鱼、刀板香、胡适一品锅,吃了几家徽菜馆,总会觉得味道偏咸、重口,所谓“轻度腐败,盐重好色”。有人说这种偏咸重油的口感里也有码头文化的影子,过去码头工人要干体力活,对盐和脂肪的需求比普通人多。纵观全球各地,这也是普遍规律。之前专文介绍过的英式早餐,“二战”后在英国港口码头区分布着很多油勺子(greasyspoon)餐吧,专门为工人供应大份的英式早餐。

虽然长江客运已停,但安庆和对岸大渡河镇的渡轮还是照常运营,很多家住大渡河的居民每天一早通过轮渡把蔬菜和麻油运到对岸,卖完了下午再坐船回去。更有不少人,在安庆上班,在大渡河镇居住。

在码头等船开时,我和一位就在渡口边一家幼儿园当老师的大渡河镇女孩聊了起来。她告诉我,自己几年前也在上海上过班,但发现存不下钱来。虽然现在也在另一个城市上班,但路上只需半个小时。原来,渡过江去,对面就是池州市的大渡河镇了。当年孙文在《建国方略》里,为长江五虎提出建长江大桥、跨江而治的方案,如今只有安庆没有实现。

“以前总觉得安庆缺点什么,现在觉得,这慢船生活也挺好的。”她特地冲我笑了笑。

这是几天来,感觉最好的一次交谈。我们的双脚,都踩在甲板上。

后记:

1868年9月5日的《字林西报》报道黄鹄号,结尾还提到另一艘俄国蒸汽船,并对比了两船最后不同的遭遇:1724年,俄国彼得大帝把“小祖宗”号作为俄国海军的开端,在克朗斯塔得为它举行了盛大的庆祝活动,直到今天,这艘小快艇仍受到俄国人民的尊重,作为重要纪念物受到珍惜和保护。再看中国制造的第一艘轮船“黄鹄”号,1867年,它驶往上海,被转交给江南制造局,从此就搁置在码头附近,再也无人过问,一天天破损下去,这时已是千疮百孔,机件几乎全部腐蚀,船体残缺不全,船舱多处漏水,涨潮时它几乎完全浸没在水中。作者最后惋惜地说,就目前状况来看,几个月后,将再也见不到“黄鹄”号了。

——译文引自《江苏地方杂志》2007年第2期,作者徐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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