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滋味二题

2024-03-15 09:34侯德云
鸭绿江 2024年1期
关键词:老范老五红烧

侯德云

红烧鲤鱼

老五第一次吃红烧鲤鱼,是去省城读大一的年底。跟女孩儿一起吃的。女孩儿叫艾红。

艾红跟老五同寝室的老三是高中同学。巧的是,艾红和老三、老五以前都认识。是高二那年暑假,参加全省夏令营时认识的,同吃同游近十天。临别,老五跟老三还留了通信地址。

艾红来看老三,遇见老五,显现出重逢之喜。老五不好意思不陪她。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三次之后,艾红再来,老五要是不陪,艾红和老三都心里长草。

有段时间艾红每个周日都来。艾红就读的医学院离老五的学校不远,她喜欢早起,常把老五堵在被窝里。

寒假前不久,艾红又来。老三不在。老五事后得知,老三那厮是故意躲开的。老三为自己辩解,说他看得出来,艾红看他是假,看老五是真。

中午,老五照例请艾红去食堂吃饭。搁现在,得请艾红下馆子才行。可是那会儿,他哪敢下馆子。

老五走出宿舍楼才发现,下雪了,很大。气温比头一天下降许多。老五裹紧身上的军大衣,加快脚步。

饭后,艾红提议去青年公园踏雪。老五想了想,也好,老是跟艾红待在寝室里,也不是个事儿。

出校门,往青年公园去。街道上铺了厚厚的新雪。新雪滑,得放慢脚步,提着心行走。走至半路,老五想到,傻不傻,哪有冒雪踏雪的。踏雪要等雪霁,冻上一夜,隔日再踏,每一步,脚下都咯吱作响,一路咯吱下去,才叫境界。

老五这边正在心里头咯吱,那边艾红喊他,快点儿。

几步之外,一辆公交进站,艾红站在车门外,冲老五招手。老五紧走几步,随艾红上车。车上人多,老五紧握吊环,低头,问挤在胸前的艾红:“公园快到了,干吗上车?”

艾红说:“不想去公园了,咱去郊区的财经学校,看我同学。”

老五怔住,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应对艾红,心说,你看可以,我去做甚?

公交比乌龟还慢,还一站一停,一红灯一停。简直了,老五心里煎熬得要命。

天色暗下来。公交还在途中磨叽。老五恨老三,艾红是你的同学,你不照应着,害我这般受罪。老五在心里头扇了老三一个耳光,接着又扇了一个,正要扇第三个,听见艾红在他下巴底下说:“我不想去财经学校了,回去吧。”

这扯不扯,哪有这么耍人的。老五下车,一言不发,往来时方向去。他在心里赌气,打算就这么一直走回学校。艾红跟在他身后。老五知道艾红跟在他身后。他不想理她。

不知走了多久,艾红追上来,扯住老五,说:“咱们一起吃个饭吧,等你磨磨叽叽赶回学校,食堂肯定没饭了。”

老五止步,扭头,略一犹豫,冲艾红点点头。天实在太冷,大衣领口飕飕飕全是寒风,脚冻得猫咬狗啃一般,找个地方暖和暖和,再汤汤水水地吃碗牛肉面,挺好。

前边不远有一家饭店,不大,挂两个幌子,在白色的世界里红得耀眼。进店,选一张长条桌坐下。没到饭口,店里没别的客人。一个男服务员,也可能是老板,过来,问:“二位想吃点什么?”

老五抢先说:“两碗牛肉面,再来一壶开水。”

艾红说:“拿菜单给我,点菜。”

“好嘞。”老板声音欢快。

艾红点菜,老五喝水。水温正好,把老五的五脏六腑细细地熨了一遍。

艾红点了五道菜,其中一道,是老板推荐的红烧鲤鱼。

老五暗暗叫苦。他打定主意要请艾红吃一顿便饭,然后躲着她,再不来往。可是现在,咋整?

等菜的夹当,老五一支接一支抽烟,想把自己藏进烟雾,让谁都看不见。

艾红叫了半斤瓶装老龙口。省城流行喝它。艾红能喝酒,老五没想到。

五道菜上来,长条桌满满当当。红烧鲤鱼有一尺半长。老五以前见过一尺半长的鲤鱼,但不是红烧的。

開席,一口酒下肚,两人这才开始说话,主要是艾红说给老五听。

酒是个好东西,它让人脸红,还让人话多。艾红红着脸,跟老五嘚吧嘚吧讲起她爸。老五从老三口中得知,艾红她爸是某城的副市长。艾红在老五面前,没说她爸是不是副市长,只说有一回她爸把一个单位的头头儿骂得晕头转向,隔日那头头儿提着礼品来家里向她爸道歉,礼品里藏着一万块现金。说到这里,艾红哧哧地笑了,老五却吓得心颤,妈呀,一万块,那时刚毕业的大学生,月薪还不到八十块。

老五突兀地冒出一句:“你爸受贿了呀。”

艾红闻言,脸上的酒红唰一下褪去,沉默一会儿,说:“我去卫生间。”

老五眼见艾红走出饭店,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艾红一走,老五便撂了筷子,不吃不喝,只抽烟。他在等待艾红。他不能不等她。他等她十分钟、十五分钟、二十分钟,突生一念,问自己,她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按老五的脾气,应该结账走人。可他不能。这一桌菜,他估算一下,没三十块下不来。别说三十,他兜里连十块都没有。他只能等待,等艾红回来,或者不回来。

不知多久,艾红回来了,面无表情,一头雪花。

艾红进门时,老五已成功地把自己隐藏在烟雾里。

艾红在老五对面坐下。没等她开口,老五呼一下起身,把兜里的纸币和硬币都掏出来,元、角、分,一一摆到餐桌上,说:“我所有的钱都在这里。”说罢,老五从桌上抽出一张五角的纸币,说:“这是我回校的车费。餐费差多差少,麻烦你给补上。”

老五说罢拂袖而去,到门口才想起没穿军大衣。

出乎老五的意料,下个周日,艾红又来了,只是比以往时间稍晚。老五没跟她说话,擦身,晃着膀子走出寝室。

老五中午到食堂,见老三和艾红正在吃饭。老三喊老五过去,老五假装没听见也没看见,径直去了旁边的桌子,坐到同寝室老二的身侧。

老五用筷子指指邻桌的艾红,向一桌人低声宣讲红烧鲤鱼的故事,讲罢叹口气。众人哄笑,都扭头朝艾红那边瞅。艾红往这边闪一眼,低头扒饭。

艾红从此在老五面前消失。

老五从此不吃红烧鲤鱼。

酱焖河鳗

老五的初中兼高中同学,给老五打电话,说想见他一面。两人有二十几年没见,当年的小范已鬓角花白,成功地变成老范。

从老五的瓦城,到老范的金城,行车不足一小时。就这不到一小时,却将两人隔绝了二十几年。老五陡然想到这个问题,心里纳闷,这是为什么呀?

老范驾一辆丰田来见老五,伴手礼是两盒牛肉。牛肉呈薄片状,好看地卷曲着,特别适合下火锅。老五回他一饼普洱。

旧历年底,天黑得快,才下午四点多,路灯就亮了。老五寻思,带老范去吃饭吧,边吃边聊。

在瓦城,老五和老范还有一个共同的同学,绰号“牛掰”。早年,老五跟“牛掰”有过一饭之缘。酒至半途,“牛掰”醉到桌子底下,冲老五很牛掰地嚷嚷:“咱以后要常聚哈,常聚。”老五嫌“牛掰”酒品不佳,便疏于联系。

老五将老范引到一家名叫“胡同里”的农家菜馆。老五是这里的常客。土炕,以及四壁的旧报纸旧年画,散发满满的怀旧气息。菜品也不赖,生炒鸡、大鹅炖土豆、花鲢炖豆腐、酱焖河鳗,都是招牌。

老五点了酱焖河鳗。老五点这道菜,是想唤醒老范的陈年记忆。老五这辈子吃的第一道酱焖河鳗,是老范他妈的手艺。老五在海边长大,对淡水鱼没兴趣。老五是从酱焖河鳗开始,才对淡水鱼有了好感。

说来话长。

高考结束后,老五心里火烧火燎,焦灼地等待录取通知。老五的同学也都差不多。离得近的同学,今天你来我家,明天我去你家,说东道西,消耗时间。时间这东西很怪,有时它是金子,比如高考前的每天,都是“一寸光阴一寸金”,但有时它连废铜烂铁也不如,废铜烂铁还能卖几个零钱,可高考后到录取前这一段,它能做个什么?

不如废铜烂铁的那段时间,老范到老五家来过两次,老五到老范家去过三次。从老五居住的卡屯到老范居住的泡庄,将近十公里。老五顶着烈日,步行来往,脚下起尘,额上蒸汗,不嫌累也不嫌热。

老五最后一次去老范家,是在他接到录取通知的第六天。再过一周,他就该启程去省城了。他觉得这事该让老范知道。

老五拿到录取通知后的六天里,家里出了三件事。第一件事,老五他爹每日傍晚,都要到屯中弯弯曲曲地转一转。以前他从不在屯中遛弯儿,那六天里,他天天遛。他向整个村庄宣示,他是一个大学生的爹,而且是屯中唯一的一个。第二件事,老五他爹带老五去集市卖西瓜,为老五筹集学费。老五口渴,他爹敲开一个最小的西瓜,递给老五。西瓜不熟,有股尿骚味儿,老五啃得潦草,随手将瓜皮扔到路边。老五他爹狠扎老五一眼,将瓜皮捡起,按到嘴巴上,啃来啃去,直到把老五的眼圈啃红。第三件事,老五他妈跟家里的芦花鸡结了仇。按老五他妈的说法,那个挨千刀的,腚眼里夹了一只蛋,三天不下,不知是个啥意思。老五他妈气不过,用手去抠,抠出一泡黄水和几片鸡蛋皮。隔日,芦花鸡死了。老五瞅着死鸡,眼圈又红。

老五想把家里的三件事,也跟老范说说。

老五走得早,天刚亮就动身。他怕去晚了,老范会离家外出。他有过扑空的经历。还好,老五到达时,老范刚吃过早饭,在院中喽喽喽漱口。两人叽嘎一阵,抢着说话。老范的录取通知也到了,如愿以偿,上了師范学院。两人都开心。

半晌午,老范提议,去夹河捉虾,好不?

泡庄水多,到处可见水泡子。一条狭窄的河流,名叫夹河,从村西流过。小范和老五,两人提了拉网和塑料桶,去了夹河。老范说,夹河里虾多。

两人将拉网撑开,沉入夹河,一边一个,逆流,慢慢拖拉,不多时就网出半桶河虾,跟齐白石画的一模一样。老五奇怪,怎么没有鱼?谁知最后一网,有了,就一条。灰脊背、白肚皮、圆身子,有两尺半长,在网中蹦了又蹦。未几,那条鱼又在河边的草丛里蹦,大概是想蹦回河里去。

老五喜得大叫,海鳗!进而想到,河里怎么会有海鳗,该叫河鳗才对。

河鳗在草丛中蹦了一阵,慢慢消停下来。老五和老范,两人合力,将这条身子黏滑的家伙捧到桶中。

当天的午饭,有两道主菜,酱焖河鳗、炸河虾。老五和老范喝了酒。喝的是大连白,商店里售价,一瓶一块零一分。

吃酱焖鳗鱼时,老五想起爹的西瓜皮和妈的芦花鸡,心头别有味道。

老五对老范说,我爹我妈,跟这条河鳗一样,也在草丛里蹦。小范没听懂,眨巴几下眼皮,说起别的。

胡同里的酱焖河鳗没有勾起老范的回忆。老五几次把话题往夹河边上引,都引不过去。老范驾车,不能喝酒,却比喝了酒的老五能说。老范说他这些年的经历,说得泪光闪烁。开始老五不明就里,听一阵,懂了。老范多方投资,均告失败,眼下急需用钱,这次来瓦城,他已见过“牛掰”。他没说“牛掰”借给他多少钱,只说“牛掰”够朋友,没有袖手旁观。老范一说“牛掰”够朋友,老五便明白他话中的意思。老五眼前又幻现了那条黏滑的河鳗,在草丛里一蹦一蹦,蹦得让人心乱。老五觉得眼前的老范就是那条河鳗,他自己,也是。

老五搛一筷子河鳗塞进嘴巴,品品,全是酱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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