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夫俱乐部

2024-03-18 10:13孔雁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24年3期
关键词:弗雷迪雷诺兹内尔

孔雁

灯光暗淡,除了我自己,几乎看不清屋里还有谁。我懊恼地走到房间中央摆放椅子的地方。这里乌烟瘴气,与我妻子的香水味一样呛鼻,令人窒息。

我拉开一把金属折叠椅,坐在一个不认识的人身旁,眯起眼睛,打量着房间里每一张脸,但都不熟悉。

我调整了一下领带,这条花哨丑陋的宽领带,是乔治娅送给我的圣诞礼物。我盯着身旁男人手里的玻璃烟灰缸,昏暗的灯光反射在上面,形成了颇为有趣的图案,这是今晚——至少到目前为止,我看到的最有趣的东西。

我可真是个傻瓜,居然来这里,我暗自生气。上星期我收到了一封信,是妻子拆开的。

“看!”她说,把开封的信递给我。里面是一张不大的正方形白色信纸,上面是整洁的印刷字。

“这是街区那头一位先生送来的,是个什么会议的邀请函。你一定得去。”

“一定得去?什么会议?”我一边脱外套,一边伸手拿那封信。

“敬请参加布里伍德男士俱乐部年会。召开地点:厄尔饭店拉姆厅。时间:1月8日(周日)晚八点。”

信的落款是“你的兄弟,格伦·雷诺兹”。

“呃,这个——”我说,“我几乎不认识这个家伙,也从来没听说过那个俱乐部。”

“你得去!”乔治娅喊道,“这可是你融入邻里的好机会,我们都搬来整整两个月了,却没有一个人过来跟我们打招呼!”

“怪不得!”我暗想,“你每次在超市碰见人就抱怨,看样子他们是听够了!”

“也许,”我说,“这里的人就是比较矜持吧。”

“也许东部的人就是不如我们家乡那边的人热情友好!”她话里有话。

“哦,乔治娅,你又来了!咱们已经搬家了,不是吗?为了你,我放弃了半生的根基,不是吗?”

“你的意思是我错了?如果你真这样认为,愚蠢的中年男人,你可得好好想想了。这完完全全就是你的错,但我没有因此离开你,你难道不该知足庆幸?”

“好吧,乔治娅。”

“要是没有我父亲的钱,你会是什么境地?蠢蛋!若不是我,你又会在哪里?”

“对不起,乔治娅,我就是有点累了,没别的意思。”

她得意地笑了一下,说:“你得去,”她边说边点头,染成橘黄色的头发像旧拖布,“是的,一定要去。你可以穿那身深灰色的西服,打我给你买的那条新领带,还有……”

她安排着我的着装,正如过去的14年,她一直在安排我生活的每一分钟。

于是,8号这天晚上,我坐在了布里伍德男士俱乐部年会现场。真是受不了,这是哪门子俱乐部,还搞什么年会!难道是兄弟会,一年一次?

快八点了,人们终于安静下来。这是一群愁眉苦脸的男人,无一例外。个个郁郁寡欢,闷闷不乐,难道都是来参加葬礼的不成?抑或是自杀未遂、计划再次自杀的废柴俱乐部?

“应该都到齐了,”雷诺兹站在讲台上宣布,“好,我们开始。还是按照姓氏字母顺序来,每人一分钟。”

一个形色疲惫不堪的男人站起身来,五十多岁,苦着脸走到了讲台上。

“我叫哈利·亚当斯,她,她……”他紧张地用手抹了下额头,接着说下去,“这一年对我来说是最痛苦的一年。你们都见过她,很漂亮,我知道你们都以为我很幸运。但是不!不!不!她不停地让我给她买这买那,她认为这样才能在邻居面前风风光光。我实在供不起她,她就威胁我,要离开我,带走我的一切家当。如果我不屈服的话,估计她真的走了。于是我去银行贷了款,说要买房子,然后用这笔钱给她买了所有她想要的东西。但这还不够,她又想要别的了——长款裘皮大衣,两克拉的钻石戒指。我又得跑到另一家银行,再贷一笔款。我马上就要破产了,就要无家可归了……”

“只有一分钟时间,哈利。”

小个子男人沮丧地走下讲台,另外一个男人站了上去。

“我叫布朗宁。她让她妈妈搬过来跟我们一起住,老太太是去年四月搬过来的。本来应付我老婆一个都困难,现在我每天得应付两个悍妇的唠叨、抱怨,而且是二重唱立体声!你们能想象吗,兄弟们?我晚回家五分钟,这两个女人就要喋喋不休。若是我忘了老婆的生日,丈母娘给我好看;忘了丈母娘的生日,老婆就让我吃不了兜着走。”

他看了一眼雷诺兹,一屁股坐在了讲台上。

“还有时间吗?”

“还有十秒钟,乔。”

“我只想说,那个家我实在待不下去了。我已经不年轻了!我——”

“时间到,乔。”

我坐在那里听得入迷,多好的主意!每年一次聚在一起抱怨老婆,倾吐怨言,发泄一下,我之前居然还不想来!

下一位叫多曼,他老婆把自己吃成了二百八十磅的大胖子。弗林的老婆看了三十多个医生治疗她臆想中的“疾病”。赫托的老婆在家拒绝戴假牙,除非来客人的时候。柯拉兹的老婆一年把他的新跑车撞坏三次。而摩根的老婆把他所有穿着舒服的旧衣服都捐给了慈善机构。

该轮到我了。你知道,我并不想哗众取宠,但若真的能宣泄出来,告诉全世界她是怎么对我的,老天!

我站上了讲台,看了一眼雷诺兹。

“你可以开始了。”他语气和善。

“我叫弗雷迪·内尔夫,她叫珍妮,是我的秘书,二十三岁。我爱她胜过一切我知道我会永远爱她,我老婆冷酷得你们都不敢想象她把我的事告诉了整个西海岸的人说我们必须得搬到千里之外离开那个不要脸的人,可是珍妮不是不要脸的人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可我还深爱着她,我老婆在我面前不断提起这件事可我想努力忘记因为实在太痛苦了但我做不到因为她总是揭伤疤撒盐——”

“一分钟了,弗雷迪。”

“我实在受不了我老婆了!”我拼尽最后一口气冲着麦克风大喊,然后摇摇晃晃地走下了讲台。

在三十九又四分之三年的人生中,我从未感觉如此之好。所有的委屈、郁闷一吐为快,我舒畅得几乎要笑出声来。回到座位上,我心不在焉地继续听别人吐槽。欧文斯的老婆跟孩子们说他是个笨蛋;昆顿的老婆又回去读了大学,自以为比他聪明;史密斯的老婆总是一觉睡到中午,所有的家务活都是他做……一直到祖盖,他的老婆倒是勤快,他所有的衣服都是她缝制的,穿着这些衣服走在街上,就像是大萧条时期的老古董。

有个男人一直没说话,引起了我的兴趣。他微笑着,实际上他全程坐在那里,满面春风,神采飞扬。我盯着他,颇为好奇。这时雷诺兹说话了。

“好啦,兄弟们,现在该投票了。乔治,给大家分一下纸和笔,好吗?”

“投票?”我问身边的男人。他老婆不想让他出门的时候就会把他的假发藏起来。

“嗯,投票选出谁的老婆最差劲。”

我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弗雷迪·内尔夫。毕竟,我的老婆确实最可恨。

格伦·雷诺兹收集了选票,开始整理。几分钟之后,他转过身来,面对大家。

“兄弟们,这可是头一次,”他说,“当选的是我们的新成员——弗雷迪·内尔夫!这位可怜的兄弟,他可爱的女朋友被老婆叫作不要脸的人!”

他向我表示祝贺,我半起身表示感谢,感觉自己有点傻,但又很自豪。毕竟这的确是个奖项。

场上所有人——那些满腹愁事、苦着脸的男人全都聚集到我身边,惺惺相惜地跟我握手。有些人拍拍我的后背,眼里甚至闪着泪光。

随后,我们一起来到休息厅,准备回家之前喝上一杯。我看到坐在吧台那头的雷诺兹,于是端着饮料走了过去。

“这真是天才想出来的主意!”我说,“能够宣泄一下感觉真的、真的是太好了!这个俱乐部到底是谁发起的?”

“我。”雷诺兹回答,“我们每年聚一次,已经五年了。会员由我来定,今年我想到了你。你老婆可真够你受的!”

“是的,”我承认,“她不依不饒,我苦不堪言。不过你怎么没发言?因为你是组织人?”

“哦,不是,我老婆四年前就死了。”

“对不起。”我有点尴尬,“那么坐在那边,整晚笑容满面的那个家伙,他又是谁?”

“加里·麦克莱伦?他是个管道工。”

“哦,好像我老婆跟我提过,麦克莱伦的老婆去年死于非命。”

雷诺兹会心一笑,拍拍我的胳膊,说:“没错,老伙计!麦克莱伦就是去年的获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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