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所美花自芬芳——记范臣、李倩伉俪

姜龙飞/文

一

不知道现在还有多少年轻人常怀从军的憧憬，但我相信，范臣、李倩夫妇一定早在寒窗苦读的岁月里就已经是不折不扣的制服控。

高中毕业考大学那年，范臣选填并最终被录取的，是中央司法警官学院；与他同校、同年级，但不同班级的李倩，选填并被录取的，是解放军武汉通信指挥学院。

岁末，冬至将届，一场寒潮瞬间把上海拽入了湿漉漉的凛冬。隔开窗外恍若来自另一个时空的沥沥冻雨，我问：“你俩是心有灵犀，不约而同；还是款曲暗通，事先商量好了非军事警务类院校不考？”小两口对视一下，一丝笑意挂上嘴角，最后却都选择了不语。

这里是上海市消防救援总队长宁区消防救援支队（以下简称长宁支队）防火监督三科科长范臣的办公室，十分简洁的物理空间里习惯性地保持着和军营同频的严谨和硬朗。松弛是有限度的。

我没有对他俩刨根问底。少女怀春，少年钟情，答案似乎昭然若揭，持戈试马跃如也。一笑之间，有多少携手共度的青葱年华在他们的眼眸中隆隆驶过……

二

夏末秋初，上海市妇联主持的2023 年度“海上最美家庭”评选结果揭晓，整个上海消防救援系统共有六组家庭荣膺美誉，黄浦支队的刘国柱和闵行支队的张坤范的“双消”家庭、长宁支队的范臣家庭、静安支队的陈继坚家庭、虹口支队的张屹捷家庭、虹口支队的杨建义家庭、崇明支队的吴仕海家庭。

情投意合固然是美好婚姻的构成要素，志同道合则是一个家庭稳固持久的原动力。

警官学院毕业以后，范臣进入当时尚属武警部队系列的上海市消防救援总队。两年后，与相恋多年的李倩结为伉俪。两人从此开始了漫长的分居生活，一个在上海，一个在老家河南焦作。好在7 年以后，李倩终于离开老家来到上海，成为中国平安集团养老险上海分公司的一名职员，代价自然是放弃了她自幼憧憬的军旅生涯，甘心情愿地在一个陌生的领域中另择新业，为自己挚爱的丈夫充当贤内助。

2010 年，初到上海的范臣，被分配在浦东消防，正式开始了他的消防生涯。紧接着，他被派往南京受训，时间长达一年。结业后，受命调往金山区消防救援支队，先后担任纬九、纬三、枫泾三支消防中队的指导员。

上海市妇联在颁发给他俩“海上最美家庭”的获奖词中写道：“范臣入队14 年来，先后参加灭火救援3000 余次，各种大型保卫200余次。在2013 年盛赢化工爆炸扑救、2014 年亚信峰会保卫、2018年进口博览会以及2022 年上海抗击疫情行动中屡次立功，先后荣获三等功3 次，曾获‘总队优秀党务工作者’等荣誉称号。”

金山是上海著名的石化城。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大量高危化工企业聚集，不仅会给城市带来更高的安全风险，也会给消防带来更艰苦的付出、更复杂的操作，乃至潜在与显在的更大牺牲。由于长期与化学品打交道，化工区消防老兵出现身体状况的并非个别。

2013 年6 月24 日，位于工业区内的上海盛瀛化工有限公司在组织试验性生产加工抗静电剂时，反应釜发生爆燃，当场致使包括公司总经理在内的6 人受重伤，并且导致大量有毒有害气体外溢。2 天后，伤者中一人因伤重不治身亡。

包括范臣当时所在的纬九中队，上海消防部门先后出动72 辆消防车前往扑救。当一辆接一辆红彤彤的消防车拉响警笛，从四面八方汇聚拢来，十万火急地驶过大街，扑向灾难现场——脑补一下当时的场景吧——那火光，那浓烟，那风驰电掣的峻切，竟然与好莱坞灾难大片的特技场面酷肖，怎能不让金山人民感受到巨大的压迫感！6 月的熏风眨眼之间都化作了隆冬的寒流，让人瑟瑟肝颤。

其间，现场又连续发生2 次爆炸，巨大的轰响和反应釜发出的啸叫声，撕云裂帛，直冲天穹。数百名消防员从14 时13 分，到15 时15 分，连续激战一个小时，才将火势控制住。

沉痛的一刻过去之后，范臣陷入了沉思。长期以来，消防部门的火场实战，大多依据经验，口口相传，缺乏把经验上升为理论，把技能梳理成程序，把前辈宝贵的积累书写传承，晓喻后人。

想到就干。范臣投入工作之外的全部业余时间，将整个化工区的所有化工产品统统排摸了一遍一一登记造册，分门别类，针对每一种产品，都详细注明可供遴选的消防灭火剂。比如，范臣说：针对“6·24”盛瀛化工有限公司泄漏的环氧乙烷，就不能用水和泡沫施救。因为水和环氧乙烷会发生反应，导致火势加剧。泡沫虽然可以有效抑制燃烧，但是对环境影响大，不建议使用。可以选择的有两种灭火剂：1.碳酸二甲酯，可以有效抑制环氧乙烷燃烧，但使用时应尽量避免喷洒到空气中，危及人员安全。2.二氧化碳，惰性气体，可以迅速抑制火势，但使用时应该保持一定距离，以免产生静电火花。

作为一个基层消防指挥员，面对不可预知、瞬息万变的火场，范臣要求自己必须成为绝对的内行。所谓“指导员”，指导的如果都是空头政治，纳税人养你作甚？

三

截至2023 年底，范臣的最高学历是清华大学工程物理专业硕士。之所以要设定一个截止时限，是因为我不知道在这个年轻人身上，还蕴藏着多少潜能，还憋着多大的一股劲，准备在进京赶考的道路上走多远，打算为科学减灾避灾出多大力？

历经长达14 年、3000 多场火灾的陶冶，即便是凡夫俗子，也该修炼成太上老君的模样了吧？不想成仙都难呐。

2014 年12 月，范臣顺利考入清华大学三年制研究生。拿到通知书的那一刻，范臣既高兴，又不免忐忑。高兴的是，几个月的挑灯复习，终于见到了成效；忐忑的是，身为一名基层指挥员，岗位需要他，单位在意他，这时候离开，是否合适，领导能同意吗？

不料，他的担心完全多余。人才难得！领导们不仅乐促其成，更乐于为消防事业的人才培养、智库储备提前放量，随时增容。

从一所普通高校的本科生，一跃而为顶级学府的研究生，以世俗的价值尺度评鉴，范臣这一搏，不亚于鲤鱼跳龙门，至少在学历上。不能不说，李倩的支持相当要紧。刚刚完婚生子的年轻妻子，与丈夫尚处两地分居，不仅要育儿，还要替远在千里之外的夫婿尽孝，侍奉渐入老境的公婆，毕竟他们只有范臣一根独苗。既然进了范家门，媳妇也当半个儿。地处中原的焦作地区，是中国传统民俗的强势之地，没有李倩孱弱的肩膀撑起的一片天，只怕范臣的雄心难起飞。同样，没有众多消防员敬献的毫芥之微，默默地为范臣填补上他不在时的空缺，他的双脚同样难离地。

天时地利人和，大小环境齐备。套用一句网络警言：你这一刻的潇洒，是因为有人在背后替你负重前行。范臣是幸运的。

四

三年后，范臣以清华工程管理新科硕士的身份，回到上海，成为长宁支队的一名副科长（后任科长）。

笔者采访消防队伍多年，从总队长、支队长到义务兵、普通士官；从义薄云天、献身火海的烈士生平，到履危蹈险、心细如发的排爆圣手，大抵算得上见多识广了吧？饶是如此，笔者可以从他们身上抽象出来的关键词往往只有一个，那就是：勇敢无畏。唯独对学术研究型的消防人才范臣，我还是第一次领教，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对他作类型化的简单归置。

市妇联在“海上最美家庭”的颁奖词中，对范臣（李倩）还有这样一番褒奖：“其先后从事过灭火救援、建筑安全设计、法制监督和社会面防火监督等工作，致力于‘以技防代替人防’，以创新发展来推动社会安全治理的工作理念。其中《超高层建筑人员疏散耦合研究》《消防物联网技术分析研究》《大型商业综合体人员疏散时间分析比较》等多篇论文在全国核心期刊发表或获奖，其创新性的安防理念和举措，广受业界好评，并因此获得长宁区‘十佳杰出创新英才’称号。”

超高层建筑的消防安全，是一个凌空高悬的全球性难题，让众多国家的一应高手抓耳挠腮。其大致原因在于：其一，超高层建筑一旦起火，每每火势蔓延迅速；其二，楼内集聚的大量人员碍于通道的局限难以快速撤离；其三，对消防救援设备的要求非比寻常、超乎常规。此前，凡有案可稽的所有案例都反复指证，一旦发生火灾，高层建筑内层层堆砌的装饰材料和室内软装物品等，都是可燃的，都可能被快速引燃，楼梯、电梯、管道等竖状管井如同拔火的烟囱，能加快燃烧速度，火势发展迅猛。高层建筑容纳的人口多且密，危急时刻，疏散需要更多时间，过程尤长，当安全出口和楼梯发生拥挤时，极易造成严重后果。高层施救，一般的救援设备往往鞭长莫及，需要使用消防云梯、登高平台车、先进喷淋设备等。例如高度达百米以上的建筑物需要使用压力强劲的给水设备，但现有设施很多承受不了这种压力。与此同时，燃烧还会带来大量有毒烟气，能在短时间内夺人性命。楼层越高，风速越大，风力越劲。劲风是火灾可怕的助燃剂。

范臣现任长宁支队防火监督三科科长，李倩是保险公司员工，夫妻二人共同研究制定了《独居老人精细化管理的消防安全分析报告》

范臣的《超高层建筑人员疏散耦合研究》一文，试图攻克的，就是高层救援难题中最致命的一环：人员疏散。当然，纸上谈兵未必就能尽善，但至少，这个文本为业界提供了一个经过实地检验和精确计算的施策模型。

耦合，是一个物理学概念，指的是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体系或两种运动形式间通过相互作用而彼此影响以至联合起来的递增现象。在人文领域，人们通常用志同道合、不谋而合、两小无猜等成语，来形容联合与相契的美妙。

范臣所说的耦合，究竟是啥意思，我在这里就不多罗列了，有兴趣的读者不妨去找一找《2020 中国消防协会科学技术年会论文集》，文章就刊载在其中第274 页至278页之间。

除了人员疏散耦合，范臣还将他的研究视野进一步细化，着眼于超高层建筑内既非用来储物，又非用来住人的一个神秘空间——避难层，展开深入研究。范臣领衔的团队，以现行超高层建筑对避难楼层的设计标准为基础，分别选定万都大厦和雄踞当下中国建筑物高度之冠的上海中心大厦为实验点，借助智能手环，通过填写调查问卷、分组讨论等方式，展开了一场个人单体长距离楼梯疏散实验，时间计量精确到分钟。通过数值分析、数理统计、对比分析等手段，对各楼层人员在避难层停留时间之于疏散过程的作用，细加剖析；对不同性别年龄的人群，在下行疏散过程中受疏散距离的影响，以及避难层停留时间对人员下行速度、血压和体能消耗的影响，进行条分缕析的数据采集，对比分析。从而得出不同年龄、性别人群适合的避难层的停留时间，以及单体下行在超高层建筑中的最佳楼层，来为火灾中的生命提供一份定量精准的数据参考和最佳逃生选择。这样的研究，在范臣之前，旁人别说做，连想都想不到。

此外，范臣还对《消防物联网技术分析研究》《智慧消防物联网平台建设发展模式分析》《大型商业综合体人员疏散时间分析比较》等选题，灌注研究兴趣，投入大量时间、精力，形成丰硕成果。

正如“海上最美家庭”颁奖词中所提到的，这个阶段的范臣，以社会面防火监督、法制和工程技术管理为本职，忠实履行他作为科长的岗位职能。科研只是他的业余。现行的组织架构中，消防支队是一级行政机构，完全是一个实务部门，不可能为科研设置专门岗位。范臣为科研支付的时间成本，基本上只能从他原打算交给妻子、孩子和睡榻的时间中抠。

五

从时间的缝隙中往外抠，锱铢必较，日积月累，其中大部分盈余，都交给了科研，能给予妻儿的，少之又少。尤其是对儿子，范臣曾经无数次允诺过的陪伴，往往事到临头却无法兑现。李倩说，“我跟范臣把每年的公休时间，都特意留在了儿子的暑假期间，满心希望能带着他，一家三口共享天伦。我们也曾海阔天空，提前设计想象，找线路，排日期，订机票，做足攻略，把即将到来的行期编排得无比美妙。可是，这么多年来，我们的家庭计划从来就没有实现过。总是启程在即，范臣任务加身，突然走不了，不得不匆匆退票。”范臣插嘴道，“说走就走，是我们家现在的度假风格。”不许愿，不预设，以免一脚踏空。没错，对孩子爽约的感觉特别不好，会有负罪感，那种言而无信的成人形象，不应该是一个负责任的家长留给下一代的童年记忆。

理解，是我们经常挂在嘴边的字眼，要求自己，也苛求他人。然而，所谓理解，又何尝不是一种推诿。是对自己和他人的放纵。特别是对孩子和弱者，往往在理解的背后，伤害已经发生。

按照中国人的旧式伦理，夫唱妇随不啻为一种理想的夫妻之道，是和谐相处必备的预设性前提。我理解，之所以倡导夫唱妇随，并不在于谁压谁一头。夫唱妇随要得，妇唱夫随亦可。症结在于，两个个性都很鲜明，都很强势的个体，通常好不到一块儿。男女双方，最好一方前导，一方相随，无关性别，相融为佳。

范臣、李倩的夫妻模式，在很大程度上体现出了这种相融性，堪称“海上最美家庭”的范本之一。

六

从事养老保险工作以来，或许因为身边有一名职业消防员的存在，李倩也常常会自觉不自觉地把养老与消防进行关联。有些事，不在意时往往没感觉，一旦关注，才会蓦然发现，养老与消防其实关系重大。

根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制定的标准，60 岁以上老龄人口比重超过30%，即为重度老龄化社会。截至2022 年底，范臣所就职的长宁区，60 岁以上人口为21.9 万，占该区总人口的37.8%，远远超过重度老龄化社会的全球比值。其中，独居老人1.43 万人，占老龄人口的6.58%；孤老1048 人，占独居老人的7.19%。

2018年至2020年的三年间，长宁区共发生火灾805 起，涉及老人家庭86 例，先后造成一名90 岁、一名97 岁、一名77 岁，两男一女三名老人死亡。原因均在于老人卧床吸烟，不慎引燃卧具床榻，火势未必凶猛，但因老人缺乏逃生能力，终致大祸临头。据统计，上海火灾近九成集中在冬春季。2022 年立冬至2023 年开春，全上海共发生42 起致人死亡的火灾，其中70 岁以上老人31 名，占比高达73.8%。特别是小火致人死亡的悲剧，在独居老人家中尤其易发。

经过现象梳理和数据汇总，小夫妻俩一拍即合，独居老人的消防安全隐患重重，不容乐观，必须呼吁有关方面予以重视，在既往工作的基础上，进一步采取切实措施进行干预和帮扶。紧接着，由范臣执笔，李倩辅助的一份研究报告，出现在了小两口的电脑案头。

过程可以省略，报告所罗列的施策方案，不妨稍作引荐。

作为一名理工男，范臣更擅长技术，技防胜于人防是他长期坚持的理念，然而人防亦不可偏废。针对独居老人，报告提出的人防要点，集中在创新宣传，提升意识；多方合力，重点帮扶；底数清晰，回头常看等等。报告的重点在于优化养老服务安全体系和推动智慧养老科技赋能。具体实施步骤包括，一、安装具有烟感声光报警功能，能向物业、居委、子女等同时发送警报的WiFi 设备；二、为孤老配备具有一键求助、紧急呼叫功能的智能监测手环；三、重点为80 岁以上独居老人安装电弧报警和燃气报警监测装置；四、……

评选推送“海上最美家庭”的意义、或者说价值所在，是为了树立标杆、供人效仿吗？也许吧。我们从20 世纪60 年代以来推崇雷锋精神，不就是为了“学习雷锋好榜样”吗？学他的勤奋与俭朴、利他与忘我；无私无欲而趋极致，感恩戴德矢志不渝……但是，托尔斯泰说过：“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在婚姻家庭的畛域内，无论幸福与否，相互之间其实都没法学、学不了。幸福的家庭本就相似，无须学；不幸的家庭略无所同，如何学？所谓“最美家庭”，我以为，要诀就在一个“美”字，可以审美、爱美、释美、赞美、臻美，美美与共。一个人，只要懂得了美，知道了美之所以、美之所系，大抵说来，都丑不到哪儿去。

心有所美，花自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