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棍法与紧那罗王以及北方棍法的关系考述

2024-03-25 13:31阮文翩葛文超
少林与太极 2024年1期
关键词:武艺少林寺少林

阮文翩 葛文超

少林棍法在明代已经名震天下。茅元仪于《武备志》中就曾有一段按语,指出“诸艺宗于棍,棍宗于少林”。而关于少林寺尚棍的传说,以明万历四十四年程冲宗猷所撰的《少林棍法阐宗》一书最遍及。书中写道“有一僧投身灶炀,化身紧那罗王持棍护寺”。推官陈世埈在书序中也提出:“自紧那罗王以观音显化,演教少室,遂开千载法门”。民国期间,学者唐豪考究《少林棍法阐宗》的紧那罗王记载,应源于明正德十二年(1517年)正月,少林寺的住持文载(号月舟)撰文,由寺僧周森书丹(碑刻术语,指朱砂直接将文字书写在碑石上)的“嵩山祖庭大少林寺那罗延神示迹碑”的文本内容。因此,少林寺的棍法与紧那罗王之间的联系具有悠久的历史。本文将基于文献考证,寄希望洞明少林棍法与紧那罗王的渊源和依附关系,并阐明《少林棍法阐宗》与北方棍法的关系。

一、少林寺与“紧那罗王”

北朝人魏收的《魏书》载,公元495年,北魏的孝文帝命于少室山中敕建一座寺庙以安置印度高僧跋陀尊者。而寺庙得名“少林”。关于少林功夫的产生是基于“愿力信仰”转变,释永信方丈在《我心中的少林中》提到:它(Kongfu)信仰形成于《妙法莲华经》盛行时期,经历了观世音菩萨信仰、那罗延执金刚神信仰、紧那罗王信仰三个阶段。在这里,值得我们关注的是“紧那罗王”在佛教文献中它是音乐神,而不是一个擅武力护寺的神。唐京师西明寺僧慧琳撰写的《一切经音义》中写道:“真陀罗”,古云紧那罗,音乐天也。故又名“樂天”“音乐天”。那么从“那罗延执金刚神信仰”到“紧那罗王信仰”的转变阶段少林寺或少林功夫到底经历了什么?

少林寺住持文载禅师(1454-1524)于明代景泰五年作《敕赐嵩山祖庭大少林禅寺那罗延神护法示迹碑》:“凡天下寺院,皆有护法神而守护之,乃曰护伽蓝神。……少林寺者,乃后魏所创,历隋至唐宋间,未闻何神为伽蓝守护之神也,无典可考矣。今其伽蓝神,据景躅集所载,乃大元至正十一年辛卯三月二十六日巳时,颍州红巾初起大乱,来至少林寺。有一圣贤,先在厨中作务,数年殷勤,负薪执爨,蓬头跣足,单挥形赤,朝暮寡言,不动众念,无姓贯名,常修万行。至日红巾临寺,菩萨持一火棍,独镇高峰,红巾畏之而退,则时即没,后觅不见。乃知菩萨示迹,永为少林寺护法,坐伽蓝之地”。这段内容是目前少林寺内存碑文最详细的材料,与明代傅梅(1565—1642)撰写的《嵩书》至正初,有一僧自少林,篷头露背,跣足著单裩;厨中作务,数年殷勤,朝暮寡言,暇则闭目打坐。人皆异之,莫晓其姓名。后红巾贼率众突至少林寺,欲行劫掠,此僧持一火棍出,变形数十丈,独立高峰,众贼惊怖而遁。大叫曰:“吾是紧那罗王也!”两则文献集中出现在明代,基于两者相同的文本表述,很有可能是傅梅之后抄袭之作。而前文的表述是菩萨转化成紧那罗王、后文是吾是紧那罗王也,前后又出现了矛盾,因而我们判断在明代无论是社会中人,还是寺中住持都基本接受和认定了“紧那罗王”是少林护法神的事实。

两则文献中的记载表明,唐代时期并没有出现紧那罗王的传说。相反,关于“那罗延执金刚神”的记载较早,大约在唐代盛行。例,唐代张鷟的《朝野佥载》卷二《稠禅师》记载了稠禅法师祈愿那罗延金刚神庇护的内容:“汝以力闻,当佑我。我捧汝足七日,不与我力,必死于此,无还志。约既毕,因至心祈之。初一两夕恒尔,念益固。至六日将曙,金刚形见,手执大钵,满中盛筋……”。因此,释永信方丈提出的,从“那罗延执金刚神”到“紧那罗王”的信仰传承顺序是合理的。

“那罗延执金刚神”在历史文献中被描述为“执大钵,满中盛筋”的形象,表现出强大的力量和肌肉质感,这更符合护法神的形象。但为什么在明代,“紧那罗王”取代了“那罗延执金刚神”,成为至今流传于少林寺的护法神,这是一个值得探讨的学术性问题。

基于部分文献考察和学者观点,我们可以断定:1)明代少林住持文载禅师和曾任登封知县傅梅的内容直接或间接成就了“紧那罗王”护法的官方身份;2)在民间由于汉语和河南方言使用中的字词表达混淆“那罗延”成了“紧那罗”。内外原因的加持下,明以降慢慢地少林寺和社会也接受了“紧那罗王”是少林寺擅棍法的护法传说。而明万历四十四年,程宗猷在撰写《少林棍法阐宗》一书中,显然也沿用了这一说法。

二、“紧那罗王”与少林棍法

紧那罗王持一条烧火棍护寺的历史传说,正好契合程宗猷撰写《少林棍法阐宗》的棍法内容。给予了少林棍法——“阐宗”一个强有力的历史性史料和官方出处的支撑,可谓“书出有名”。有了少林的信仰支持和关联,程宗猷的书在江湖上更有说服力。

那么,少林棍法基于依附紧那罗王神传的关系,我们可以延伸讨论以下几个问题:

(1)“少林棍法”为什么在明代显露?首先,我们要明白“棍”在武艺的地位,俞大猷在《剑经》一语中的提到“棍”与儒家经典《四书》和《六经》相同而喻。言之:“用棍如读《四书》,钩、刀、枪、钯如各习一经,《四书》既明,《六经》之理亦明矣。若能棍,则各利器之法从此得矣”。显然,棍的地位超脱于其他一般武艺内容。而明代内外纷乱的环境,使得武艺异常发达,棍也广泛使用。俞大猷在其《正气堂集》卷十一的《大同镇兵车操法》就指出:“初教,各令以木棍习手足攻击之法”,并撰写了《剑经》的棍法专著;随后戚继光在其《纪效新书》的卷十二《短兵长用》也收录了俞氏的棍法内容。可见由于取材方便和兼备武艺多样性,明代“棍的地位不一般”,而程的书中也特意说到这一点:棍尚少林,今寺僧多攻拳而不攻棍,何也?余曰:少林棍名“夜叉”,那紧那罗王之圣传,至今称为“无上菩提”。而拳犹未盛行海内,近专攻拳者,欲使与棍同登彼岸。这里交代出了几条信息,少林棍(夜叉棍)被称为“无上菩提”,这是对少林棍法最好的颂扬。

唐代的《大宝积经》梵名(Mahāratna kūta sūtra)载:“彼菩萨信诸如来正真正觉无上菩提”。少林尚棍情况起码在明中期盛行,到了程所在的万历、嘉靖期间寺僧练“拳”的人多就于“棍”了。

(2)明代少林僧兵与棍是什么关系?明代正德以降,少林寺参与东南沿海抗倭活动是有史可正的,且涌现了赫赫有名的周友(法号,三奇)等武僧。郑若曾(1503—1570),江苏昆山人,字伯鲁,号开阳。在其编撰的《江南经略》卷八下有关于《僧兵首捷记》的记载,文内写道:“倭屯鲊山,三司领僧兵四十人御之,其将为天真、天池二人。天池乃少林僧,尔时天员尚未出也,天真等交兵大破倭寇,倭寇走袭上海太仓”。除了上述少林僧兵在鲊山御倭的记载,在书中还可见少林僧兵天员的队伍使用的武器中有“铁棍一十二条”的记载。说明了棍在僧兵抗倭的特殊时期也有使用,只是材质有所不同,是铁浇筑的棍。在历史上,这又是一件令少林棍法扬名天下的“大事件”。

(3)少林棍法阐宗与少林寺是什么关系?安徽籍、出生于商人家庭的程宗猷由于仰慕少林武艺寺,遂拜入少林,在《少林棍法阐宗》成书之前,程宗猷在嵩山少林寺先后跟随了洪纪、洪转、宗相、宗岱、广按等5位武僧学习过武艺。在此要说明,天下武艺出少林的口头禅,在程宗猷在少林寺学习棍法中,可以看到少林并不排外,而处于少室山林中的少林也并不闭塞,可以反映明代中后期的少林反而是天下武艺和爱武之人汇集的武学平台,有海纳百川的发展态势。

而对程影响最深刻的老师当属洪转、广按两位高僧。洪转曾师承周友和尚习练棍法,洪也撰有《梦绿堂枪法》一书,是明代少林的一位兼修枪棍的大师。而程最后跟随的广按武僧,按照程宗猷在《少林棍法阐宗》记载的内容:“乃法门中高足,尽得转师之技而神之,耳提面命,开示神奇”的描述,而且程还同广按“后从寺同游,积有岁月”,不难看出,无论是从武艺学习的相处时间还是具体的言传身教,程宗猷学习的棍法内容应该受到广按的影响比较大。由于广按尽得洪转的技艺传授,因此,程宗猷在少林寺所习练的棍法师承脉络主要沿袭了洪转、广按一支的技法,可以证明《少林棍法阐宗》是少林武艺主体一脉的传承。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少林棍法阐宗》强调“兼枪带棒”的特点,而于南方俞大猷的棍法是“一打一揭、步步向前”的特点,因此,在本质上它们有所不同的原因,程每每说到“打人千下、不如一扎”时,就称少林棍法“三分棍法、七分枪”此为棍中白眉也!

三、少林寺与明代武艺发展

因此,至少有两个方面证明少林武艺发展的情况:

(1)除了已有程宗猷撰《少林棍法阐宗》、洪转撰《梦绿堂枪法》两本专门论述“少林枪棍武艺”的书籍外,其他少林拳棍和养生功夫等详文记载的拳谱都是在清代以后了,例如《拳经拳法备要》《易筋经》等等。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明代少林寺仍以“练棍”为重,而“习拳”的发展速度显然要慢于棍。同时,出版书籍的质量,在清代乃至民国时期的相关少林武艺书籍都没有明代程宗猷“图文并茂”的《少林棍法阐宗》好,这是一个不容争辩的事实。

(2)明代也有部分记录了少林寺僧习武的诗词。例,焦宏祚的《少林诗》:“僧闲古殿仍谈武,鸟立空阶似答诗”、傅梅的《过少林诗》“地从梁魏标灵异,僧自隋唐好武名”、顾炎武《少林寺》的“颇闻经律余,多亦谙武艺”都不同程度地描写了明代少林寺僧习武的情况。同时反映了少林寺擅武,是天下皆知的事情。那么,原本一个“佛门净地、阐宗祖庭”的寺庙为何擅“武”。而少林寺到今天也都一直认为“功夫”是少林文化不可割舍的一部分。这是因为,功夫在少林寺的发展史上是一个可歌可泣的榜样,功夫是少林僧人禅修的一种途径,功夫是少林的一身正气的外在表现!前面提到的明代中后期社会处于内忧外患环境,国将不宁,天下王土亦不宁,原本寺僧用于“强身健体、维护山门安全”的清静之禅修的武,在国家危难之际,少林僧以“武”挺身而出,接受国家命令,一方面发扬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担当精神、另一面有力地向社会证明了少林寺“大无畏”之精神!

最后,得益于位于中原地区的地理优势和开放态度,在明代中期以及之后,少林寺积极吸纳了来自南方武艺。例如,宗擎和普从曾跟随俞大猷学习南方的棍法,而俞大猷本人曾言:“学得伏虎剑,洞悟降龙禅。”宗擎随后在寺中广泛传授这一棍法,明清之际的武人吴殳在其《手臂录》卷四《大棒说》中言:“余见少林一家棍法,名曰五虎拦,唯一打一揭而已。打必至地,揭必过脑,平平无奇,殆如农夫之垦土者。而久久致工,打揭得势,则少林之法亦甚畏之,不可以平平而视”。

同时,明代的“僧兵”和“行脚僧”也广泛传播了少林寺的武术,他们行走于数不尽的大山,留下了无数足迹,为少林寺的武术在全国范围内的传播做出了重要贡献。因此,少林寺与中国南北棍法的演变和发展密不可分。

四、少林寺棍法与北方棍法关系

在武术领域中,一直以来都有“东枪西棍”的美誉。显然,在现今的西北地区武术中,棍法一直以来都占有显赫的地位。根据蔡智忠的研究,甘肃地区拥有几个著名的棍法流派,包括“天启棍、河州魏家棍、王大化棍、壳子棍、四门棍”等流派。这些棍法是西北棍中的“艺中魁首”“棍中白眉”。

马明达先生在他的著作《活把棍与死把棍》中指出:如果要从基本技术的角度来区分南北棍法,那么北方的活把棍通常采用了“枪法”的技术,因此有些称之为“条子”。这些“条子”稍长于普通棍,江湖中也被称为“花枪”。例如,有边拦条子和跨虎条子等,这在明代的文献中有多次提及。然而,以闽粤地区为代表的南方棍法则不然,与北方棍法在棍法和技术特点上都存在明显的不同。

刘鹏在《西棍之研究》中认为,西北地区的“条子、长棍”等棍法的技术体系由多个组成部分构成,包括棍法、棍势、棍排、棍路以及棍理等。这些概念分别指代了棍法的实施方法、不同棍法的组合方式、模拟格斗和实际格斗的练习形式,以及棍法的套路等。其中,棍法指的是使用棍棒进行攻防的方法,棍势是对棍法的不同组合,通常以套路的形式传承。棍排分为“死排子”和“活排子”,用于模拟格斗和实际对抗训练。棍路是将不同的棍势串联在一起形成套路,这是棍法的一种传承方式。这些概念和术语明显来源于《少林棍法阐宗》中,从“名棍源流”到“又破棍谱注凡三路”等内容中可以找到相关描述。

天启棍的传承者侯尚达在其著作《天启棍研究续编》中提到了一些与俞大猷的《剑经》中棍势的名称相同的折子棍势。然而,书中所列举的“铁牛耕地”“倒拉鞭”“仙人坐洞”“挎剑势”“二郎担山”等名称都与《少林棍法阐宗》中的五十五棍势图名称相符,而不是與俞大猷的《剑经》中的棍势名称相符。根据戚继光的《纪效新书》中的“短兵长用篇”,俞大猷的棍法中显然是右腿和右手在前,而观察天启棍的棍势和练法明显是与《少林棍法阐宗》一脉相承的内容,可能是侯先生的一时误写。

回到正文,西北棍法不仅在棍势名称和训练模式上延续了《少林棍法阐宗》的内容,而且在棍法理论方面也有其影响。同时,在《少林棍法阐宗》的整体影响下,西北地区著名的短棍(鞭杆)也以“兼枪带棒”为其技术特点。关于鞭杆的使用,书中的《问答篇》也有详细记载:“器必有头,头之轻重不同,柄之长短兵各异。长者头轻,便用阴阳手;短者头重,便用阴手”。因此,相较于长棍,鞭杆更加灵活多变,其长度通常依赖于练习者的身高和臂展,一般以伸展一只手臂,将其折至胸前,以另一只手臂的平伸状态来测量中指指尖至肘尖的距离,这个长度标准旨在体现鞭杆的“轻巧灵便”和“长刁冷抽”的特性。

通过文献溯源,印证了西北地区棍法多与明代《少林棍法阐宗》一书有着密切关系,少林棍法“兼枪带棒”“活把活用”的技术特征,影响了西北棍法发展的格局。以书为媒、通鉴古今,没有古代士人群体的努力,武艺的发展始终是江湖底层潮弄的玩意。因此,中国武术的现代化发展,必然要推动武术高层次人才的建设和强化古代文献的整理和研究。

(作者单位分别为华南师范大学体育科学学院、广东科技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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