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抗速朽:对当代数字视听文化的批判性反思

2024-03-26 11:05刘俊
编辑之友 2024年2期
关键词:数字媒体

【摘要】基于对当下代表性数字视听内容样态的分析,文章探讨数字视听文化迭进的规律,并立足于媒介文化的历史与社会角色展开反思。通过对网络综艺、网络微短剧、剧场化平台和虚拟现实项目四种样态的考察,提出当代数字视听文化在演进过程中体现出丰富多元的态势,呈现出结构化和展演性的新特征,并以智能化为未来向度。据此,可从五个方面展开对数字视听文化的速朽性的批判性反思。数字视听文化发展的基本矛盾是其艺术属性与媒介属性关于传播效能问题的分歧,应以对抗速朽为价值目标检视数字技术加诸文化的消极影响。通过回归马克思主义经典文化理论的方式,探索以坚持历史标准和公共旨趣的“活文化”来对抗速朽的可能路径。

【关键词】数字媒体 视听文化 内容样态 价值反思

【中图分类号】G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6687(2024)2-014-07

【DOI】 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4.2.002

我国于1994年接入全球互联网。在这30年间,数字通信技术的迭代成为中国社会文化发展变迁的重要动力体系。

从历史的角度看,几乎每10年该领域就会出现一次标识性甚至飞跃性的技术突破,进而带来某些文化上的质变,如进入21世纪后家用电脑的流行和普及带来了信息门户网站和超链接文本类型的风靡;2010年前后Web2.0技术架构的成熟将中国带入社交媒体时代,各种形式的基于人际关系网络的媒介文化形式纷纷诞生,媒介文化亦进入碎片化和移动化的新语境;而在当下,我们正在经历人工智能的迅速发展,机器、平台和算法作为文化生产的主体和文化流通的基础设施塑造了一个行动者—网络的新生态。

而如果从内容的呈现方式来看,前十年“文字+图片”的形式基本上是主流,后20年逐渐过渡到“文字图片+影像视听”的阶段。在这一过程中,通信网络带宽的提速、上网资费的下降、流媒体技术的成熟,以及平台服务的普泛化等扮演着支配性的角色。特别是最近十年,移动互联网架构与媒介文化的感官化趋势深度结合,培育出以社交短视频为代表的高渗透性、沉浸性的流行内容形式。这些根植于数字媒体生态的视听内容正在不断形成一种总体性的文化,其浸染着大众的日常生活,左右着流行观念和价值体系的走向,并以独特的方式参与对人类信息文明的塑造。

数字视听内容在形式上是常新的,但我们对此往往缺少具体而微观的分析。而正是这些看似细小、零散的内容形式,正以难以察觉的方式构成了普通人对日常生活做出理解、对自身与文化的关系展开反思的基础。从很多方面看,数字时代的媒介文化将不可避免地走向视听化和感官化的道路,在对此予以充分认知和理解的基础上,我们也要保持学理性和陌生化的反思:这样的文化,以及它所承载的信息文明要素,究竟在多大程度上符合人类社会对一个更好的未来的想象?本文即尝试通过一项细致的形态分析,来对这一问题做出反思。

一、从内容样态创新到文化形态创新

经典文化理论认为,一切文化创新都以承载这种文化的叙事、美学和价值要素的内容样态的创新为起点。[1]从历史的视角出发,不妨将数字视听内容的样态区分为经典样态和创新样态两种基本类型。

1. 数字视听内容的经典样态

所谓经典样态,指的是拥有较长的演化过程,并已形成相对稳定的制度、慣例和实践程式的内容样态。在互联网文化领域,经典样态通常是早期技术创新的产物,但它们却在后续的发展中形成了自己的生存逻辑和演化规律,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被专业化和职业化,成为一种稳定的文化存在物。在数字视听领域,较为成熟的经典样态基本上源于门户网站时期和较早的移动互联网时期,主要指的是不同类型和长度的网络视频。

早期网络视频基于门户网站架构,受互联网带宽影响极大,因此清晰度低、卡顿频发、互动性弱、便捷性不足。在播出上,虽然各网站能提供直播、回放等功能,但更好的观看体验通常需要依赖下载模式,这就对普通用户提出了很高的存储设备要求。但与此同时,由于不必追求实时传输和即时交互,这类视频多为长视频(5分钟或以上),无论播出时长还是信息容量都比较大,因而可以作为一些传统视听内容样态(如影视短片、电视新闻)的替代物。

随着移动互联网环境的不断成熟,以移动终端应用(APP)为载体的短视频渐渐普及。这种视听内容样态由于内嵌于具有社交功能的媒体平台(如抖音、快手等),交流性和互动性均强于长视频。更重要的是,短视频不再对存储设备和观看场景有严格的要求,所有拥有智能手机的普通用户均可实现随时随地的观看。这就将视听文化消费行为与日常生活紧密地融为一体,接受视听内容不再具有过去那种搜寻—下载—观看的仪式感。

不过,无论长视频还是短视频,尽管传播方式和接受机制有显著不同,但从内容本身的生成逻辑上看却是高度一致的:它们都遵循传统意义上的经典视听语言,以讲故事作为最核心的实践目标,同时在文化上追求流行和存续。可以认为,数字视听内容的经典样态仍未完全脱离传统影视文化在认识论、生产思路和价值目标上的影响,而经典样态的稳定发展和深度产业化(如流媒体平台的繁荣),构成了当代数字视听文化体系中的保守力量。

2. 数字视听内容的创新样态

与经典样态相比,创新样态是一个更具孔隙性和流动性的概念,它通常指的是由前沿或创新技术所驱动,在形式、表达和美学上尚处于不断演变过程之中的样态。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媒介生态的变幻,一些当下的创新样态可能会“结晶”为经典样态并实现持续发展,另一些则完全有可能基于种种内部或外部的原因而走向边缘。比如,最初被视为难登大雅之堂的网络剧,如今不但登堂入室,而且已成为与传统电视剧拥有同等重要地位的流行文化产品,成功完成了经典化;而在2010年前后极为繁荣、如今影响力大为降低的微电影,则是创新样态未能经典化的典型代表。在考察数字视听文化的过程中,对创新样态的观察和研判极为重要,因为这项工作可以帮助我们找到技术创新与文化创新在内容场域的交叉点,为理解视听文化未来发展趋势提供依据。

基于对中国当下数字视听行业的观察和理解,本文选择数字视听内容的四个代表性创新样态进行扼要分析。尽管不能涵盖数字视听内容的创新样态,但能够帮助我们从文化调性、表达方式、营销策略和未来向度等方面,实现对数字视听文化的总体性理解。

(1)网络综艺。网络综艺(以下简称网综)通常指以视频网络端为首发平台,由新媒体机构主导制作,契合网络化创作、传播和接受特性的综艺节目。本文之所以选择网综为代表性数字视听内容样态,因其是当下传播力最强、社会影响力最大的原生网络视听节目类型之一,是最有可能固化为经典样态的一种视听内容。最近五年来,国内的代表性流媒体平台(如爱奇艺、优酷、腾讯视频等)密集推出大量自制网综项目,在交互性、娱乐性和青年化等维度上为其建立了相对独立的“亚生态”,并通过与文创和娱乐行业的深度合作逐步完成产业化,从而令网综渐渐摆脱原本作为电视综艺节目替代品的地位,在传播力和影响力上形成了自己独特的优势。

作为一种数字视听内容样态,网综脱胎于传统电视综艺,却在诸多方面体现出数字媒体文化的某些独特性。比如,与传统电视综艺追求全年龄观众群覆盖的策略不同,绝大部分网综在形式和调性上均明确投射35岁以下青少年群体的趣味;[2]再如,绝大多数青年化的网综项目不像电视综艺一样追求社会效益,而专注于提供更为“纯粹”的娱乐服务,体现出娱乐的专业化趋势。[3]总而言之,从内容样态看,网综在生产和流通方式上深刻嵌套了数字技术的逻辑,明确体现出技术与艺术相融合的文化取向。以网络平台芒果TV小盒子工作室推出的明星推理综艺节目《明星大侦探》为例,该网络综艺以烧脑剧情与悬疑推理为主要特色,邀请嘉宾协作完成剧情推理,最终向观众呈现出由虚拟游戏和真人秀组成的、用以专门娱乐的综艺内容。该节目以年轻人的趣味为定位,以独特的游戏视角和游戏体验为青年观众群体带来了极强的娱乐感,在网络平台上受到青年观众的热捧。从传播效果上来看,虽然该综艺并未在传统电视上播出,但却在新浪微博、抖音、快手等数字媒体平台上获得了规模化的传播效果,产生了海量的节目衍生内容与用户讨论。

(2)网络微短剧。网络微短剧是极具中国特色的一种数字视听内容样态。在内容和形式上,它大抵是早期的微电影与当下风靡的短视频的结合。这也就意味着网络微短剧兼具微电影的戏剧化叙事特性,同时又采用了手机终端竖屏播放的视听语言,是一种典型的碎片化、移动化的视听内容样态。在观看情境上,它主要被用户用于填补零碎的闲暇时间。

网络微短剧通常以系列为单位,其剧情具有连续性,每个系列的集数和单集的时长无一定之规,但总体而言较传统电视剧和早期网络剧短小精悍。因应简短和碎片化的媒介特征,网络微短剧通常叙事节奏极快,力图在有限且观看者注意力并不集中的接受场景下尽可能提供密集的故事信息,并在极端的时间内制造情节高潮、激发情感波动。于是,一种被称为高潮前置的典型创作手段成为主流,而传统的起承转合线性叙事则被颠覆——相当数量微短剧都是“转合”(高潮)在先、“起承”(铺设)在后。这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微短剧的创作者基于媒介属性,对人类叙事艺术进行的实验性探索。

竖屏播放的观看模式,则使微短剧在视听语言上不断摒弃传统的蒙太奇思维,包括放弃宏大的场面调度、尽可能简化人物的空间关系、更多使用打破“第四堵墙”的角色独白、更多使用近景与特写镜头展现人物细微的表情神态等。总体而言,竖屏作为一种技术构型,培育了一种专属于微短剧的数字媒介美学,这种新美学是细节式、聚焦式、微观式和切近式的,同时更加强调视频内容给观者带来的感知冲击力。[4]竖屏微短剧已然成为当前数字媒体平台上的流行产品,抖音平台上甚至出现了专门的“竖屏短剧排行榜”,向观众推介时下流行的竖屏微短剧,而各类机构媒体、影视公司、自媒体投身于这一产品的生产、宣发,为这一产品的创新与发展提供了动力。以中国火箭军官方账号所发布的竖屏微短剧《导弹精兵成长记》为例,该微短剧以“首部火箭军题材竖屏轻喜剧”为标签,通过短小精悍的篇幅向观众呈现了军旅生活的酸甜苦辣,受到了观众的关注与热捧。不过,随着微短剧的不断发展,也出现了大量流量重于内容、资本重于艺术、噱头重于品质的不良现象,值得警惕。

(3)剧场化平台。所谓剧场化平台,指的是流媒体网站通过在内容排布方式、属性功能设置、使用界面设计等方面的创新,为用户提供一种类剧场体验的整合式内容样态。如果说网综和网络微短剧这种以叙事为核心实践的视听内容样式仍是传统影视内容在互联网世界的延伸,那么剧场化平台就是一种专属于数字媒体生态的独特样态,其为用户提供的不是一个个用视听手段讲述的故事,而是一整套融合了故事和体验的传播方案,体现了媒介叙事在数字时代真正意义上的范式突破。[5]

在实际操作中,视频网站的剧场化内容样态大致体现在对视频主题、类型的细分和聚合上,既是一种对自有内容进行生产、整合、分发的运营策略,也是一种以用户需求为中心、力图培育用户使用平台的某种惯性乃至仪式感的文化策略。比如,优酷的宠爱、悬疑、合家欢、都市和港剧场,爱奇艺的“迷雾剧场”“恋恋剧场”“小逗剧场”,以及芒果TV针对电影级短剧的“季风剧场”和以微短剧为主的“下饭剧场”,都是平台剧场化样态的直接体现。对于用户来说,这种排布和推广方式既能令其以最高的效率完成对所期许内容的定位,也能为其营造主题影展、沉溺观看等富有仪式性的心理氛围。从经营角度看,剧场化样态能够帮助流媒体平台在一定程度上克服由网络用户流动性强、忠诚度低带来的经营风险,通过对特定主题剧场的深耕,各平台通常能够在某些类型或品位领域建立起品牌优势,收获稳定的订户群体,避免了过去依靠单部现象级作品短暂吸引观众的“潮汐式”策略。例如,Bilibili近年来就因深耕二次元和青年亞文化类型而成为一片引人瞩目的数字文化“热土”,这与其多年坚持的类型化策略关系密切。

在一些学者看来,流媒体网站的剧场化实践的本质是“创作同步于消费、生产同步于消费、反馈同步于生产、用户反馈同步于创作的模式”。[6]未来,剧场化样态或将因其结构化程度高的特点而能更好地适应大数据和智能算法的环境,并在经营环节形成正向反馈:类型细分越精确,由大数据和算法主导的营销方案的效果就越可靠,从而继续为更加精确的类型细分提供支持。

(4)虚拟现实项目。所谓虚拟现实项目,就是借助各种类型的虚拟现实、生成式人工智能,甚至深度伪造技术创作的数字视听信息与体验项目。与其他数字视听内容创新样态相比,虚拟现实项目显然极具颠覆性,其甚至推翻了视听创作对现实主义的责任,否认视听再现与真实世界间的必然关联,为数字视听文化走向一种生成式和想象式的未来提供了预览。

毫无疑问,人工智能的发展及其在视听内容生产领域的应用是各种虚拟现实项目的培养皿。以ChatGPT为代表的最前沿的生成式人工智能拥有人类难以企及的学习能力,在日益强大的结构化数据库支撑下,其不但能够生产出符合大众审美需求并足可以假乱真的视听内容,而且也会在不断构建专属于人工智能生态的新叙事、新美学和新意识形态的基础上,挑战人类社会既有的价值观体系。与生产的非现实化相应,视听内容的接受方式也将因人工智能时代的到来而发生根本性变化。在源于学习(而非模拟)现实、却与现实并无任何实质关联的虚拟影像的包裹中,艺术鉴赏所需要的批判性距离完全被消弭,人与视听作品不再有时空和意义的阻隔,人永远在现场并直接将视听内容融入自身的感官。与此同时,置身于虚拟世界的接受者又能通过自己的行动去改变“所指失落”后的非实物化的视听作品的形态,甚至可以创造专属于自己的时间线并生成自己的意义体系。以央视网发布的VR频道项目为例,该频道围绕着冬奥会、乡村振兴等议题设置了节目入口,观众可以通过点击不同链接体验不同的预置场景。如“鸟瞰化屋村”栏目,即将贵州省毕节市黔西市化屋村的脱贫攻坚成就展现出来,让观众可置身于化屋码头深入了解化屋村的巨大变化,感受乡村振兴新风貌。

当然,我们的想象力还可更进一步。若有一天,虚拟现实项目可通过内置于人身体的芯片实现与人类的情感与精神交互,那么人与文化之间的关系会否蜕变成最直接的感官刺激和情感撩拨?[7]这些问题虽然仍有着鲜明的未来主义色彩,但我们有必要尽早完成从合理想象到方案创设的工作。

二、效能与速朽:对数字视听文化的价值反思

通过对内容样态的描摹,可以较为清晰地窥见当代视听文化在观念、意识和价值维度的基本走向。一个总体的判断是:数字化的进程极大地提升了视听内容及其承载的意义要素在媒介与信息生态中流通的效能,并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一种更加开放、平等的文化生产与阐释结构。与此同时,效能至上也逐渐演变为一种极富功利色彩的意识形态,其附带和衍生的种种理念和实践放大并激化了源自视听文化艺术属性和媒介属性的不同特质之间的一系列基本矛盾,这些基本矛盾体现在文化的价值观层面,在相当程度上体现为对速朽的合理化。

具体而言,本文认为可从如下五个方面对数字视听文化的速朽性进行批判性考察。

1. “变动不羁的惊颤”

数字视听文化的传播力首要来自其对接受者的感官刺激,在流媒体和移动互联网所编织的无时无刻、无处不在的消费情境中,视听符号和内容实际上环绕着用户的身体和思维,使其持续性地体验着一种“变动不羁的惊颤”。在这种感觉结构下,用户始终处于一种不断被诱发新的欲望、不断期望看到新的画面或作品、不断体验新的快感和欢愉的状态之中。用一位学者的话来说,数字视听内容所致力于给大众提供的是一种“有意图的不安”,[8]不间断地向用户提供这种认知和审美体验,其本质是一种培养。久而久之,被数字视听文化包裹的大众失去沉静和安分的能力,其对获取意义的耐心和在单一文本上停留的时间也迅速减少和缩短,从而导致整个文化的氛围呈现出一种躁动。在用户变动不羁的体验和期盼中,视听符号和作品在其生成和被观看的那一刻,也即刻走向了文化生命的终结,是谓速朽。对此,人们在日益碎片化的网络综艺、爆款剧集、微短剧、“二创”视频等创新样态中,有切实和密集的体验。

正如有研究者所指出的:“在互联网上有不断增长和扩散的诱惑,使得我们很快发现,我们可悲地缺少时间和对诱惑的过滤。甚或,在互联网环境里,新的记忆不是用来储存‘过去的痕迹,而是为‘未来的任务准备相关的数据。将‘过去放在一旁,这种互联网记忆是以‘未来为中心……”[9]在这一逻辑的支配下,“遗忘的历史—瞬间的当下—永恒的未来”,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被数字视听文化裹挟的大众所普遍持有的信息认知心理状态。

2. 易成且易碎的“销匿”

从内容样态的发展趋势看,数字视听文化显然是不断走向碎微化的。这当然不是视听文化独有的问题,而是整个人类社会在不同领域和维度上的共有倾向。但尽管如此,视听内容高度的易逝性(难以如文字一样长期存留)和感官性(作用于人的即刻快感),还是使得这种文化成为整个人类社会碎微化结构的一个主要构建者。去深度和无意义的趋势决定了数字视听文化富有浓厚的后现代色彩。数字视听文化的大众参与性遮蔽了其在价值层面的虚无主义倾向,正如积极投身于参与行动的普通用户总是无法意识到自己其实并未拥有真正意义上的主导权的事实。在年轻的推崇者看来,可以开放参与和集体狂欢的易成性才是数字视听文化的价值内核,至于它在历史和社会坐标系中的破碎感,则是无关痛痒的问题。

艺术的宏大叙事遭遇技术乌托邦主义和后现代的双重解构,其结果就是:艺术或在小叙事里讨生活,成为个体或小圈子的窃窃私语;或程式化地利用特定技术传播人们早已耳熟能详的故事,仅凭画面感这样肤浅的工具性美学为大众提供毫无现实和未来指涉的怀旧快感。[10]放弃对宏大的、有时甚至可能是偏执的意义体系的追求,数字视听文化有沦为单纯的感官刺激物的危险,难以在人类文化演进的过程中留下深刻的痕迹,并很可能会在新的技术和样态出现后以自我否定和自我毁灭的方式“销匿”于广袤的媒介生态中。

3. 时空压缩的“此刻随处沉溺”

一种文化的价值和意义并不单独由其内容和形态决定,而是在具体而微观的情境下生成的。这些情境在时间和空间维度上体现出的偏向性特征,就是技术加诸文化的综合性影响的集中体现。[11]数字视听内容对移动互联网、流媒体和智能算法等技术架构的深度依赖,对其流通和接受的情境产生直接的影响,其最显著的特点就是对时空感的高度压缩。与传统影视须遵循严格的时空规则(如影院作为空间的规则、电视播出频率和时段的时间规则)不同,数字视听内容实现了一种对人的身体的依附和伴隨——它不再用外在的时空规则约束人的行为,而是依据人的本能和情绪为其提供个性化服务。于是,那些支配着传统影视文化的基本时空语法也不断瓦解:错过播出时间的用户可以随时随地“重启”播出;因故中断观看的用户可以另择方便舒适的场合继续观看;甚至依附在原有时空规则体系上的种种仪式化实践,如场所礼仪、着装要求、谈论方式等,也不再重要。数字视听文化成为一种沉浸式、个体化、超时空的体验。这引人发问:那些可以随时开始也可以随时停止、被瞬间观看又被瞬间遗忘的作品,是否真的在真实时空中存在过?

在这个意义上,传统影视文化虽然是层级制的,但同时也是丰满和立体的;而数字视听文化尽管建立了某种平等主义的结构,却也变得极为单薄和扁平。这种文化在将自身剥离出各种真实社会情境的同时,也否定了其所承载的意义在时间(历史)和空间(社会)维度上的重要性。长此以往,沉溺于这种压缩时空中的大众便会丧失探究过往与未来、此处与彼处的意识,始终悬浮在缺乏根基、永无止境的“当下”和“此地”的狂欢之中。

4. 伪装成审美的消费幻象

数字视听文化的速朽性,在相当程度上源于它作为高科技消费品的本质。但在表达和话语的层面,一如工业革命以来的一切流行文化形态,被冠以“审美”之名,并在与传统影视评价话语的协商和耦合中被赋予合法性和崇高感。倘若我们透过品类丰富、形式多元的数字视听内容,去考察其在全球高科技资本主义体系下的生产机制,就会清晰地看到这一审美对象的本质,不过是服膺资本增殖底层逻辑的一条缺乏新意的产业链,尽管使用了诸多创新性的生产工具和统筹方法,但其内核仍是“生产—消费—收益—扩大再生产—获取更大利益”这一陈旧的扩张逻辑。资本增殖是一种实用主义,与审美的人本主义和公共文化指向存在相悖之处。而无论大众还是批评家均(有意或无意地)忽略这一点,多因数字视听内容与过往和当下的一切其他媒介内容相比,能够带来层次更细腻、强度更高的快感,这让很多人“心甘情愿”对伪装成审美的消费问题视而不见。更有来自其他理论传统的观点认为,即使资本增殖逻辑的终极目标在于获取利润和施加控制,但数字视听文化在具体的日常生产和传播实践中还是能够发挥“赋权”的作用。[12]这实际上是另一种将美学功利化的方式。

有研究者认为:“自21世纪开始,艺术面临的核心问题不再是‘什么是艺术,而是‘何时是艺术。更直接一些说就是,当一个事件、一个程序、一个过程、一种艺术世界在满足了什么条件之后,即刻便开始承担艺术作品的功能。”[13]在前文所分析的网络综艺、网络剧场、微短剧等样态中,可以看到数字视听文化似乎正在趋向于一种任务导向型的生产策略。“艺术家的任务成了提供服务、完成特定任务、解决问题、进行实验、定义指令、执行运算,他们已没有时间等待神圣的灵感的降临。”[13]当任务结束、服务终止、达到特定的目的(如资本的诉求)之后,一切就会戛然而止,并迅速转场到新的任务之中。

而一种理想化的审美活动,其动力机制是稳固和恒久的,消费主义的动机和行为应当是它的外在刺激物而非本质。但在数字视听文化中,逻辑关系发生了颠倒,“许多的技术实验始于独立的艺术创新,后来却被商业领域吸纳进来。正如许多独立的电影创作,原本并不指望有太多观众捧场,后来却被商业发行者收编并市场化。最终,许多在非商业利益环境下发展起来的设备,从纯艺术和技术领域转到商用领域,这些设备的开发者也迅速被商业化”。[14]不可否认,数字视听文化领域的很多创新内容样态最初都具有某种程度的反资本逻辑的先锋性,但随着大量技术和注意力资源被不加反思地投入这些新样态,它们就不可避免地被市场、世俗趣味与民粹主义所收编,最终“不是在追求前卫先锋,不是通过借助流行的形式去意在批判流行,而显然是在庆祝与(大众)视觉文化的合谋”。[15]

5. “电子废物”过时的风险

在更加宏大的时间维度上,数字视听文化面临着另一重隐忧,那就是过时的风险。从数字视听内容样态的迭进规律来看,媒介技术的发展构成了基础性和框架性的力量。但技术社会学理论认为,技术的演进遵循着一个隐性的逻辑,那就是往往将旧的塑造为过时的甚至是不合理的,而将新的理解为前沿的与面向未来的。这种技术乌托邦主义话语尽管能够帮助初创技术获得更多资本、科研和注意力资源,从而有利于总体性创新,但同时也极易造成社会文化体系的动荡、断裂乃至失落,造成“不负责任的创新”局面。[16]因此,不得不严肃地思考:今天可被我们读取、接受和理解的视听内容,是否会因为其介质的过时甚至无法读取而永远失去?究竟由哪些因素决定了一种创新内容样态会在技术的狂飙突进中侥幸存留下来并被经典化?甚或,基于当下技术环境形成的数字视听文化生态,在可预见或更远的未来是否仍然被视为一种文化?

当支撑视听文化体验的核心技术变得过时或不复存在,基于其旧形态而形成的公共美学、价值观和评价体系也会随之陷入虚无,[17]因为曾经的艺术作品和审美对象已被技术乌托邦主义贴上了“电子废物”的标签。[18]因此,所谓过时的风险既是器物和技术层面的,也是观念和文化层面的,其本质仍在于人类应如何看待自己的创造物在历史和社会系统中的角色定位。质言之,只要文化的演進仍然在相当程度上以技术创新为动力,过时的风险就会始终存在。对此,我们无需回避也不应恐惧,需在一种历史性和语境化的价值坐标系中,不断寻觅探索存续和传承的实现路径。

结语:对抗速朽的可能性

综上所述,对当代数字视听文化的结构、症候和趋势进行反思的关键,在于对抗速朽。其中既包括对抗数字视听内容所包孕的叙事、美学和价值要素的速朽,也包括对抗以视听符号的广泛流通为表征的整个媒介文化的后现代状况在历史性和社会性维度上的速朽。归根结底,一切理论反思活动最终都要落脚在对可能性的研判上。

人作为技术的缔造者,似乎对技术可能造成的文化后果茫然不觉,这无疑会加深我们对自身理性和判断力的质疑。但无论从经验还是逻辑出发,对于一种文化的破碎感和易逝感的补救,终究还是要依赖人的文化主体性的伸张。如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所强调的,人具有充分的能力通过具体的实践活动将自身和动物区分开来。这种区分的实践路径,包括辨别真正意义上的文化需求和浅薄的感官本能,也包括对文化的历史性的感知和对快感的实用性的清醒认识。总而言之,如果数字时代的网络化公众普遍获得了一种基于文化主体性的媒介素养,自下而上地形成了一种坚持历史标准和公共旨趣的“活文化”,那么即使是面临多重结构性危机的数字视听文化,也有走向有机的可能。因此,愈是在媒介环境震荡不安的时候,愈要保持对经典文化理论的重温和回归,因其时刻提醒我们哪些东西真正构成我们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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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sistance to Perishability: Critical Reflections on Contemporary Digital Audio-Visual Culture

LIU Jun(The Media Arts and Culture Studies Center, Communicatio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024, China)

Abstract: Based on the analysis of representative formats of digital audio-visual content, this study explores the evolving patterns of contemporary digital audio-visual culture, and reflects on the historical and societal roles of media culture at large. It finds that contemporary digital audio-visual culture has shown a rich and diverse trend in its changing process, presenting new features of theatricality and performance, and taking the feature of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as a key future dimension. Accordingly, this study conducts a critical reflection on the perishability of digital audio-visual culture from five aspects. The study believes that the basic contradiction in the development of digital audio-visual culture is embedded in the difference between its artistic and media attributes over the issue of communication efficiency and advocates resisting against perishability as both the value and goal to examine the negative impact of digital technology on culture. It also calls for a return to classic Marxist cultural theories to explore a possible path to resist perishability by building a living culture, which adheres to historical standards and public sensibility.

Key words: digital media; audio-visual culture; content format; value reflection

(责任编辑:吕晓东)

基金项目:北京市社会科学基金规划项目重点项目“健全网络文艺综合治理体系的机制与路径研究”(23YTA024)

作者信息:刘俊(1985— ),男,山东青岛人,中国传媒大学传媒艺术与文化研究中心副主任,《现代传播》编辑部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传媒艺术、影视传播、媒介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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