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人记

林特特

一

小时候，我每年都去姥姥家过年。

我姥姥家在皖北的一个小镇上，我们一般在年二十八或年二十九从省城回小镇。打进门那一刻起，我们便要见很多亲戚，除了年夜饭，每天的三顿饭都会被约出去吃。然而，每年大年初一，我妈妈及其兄弟姐妹，都会带着各自的家属、孩子，去两位爷爷家拜年。他们精心准备礼物，大包小包提着，见了面，嘘寒问暖，问爷爷们身体好，问他们的家人发展得咋样，有什么能帮上忙的。气氛总是喜气洋洋，大家汇报一年的收获，感慨一年的辛酸，回顾往事，叹息峥嵘与甜蜜。两位爷爷是一群人的人生评委，这一仪式坚持了几十年。

两位爷爷，一位姓金，一位姓卞，一位光头、长脸，眼睛大而有神；一位头发、胡子全白，眯眯眼，常年戴一顶蓝毡帽。

据我妈妈说，他们是我姥爷最好的朋友，一起长大，称兄道弟。我姥爷活着时，他们仨几乎天天见面，喝酒、聊天，一起做事。我姥爷不到60岁去世，去世时，最大的孩子刚上班，最小的孩子才12岁。全家陷入绝境，经济来源减少十分之九，还因种种原因欠债，我姥姥甚至想让12岁的小舅辍学。是两位爷爷帮忙，一大家子才挺过最艰难的岁月。

当年，在我姥爷的葬礼上，我姥姥和孩子们哭成一团，是金爷爷和卞爷爷拍着胸脯说：“以后，我们俩能吃饭，绝对不会让你们喝粥。”金爷爷握着小舅的手，郑重承诺：“你爸爸是我大哥，在我饿得没有饭吃的时候救过我，有我在，你一定能上学。”卞爷爷则保证，他会帮其他孩子找到工作或者让他们学一门手艺，确保能谋生。

“金叔和卞叔，真是我们全家的贵人。”我妈由衷地表示。

“何为贵人？”那时，我还小，不由得好奇。

“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们。”小舅解答。

小姨加入回忆的队伍，说起在她高考落榜时金爷爷如何做她的思想工作，如何让她再战一年，重获新生。

“何为贵人？就是在关键时刻，他可以选择不帮你，但是他选择帮，从此你的人生因之不同，或者你最重要的那件事因此不同。”我爸总结道。

一去20年，两位爷爷已经作古，他们甚至连后事都是当年他们资助过、帮助过的这些好友的后人操办的。

二

有一天，我忽然想起“贵人”一词。

那日，我正在狂风肆虐的北京街头一筹莫展。当天，我要从银行卡中转出一大笔钱，但我很久没登录银行网银，不知道U盾已经过期，每日付款额度有限。调整额度不能马上实现，可我要买房，这房子关系到我能否从一个城市顺利搬家到另一个城市，户口能否从一个区迁移到另一个区，孩子转学能否办理，乃至人生种种安排能否按计划如期执行。

时间有限，卖房给我的人只在北京停留一日，第二天便要出国，下一次回国将是两个月后。而两个月后，本年度转学手续停止受理，一切的一切，要等第二年同期才能再次开展。我等不及了。

怎么办？中介看着我，我瞪着手机。

“要不你去借？”中介提醒我。“我去哪里借这一大笔钱？”我又急又窘。一阵沉默。

“要不你和卖房的人再商量、沟通一下，让她同意晚点儿走，机票改签或退票的费用，我来承担？”我向中介提议。

“你等等，我不敢保证。卖家要送孩子出国面试考研究生，有日期限制的。”中介显得很为难。

那边，中介给卖家拨电话；这边，我茫然刷着“朋友圈”，对抗内心的焦虑无措。3分钟内，有5个关系还不错的朋友发了新的“朋友圈”消息，说明他们正在线。

稍后，中介挂掉电话，抱歉地看着我：“对不起，姐，卖家不同意改签机票，哪怕你承担损失。你现在究竟差多少钱？”我默默心算，孩子爸卡上能付出的钱，加上我在限额内能付出的，离买房款还差整整100万。

“你找5个朋友，一人借20万呢？”中介是分拆任务的好手。

“这年头儿谁会借别人这么多钱？谁能有这么多如此交情的朋友？”我喃喃低语。与其说是告诉中介，不如说我在问自己。但事已至此，不得不试。我硬着头皮搜索通讯录，忽然想起刚才发“朋友圈”的5个朋友—他们都在线，不存在联系不上的障碍，那就问问吧，拿我的信用、人缘、运气做赌注。

我先将我的银行流水截图，再将U盾过期的提示信息截图，随后编了一段文字说明我的情况和困局，以及为什么今天要借钱付款—如果不这样，我将面临更大的困难。我发给刚才在线的5位朋友，紧张得手心都冒汗了。

这5位朋友，A和我一起长大，认识超过30年；B与我是同行，在一个短期培训班做过同学，之后保持联系，私交甚笃；C是我的亲戚；D说起来熟，线上经常聊天，实际上只见过数面；E是朋友的朋友，常常在聚会中相见，相见确实欢，但没有共过事。

“亲爱的，不好意思打扰你了，刚看到你在发‘朋友圈，想来现在还在线，我遇到一件事，看看你能不能帮忙。”我以此为开头，并保证解决U盾问题后马上还款，或按目前的限额，在几日内分期还款。

我看起来像不像骗子？会不会因此被删或被拉黑？100秒内，我的心狂烈地跳，手忍不住发抖；100秒后，我继续抖，是接視频电话时激动得发抖。

5个朋友不约而同给我发来视频通话，确定我是真身及自由身，确定借钱无诈。15分钟内，他们每个人给我转款20万，打到我要付买房款的账户，手心里的汗化成眼中的热泪。

稍后，中介一边帮我们办手续，一边不住感叹：“姐！你人缘太好了，你的朋友太够意思了！”

“什么叫雪中送炭，什么叫刎颈之交，我今天才知道。”我不断地拍着胸脯，显示我的感动、惊喜，以及惊魂未定。

后面的事情超乎想象的顺利。第二天，房子搞定，户口搞定。坐在回当时居住城市的高铁上，我的心中只有一句话：我一天内用尽10年的好运气。我的好运气，是遇见贵人了，这些为我雪中送炭的人就是贵人。他们可以选择拒绝、不信任，但是他们最终帮了我，因此改变了一件事的结局，因之产生的连锁反应，让我的人生为之不同。

数日前，我将以上故事告诉那5个朋友中的D。她来我的城市出差，我们相约吃了顿饭。事过境迁，我仍感激满满，谁知，她诧异道：“什么贵人！你才是我的贵人啊！”

D提起10多年前，她报考我就读院校的研究生。“那是我第一次来北京，我从朋友那里打听到你的联系方式。到了学校，我先给你打电话，我们不认识，也没有见过，可你不但和我见面，听说我没有住的地方，还执意邀请我住在你的宿舍，带我吃了火锅，去超市买伴手礼，指点我去院办咨询情况，帮我联系导师。虽然后来我没考上贵校，调剂到其他学校，可我一直觉得你是我的贵人……”

我想起两位爷爷，想起5个朋友，想起曾无心帮忙的自己。何为贵？珍稀、重要。何为贵人？心存善念，与人方便。愿所有我生命中的贵人，能互为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