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藏情缘

2024-04-01 09:18汪文华
西藏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卓玛阿公吊脚楼

子熠,本名汪文华,湖北恩施人,土家族。2012年进入西藏浪卡子县工作生活至今,系西藏山南市作家民间文艺家协会理事,已出版诗集《羊卓湖畔》。

题记:长期以来,藏族与各民族之间交往交流交融,越来越多的西藏大学生选择到祖国各地求学就业,越来越多的各族儿女来到西藏工作、生活、旅游,无数像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一样的民族团结的佳话,正在一代又一代的各族儿女中交替上演,手足相亲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正在新时代的西藏大地上越铸越牢。

湘黔交界处,酉水河缓缓流淌,河水哺育着世代居住在沿河两岸的苗家儿女,何家便是其中之一。

墨瓦飞檐,灯笼点挂,何家那栋背靠青山、临水而居的吊脚楼在晨雾暮烟中浮沉,那些楼内外发生的喜怒哀乐,正随着岁月呈现流动的光彩。

如今偌大的吊脚楼只有爷爷何友福和孙女卓玛居住在这里,关于卓玛的奶奶和爸爸妈妈,爷爷说:“他们都永远留在了我们的故乡——西藏。”

清晨,湛蓝而纯净的天空下,雪峰披上了朝霞的彩衣,绿色的草浪随着微风一起涌动,卓玛骑着枣红色的骏马,赶着牛羊群叫醒了寂静的草原……当她还梦游在遥远的高原时,一声声鸡鸣,将她从弥漫着薄雾的吊脚楼里唤醒。

卓玛穿着窄袖对襟短衣和百褶裙,踩着绣花鞋,推开了吊脚楼的大门。

不一会儿,晨雾带着炊烟的味道一起走进了水墨丹青的画卷中。

“爷爷,洗脸水给您打好了,早饭一会儿就好。”卓玛一边把炒好的小菜放到堂屋的八仙桌上,一边和刚起床的爷爷何友福打着招呼。

从厢房出来的爷爷何友福,头上包着头帕,穿着对襟短衣,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拿着一个小布包,慈祥的笑意在皱纹间荡漾开来。

“卓玛,一会儿吃完早饭,记得去给你厚福阿公家送药。”何友福把手里的小布包挂在了板壁上后,一边洗脸一边对卓玛提醒道。

“知道啦,爷爷,吃完早饭我就去给厚福阿公送。”

吃完早饭,卓玛拿上爷爷挂在板壁上的小布包,穿过屋旁的竹林,踏过清香扑鼻的梯田,踩着青石板路来到了厚福阿公家,晒台上的黄狗早早地就开始吠叫个不停。

“厚福阿公,爷爷让我给您来送药了。”远在厚福阿公家的场坝坎下,卓玛就亲切地喊了起来。

“阿黄叫个不停,原来是卓玛来了啊,快到屋里坐。”厚福阿公站在阶沿上笑吟吟地迎接着卓玛。

“卓玛来了啊,什么时候回来的啊。”厚福阿公家的阿婆走到场坝里迎着卓玛,接过了卓玛递过去的药。

“阿婆,我回来好多天了,今年高考了,所以回来得比往年早些。”

“时间过得真快啊,卓玛都要上大学了,难怪我们也都老了。”

“阿婆,最近身体好些了吗,爷爷说要是药效不好的话,他回头再给您把个脉,换个方子。”

“好多了,替我跟你爷爷说谢谢了,你爷爷是个好人,他一辈子行医积善,只可惜你奶奶她们没能望到你成人的这一天。”

每次卓玛来厚福阿公家,阿公阿婆都要和她说她爷爷何友福和奶奶央金拉姆的往事,只因他们都曾是这段佳话的见证人。

他们说,在一个晴朗的秋日,何家的吊脚楼里欢声笑语,其乐融融,那是何友福和央金拉姆大喜的日子,十里八寨的乡亲们都来为这对新人祝福。

大门上,贴着由卓玛的太爷爷执笔书写的大红对联,上联是:古时松赞干布娶文成公主珠联璧合,下联为:今朝藏族姑娘嫁苗疆儿郎鸾凤和鸣,横批:苗藏一家亲。就连木制镂空的窗棂上,也都贴上了大红的喜字。

他们说,新娘央金拉姆很美很美,她脚踩绣花鞋,身穿藏式嫁衣,几乎把所能拥有的全部瑰丽都镶嵌在头上,不仅是头上,而且从头部一直延伸到后背,蜜蜡、红珊瑚、天珠、绿松石等层层敷添,牵连垂挂,繁复华丽之极,令人眼花缭乱,望而惊叹。除了华丽的服饰,她还有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高挺的鼻子,红唇贝齿加上她豪迈的个性,使得她一颦一笑间无不流露出无限风情,惊艳了这酉水河畔的每一个人。

他们说,央金拉姆的笑容如同盛开的牡丹花一般甜美,只可惜红颜多薄 命……

关于爷爷奶奶的婚礼,已经成为这酉水河畔的一段佳话,卓玛从小就喜欢黏着族内的阿公阿婆讲给她听。

可她只喜欢听美好的那一部分,每次他们开始聊那段悲伤的往事时,她就会毫不犹豫地告辞了——“阿公阿婆,时候不早啦,我先回去了,爷爷还等着我做午饭呢。”

“吃了饭再走吧,我让你阿婆马上去做。”厚福阿公挽留着。

“今天真的不用了,我改天再来看阿公阿婆。”

“这孩子,你慢些走,帮我跟你爷爷说谢谢啦。”阿婆有些嗔怪地说道。

从厚福阿公家出来,她在漫山遍野的翠绿中、高低错落的田埂上,不断地与扛着锄头或背着背篓的阿公阿婆、阿叔阿婶打着招呼。

“卓玛长大了,越来越漂亮了。”

“是啊,听老一辈讲,长得像她奶奶央金拉姆。”

“我听说,以前郑瞎子曾给友福叔算过命,说他日主旺盛,七杀星透出,且有食神贴近相制,又有财星居后相辅,定是儿孙满堂、福禄绵绵的大富大贵命,如今看来他莫不是说的反話哦。”

“郑瞎子要是真有那么神,那不晓得他活着的时候有没有算到自己死后十多天都没有人发现哦,任由这尘世的皮囊喂养了活着时他最讨厌的老鼠。”

“也是也是,友福叔命苦啦,青年打仗,中年丧妻,晚年丧子……幸好现在卓玛长大了……”

回到吊脚楼里,卓玛看见爷爷正坐在厢房外的摇椅上打盹,她没敢吵醒爷爷,蹑手蹑脚地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她不知道的是爷爷此刻已经陷入了深深的回忆里……

秋风徐徐,秋云灿灿,吊脚楼里萦绕着喜庆而喧闹的唢呐声,“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央拉,你别走啊,你等等我……”友福从吊脚楼里追着央金拉姆的身影翻越山川河流、一路向西而去。

“友福,你还记得这里吗?”央金拉姆远远地在一处湖滨青草地停了下来。

“记得,当然记得,这是我们相遇的地方,你悠扬婉转的歌声,不输我们苗家山寨里的任何姑娘……央拉,你让我离你近些……”友福把他们曾经说过的、没说过的情话都说遍了,唱过的、没唱过的情歌也唱遍了,可任由他言辭如何美丽、歌声如何动听,直到嘴唇干裂、声音沙哑,央金拉姆也依旧只是远远地冲着他笑,她的声音遥远而缥缈。

友福从吊脚楼追到了藏家院儿,从森林追到了草原,从夏天追到了冬天…… 央金拉姆终于不再跑了,任由身后的雪崩如同决堤的洪流一般奔涌而来,只留下漫天飞舞的雪沫和一个人撕心裂肺地恸哭……

饭菜的香味将友福从遥远的西藏带回了吊脚楼里,他望着卓玛在堂屋里忙碌的身影,苍老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吃完午饭,友福在厢房里为前来看病的德福阿公抓着药。厢房里放着两排古色古香的药柜子,方方正正的抽斗里,分类摆放着各种草药,整个屋里都弥漫着浓浓的药香。

德福阿公拿着药离开后,卓玛和爷爷坐在堂屋里闲聊着,友福交代卓玛,别忘了日子,晚饭一定要炒几个好菜,再打一壶好酒。

卓玛穿过如同经络一般的青石板小路,来到了寨子里、广场旁的酒坊。寨子里的阿哥阿妹们,正和来自世界各地的游人一起载歌载舞,用苗家人最淳朴、最美丽的歌声,让游人感受到苗族同胞的质朴热情。

从酒坊回来后,卓玛开始在厨房里忙活起来。酸汤鱼、鼓藏肉、炒蕨菜、凉拌米豆腐、香薰腊肉……每一道地地道道的苗家美食里,都凝结着她对亲人的思念。

卓玛做好了晚饭,在堂屋里的八仙桌上设好了酒席,桌上一共放了六副碗筷,爷爷旁边是备给奶奶的,左偏席是备给张爷爷的,右偏席是备给阿爸阿妈的,这也是爷爷从小告诉她的规矩。

卓玛小的时候,最不能理解的事便是别人家有多少人吃饭就放多少副碗筷,他们家每逢节日总是要多放四副碗筷的,别人家都只过一个年,她和爷爷却要过两个年(一个是春节,另一个是藏历新年),别的孩子都只用学习汉语、英语,她回到家却还要跟着爷爷学习藏语,而且爷爷总是说些她听不懂的话,说她和她的莫拉(奶奶)、阿爸阿妈一样都是喜马拉雅的孩子,说她是那草原上最可爱的“普姆”(姑娘)。

如今她是懂得了的,可正因为懂得了,那些天真的快乐也就都躲着她了。她知道奶奶和阿爸阿妈都已永远留在了西藏,再也回不来了,她多想能像别的女孩子一样,在奶奶的怀里尽情地撒娇,把少女的心事说给妈妈听,累了便躲到父亲的背后偷偷懒,可就是这般对于别的孩子唾手可得的欢乐,于她却是求之不得的奢望。

两个人的晚饭,六个人的酒席。卓玛听爷爷讲述着战火纷飞的往事,讲述着张爷爷牺牲的那场战役,友福说,卓玛的张爷爷本名叫张安宁,有兄弟三个,因排行老二,在老家便都喊他宁二佬。友福和宁二佬不仅是战友,更是从酉水河畔走出来的苗寨同乡,他们曾说好等到天下太平,便一起回老家,他带上央金拉姆,宁二佬带上他的次仁卓嘎,他们约定在苗寨的吊脚楼里办一场热热闹闹的婚礼。只可惜宁二佬食言了,他的次仁卓嘎也早已嫁为人妇,更多的战友倒在了走向胜利的路上……

席间,爷爷友福从卓玛的阿爸阿妈聊到了她的莫拉,从藏北草原聊到了藏南峡谷,从藏族起源的传说聊到了解放西藏的过程,从雪山、草原和湖泊聊到了门巴、珞巴和夏尔巴……友福说,自打回到这栋吊脚楼里,他从没有在这里感受到一丝落叶归根的欣慰,反倒是多出了一些挥之不去的乡愁。

世间没有不散的宴席。当月亮为这酉水河两岸青山披上白纱的时候,卓玛已经在梦里的草原上追寻母亲的背影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不知道的是,爷爷已经在这个夜里永远地离席了。

从此,没有人知道他经历过的那一场场惊心动魄的战斗,没有人知道他在那埋葬爱人的雪山脚下撕心裂肺的悲恸,更没有人知道他凝望儿子儿媳十指紧扣的尸身时是何等的肝肠寸断,但他不后悔,若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还是会选择去西藏,因为他早已把自己当作喜马拉雅的孩子,把爱献给了西藏,把情留给了西藏,把根扎在了西藏。

友福的葬礼既没有请巫师念咒,也没有杀牲畜祭奠,但依然惊动了整个苗寨。

友福安静地躺着,身穿央金拉姆曾亲手为他缝制的灰白色藏袍,黑色领边上的太阳纹与蝴蝶纹依旧是那么的鲜艳,那是她曾经按照苗家的习俗特意给他的惊喜。他曾给央金拉姆讲过苗族的神话传说,传说中有四工匠神造了十二个太阳,后来射掉了十一个太阳,遂有信奉太阳神的传统遗风,蝴蝶图腾亦是苗族崇拜的图腾之一。他的一句闲谈却让有心的央金拉姆牢牢地记在了心上,把那浓浓的爱化作一针一线缝制成了这世间独一无二的藏袍,温暖了他的一生。

料理完爷爷的后事,卓玛告别了酉水河两岸的蛙声与虫鸣,带着爷爷何友福“家在西藏,我们回家”的遗言,回到了久违的故乡——西藏。

编辑导语:本文以第三人的视角来写一家由苗藏不同民族组成的家庭,初看之下似乎平淡无趣,但细读之后,文本之下体现的中华民族一家亲那最纯粹的情感令人回味。

责任编辑:索朗卓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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