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

2024-04-01 06:25郑金师
青年作家 2024年2期
关键词:车子电梯妻子

这是一个位于城北的小区。在它的南边,小东江缓缓流过,江畔的绿道绵延数里,两岸栽满了紫荆花木。冬日里,层层叠叠的花朵赋予树枝一种谦卑,它低着头,俯视着洒落一地的花瓣,而树枝上的那些,则用缕缕清香轻抚着路人的心灵。绿道的左侧,是一个占地约30亩的小学,这里聚集了整个高凉城最雄厚的师资力量,从这所小学走出来的学生,人们坚信他们会是重点高校的好苗子。小区与学校仅一墙之隔,从小区的东门走出去,过了人行道就是小学的地界了。

比起小区的外围,林东更熟悉它的内里。他曾不止一次穿行于这里。尽管每次都脚步匆匆,带着外卖奔向它们的主人,可他还是留意到西门的那几棵风铃木,它们开花的时候,整棵树都变成鲜亮的黄色,为这里的死气沉沉增添了几许生气。林东熟知每一栋房子的方位,知道该从哪个门进去,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外卖送到客人的手上。每当他走在小区的石板路上,那个巨大的露天游泳池总能夺走他的注意力。夏天的时候,女孩和少妇们将身子泡在水池里,只露出个头来。林东想象着她们泡在水下的那部分——布料柔软的泳衣,清瘦的、或是带点赘肉的腰身,光洁的、沾着水珠的小腿……这些总能引起他的遐思。

可是当他走进电梯,偶遇那些正从泳池里钻出来身上裹着浴巾的女人,他对她们的美好遐想就变成了嫌恶。他那黄色的工衣和手上的外卖成了他的身份象征。她们先是露出惊讶的神色,接着就变成了傲慢。每次他从即将关闭的电梯门外冲进来,他两只瘦弱的手臂和肩膀难免被重重撞击一下。后来他学会了用手去掰电梯门,她们则发出一种不耐烦的咂嘴声。

爬上36楼后,他从过道里往外望出去,整个小区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囚笼,一排排高耸的楼房遮挡了阳光,将游泳池围成一个四方形,密不透风中携带着一片阴森,在那茂密的树丛上,笼罩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气流。生活在这里的人,真的像看起来那么幸福吗?有时候他会思考这个问题。

他想起了乡下的妻子和女儿们。她们住在一栋两层楼的房子里。那房子是父亲亲手盖起来的,红色的砖上粘附着凹凸不平的水泥块,看起来十分粗糙。因宅基地面积小,而他们无力多加盖一层,父亲和母亲住在一楼的一个促狭的房间里,二楼的三个房间,父亲全留给了他。“你们夫妻俩住大房间,两间小的留给俩儿子住。”结婚前父亲已经为他安排好了房间的分配。

然而他们生的是两个女儿。他不会忘记,她们被医生抱到他手上的那一刻,他的呆滞和失落盈满整个胸腔,在妻子的疼痛面前,他无从诉说内心的苦闷。生二女儿之前,村子里发生了一件不祥的事。一个村民盖房子时因占用邻居的地放置沙石,双方在争执中,后者的两个儿子误将那个村民打死了。那天他跟着人群涌到死者家里,看到他被放在一张简陋的草席上,苍白的脸上失去了血色,他的妻子和女儿围在身旁哭得肝肠寸断。

“造孽啊,这事要是发生在我们家,这可怎么办呀。”那天在饭桌上,母亲感慨了一句。

“这是什么话,你这乌鸦嘴净瞎说什么啊!”父亲把筷子甩到餐桌上,狠狠瞪了母亲一眼。

女儿受到了惊吓,怯怯地望着她的爷爷,眼里含着泪。林东正想叫妻子哄一哄她,却见她默默走到厨房,开始清洗水槽里的碗碟。她的肚子越发浑圆,从侧面看就像一个快要爆炸的气球,从背后看又好像是揣着一个大西瓜。距离临盆已不到一个月,这沉重的西瓜压得她的背驼了,腰也弯了,她谨慎地挪动步子,避免肚子撞到灶台的边缘。

在许多个深夜里,在他提着牛肉面、小龙虾、酸辣粉或是砂锅粥往小区里走时,他总能想起妻子那委屈的眼神。要不是背负着债务,他多想带她到城里来!

成为外卖员前,他进过厂、派过传单、疏通过下水道、搅拌过水泥……他那双骨节突出、疤痕积累的手见证了他三十多年的工作履历,从十六岁离开学校,到如今以一辆仅有一只后视镜的电动车承载起生计,他跟这个城市里为一日三餐奔走的普罗大众一样,渺小又卑微。在某个阶段,他突然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心中的雄心壮志促使他从珠三角辞了工,带着为数不多的积蓄回到老家。他在县城里盘下一个店面,开起奶茶店来。要说他的雄心壮志是水中月镜中花,那倒也不是。为了这番“宏大的事业”,他曾到奶茶店当了两年学徒,习得了奶茶的制作技巧。可他低估了做生意的风险与难度,开业后,店面经常冷冷清清的,仅有他一人在维护着它的尊严。直到有一天,他再也拿不出钱来交铺租,而苍蝇和蚂蚁光顾了他的蜂蜜,老鼠和蟑螂咬掉他的珍珠,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破产了。欠下的外债无力偿还,他的人生又循环到一种空虚和迷惘中。

回想起这一切,林东的心里弥漫着一股沉重的哀伤。进入外卖行业,是他向生活妥协的一种方式。妻子怀上了他们的第三个孩子后,他的心中就被一个念头占据,他希望这是妻子的最后一次生育,等她从这次生育中解脱出来,他要带她到城里,寻找一份更体面的、能为他们的家庭带来明显改观的工作。

这天下午,他开着电动车前往小区送餐时,车子刚到沿江路,突然发出“嘭”的一声,软塌塌的轮胎像泄了气的皮球,赖在地面起不来了。任他如何拧动开关,电动车也无动于衷。林东把车子停靠在路边,下车查看,发现车轮爆胎了。

他看了看时间,距离系统预计的送达时间还有八分钟,他的车篮里还有最后一份外卖。单子上的收件人写着“黎女士”,地址是18栋2801房。他不记得有送过外卖到這个地址,或许对方不是一个爱吃外卖的人,他想。

要是在平时,骑电动车走完这两公里的路,八分钟绰绰有余。可如今车子坏了,他也愁坏了。这是11月的最后一天,过完了今天,11月就平安度过了。在过去的一个月里,每天他都兢兢业业,无论塞车、寒冷或雨天,他总能在系统既定的时间内出现在客人面前。只要想到工资会因迟到而被扣减,他的心就会感到不安。决不能在最后一天出岔子啊,他想。

顾不得思考过多,他从车子上拔出钥匙后,拿起车篮里的披萨,沿着江边小步快跑起来。冷风摩擦着他的双耳,头顶上的黄色头盔也因风的阻力摇摇欲坠。两公里,一段不算长的距离,只是在这样的冬日里,他手上的披萨和他那一身鲜黄色的装扮,频频引来好奇的眼光。这时一辆洒水车从他的身旁路过,司机大概没有看到路边的他,水从车里往地上喷洒,溅起的灰尘把他呛了一口,他的裤脚也被水打湿了。

真晦气!林东暗自骂了一句。两公里的路被他走了一大半,时间只剩三分钟,他算了一下,在小区门口登记的时间、从门口走到电梯的时间、等电梯的时间,他把这些时间叠加,并精确到每秒,他不确定能否及时赶到。如果收到订单超时的提示,那他这一天的活就白干了,这个月的努力也白费了。

想到这里,林东快速跑起来,他的脑海中回想起学生时代的百米冲刺,宽敞的大马路就是那塑胶跑道,他在冲向小区的西门时,仍不忘用一只手捂紧头上那顶头盔,另一只手则紧紧握住披萨的袋子。由于他过于瘦弱,跑起来像个三寸金莲的女人,他的脸上则呈现出一种坚定的神情,看起来十分滑稽。

跑到小区门口时,林东的额头冒出了汗珠,腋下和背部也全是湿黏黏的汗水。小区门口的保安见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就放他进去了。到了电梯口,林东掏出手机,时间还剩一分钟。他看着电梯爬上二楼,接着五楼、八楼、十五楼……他的心无比焦灼,边喘着大气,边擦额上的汗。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不停按另一座电梯的按钮,可那电梯像是故意捉弄他,一直停留在负一楼。

等电梯将他送到28楼,林东漂浮在嗓子眼的心才终于沉下来。他走到01号房前,开始按门铃。他手上的袋子已变得皱巴巴的,带着一股怨气等待主人的认领。门铃响了好一会儿,也没人来开门,于是他按下名为“黎女士”的电话号码。

“喂,谁呀?”一个尖细的女声从话筒中传出来。

“您好啊黎女士,您的外卖到了。”

“怎么现在才到?这都几点了,挂在门把上吧!”说完对方挂了电话。

林东叹了一口气,懊恼地把袋子扣在门把上。他担心披萨盒掉出来,又给它束紧了袋口。重新挂上去时,林东的右手不小心压到门把上,门被推开了,露出一条缝隙来。

透过那缝隙,林东隐隐约约看到客厅的摆设。灰白色的瓷砖贴满了整个屋子,屋顶上挂着一盏大灯,耀眼的光芒投射到墙壁上。林东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他颤抖着推开门,客厅一个人也没有,电视是关着的,那张大理石茶几上放着一台相机和一只银色的手表。墙上的瓷砖片闪着白光,与那面落地窗相互映衬着,透出他的影子来。林东定定地看着他的影子,直到断断续续的琴声从房间里传出来。他吓了一跳,退出房子后,他轻轻关上门,心中掠过一丝异样的感觉。

回去的路上,林东的心轻盈得像是一只快活的黄雀,他吹着口哨,一只手插进衣兜里,另一只手拨通了妻子的电话。

“我今天累死了,跑了一大段路。”他说道。

“你没上班吗,跑到哪里去呀?”妻子温柔的嗓音里夹杂着菜刀和砧板撞击的声音。“笃、笃、笃……”像是在剁猪骨。

“一言难尽,等晚上回到家,我再跟你说。你在做饭吗,今晚吃的啥?不过你别那么操劳了,让我妈做就行。”

“妈去地里摘圆椒了。今天收购站的人来地里看过了,说咱们家的圆椒个头小,不匀称,给的价格很低。”

“什么嘛,又不是双胞胎,怎么可能长得一模一样,这些人就是欺人太甚!”林东的心中燃起一股怒火。

“不怪他们,是今年的化肥涨价了……”妻子还没说完,林东听到“扑通”一声,女儿摔倒在地,随即是菜刀的“哐啷”声,林东还想问什么,却只听到挂电话的“嘟嘟”声。

这日子越过越难了,林东心想。他的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中午吃的面条在奔跑中已被消耗完,真想回去美美地吃一顿啊。妻子烧的菜里,他最爱吃的是红烧肉。她会将切成方块的腩肉放进锅里,煎至金黄,再倒入适量生抽、蚝油,后加入蒜蓉和八角。妻子做红烧肉的诀窍在于放点白糖,在起锅前,洒一把白糖下去,红烧肉变得又香又甜,多吃几块也不觉得腻。林东想到这里咽了咽口水。等发工资,他要买多点菜回家。

半小时后,林东才走回停车的地方。他傻眼了,路边空空如也,他的车不见了。只有几片凋零的紫荆花,落在他停车的地方。他以为记错了停车的位置,又往前走50米,那里只有十几辆共享单车。他又往后走100米,也没见到电动车的踪迹。

这时他的手机弹出一条信息,林东解锁屏幕后,看到系统提示“黎女士”给了他一条差评。

“要不报警吧,兴许还能找回来呢。”妻子的眼眶紅通通的。

林东沉默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感到心中有块石头堵着,压迫着他的心脏,使他的呼吸不顺畅。乡下的夜是静寂的,冬天的萧瑟躲在门前的月光里,也躲在窗外的杧果树上,簌簌作响的叶子在冷风中扰乱他的神经,不远处的田野中虫子的鸣叫夺走他的睡意。这一夜他躺在床上,想到这三十多年的惨淡人生,他的眼泪不知不觉流了出来。

妻子入睡后,她的呼吸声逐渐规律起来,不一会儿便打起了呼噜。他转过身看她,她的嘴巴微微张开,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白牙,她的肚子摊在床上,圆滚滚的形状变得不规则,那张肚皮里装着他们的第三个孩子。频繁的生育改变了她的身形,刚认识时她比他还瘦,如今她的体型是他的两倍。为此,他的内心感到愧疚。他摸了摸妻子肚皮上的妊娠纹,肚皮突然像触电般抖动了一下,他的手不由地缩了回来。

第二天一大早,林东骑着父亲的自行车到镇上。把自行车寄存好后,他坐上第一趟到县城的公交。尽管彻夜未眠和积攒在内心的怒火使他憔悴不堪,到了公司后,他还是洗了一把脸,好让自己看起来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他换下工衣,又向主管请了假,才开始往他丢车的地方走去。

他希望会有奇迹发生。或许是好心的路人看到他的车子爆胎,帮他推到修理店修好,又给他推回来了。又或者,是附近那所小学里的几个调皮学生,在他们放学回家的路上,偶然发现这辆落魄的电动车,为了给无聊的课业生活增添乐趣,他们故意把它推到别处,好让它的主人担心得睡不着觉,第二天他们发现这恶作剧也没那么有趣,于是又将车子还了回来。

可路边只有一个在清理残花和落叶的清洁工人。寒风拂起她的蓝色衣袖,她的扫把落下的位置,本该有一辆电动车停在那里的。林东远远望着那一片空旷的地带,他的心急剧收缩在一起,使他难受的不是寒风的凛冽,而是那一处的空旷,刹那间他心底的火苗熄灭了。

第一缕阳光从这座城市的海平面上升到住宅楼的楼顶时,林东来到了派出所。豆浆和油条的气味充斥在整个大厅里,诱惑着他空荡荡的肠胃。在大厅的两侧摆放着两张长椅,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坐在角落里,他缩着脖子,一只手夹在双腿间,眯着小眼睛瞅着林东。在他的对面坐着一个打哈欠的女人,她的眼周有一层浓重的黑色晕影,看到林东站在门口,她抬起头来,空洞的眼神定定地看着林东,随后失去了焦点。林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犹豫了一会儿才踏进大厅,走近才发现,那两个人各有一只手被铐在长椅上。

“你有什么事吗?”值班室的民警问林东。

“我的电动车不见了。”林冬的眉头紧锁着。

“不见了?是被偷了吧,是不是这辆?”民警指着大厅尽头处的一辆崭新的白色电动车。

“不是,我的是旧车,少了一只后视镜的。”林东摇了摇头。

“少了一只后视镜也有人偷?那好,来做笔录吧。”民警接过林东的身份证,快速往电脑里输入信息。

“什么时候发现车子不见的?”

“昨天傍晚。”

“那昨天傍晚怎么没过来报案?”

“太饿了,当时急着回家吃晚饭。”

“噢,这倒是个好理由……”民警若有所思地说,接过同事递过来的茶杯,呷了一口,吩咐他给林东也倒一杯。

“除了车子,有没有贵重物品一起不见了?”

“呵,你看我能有什么贵重物品?”林东叹息了一声,“我最贵重的物品就是这台车。”

民警抬起头,上下打量了林东一眼,又问道:“那有行驶证和发票吗?”

这时,角落里的男人伸出头来,小声说:“大哥,我想上厕所。”

“等一下,没看到在做笔录吗?”民警头也没抬,双手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敲着。

“不行啊,我忍不住了,你现在带我去吧。”

“你急也没用,谁让你干偷车的行当。”

“不行了不行了,我急死了。”男人跺着脚,另一只手想挣脱手铐。

“原来是偷车的。好哇!你们这些贼,为什么要偷我的车?”林东突然大声吼起来,在民警拦住之前,一把抓起桌上的茶杯,冲到男人跟前,往他头上使劲泼下去。

“唉哟!你疯了吗,搞什么鬼?”男人呻吟一声,甩了一下头发上的水滴,伸出腿来想踹林东。

“你们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了?”一个辅警冲过来拉开林东,“你干什么呀,谁告诉你车子是他偷的?”

林东的气焰瞬时萎了下去。他呆呆地看着男人,不敢相信自己泼了他满头的茶水。

“脑子有病呀,俺家的疯狗咬人都还看两眼呢。”男人还在骂骂咧咧,唾沫星子溅到女人身上,女人翻了个白眼,“大叔,能不能看着点儿,你那口水都喷到我脸上来了……”

林东自知理亏,不再理会男人,重新坐回凳子上,民警问什么,他就如实回答。两分钟后民警递了一张表格让他确认签名。他扫了一眼,文字里的“该路段无监控覆盖”几个字刺痛了他的心,他的情绪又往下跌落,“没有监控,意思是找不回来了?”

“这个情况不好说,回去等通知吧。”民警递了一张回执单给林东。

离开派出所时,天空飘起了细雨,天气预报说近期又要降温了。林东的脚步越发沉重,没了电动车,他不知道该去哪里。这辆车子他买回来5年了,刚认识妻子那会儿还是骑着它去约会的呢,轮胎、电池、充电器、头盔全都换过新的了。前不久在一个雨天里,他回乡下时为避让一辆大车,连人带车摔到水沟里,车子的后视镜就是在这样的情境下摔坏的,他还没来得及推去修理,车子就没了。

可他的损失何止这辆车子!林东的怒气一点点积聚起来,最后他将这次遭遇归因于那个叫“黎女士”的女人。如果没有她的那份外卖,这一切就不会发生。她的“差评”更是让他雪上加霜。林东在街上走了很久,沿途的商铺中飘出了浓郁的饭菜香,他看到他的同行们在不同的街道和小店外等待,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启动车子,迅速从他的身旁呼啸而过。一个念头从林东的脑海中闪过。

比起北方的干冷,南方的冬天叫人更难以忍受。小雨過后,空气中的水分与低温汇集在一起,一阵阵阴冷深入骨髓,直中要害。走在街头上,整个人犹如掉进了冰窟。林东在他的工衣里套进一件保暖内衣,可冷风还是扯出了他的鼻涕。

夜更深了,犹如一块黑色的幕布罩在林东的头顶,他的心底生出一种悲凉之感,他不知道为何到这里来。有一瞬间他曾退缩过,在他进门的时候。可保安对他没有一丝怀疑,像往常那样打开门让他进来了。

小区里格外安静,在这样寒冷的雨夜,雨滴落在叶子上,嗒、嗒、嗒……听到自己的心跳怦怦响个不停。一圈、两圈、三圈……他绕着游泳池不停地走,在战胜内心的恐惧后,他关掉手机,往18栋楼走过去。

“叮”的一声,电梯停在28楼。他走进楼道,背后的灯光打下他的影子,矮小而孤独。他关掉手机,然后走到01号房前。房门果然没锁。

客厅里没有人,一盏暖黄色的灯减轻了林东的恐惧。他将门反锁后,悄悄躲到屏风后面。不一会儿,他听到洗手间里传出花洒的水流声,伴随着女人尖细的歌声,女人似乎正陶醉于自己的歌声里,越唱越大声。林东听不懂女人唱的是什么歌,他只在电视里听过这样的唱法,他猜测女人是个音乐家。女人的歌声起到一定的镇定作用,他的害怕又减轻了一半。他将那个空外卖盒子扔进垃圾桶里。

相机和那只手表原封不动地放在茶几上,林东想了想,拿起手表装进口袋里。茶几上放着一些巧克力和饼干,他也拿了几块,女儿会喜欢这些的,他想。林东拉开电视柜上的抽屉,但没有他想要的东西。他走进一个亮着灯的房间,一台黑色的钢琴挡住了他的去路,他绕到钢琴背后,从梳妆台上拿起一只女包,里面只有一本琴谱和一支钢笔。

林东失望极了,这么大的房子,他不信没有一两件值钱的首饰。妻子嫁给他这些年,他没有送过一件像样的礼物给她。他希望能找到一条项链,或一只手镯也行。

林东来到梳妆台前,花花绿绿的化妆品摆满了格子,他小心翼翼地拉开一个小柜子的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照片台架,残缺不全的照片上只有一个小腹微隆的女人,她的眼神充滿忧郁,悲伤地注视着林东。她的左手被剪掉了,连同她挽着的那个人,一起消失在台架里。林东为这张照片感到惊骇,他想到了妻子,心中的那片柔软击中了他,可同时,他感到有一双眼睛在背后冷冷地看着他。这个想法吓坏了林东,他放下台架,迫不及待地想逃离出这栋房子。在他出来的时候,他不小心碰到一个琴键,响亮的琴声响起来时,林东哆嗦着,差点摔倒在地。

女人还没洗完澡,仍沉浸在自己的歌声里,这歌声是哀婉的,像在控诉不幸的命运。林东听着听着,心中涌出一股深切的痛,他感觉眼眶中有泪,却怎么也掉不下来。

电梯降到一楼,林东才敢给手机开机。他刚走出18栋的大门,一只浑身湿漉漉的野猫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跳到林东的脚下,凄厉地叫起来。林东重重踩了一脚地板,想吓走它。野猫不依不饶,尾随着林东,他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

林东心虚极了,他走到泳池边,在草坪上找到一块小石子,砸到野猫的脚下,它才躲开。

摆脱野猫后,妻子的电话就打了进来。“你怎么关机啦,打了几次电话都没接通,吓死我了。”

“怎么了,这么晚还不睡觉。”林东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量平静。

“我做了一个噩梦,梦到你出事了……”妻子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梦中。

“我能出什么事,你不要胡思乱想了。”林东把手伸进口袋里,确认手表还在那里,用大拇指揉搓着光滑的手表盘面。

“没事就好,我梦到你被警察抓起来了……”一阵沉默之后,妻子问道:“电动车有消息了吗,能不能找得回来?”

“不知道呢,警察让我回去等消息,你先睡觉吧。” 林东又摸了摸表带,在心里估测它的价值。

“哎,今天突然降温,大妞和小妞都感冒了,我给她们吃了感冒药,小妞还有点咳嗽。你在公司睡很冷吧,早上忘记拿张被子让你带过去了……”

“我的手机没电了。”林东感到心烦意乱,打断了妻子。

挂了电话后,林东抬起头,28楼的灯光仍亮着,那盏暖黄色的灯在漆黑的夜空里显得分外孤独,以它柔和的光对抗这寒冷的夜晚。林东摸了摸口袋,那块表变得沉甸甸的,也许它足够买好几辆电动车,要不然就是一文不值。林东想起他扔进垃圾桶的那个外卖盒子,他希望女人永远不会发现它的存在,毕竟那把锋利的折叠刀,就藏在空盒子里。

野猫的叫声又响了起来,它从低矮的树丛中蹿出,像沉重的锤子敲打着林东的心灵。

林东又回到电梯里,这一次,他的手不再颤抖。电梯直奔28楼,林东走出电梯,楼道里的灯没有亮,他陷入了一片漆黑中。微弱的光从窗外闯进来,他定睛一看,原来是那块厚实的乌云下,一轮弯弯的月亮正努力地探出头来。

【作者简介】郑金师,广东省作协会员,曾获第八届“包商杯”全国高校中篇小说奖、广东省高校作家杯中篇小说奖等,小说作品见于《清明》《星火》《草原》《安徽文学》《山西文学》等刊;现居广东茂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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