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思沅陵

2024-04-03 12:52吴克敬
湖南文学 2024年3期
关键词:马援沅水刘秀

吴克敬

借母溪、寡妇链、藏书洞、壶头山、清浪滩、马援苦……离开湘西腹地的沅陵,回到祖居地古周原来,耳畔总是回响着这一串名字。我知道这是风先生的作用,他咬着我的耳朵,念念不忘地提点我了。

结交上历史深处走来的风先生,是我的大幸。他常会以风的姿态,提醒甚至教唆做了他朋友的我,扑下身子,做我心心念念而不能自拔的事情。受邀湘西沅陵,他不离不弃地伴着我来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他,偕同我来到这里,借用他喋喋不休的说教,让对这里陌生的我,知晓了许多这里的传奇与传说。

坐在电脑前,风先生盯着我敲打在键盘上的手指,帮助我书写起了我的文字。

三两下敲出“借母溪”三个字来,我心里犯起了嘀咕,不知母亲怎么个借法?正嘀咕着,风先生越俎代庖地替我在电脑上敲了起来,我盯视着电脑屏幕,一个在那里相传的故事,活现在了我的面前。那位年轻的苗族小娘子,穿着他们民族特有的华彩服饰,跟在一个小伙儿的身后,攀爬在一条淹没在树荫下的羊肠小道上,翻过高可接天的山岭,赶到小伙子的村寨里去,给他生孩子去了。一年到头,生出小孩子来,小娘子给小孩子喂食两个月的奶水,即会丢下小孩子转身离去,了无牵挂地去到另一处地方,再做被借的母亲,生她要生的小孩子。

故事改编在一部名叫《狃花女》的电影里,还在一部地方戏中被演绎。

我没有看过那部电影,也没能看上那部小戏,只是听着那样的故事,我已伤心得想要哭。风先生如不代我在电脑上敲打那个故事,我是一定要避讳开的,哪怕那是借母溪边曾经流传了许多年的事实……一字一句地敲打出那个故事后,我长长地喘了一口气,想着可以逃避开那样的故事了,不成想,风先生不歇气地又把“寡妇链”三个字敲在了电脑屏幕上。

看着有别于“借母溪”的三个汉字,我的眼睛已然像被那个铁打的链子撞得痛了起来,当然还有“寡妇”两个字。

那是一个悲壮的,然而却又十分悲伤的传说!传说在峭峰险滩不绝的沅水边上,尤其是翁子洞一带,地势似乎更为险恶。仿佛经历了那里风险似的,风先生在电脑上很是自如地敲打着“滩虽不长,但湾中有险,稍不注意,就要掉下丧命”一串字符,当即醒目。我想象得到,人工錾修的纤夫栈道,狭窄难行,纤夫手足并用,一不小心,掉下悬崖,即会尸骨无存。公公是个拉纤的人,他堕入沅水死了。为了生活,丈夫勇敢地顶了上去,很不幸,他再次堕入沅水,丢掉了性命。儿子一天天长大,长到也能拉纤的年纪,也如他的爷爷和父亲一般,投入拉纤的队列里,但他宿命地又堕入了沅水……三代人的死,像一根锁链般,让年轻的寡妇窒息,人们诟病她是个不祥的人。

不祥的她,昼思夜想,以为于她的公公、丈夫、儿子死难的江边上,凿石穿壁,修建一条环环相牵的铁链来,使拉纤的纤夫,有铁链可依,就不会坠落沅水死难了!

想到这个主意的她,当即卖掉了家里田产,还卖掉了家里的房产,然后走出家门,以乞讨卖唱为生,数十年寒风苦雨,得银若干,聘请了众多石匠,在瓮子洞的江岸绝壁上,开凿了一条石路,并在壁岩上镶嵌上了铁链,使过往的纤夫,手抓铁链,安全蹚过险滩。这个故事发生在有明一代,现存的一段“寡妇链”,还如初始时一般,闪耀着两千余米铁色的乌光,牵连在沅水边上的五强溪镇明月洄村北岸。后人为了纪念这位寡妇,将这条铁链取名为了“寡妇链”,更把她生活过的村寨改名为了“寡妇村”。

一道长长的铁链,横亘沅水边的险滩绝壁上,昭示着的,是一颗不畏非议、不惧诟病的女人心。

风先生感慨,这颗女人心坚强的心跳,就是跳动在沅水上的波涛,波涛常在,那颗女人的心不息!与这颗女人的心一般,泛滥在沅水上的还有一颗男人的心,那个男人要比那个女人古老得多,他生活在秦扫六合的始皇帝执政时期,雄才大略的始皇帝诏令焚书坑儒,爱书如命的博士官伏胜,偷运了五车即将焚毁的禁书,跋山涉水,历尽了千辛,遭遇了万苦,来到这里的二酉山,把他偷运来的典籍,藏在了二酉山向阳处的一个山洞里,这处山洞从此有了个“藏书洞”的盛名,这座山从此有了个“中华文化圣山”的伟名。

山下一道酉水,一道酉溪,二水环山绕谷,奔腾着合流于沅水,既壮大着沅水的声势,更壮阔着沅水的精神与魂灵。

历史在风先生的见证下,过去了一千余年,到了北宋真宗执政年间,辰州通判欧阳陟登上二酉山,他感慕追思伏胜藏书之德,上书皇帝赵恒,请建祠庙祭祀善卷,以示崇德报功之意。真宗准奏,下旨在二酉山顶为伏胜建立祠堂。当其时也,更有辰州卫人董汉策、王世隆,分别在山中兴建起了翠山、妙华书院。

如今的二酉山,传承着先辈好学尚文的风气,人才辈出,成为闻名全国的教授山。

眼前沅水浪高,耳畔沅水声急,却突然地就浪平了,声咽了。我疑惑万分,而风先生不许我疑惑,他如风般揪扯着我的眼光,使我看得见远方的峡谷口耸立起一面混凝土的水坝,截断了浩浩汤汤的沅水,“高峡出平湖”,原来的沅水,幻变成了今日的五溪湖……平湖改变了沅水原有的景色,但改变不了沅水应有的历史底蕴,正如风先生强调的,他说壶头山还是壶头山,青浪滩也还是青浪滩,高耸云天的壶头山,与沉寂水下的青浪滩,与风先生一起,铭记着一个英雄的人物,他就是伏波将军马援了。

风先生的记忆力特别强,他不用翻书,张嘴就能把历史人物评价马援的句子,流水滔滔般说出来。

风先生首先推出历史学家范晔来,说他声言“马援腾声三辅,遨游二帝,及定节立谋,以干时主,将怀负鼎之愿,盖为千载之遇焉。然其戒人之祸,智矣,而不能自免于谗隙。岂功名之际,理固然乎?夫利不在身,以之谋事则智;虑不私己,以之断义必厉。诚能回观物之智而为反身之察,若施之于人则能恕,自鉴其情亦明矣。伏波好功,爰自冀、陇。南静骆越,西屠烧种。徂年已流,壮情方勇。明德既升,家祚以兴”。接着又例举唐代大诗人刘禹锡,说他诗颂马援“蒙蒙篁竹下,有路上壶头。汉垒麏鼯斗,蛮溪雾雨愁。怀人敬遗像,阅世指东流。自负霸王略,安知恩泽侯。乡园辞石柱,筋力尽炎洲。一以功名累,翻思马少游”。再还例举明代学者黄道周的四言诗,论说“马援大志,少便莫伦。益坚益壮,时时自陈。阳蛙井底,嚣挟奸心。及见光武,知帝有真。聚米指形,帝喜进兵。西羌内寇,边害频频。拜援隴守,击破先零。金城欲弃,援苦请存。归民乐业,羌来和亲。宾客故旧,日满其门。征侧、征贰,二女不驯。伏波伐之,传首立勋。裹尸明志,矍铄报恩。壶头失利,受责虎贲。怒收印绶,叹杀功臣”。

历史上歌颂马援的文章及诗句,垒千上万,不胜枚举,但风先生絮絮叨叨,又给我的耳朵不断地灌输着,说了宋代的张预、刘祁、陈亮、徐钧、陈元靓等,和明代的归有光、李贽、王夫之等,以及清代的郑观应、易顺鼎、金虞、黄彭年、屈大均、蔡东藩、李景星等,便是写了《红楼梦》而文名满天下的曹雪芹,亦然不能自禁,做了首七言古风,颂扬活在他心中的千古英雄马援,“铜铸金镛振纪纲,声传海外播戎羌。马援自是功劳大,铁笛无烦说子房。”

确如曹雪芹说的那样,我不好论说马援。但我有可爱的风先生做朋友,老实倾听他说怎么样呢?应该可以吧!他十分自信,在我把手伸向电脑键盘上时,他即代我把《诗经》中那首名曰《无衣》的歌谣,清晰地敲了出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风先生在把文言文的原诗吟诵出来后,没歇气地还用白话文翻译给我听了。他说小小三个段落的诗句,头一段讲:“谁说我们没衣穿?与你同穿那长袍。君王发兵去交战,修整我那戈与矛,杀敌与你同目标。”第二段讲:“谁说我们没衣穿?与你同穿那内衣。君王发兵去交战,修整我那矛与戟,出发与你在一起。”第三段讲:“谁说我们没衣穿?与你同穿那战裙。君王发兵去交战,修整甲胄与刀兵,杀敌与你共前进。”

白话文的《诗经·无衣》,被风先生翻译过来,自然就好理解了。

仔细地听来,歌谣所呈现的当是一首战歌,充满了激昂慷慨、豪迈乐观及热情互助的精神,表现出同仇敌忾、舍生忘死、英勇抗敌、保卫家园的勇气。英雄的马援,他老当益壮、马革裹尸,很好地体现了《无衣》一诗的精神气质。风先生作为马援生平的见证者,知晓他的先祖为战国时期赵国名将马服君赵奢,子孙因之以马为姓。曾祖父名马通,生父马仲,育有四子,第四子就是马援。哥哥马况去世了,马援守在家中,为哥哥守孝一年。在此期间,他没有离开过马况的墓地,对守寡的嫂嫂非常敬重,不整肃衣冠,从不踏进家门。后来马援当了郡督邮。一次,他奉命押送囚犯到司命府。囚犯身有重罪,马援可怜他,私自将他放掉,自己则逃往北地郡。后天下大赦,马援就在当地畜养起牛羊来。时日一久,不断有人从四方赶来依附他,于是他手下就有了几百户人家,供他指挥役使,他带着这些人游牧于陇汉之间,但胸中之志并未稍减。他常对宾客们说:“大丈夫的志气,应当在穷困时更加坚定,年老时更加壮烈。”

英雄崇拜,是人共有的一种情结,我与风先生也都认同,但我没有风先生那样的能力,所以就只有羡慕风先生追随在英雄马援的身边,驰骋疆场,建功立业。

起势北地郡,扬名三辅地,征讨隗嚣军,安抚陇西郡,复又转战交趾……在那个腥风血雨的日子里,风先生如马援随军的记事官,一笔一笔,非常认真地记录着马援的每一次战功和事功。时间到了东汉建武帝二十一年,北方的战局因为马援的威名,逐渐平息下来。然而,国家的安全形势却是——按住北方的葫芦,又浮起南方的瓢。武陵郡的五溪人突然发生暴动,朝廷命武威将军刘尚前去征抚,但他太冒进了,结果导致全军覆没。

怎么办好呢?端坐皇宫大殿上的刘秀作难了。他想到老将军马援了,但此时的老将军年已六十二岁,还能派遣他出征吗?军务烦巨是一个方面,还要亲冒矢石,老将军顶得下来吗?就在刘秀犹豫再三之际,马援向刘秀当面请战,说是“臣还能披甲上马”。刘秀动心了,准许他试试,他即披甲持矛,飞身上马,手扶马鞍,四方顾盼,一时须发飘飘,神采飞扬!刘秀服了马援,夸赞他“烈士暮年,老当益壮”。于是派遣他率领中郎将马武、耿舒、刘匡、孙永等人,率领四万余人征抚武陵去了。

别说马援老将军的手下将士为他的精神感动流泪,便是随在他身边的风先生,也为他不屈的英雄气概而慨叹不已。

风先生不是要拖老将军马援的后腿,而是实在不能忍心功勋卓著的他,在两军阵前赴死。然而,这只是风先生担心老将军的一个方面,更为不堪的一个方面,也向一世威名的老将军逼了过来……老将军有所不知,但风先生知道。他知道身为老将军部将的耿舒,已经写信给后方的朝堂告状了。获悉告状信的天子刘秀,倒是感怀老将军的不易,却也架不住朝堂上他人的攻讦,这就派出虎贲中郎将梁松前去责问马援,并命他代监马援的部队。

这个梁松可不是个什么好鸟,他到达武陵(也就是如今的沅陵)时,马援实现了他“马革裹尸”的夙愿。小人就是小人,身已死难的马援,没有感化梁松,他坚持诬陷马援,使得刘秀收回了马援的新息侯印绶。

在小人的诬陷下,天子刘秀褫夺了马援的封号,但马援幸有明慧的妻子,六次上书刘秀,为夫君申诉冤情,其言辞之凄切,令刘秀实在过意不去,这才颁旨遵照他们马氏一族的先例,归葬马援于扶风县的毕公村。又过了几年,即建初二年,汉章帝感念马援的卓越功绩,还追谥马援为忠成侯。

盖棺成定论,马援以他忠贞不渝、勇毅卓绝的品性,在历史的荣誉榜上光彩映人。我从沅陵采风回来,风先生陪我来到扶风县毕公村马援祠,我俩站在他的金身塑像前,把从武陵带来的一把“马援苦”献祭给了他。我因此要告慰老英雄几句话。

我说:“沅陵人怀念你,把你阵前常吃的野菜败酱草,叫了马援苦。”

我还说:“沅陵人现在还吃败酱草,那是他们对你的纪念哩!我也吃了,吃著只觉味道苦,我们苦在舌尖上,而你苦在心里头。”

风先生听着我的话,颇有感触地接了句话说:“没有苦,哪来甜?”

责任编辑:胡汀潞

猜你喜欢
马援沅水刘秀
穷当益坚
采砂对沅水典型采砂河道影响初步分析
湖南省怀化市通联站展示之窗
刘秀苦寻同窗
刘秀:响当当的“成语帝”
马援将军
夜晚,在诗墙边读友人诗
从沅水7.17洪水看常德的堤防建设
刘秀苦寻同窗
名将马援为何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