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士人境遇对汉初文学的影响

2024-04-06 00:44
理论界 2024年1期

王 妍

一、汉初士人群体内部分化的原因及影响

汉初中央与藩国文学表现内涵和结构形式的迥异主要由士人群体内部分化所致。形成分化的原因不外乎两点,一是“战国遗习”的影响。周末诸侯林立,人才上升为关系国运的关键资源,上至王侯下至公卿,养士蔚然成风。秦孝公、惠文王大胆起用客卿卫公子鞅、魏人张仪而成霸业,战国四君子门客各逾三千以获盛名都是很好的例证。即便到了全面推行郡县制的秦朝,养士现象依旧常见。《史记·李斯传》“于是二世乃使高案丞相狱,治罪,责斯与子由谋反状,皆收捕宗族宾客”〔1〕的记载,足以说明权贵养客事实。汉初由于历史惯性,士人普遍愿意接受诸侯招引。二是政治生态的影响。刘邦折中周秦,确立郡国双轨制政体。这一政体下诸侯国治权独立,任免官员听凭己意,与中央选人理念不可避免地产生分歧。中央为稳固统治着意奖励军功,军功勋贵及其子孙占据朝廷绝大多数席位。其余通过贤良方正、茂材异等、博士弟子、试学僮、射策、明经、明法等途径做官的有志之士凤毛麟角。贾谊入仕有“治平为天下第一”〔2〕的廷尉吴公举荐,晁错力压数百人夺取对策高第,司马相如纳金万贯买来郎官职位,可见当时入朝之难。相比之下,藩国用人明显更加随意,一切与国王兴趣相投的人都可为官。这样一来,藩国自然成了士人心中的乐土。

群体内部分化直接造成人才分流,引发仕汉与仕藩文人文化认同的差异:经由繁难程序获取官职的仕汉文人感念“皇恩浩荡”,无不以维护“大一统”为己任,文学创作注重现实功用。仰赖诸侯供给衣食的仕藩文人疏离政治,作品着眼于公子王孙钟情的歌舞欢宴、娱乐游戏。

二、托身廊庙:历史、时事主题作品的涌现

中华大地经历春秋战国数百年割据征伐,终于在刘邦君臣的努力下建立起一个充满希望的统一王朝。当时华夏适逢由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转变的定型期,关于如何治理幅员辽阔的国家,并无多少现成的经验可供汉朝人借鉴,能够拿来“解剖”的范本只有秦朝。因此,吸取前代覆灭的教训、弄清眼下社会症结、寻找解决方案跃为摆在皇帝面前的头等大事。位列朝班的政客型文人敏锐地觉察到此类需要,心领神会地抓起笔杆为君排忧,一篇篇切中实用的诗文从他们的笔端倾泻而出。

1.以史为镜,总结嬴秦速亡原因

陆贾是首位追论嬴秦故事的朝士,其所著“秦所以失天下,汉所以得之者”共计十二题,即今传《新语》。《无为》篇〔3〕针对“秦始皇设刑法,为车裂之诛,以敛奸邪,筑长城于戎境,以备胡越;征大吞小,威震天下,将帅横行,以服外国;蒙恬讨乱于外,李斯治法于内;事逾烦,天下逾乱,法逾滋而奸逾炽,兵马益设而敌人逾多”的事实,归纳秦朝失误之处不在于“不欲为治”,而在于施政过严。

陆贾之后,贾山《至言》〔4〕继续以秦为例,阐明治理观点。贾山认为秦弊一在赋役苛重。统治者“坐享天下”而“百姓任罢,赭衣半道。”二在崇尚奢侈。咸阳通西雍,“离宫三百”,阿房宇殿,“高数十仞”;驰道纵横,绵延四海,道路宽广,树木丛护;骊山墓穴,下彻三泉,涂以金漆,饰以珠玉,“中成观游,上成山林”,宫室、驰道、墓葬之壮丽堂皇,亘古罕见。三在阻塞言路,弃绝礼义。秦始皇冥顽固执,不愿听取直言;重威治民,不愿礼贤下士。贾山文章特点是擅长对比举证,虽主叙秦事,但也广泛涉及三代史事,如将夏商末年,昏君弃用关龙逄、箕子、比干等忠臣,落得丧身辱国下场,与周文王擅用人才,虽刍荛采薪之人也各尽所能,因而兴邦作对比,生动说明“养士”的重要性。

贾谊《过秦》上、中、下三篇〔5〕较《至言》写作技巧更加灵活,且气势逼人。首先,贾谊肯定秦王朝统一诸国的正确性,赞美秦君变法图强的丰功伟绩。文中认同孝公、惠文王、武王、昭襄王“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并吞八荒”的雄心,肯定其“立法度”“务耕织”“修军械”“行连横”的举措,侧面彰显汉承秦制乃顺应时势,符合情理。其次,从今昔对照角度解读秦始皇千秋功过。始皇之得在于剪除六国,使天下政权归一,开拓疆域,使百粤俯首称臣,巩固边境,使匈奴退居朔漠。其所失在于废行王道,焚书愚众,滥杀无辜,集权弱民。贾谊指出:没有紧随形势变化适时调整治国方略,固守法家理念忽视人文关怀,正是秦取祸之始。中篇使用假设推理,剖析二世失误。贾谊认为如果胡亥能够纠正先帝过错,分封功臣良将,停止刑罚杀戮,振恤孤独穷困,减轻赋税徭役,就一定能够安乐百姓、收服人心、止暴弭奸。事实恰好相反,二世多行不义更胜其父,平民起义一旦爆发,秦之衰亡不可挽回。下篇说明“多忌讳之禁”对秦朝统治的危害。秦非无“深谋远虑知化之士”,但酷刑峻法使他们望而却步,厕身朝堂者只能“倾耳而听,重足而立”,不敢“尽忠拂过”畅所欲言。子婴尽失人望而欲力挽狂澜,无异于天方夜谭。

三人文章虽以“过秦”为名,实际功用却在帮助新政权分析秦政的优点和弊端,使其避免重蹈覆辙。

2.针砭时弊,准确定位社会矛盾

汉初几乎所有重大社会问题,都在仕汉文人的作品中有所反映。

第一,关于货币短缺、私铸盛行。贾谊《铜布》篇〔6〕开宗明义反对“放铸”,先正面论证铜材自由流通的“三祸”——“民铸钱者,大抵必杂以铅铁焉,黥罪日繁”“伪钱无止,钱用不信,民愈相疑”“采铜者弃其田畴,家铸者损其农事”,再反面论证禁铸的“七福”,增加说服力。《铸钱》篇〔7〕认为,“世民用钱,县异而郡不同”,必然导致“或用轻钱,百加若干,或用重钱,平称不受”的恶果。钱法不立,不仅会引发经济崩溃,还会削弱政府的公信力。两篇散文字字珠玑,将汉初由币制混乱引发的社会危机阐述得面面俱到。

第二,关于粮储不足,农本动摇。贾谊《无蓄》(或称《论积贮疏》)〔8〕列举上古圣王夏禹、商汤广储粮草成功战胜连年水旱天灾的事例,引出“夫蓄积者,天下之大命也”的命题。文中叙说立国近四十年“公私之积犹可哀痛”之情形,认定朝廷陷入粮食危机的主要原因是农业人口的流失。农民离开土地,转而经商,失去质朴无华的本性,逐渐变得贪图享乐、奢靡无度。当消费人口与生产速度脱节时,国家将彻底失去应对灾难的能力。这个问题在晁错《论贵粟疏》《守边劝农疏》中也有反映。

第三,关于等级混淆,礼仪欠备。贾谊《等齐》篇描绘了天子与诸侯等级无差的怪现象——无论宫法宿卫、告谕命令、设官给俸,还是亲属尊号、自我称谓、出行仪仗等,人主与人臣全无二致。两者所别,唯独形容样貌。《服疑》从更加微观的服饰器用方面讨论贵贱分等的必要。文章指出:个体地位悬殊理应在服饰上有所呈现,忽视或混淆这种区别便会扰乱伦常,导致国家危亡。贾谊认为“制服之道”至关重要,因为它背后潜藏的是统治集团内部在名号、权力、事势、旗章、符瑞、礼宠、秩禄、冠履、衣带、环佩、车马、妻妾、泽厚、宫室、床席、器皿、饮食、祭祀、死丧等多个层面的角力。

第四,关于宗藩窥伺,尾大不掉。藩王骄矜不法,大国僭越违制,这是汉朝自高祖以来所有君王的心腹大患,也是贾谊最关心的问题。其《新书》中的《宗首》《藩强》《藩伤》《大都》《益壤》等多篇都在讨论分封之害。《亲疏危乱》篇〔9〕指出:无论同姓异姓,凡是封王的人大都难绝觊觎。刘邦与诸将生死相交,而“十年之间,反者九起。”如今的刘氏宗亲更是依仗血缘亲近狂妄自大,他们或“擅爵人”,或“赦死罪”,甚至“戴黄屋”,“虽名为人臣,实则皆有布衣昆弟之心,虑无不宰制而天子自为者”,不可不防。

值得一提的是,被朝廷派往藩国任太傅的韦孟也十分尽忠职责,耳提面命教导楚王戊谨修德行,恪守本分。其《讽谏》曰:

如何我王,不思守保,不惟履冰,以继祖考!邦事是废,逸游是娱,犬马繇繇,是放是驱。务彼鸟兽,忽此稼苗,烝民以匮,我王以偷。所弘非德,所亲非俊,唯囿是恢,唯谀是信。睮睮谄夫,咢咢黄发,如何我王,曾不是察!既藐下臣,追欲从逸,嫚彼显祖,轻兹削黜。

嗟嗟我王,汉之睦亲,曾不夙夜,以休令闻!穆穆天子,临尔下土,明明群司,执法靡顾。正遐繇近,殆其怙兹,嗟嗟我王,曷不此思!

非思非鉴,嗣其罔则,弥弥其逸,岌岌其国。致冰匪霜,队靡匪嫚,瞻惟我王,昔靡不练。兴国救颠,孰违悔过,追思黄发,秦缪以霸。岁月其徂,年其逮耇,于昔君子,庶显于后。我王如何,曾不斯览!黄发不近,胡不时监!〔10〕

诗歌四言为句娓娓叙事:楚王戊沉迷逸游观览、犬马射猎,忽视稼穑农事、百姓安乐,听信奸邪谗言、小人阿谀,疏远正人君子、贤俊长者。从“轻兹削黜”句不难看出,当时藩王普遍目无中央,并不将天子之怒放在心上。七国合兵攻略汉地,刘戊参与其中,战败后因惶恐自杀身亡。此诗作于战乱未萌之际,劝诫意味隽永,维护朝廷之心十分坚决。

第五,关于匈奴强势,威胁统治。贾谊《解县》〔11〕篇譬喻说理:将中国形势比作倒悬之人。按照传统“贵内贱外”思想,汉家天子理应为“天下之首”,异族部落理应为“天下之足”,头上脚下方为常态。如今中土受制于匈奴,仿佛“足反居上,首顾居下”,边民屡遭蹂躏,仿佛一人同时患上了足疾和疥癣。在强大的外部压力下,西北地区就算享有爵位的人也不能免除兵役,就算未成丁的幼童也不能躲避劳动。中原健儿千里远戍却食不果腹,侦察哨兵日夜巡逻而未知息时。此外,《威不信》《匈奴》及晁错《守边劝农疏》等散文也有涉及匈奴内侵、汉朝受辱的内容。

3.冷峻辨证,提出破解困局的可行方案

朝士政论文章遵循问题导向,落脚于“对策”。贾、晁散文据实设论,通常能够提出建设性意见。针对宗藩问题,《藩强》〔12〕倡导“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结合《藩伤》《五美》篇〔13〕,可知其设想是将高祖分封初代诸侯王的封地“有子者以国其子;未有子者建分以须之,子生而立”,“分地众而子孙少者,建以为国,空而置之,须其子孙生者,举使君之”,比如“齐悼惠王之子孙,王之分地尽而止;赵幽王、楚元王之子孙,亦各以次受其祖之分地;燕、吴、淮南他国皆然。”即藩王已有后嗣的可将封地流转赠予儿子,在其境内另外建成小国;暂时没有后嗣的就先将领土划分若干小份,由中央预拟国号,等待儿子出生后便行封赐,孙辈以此类推。这打破了诸侯嫡子袭爵、世世为王的旧俗,使他们心甘情愿接受封地缩小的现实,终至于丧失对抗中央朝廷的能力。贾谊所言实际即是武帝时主父偃“推恩”主张的先声,或者说理论准备。

晁错《上书言兵事》〔14〕讲述“择良将”“得地形”“卒习服”“器用利”的用兵纲领,继而详细分析汉军与匈奴作战能力的长短。其主张是:(1)精选将领控御边境,使兵将能够相互熟悉、配合默契。(2)在“丈五之沟,渐车之水,山林积石,经传丘阜,草木所在”处使用步兵、在“土山丘陵,曼衍相属,平原广野”处使用车骑、在“平陵相远,川谷居间,仰高临下”处使用弓弩、在“两阵相近,平地浅草,可前可后”处使用长戟、在“萑苇竹萧,草木蒙茏,支叶茂接”处使用矛钑、在“曲道相伏,险阸相薄”处使用剑楯,尽得地形之利。(3)拣择兵士,勤于操练以克服战争中“起居不精,动静不集,趋利弗及,避难不毕,前击后解,失金鼓之指”的毛病。(4)制造锋利的兵器、坚固的甲胄、强劲的弓弩保证作战顺利。(5)以夷制夷。归化之义渠,其饮食和长技与匈奴相似,宜“赐之坚甲絮衣,劲弩利矢,益以边郡之良骑”与汉军“轻车材官”互为表里,各用其长以破敌。

《说文帝令民入粟受爵》(或题《论贵粟疏》)〔15〕应对生产关系失衡引发的“臣轻背其主,而民易去其乡”弊病,提出的解决方案是:提高粮食价格,鼓励百姓在维持正常生存的前提下通过向官府缴纳余粮的方式来获取爵位或免除惩罚,大幅降低纳粟得爵门槛以调动人们从事农业生产的积极性,最终达成满足主上财用所需、减少百姓劳役赋税、增加边塞和内郡粮食储备一箭三雕的目的。

贾、晁散文平实明白,改变了诸子散文为构建新的政治、思想、文化模式而著书立说互相攻讦的自由风格,鲜明体现了汉廷知识分子积极用世的人生态度和昂扬向上的精神风貌,兼顾文采与实用,诚无愧乎“西汉鸿文,沾溉后人,其泽甚远”〔16〕的崇高评价。

三、游寓外藩:劝讽、娱情功能作品的流行

与朝廷谋臣散文、诗歌侧重思想内容表达异趣,藩国文人时刻怀有避免中央政府猜忌的警惕,集体有意识地淡化身份中的策士成分,笔触所及鲜谈朝局。他们大多数时间沉醉于大国上宾的优渥生活,留心在艺术形式创新领域精耕细作,只有当寄主显露叛逆端倪时才愿意“好言相劝”,或当自家性命受到威胁时才愿意作文辩白。

1.文胜于质——《上书谏吴王》《狱中上梁王书》

吴国太子随父觐见,在侍奉汉太子饮酒下棋时无辜被杀,刘濞因此怨恨不朝,开始萌生反叛之心。时任吴国郎中的枚乘亲眼目睹了这场变故,不免忧心忡忡,《上书谏吴王》就在祸乱酝酿之际问世了。今试引文中部分段落说明该篇区别于汉臣散文的艺术特色:

夫以一缕之任系千钧之重,上县无极之高,下垂不测之渊,虽甚愚之人犹知哀其将绝也。马方骇鼓而惊之,系方绝又重镇之;系绝于天不可复结,队入深渊难以复出。其出不出,间不容发。能听忠臣之言,百举必脱。必若所欲为,危于累卵,难于上天;变所欲为,易于反掌,安于泰山。今欲极天命之寿,敝无穷之乐,究万乘之势,不出反掌之易,以居泰山之安,而欲乘累卵之危,走上天之难,此愚臣之所以为大王惑也。〔17〕

文章以劝说吴王恪守君臣大伦、不应冒险反叛为旨归,一无露骨之句,全用譬喻、隐语委婉设辞。枚乘把危险形势比成以发丝牵系千钧重物、击鼓去恫吓受惊的马匹、将脆弱的鸡蛋层层累叠,铺排渲染既不像贾谊文一样纵横捭阖、气势迫人,也不像晁错文一样质朴无华、用语犀利,而是极尽含蓄委曲之能事,希冀“读者”自悟。还应指出的是,枚乘遣用词句注意对偶,较贾、晁更钟情文采。例如上揭谏书在对举“为所欲为”和“变所欲为”两种情形时写道“必若所欲为,危如累卵,难于上天;变所欲为,易于反掌,安于泰山”,尾字“天”“山”根据王力先生构拟分属上古音真部和元部,二者旁转相通,可以押韵。起码在晁错政论中,工稳的对仗是比较少有的。能够看出,枚乘散文明显散发着文学家而非政治家的气息。

如果说枚乘已经着意在修辞手法上下功夫,那邹阳《狱中上梁王书》则算得上兼善艺术锤炼、情意传达的力作:

语曰: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何则?知与不知也。故樊於期逃秦之燕,藉荆轲首以奉丹事;王奢去齐之魏,临城自刭以却齐而存魏。夫王奢、樊於期,非新于齐、秦而故于燕、魏也,所以去二国死两君者,行合于志而慕义无穷也。是以苏秦不信于天下,为燕尾生;白圭战亡六城,为魏取中山。何则?诚有以相知也。苏秦相燕,人恶之燕王,燕王按剑而怒,食以駃騠;白圭显于中山,人恶之魏文侯,文侯投以夜光之璧。何则?两主二臣,剖心析肝相信,岂移动于浮辞哉!〔18〕

细细读来能够发现,本文短短数句便使用了铺排、对偶多种修辞,邹阳广征历史长河中明圣主辨离间、不疑士臣的例证掌故,把自己被害受冤的愤懑忧伤表现得酣畅痛快,该文也因抒情浓烈被冠以“绝似《离骚》”之美名。

2.姿态横生——小品赋与《七发》

吴、楚领衔的七国之乱平息之后,景帝颁布“左官之律”严格控制人才外流,藩国文士嗅到危险信号后愈加韬光养晦,他们不再创作直白表露个人思想或价值取向的散文,转而致力于几乎不带有任何真情实感的赋体书写。藩王喜欢的所有事情物象,都可以成为他们作品中的“主角”。以梁为例,孝王刘武“好营宫室苑囿之乐”〔19〕,兴建了规模甚巨的曜华之宫和菟园(东苑),布“有百灵山,山有肤寸石、落猿岩、栖龙岫。又有雁池,池间有鹤洲凫渚。其诸宫观相连,延亘数十里,奇果异树,瑰禽怪兽毕备”〔20〕,每日与宫人宾客弋钓其中,“菟园”顺理成章成为梁国文人的讴歌对象。枚乘作有《梁王菟园赋》:

修竹檀栾,夹池水,旋菟园,并驰道,临广衍,长冗坂。故径于昆仑,貇观相物,芴焉子有,似乎西山。西山碕碕,恤焉巍巍。巷路逶迤,崟岩巄嵷,巍巍焉。暴熛激扬,尘埃蛇龙,奏林薄竹。游风踊焉,秋风扬焉,满庶庶焉。溪谷沙石,涸波沸日,湲浸疾东。流连焉辚辚,阴发绪菲菲。訚訚欢扰,昆鸡蝭蛙,仓庚密切。别鸟相离,哀鸣其中。若乃附巢蹇鸪之傅于列树也,荔荔若飞雪之重弗丽也。西望西山,山鹊野鸠,白鹭鹘桐,鹯鹗鹞雕,翡翠鸲鹆,守狗戴胜,巢枝穴藏。被塘临谷,声音相闻。啄尾离属,翱翔群熙。交颈接翼,阘而未至。徐飞翋沓,往来霞水,离散而没合。疾疾纷纷,若尘埃之间白云也。予之幽冥,究之乎无端。于是晚春早夏,邯郸裴国易阳之容丽人及其燕饰子,相与杂遝而往款焉,车马接轸相属,方轮错毂。接服何骖,披衔迹蹶。自奋增绝,怵惕腾跃,水意而未发。因更阴逐,心相秩奔,隧林临河,怒气未竭,羽盖繇起,被以红沫。蒙蒙若雨委雪,高冠扁焉,长剑闲焉,左挟弹焉,右执鞭焉。日移乐襄,游观西园之芝,芝成宫阙,枝叶荣茂,选择纯熟,挈取含苴。复取其次,顾赐从者,于是从容安步,斗鸡走兔,俯仰钓射,烹熬炮炙,极欢到暮。若乃夫郊采桑之妇人兮,袿裼错纡,连袖方路,摩陁长发。便娟数顾。芳温往来接,神连未结,已诺不分,缥并进靖,傧笑连便,不可忍视也。于是妇人先称曰:“春阳生兮萋萋,不才子兮心哀,见嘉客兮不能归,桑萎蚕饥,中人望奈何!”〔21〕

即便完整面貌已不可晓,但残存部分仍能见出该赋敷陈排比之气象。描述菟园,依山、竹、溪、鸟、游人、仕女的顺序平列展开,细致铺排。写禽鸟密布,则遍列昆鸡、蝭蛙、仓庚、密切、山鹊、野鸠、白鹭、鹘桐、鹯鹗、鹞雕、翡翠、鸲鹆、守狗、戴胜等种类名称;写游园乐趣,则有美貌佳人、膏粱子弟驾车骋马“左挟弹,右执鞭”的打猎和“斗鸡走兔,钓射烹饪”的宴会场景摹刻。全篇逞辞效才、游戏文字,初具汉大赋基质,作者对社会人生的态度看法、作者本人的喜怒哀乐被彻底隐藏起来。

忘忧馆雅集曾产生出七篇即物命篇、往来酬唱的小品赋代表作,它们皆就眼前得见的一物一景兴发意趣,结构短小、意象单调、语言简洁,共同表达颂世感恩的主题,如《酒赋》“吾君寿亿千万岁,常与日月争光”〔22〕、《鹤赋》“赖吾王之广爱,虽禽鸟兮报恩”〔23〕、《屏风赋》“藩后宜之,寿考无疆”〔24〕或明了或含蓄,“百川归海”赞美梁王盛德。这些完全脱离了骚体情真意浓、抒情言志传统的赋作,却恰好体现了藩国文人对政治的刻意疏远、对藩王审美趣味的热情迎合。

士人心态的微妙变化,造成了由辞到赋内容与形制的根本性转变,体物图貌、情寡辞多的大赋呼之欲出。梁孝王自幼受宠于母兄,为人高调,享受极度奢侈的生活,从“方三百里”新造菟园、“广七十里”增扩睢阳城的举动就能印证这点。细碎咏物写景的歌功颂德之作固能助兴筵席,却远不能让孝王眼前一亮并因此获得审美的极度愉悦,于是其门下首席赋作家枚乘研精覃思尝试创新,《七发》终于问世。《七发》以主客问答结构全篇,所铺叙描摹、夸饰渲染的听琴、饮食、跑马、游览、田猎、观涛及“要言妙道”七个方面全是梁王喜闻乐见的场景。其中,“曲江观涛”描写水势澎湃:

衍溢漂疾,波涌而涛起。其始起也,洪淋淋焉,若白鹭之下翔。其少进也,浩浩溰溰,如素车白马帷盖之张。其波涌而云乱,扰扰焉如三军之腾装。其旁作而奔起也,飘飘焉如轻车之勒兵。六驾蛟龙,附从太白,纯驰浩蜺,前后骆驿。颙颙卬卬,椐椐强强,莘莘将将。壁垒重坚,沓杂似军行。訇隐匈礚,轧盘涌裔,原不可当。观其两傍,则滂渤怫郁,暗漠感突,上击下律。有似勇壮之卒,突怒而无畏;蹈壁冲津,穷曲随隈,逾岸出追;遇者死,当者坏。

在篇幅不长的段落中,不只有空间排比,也包括句子的排比和辞藻的排比。譬喻、夸张技法炉火纯青,句式散中有骈,对仗工整沉稳。从第二句起到第五句,尾字“翔”“张”“装”“兵”皆属上古音阳部字,读起来朗朗上口。第六句以下大抵四字停顿,结构美感凸显。总的来说,《七发》使用丰富僻涩辞藻营造出的恢宏气象前无古人,其文之生成与受众梁王求新爱奢的性格及贵族教养密切相关。

结论

无论仕汉文人关注社会问题,对江山社稷积极进言献策的政论或仕藩文人关注寄主喜怒哀乐,隐藏情感而侧重物态描摹的辞赋,皆是汉初特殊时期内创作主体受客观环境制约作出的历史性选择。它们在文学发展史上意义非凡:前者启迪后世作家勇于担当道义,一批批充满浓厚说理色彩和深沉济世情怀的优秀政论不断涌现。宋代宗泽《乞毋割地与金人疏》、胡铨《戊午上高宗封事》、岳飞《南京上高宗书略》反对投降求和,要求北伐收复失地,就如何“救国”发表高见;欧阳修《与高司谏疏》、王安石《上仁宗皇帝言事疏》、苏轼《思治论》,就应否推进制度改革热烈讨论,堪称以文言政的代表。后者促动后世文学骈偶化追求,极重音乐和形式的美文样式逐渐形成。汉司马相如、扬雄、班固、张衡等人受《七发》影响最深,他们的作品歌唱盛世繁华,用汪洋恣肆的文字将广阔时空铺写得淋漓尽致。六朝作家沿传统散体大赋讲究丽辞、藻饰、用典方向发展,创作出以四六句式居主、声律平仄和谐、辞藻繁复、典故圆融为文体特色的俳赋。佳作有向秀的《思旧赋》、潘岳《闲居赋》、庾信《哀江南赋》等。到了唐代,遵守格律、对仗工整、指定用韵并限制篇幅的律赋诞生,柳宗元《佩韦赋》《迎长日赋》《梦归赋》是其中名篇。总之,汉初士人心态对文学创作的影响无处不在,理应引起足够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