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的具体与虚空 [组诗]

2024-04-08 13:21刘春
诗潮 2024年3期

刘春

记忆片段

刘福松,我的父亲,离家五年了

一千八百个日夜,我每年都有几天想起他

他在天上,会不会像年轻时那样

紧张地盯着我,怕我跑得太快,会摔倒

他中年时,仍然紧张,怕我在外地过得不好

后来他老了,几兄妹都长大成人

他的笑容后面,依旧是一颗紧张的心

每一次我们回家,他都会忙碌一整天

做很多菜,两天都吃不完

有一年清明节,我扫完墓

连饭都不吃,就要马上回城

他苦留不住,坐在门墩上大哭

像一张纸

前些年我做书,喜欢用双胶纸

里外同样光亮,像个君子

或者用纯质纸,看起来简单

但朴素、雅致,粗中有细

色彩艳丽的书,一般用铜版纸

它的厚滑,有权力与财富的底气

偶尔还会用草香纸、牛皮纸

以及其他特制的纸张,以匹配

内容、预算、作者的地位

如果以后做自己的书

我希望用最普通的轻型纸

它轻盈,像我日渐空洞的骨头

粗糙,像我潦潦草草的人生

存放一些年月之后,它会泛黄

像涂上岁月沧桑的皮肤;会松软

呼应这块愈发虚浮的肉体

和所有纸张一样,最终它会脆裂

衰朽,陪同我和我写下的诗

在时间的西风中,从篇到句

到词语,直至笔画的碎片

纷纷扬扬,消失无形

万福路

一辆卡车载着几头黄牛

在万福路行驶,经过我的一瞬

我看到它们苍茫的眼神和脖子下方

因为毛掉光了而裸露出来的皮囊

这些陈旧下垂的白色帆布

随着车身抖动漫无目的地晃荡

还来不及再看一眼

车厢的围栏就挡住了我的视线

我不知道它们会被运往何处

是不是季节轮换的例行转移

但我知道这座城市的楼盘已经饱和

河流枯水季逐年提前

乡下的荒地都建起了厂房

我还知道沿这条路直行五公里

终点红绿灯处有一个屠宰场

每天要宰两千头猪、八百头牛

其他牲畜若干,老板是我的朋友

我曾多次在他的餐桌上

享受最新鲜的羊杂和牛排

灵魂史

诗行里再次出现“灵魂”和“内心”

我并不意外,这些词我不陌生

从初学写作开始,就时常使用

它们就像一堆道具,哪里有需要

就隨手扔过去,至于是否妥帖

在专注外表的年纪,没人考虑太多

曾有十年我疲于生计,极少写诗

偶尔涂鸦,尽是麻雀、绵羊

蚂蚁、青草这样的小事物

虚渺的形容和闪光的意象逐渐消失

后来我重新提笔,诗歌不请自来

告诉我文字的温度、轻重

以及它们的倾心与不屑

现在我写得很放松,不取悦任何人

笔下的每个字,都无关利益

我不再忌讳“灵魂”“苦难”“大地”

“苍天”这样的词,它们在我心里

有跟以往完全不同的含义

深夜电话

我常常在深夜接到朋友的电话

有的相识几十年,有的只见过一两面

有的纯粹是网友交情

他们说正喝酒呢,可惜你不在

或者让我猜他跟谁在一起

还有道歉的、解释的、回忆往事的

在电话那头哭得稀里哗啦的

让在场者轮流跟你说话的

我知道这些家伙喝得差不多了

却只能表现出很配合的样子

扯着嗓门叫他们继续喝

代我敬某某一杯。我还知道

有的人喝多了从不打电话

这些人更孤独、更难受

有更多话想说,只是缺乏勇气

像我刚才那样,拿着手机,脑海里闪过

一个又一个名字,但都没有把握

对方能接听、高兴、理解

弄不好还可能给人家添麻烦

所以凌乱了一下,就压住了想法

山中一日

其实并没有多少思绪需要整理

原本拥堵在心里的乱麻

行至更高处,线头就逐渐清晰

生活的死结有时候是命运的玩笑

只是你置身其中尚未看清

山道崎岖,那些以为过不了的坎

硬着头皮走一趟就柳暗花明

你曾怀疑生活是否有如此多的巧合

就像你见识过人世的众多不堪

午后,同行者在林荫下睡过去了

你开始规划突然空出来的时间

比如坐在一块青石上研究花鸟草木

还是弯下腰致敬一只扛着果籽的蚂蚁

或者抬头看树枝缝隙里的天空

什么都不想,任胸中云卷云舒

容纳下跨不过的沟壑,举不起的块垒

这时候上山与下山已无所谓了

和树上的那只蝉蜕一样

你的身体在变空,成为生命中

虚无而又具体的一部分

天使轶事

小时候,我无数次在课堂上

和决心书里表达理想

比如当一名医生,科学家,公社干部

其实心里最羡慕的,却是村里

一个不修边幅的男子

他衣着随意,言行缓慢,从嘴角流出的

白色泡沫可知,他永远嚼着花生米

黄豆,或者我们不了解的东西

他无需像别人那样起早贪黑

只是偶尔出门散步,跟着一群孩子

到野外放牛。他习惯发出“呵呵”的声音

什么都看得开,什么都无所谓

像个不拘小节的大人物

现在,我已活成他的模样

每天在单位与宿舍之间周旋

没有意见,没有建议,不参与是非

下班就撸猫、喝茶,或什么事都不干,发呆

我发现友好的人越来越多

烦心事在减少,没有一个敌人

甚至在喝了几杯后,觉得自己是天使

怀远镇

多美的名字啊!只需轻声说出

就能看见唐朝的月亮

回到那个折柳枝送别的年代

长亭外古道边,站立着你惦念之人

他是去戍边还是流浪都无所谓了

重要的是一个人有了消息

一颗心有了安放的地方

和一些人相反,他们看风景

寻旧时代的影子,在某个名流

住过的驿站前停留、拍照

我曾经来过,熟门熟路

从石板路尽头返回,经过一栋栋

有故事的砖瓦房,在中洲河边

彎下腰,捧水,照自己的心

是的,我就是这样一个无所事事

又有点小心思的闲逛者

在秋日午后,从外地城市不请自来

背包里不携带任何预设的目的

热爱桂西北的天空和流水

双手空空荡荡,又仿佛拥有一切

归去来

沿栖霞寺边的小道

往前几百米,走着走着

就狐疑起来,感觉方向在偏离

以前不是这样的,哪怕是第一次

也胸有成竹。一条路

虽然狭窄,总能通向终点

现在弯道少了,但随时分岔

而且新修不久,导航没有记录

似乎每一条都可以通行

每一条都可能出错

于是你担心,停下,转身

返回原地,叫出租车

从烂熟于心的老路回家

一潭清水

我有一万个借口反对夏天

但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一潭清水

现在,我是一块白色的海绵

想把自己扔进蓝色里

让全身潮湿,丰满,膨胀

然后上岸,在大石头上躺平

对阳光敞开内心。然后再潮湿

丰满,膨胀,周而复始

午后,我终于从水中离开

返回尘俗,浴巾干暖如襁褓

我的身体轻如羽毛

里外通透,像个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