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病人终于杀死了自己

2024-04-09 03:12隐离
人生与伴侣·共同关注 2024年2期
关键词:抢救室血透监护室

隐离

我是一个ICU医生。

清早从停车场出来,走在穿过花园的路上,看见“血透君”正坐在花坛沿子上抽烟。跷着二郎腿,吐着烟雾,看见我过来,略略点一下头。微凉的秋天的早晨,衬衫没有扣上,眼屎也没有擦干净,一看就是没有洗漱就急着过瘾的老烟鬼。

“早。”我简短而礼貌地问候他。“血透君”姓薛,也算是老熟人了。他每周三次在监护室楼上的血透中心治疗,今天大约来得早些,就坐在花园里等。他的脸色,是那种气色不佳的青灰色,有很多洗不去的脏污和斑点。做了多年血透的人,肾性贫血加上色素沉着,几乎每个人都是这样的脸色。

某一天早晨,经过急诊抢救室门口的时候,一个中年女子从椅子上站起来,和我打招呼。“主任,早!”她疲倦的眼睛微微下垂,面色黯淡。

“早。”走近看清楚,那是“血透君”的妻子祝老师。她一早坐在急诊抢救室门口,自然是因为......

“老毛病又犯了?”我轻拍她消瘦单薄的手。已经不是第一次,“血透君”又来抢救了。今天是星期三,本来今天轮到他第一班血透。经常到这个点,“血透君”会大吃一顿莫名其妙的东西。

祝老师点点头,“吃了一大锅南瓜粥,吃了半个西瓜,就……”她停住话语不说了,一个无尿的尿毒症病人,一下吸收了这么多水分,立刻发作心功能衰竭,肺水肿。明明知道濒死的窒息感,但他还是要这么干。她并没有眼泪,也不是很焦急,眼角有一片新伤的青紫瘀斑。

我按住祝老师的肩膀,让她在门口的长椅上坐下,径直进到抢救室里。

抢救床上,病人的气管插管刚刚插上,粉红色的泡沫痰从插管里止不住地冒出来,像新开的啤酒汹涌地喷出。插完管子的小郭医生,迅速把呼吸机连好,用纯氧送气。

“罗老师,血透君又肺水肿了,真拿他没办法。”急诊室的医生都认识“血透君”。本来还没有到心衰频频发作的状态,每次都是给他自己折腾的。

“需要去做CRRT。”小郭对我说。呼吸机强大的压力作用着,“血透君”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如果插管再晚一点的话,他会缺氧而死。

“我叫监护室马上准备CRRT机。”我简短地说,拿出电话给监护室打电话。镇静剂的作用下,“血透君”的脸看上去是难得的安详,眼睑松弛地合着,嘴角微微上翘。他脚上那双踩得没了形状的肮脏布鞋左一只右一只扔在相距很远的两边,可见进抢救室的时候,那份仓促和紧张。水泡音和湿啰音充满了整个肺部,呼噜呼噜,肺泡里正在发大水。

从抢救室出来,祝老师茫然地站起来。晦涩的情绪在一张漠然的脸上,格外让人怜惜,眼角的淤青又明显了很多。

“已经插管了,等下去做CRRT。”我简短地说。

“他又死不了了,对吧。”祝老师反常地笑了笑,两个嘴角向上扯了扯,径直拿过小郭医生递过来的住院单,吸了一下鼻子,去缴费窗口给“血透君”办理住院手续。

“血透君”在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已经排队等肾脏移植等了5年多了。他坐在花坛边上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渴啊”,像沙漠里被烈日晒得快要蔫死的植物,每次都是在马上要血透的时候,畅快地喝水。

最夸张的一次,他在血透室门口推开护士的阻挠,往肚里连灌了两瓶啤酒,然后,等着躺在血透室的床上,再一次变成蔫死的植物。

“血透君是吧?!不作死就不会死。”护士长一边装管路,一边跟我说。摆弄那些管路的纯熟程度让人眼花缭乱。

上一次肺水肿发作是几个月前了,CRRT帮他排出体内3000毫升废水后,这个猥琐的中年男人马上要拔掉嘴巴里的管子,发疯一样跳下床要出去,又踢又抓,光着身子在床上“鲤鱼打挺”。几个人都按不住。

“这人是个流氓。”小雪心有余悸地说,上次小雪本能地去保护气管插管的时候,手指头差点被血透君咬住。

“他为了尿毒症,没了工作;老妈得了肺癌,都不敢治疗,把钱留给他等着肾移植用。”我淡淡地说。一般人很难理解那种潦倒和被放弃的人生,很难理解眼巴巴等着器官移植的焦躁,很难理解嘴唇粘在一起随时干裂的干渴。

CRRT的效果立竿见影,机器嗡嗡的运转中,废液袋慢慢饱胀,第一个小时过去的时候,血透君肺泡里就不再冒水了。第二个小时过去,听诊器也听不到肺部的水泡音,我指挥床边护士调整药物的剂量。从早上开始,护士长不管做什么,眼睛的余光始终关注着CRRT机。

血液从血管内流出身体,到机器中去过滤一下。这个过成,无论如何也经不起一个壮年男人发狂一样的挣脱。机器停转,滤器凝血,管路移位,这些后果对一个丧失理智的人来说,是丝毫不在乎的。但是床边的医生和护士很在乎。

“血透君”醒了过来。CRRT顺利结束了,身体里3500毫升的废水滤出来之后,肺水肿立即好转。他究竟还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身体。几个小时之内,就从抢救状态恢复到可以拔掉气管插管的程度。

嘴巴里的气管插管让他发不出声音来,瞪着天花板,他开始抓挠约束手套。

“别闹,等一下就给你拔管,水已经给你透出去了哈。”护士长对着他大声说。镇静剂停药之后,病人仍然有略微迟钝的一段时间。

“砰砰砰!”他用没有束缚的脚用力锤着床垫,蛮牛一样的发作又开始了,嚎叫在喉咙里,嘴巴干得火烧火燎。

“砰砰砰!”继续用脚锤着床垫,用尽力气扯所有扯得到的东西,管子、床单、手套、被子。

赵医生和护士长两个人一起冲过来帮忙,按住血透君的肩膀,让他不能大幅度扭动,护士长帮着准备拔管。

在体内残余的镇静剂造成的怔忡中,“血透君”蓦然想起母亲死前的情景,母亲辛辛苦苦一个人抚养他,临退休,單位体检发现是肺癌,悄没声地挨了整整一年,不检查,不开刀,不住院,也不告诉他。走几步路就气喘的时候,还给他们做完一顿饭,才去的医院。吸着氧气,插着胸管,胸腔里出来的血水,混着浓重的癌细胞。

“妈!你干吗不说?!”“血透君”抓着那双冰凉的手,母亲的嘴唇是紫的,手指尖都透出黯黯的青灰色,胸口大幅度地起伏着。经过几次抢救的“血透君”最知道那种快憋死的窒息感。

“存折在第四个抽屉里,密码是你的手机号码。”母亲断断续续地关照。

“不许乱花了,刚刚够给你换个肾啊。”她一辈子是个小营业员,没有多少工资,退休工资更是微薄。存起这些钱来,那是要多精打细算地省啊!“血透君”一边哭一边点头。那是母亲用命换来的,她不要花在自己的肺癌上面,一点都不要。

“换完了,好好跟老婆赔个不是,一家子好好过。”母亲的胸口急骤地起起伏伏,一句话分开好几段,一个字,一个字地断断续续地关照着。他看着监护仪上,心脏越跳越慢,越跳越慢,直到深深地吸进一口气,一切归于平静。一颗心,像在油锅上煎熬,换个肾,有个完整的家庭,媛媛可以回来叫他一声“爸爸”。母亲想拿自己的命,为他换这些回来啊!

“血透君”的闹腾,持续得并不太久,监护室不能让这样一个病人长久留驻在里面。既然抢救的状态已经过了,就要把他转到肾内科病区里去。

“下次别再救我了,伤不起。”才一会儿工夫,他恢复过来,浮上来的是那张流里流气、惹人厌憎的痞子脸。他从胸前把心电监护导联扯掉,重重地扔在床上。

“绑袖带只能绑那只手,压坏了我的动静脉瘘,叫你们赔钱。”手臂上的血管瘘做了好几年了,粗大迂曲的血管纠结而狰狞,还带着嗡嗡的震颤,整条手臂看上去十分可怖。

护士长一边收拢袖带和心电监护,一边毫不客气地对“血透君”说:“做人呢,最好有点良心,祝老师的眼睛今天肿得睁不开,要是女儿看见视频,一定是心疼当妈的。”护士长熟知这个惹人厌憎的人,如果世上还有什么人能让“血透君”有点顾忌,那就只有他的女儿媛媛了。

为了女儿能够好好读书,这几年一直养在远在北方的外婆外公家里,每天在视频上和母亲通一会话。女儿不理会自私暴虐的父亲很久很久了。而他被一周三次的血透,像缰绳一样拴在这个城市里寸步难行,想要保命,就不能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看女儿。

“血透君”吸一下鼻子,跳下床来穿裤子。两只没了形状的肮脏鞋子套上了脚。他活动活动手脚,在裤子口袋里乱掏:“烟呢?给我扔了是吧?什么服务态度?!”之后,一串本地脏话如倒水一样。

赵医生皱着眉头不语,用极其不耐烦地挥挥手,像赶一只讨厌的苍蝇一样,示意大家动作快一点,用最快的速度给病人转科。被这个人一纠缠起来,别的事都不用干了。

不久之后,“血透君”又恢复了坐在花坛沿子上抽烟的状态。一周又一周。每次看到我路过,他还是会吊儿郎当地点点头致意。

有一个早晨,看到他在草坪上,用一个瓶子,模仿撒尿般的样子,放在两腿之间往外飙水,水线划出一个弧形,哗哗地射到草叶子上。

看见有人从停车场走过来,他有片刻的羞涩,发现是我,他立即恢复了吊儿郎当的痞劲儿:“医生,我这辈子就想再哗哗地撒一泡尿,真的,还有没有办法。”

又一个早晨,这次是在监护室门口,祝老师憔悴地跟我打招呼:“主任,早!”

我叹一口气,这个胆大妄为的病人,又胡来了,这次又是什么南瓜粥,啤酒,西瓜,老鸭煲……

祝老师很平静地说:“这次他死得透透的,再也活不过来了。”她露出一个苍白凄惨的笑容。

我赶紧进ICU,换了工作衣到床边去看。

“血透君”又插管了,CRRT机又在他身边转动了。赵医生叹一口气说:“这次他再也活不过来了。”

本来还是故技重施,血透前喝了一整瓶可乐,不同的是,这次的高钾导致他心脏停跳,送到医院抢救室的时候,已经停了20分钟了。心肺复苏后,大脑皮层因为缺氧,再也没有机会醒过来了。

我用手电筒照了一下他的瞳孔,两侧的瞳孔已经散大到边,叹一口气。一直这样折腾,难保必然会有这样一次。

我到门外去跟祝老师再聊一下病情。

“主任,他总算如愿以偿了,如果他身上还有什么器官可以用,帮他捐了吧!等那个肾,他等了7年等不来。我这么做,他不会反对的。”祝老师憔悴的面孔是被折磨了7年的黯淡和枯萎。

当天下午,家属就签字放弃治疗了,他的女儿媛媛来见了他最后一面,十几岁的少女面色冷淡,并没有哭,也没有叫爸爸,但是那种心酸的相对,让人恻然。

“血透君”的器官因為长期尿毒症都不能捐了,只有角膜成功捐献。

那年清明节,我去看医学院的“无语良师碑”的时候,在碑的背面特意看了一下他的名字。小小的石碑周围有医学院学生送来的白色和黄色菊花。曾经他多么渴望得到,命运却让他成全了别人。

那天“血透君”最后送出ICU的时候,我问了祝老师一个问题:“他原来是做什么工作的?”

“哦。”祝老师拿出手机中的一张照片给我看,那是一张多年前的照片,一个身材高大,相貌英挺的年轻人,和年轻的祝老师肩并肩站在一所小学门口拍的合影。一套样式正统的西装,显得格外郑重和阳光。

“他和我是师范的同学,原来是数学老师。”祝老师对着那张照片,露出一个极浅极浅的微笑。从头到尾,没有看见祝老师掉过一滴眼泪。漫长的折磨消耗了所有的情感,现在她解脱了,遥远的记忆中,那个诚恳、正直、阳光的数学老师正在慢慢复活。“血透君”也解脱了。我安慰地握一握她消瘦的肩膀,一场由疾病而来的劫难终于结束了。

后来,我填写器官捐献卡的时候,总感觉“血透君”坐在花坛边吊儿郎当地一边抽烟一边看着我,像往常一样点一点头,他微微一笑,又变成了校门口那个穿着西装的数学老师,郑重地欠一欠身:“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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