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

2024-04-09 05:26温凯尔
福建文学 2024年4期
关键词:阿丽阿伦

温凯尔

他们提到罗太太的眼睛堪比羚羊的时候,阿丽并没有真正当一回事。誰会知道一只羊的视野范围多达三百多度,这个比喻的流传有些超乎平常,在这个镇子里没有人有什么特别的学识——除了罗泽先生。他们的意思是,罗太太很犀利,并总是知道你在做什么。对此,阿丽有一种领土被侵犯的感受,掌控这个家的日常是她近两年的技能,罗泽没有质疑过。但身份的卑微让她忽然对这个冬天产生了担忧——今年冬天,罗太太要从香港回来,比罗泽在饭桌上宣布的时间要提早更多。

有传闻罗太太早就知道阿丽的存在,好几年没回来是不想面对阿丽,但阿丽认为一个犀利的人不会如此。罗太太很好认,面容特征显著,眉目阴柔,眼神与气质十分相符,阿丽从照片上见过。那张照片里罗太太正在给当时还没死去的孩子喂奶(阿丽觉得她不回来主要是不想面对这个悲伤的环境),罗泽说过他太太并不想喂奶,但医生说哺乳除了对孩子有好处之外,还能帮助自己的小腹恢复平坦,促进身体机能调节,收缩盆腔。另外,与本镇传统女人相比,罗太太相对前卫,她有咖啡和身体乳、野餐盒、香氛蜡烛这些东西,阿丽在罗泽的卧室里看过,平时没有人会去触碰,柜面都铺了灰尘。现在,罗太太那张喂奶的照片一直浮现于阿丽的脑海里,也许这一切的紧张都是她自找的,什么事也没发生。

阿丽睡在阁楼的小房,空间不大,窗台的蓝色百叶窗是她的最爱。这个位置能看见整个前庭的布局,越过大门是小镇平静的马路,对面有一棵银杏,每一位过路人都惊叹于它在四季里颜色转变的美丽。

但今年冬天特别冷,罗太太回来那天,小镇甚至起了迷雾,阴天下的冷风和雨水使街道都暗下来了。在此之前,阿丽刚刚将写好的信邮寄出去,文字飞向的并不是远方,是不过数百公里的市区,阿丽认为邮差如果不偷懒,三日即能抵达。但问题是,阿伦已经很久不回信了,即便有也只是几句无关痛痒的关心。这种事通常会令人心淡,但于阿丽而言,她跟阿伦的关系像是主人与信徒。

“信徒的使命是,认同并服从主人的安排。”去年秋天,阿伦在回信中这样总结过他们这一段关系,也是迄今为止他的最后一封信——他精通于组织语言(善于狡辩)并全力保留自己的形象。阿丽过去一度迷恋他的这种才华,也轻信他到市里谋生会让他大有所为。然而几年过去,除了第一年中秋回来探望老人时,顺便跟阿丽匆匆见上一面之外,阿伦几乎消失,那一次他甚至不顾阿丽的身体状况,在登上大巴前拉她走进车站腥臭的洗手间,对她强行进入,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身体上的侮辱。天知道她还在等什么,大概是阿伦的精明与自己对信徒使命的忠诚,以及最初的那句承诺“等我安定下来,会带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她一直不相信男人说的话,但情陷时刻却又深信不疑。无论如何,她已经做好前往书信地址的准备了,但她想要等一等,镇上那家她喜爱的时装店会有一批新的衣服到来,她想要穿着体面一点,再见到阿伦。

不知是阴天里迷雾绵密的缘故,还是门窗关得严实,没人听到车子驶近屋子的声音,也没人发现屋内光影的变动,阴沉的天气让人跟着沉闷不醒目,感觉美好的事物还没发生,冷冬便已临近。

事情没有变得复杂,罗太太平静地与阿丽打招呼,第一次见面竟然像出了一趟门很快就回来似的,没让人觉得陌生。那天阿丽帮忙收拾她的行李,并擦干净属于她的那些柜子,按照吩咐摆放一些物品。

然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罗太太的归来给阿丽造成了一种局促,她不曾认真想过跟一个较年长的女性相处会如何,也许会有点麻烦事,抑或同为女人所能得到的某些能量的流动——她一直很向往女性之间的知心相碰,只不过她从来不是自信的人。

当天晚上同往常一样,阿丽习惯在大家入睡后再收拾一下客厅,经过罗泽的卧室时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呻吟声。阿丽没有觉得惊讶,罗泽向来是个严谨的人,要求自己不再出去找别的女人,也要求阿丽不能喊他为父亲,因为他一直愧疚,与别的女人生下她是个重大且恐惧的错误。当他第一次这么说的时候,神色相当凝重,以至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阿丽觉得自己没有得到家人的关怀。她的母亲陪伴她好多年,但过得很苦,她很小就明白自己的身世背景,也算得到上天的眷顾,没有发生更大的意外。但几年前母亲突然消失,不再出现,她才来到罗泽这儿。罗泽没有流露什么情绪,阿丽也没有,大家默认接纳,就这样安顿下来。也许是突然转移的缘故,那时候,阿伦的出现让阿丽得到一种对爱的渴望,在那段日子里,起码还有一份心的期许。

阿丽一直没能有机会跟罗太太聊什么,后来有一天在去买菜的路上,阿丽走入时装店,老板在新到的衣服里给她挑选了一些不错的款式,就在她试了两套衣服之后,罗太太也走了进来。老板大喊稀客,罗太太没理会他,只是用手抚平阿丽的肩膀,并稍微用力,推她到更靠近镜子的位置:“可能配个颜色鲜艳的腰带会好些。”阿丽还处于讶异的状态中,身后的老板马上转身取来几条腰带。

“是要去见男人?”罗太太问。

阿丽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黄色这个适合你。”

老板也跟着多美言几句,罗太太转了一圈似乎没看到心宜的衣服,便帮阿丽埋单了。

“这钱我该给回你。”阿丽匆匆跟上罗太太的脚步,说着要把钱塞给对方,无奈罗太太的裙子没有口袋,也不敢去打开她的手提包。

“找不到地方,就放回自己口袋里吧。你的男人呢?”

阿丽有点惊讶于罗太太说话如此直接。

“他不在这。”

“你可以带他回来啊,罗泽应该很高兴你找到男朋友才对。”

“他很久没回来了,我其实不太确定我跟他的关系。”

“年轻人。”

两个人安静地走了一段很长的桥下小路,阿丽忍不住问:“你总是知道一切吗?”

罗太太笑笑:“我知道镇上的人都觉得我很有见识,似乎我有千里眼呢。你很喜欢他吗?”

“如果这种感觉是对的话,我想我也不会否认。”

“需要我的建议吗?”

走到家门口,阿丽正从口袋里掏出钥匙,罗太太顺势凑到她耳边轻轻说了些什么,她的脸在傍晚的斜阳下开始逐渐发烫,耳朵第一次接收如此露骨的身体欲望。

原本这件事只是藏在阿丽的心里,她多半不曾认真研究过身體的能耐到底发挥着什么作用,有时候她会自认身为女性本来就比男性更差一些——至少在命运的选择上,但罗太太会颠覆她的思想。并且,在她们相处的这段时间里,除了后悔没有好好读书之外,阿丽领略到一些关于人在成长中确实应该学会掌握能让自己过得更好一些的教条、技能——或者别的说法。

出发当天,阿丽穿起了新买的裙子,搭配那条黄色腰带,换上买了半年都没穿过的高跟鞋。一个有趣的小插曲是,罗太太得知阿丽今天外出,特地走进她的卧室,但罗太太的脸色有些难看,清晨睡眼惺忪的模样不像平常。阿丽从落地镜中看到罗太太轻浮地倚靠在阿丽的床边,过短的上衣拉高到胸部,露出肋骨,肌肤并不光洁,像被拔掉羽毛的鸟,光秃消瘦。

“如果我的孩子没死,也许会把你当成我的女儿,但我现在没有这种经验。说实话,我不知道你母亲更先怀了你。”

罗太太突然说出的话让阿丽招架不住,她看着镜中还算漂亮的自己,也慢慢想起母亲,她们母女很相似,好像跟罗泽完全没有任何关系似的。但此刻谈起母亲,是一种非常遥远的感觉。

罗太太又来到阿丽身后,像在时装店那天一样,帮她整理衣服,并轻轻抚顺她亮泽柔顺的长发:“我觉得你会更像我,而不是你的母亲。你的眼里有不一样的东西,这一切的关键是取决于你看到什么——你不想飞得更远吗?”

飞得更远。这个女人说的话好像刺一样,每次都会戳她一下。

那天抵达市区已是傍晚。阿丽按照书信地址,前往一个叫莱茵水岸的小区。城市交通繁忙,道路干净整洁,两旁的树木也很统一,但她没有专注景色,心跳已经开始加速了。她在大门外等着,趁业主刷卡时迅速跟入,走入电梯。站在房门前的那一刻,她有些恨自己为何放不下一个男人,明明已经很久不见;她也恨阿伦,恨他不再回信,模糊关系。她当然想过阿伦会有新的女孩,或许更夸张一些,结婚生子,但是谁知道呢?猜测又能得到什么?

“谁?”阿伦甚至有好一阵没认出阿丽,待她撩开长发做了个往后束发的姿势,他才恍然大悟,十分诧异,“真的没认出来!”

“我以为地址是假的,来的路上一直很担心。”

阿伦光着上身,寒冬里显得有些单薄。“你都不一样了。”他说。阿丽当然知道自己不一样,罗太太甚至给她喷了一点淡香,声称香气是吸引男人的绝佳辅助。

“你不冷吗?”

“我在做饭,弄脏衣服了。你先进来吧。”

见到阿伦,阿丽还是感动,内心至少一半欢喜。她很高兴阿伦没有发生变化,至少在外形上。她接过他手里的工作,漫不经心地切起剩余的蔬果,再看一眼旁边的其余配菜,心里猜到他在准备家乡菜。同预设的情况不一样,阿丽以为自己会大哭一场,跪在阿伦面前征询关于爱情的佐证,以信徒的身份追索一份答案——然而,此刻她似乎受到了罗太太的鼓舞,心里谨记女性对自己的爱,深信身体的张力,掌控局面。

阿伦从背后搂着她,除了“想你”两个字之外,再无其他,好像分开时间很短似的。没有什么事情要补充吗?他从未想过这一刻吗?阿丽有些失落,回忆开始在这个小小的厨房里飘浮,爱情之于她就好像扎了根的树苗,落在一片贫瘠的土地,迟迟未见成长。也就在汤水烧开后,阿丽放下手里的工作,转身亲吻阿伦。也许是分开太久的缘故,为了准备这一天,加上罗太太的怂恿,阿丽觉得这一个夜晚欲望达到饱满,她从未有过如此投入的状态。屋子里布满过去的气味,逐渐散开,像镇上开花时会闻到的芳香。亲密时刻总有太多思绪上的陷阱,但两人都没有谈论更多,皮肉的荷尔蒙逐渐盖过一切。阿丽第一次看见如此温柔的阿伦,眼神在一手之外的距离无限靠近她,探索她。

那天晚上阿丽从梦中惊醒,有些患得患失,轻轻拥吻身旁的男人。那一刻她好像改变了思念,改变了对阿伦的期盼,如果这个背靠自己熟睡的男人是别的陌生人,她好像也能接受。

罗太太认为性爱只是性爱,如果以此来推动自己爱上一个男人的话,需要追溯到很年轻的时候,在还没有见识过太多社会现象之前。而今天的自己则不会谈什么情,包括罗泽。她提出了新女性时代的许多例子,声称在这种小镇里不会有人明白,所以也不会有真正的朋友,大多数人不会为了一段不合理的关系纠缠不清。

但是阿丽想继续尝试,抓着机会想回到阿伦身边,只不过阿伦没有答应。有几次阿丽自作主张,不分昼夜地去找阿伦求欢,起初他不得不开门让她进来。到了春末,阿伦说她已经严重打扰他的生活了,他不是以责怪的口吻,而是以一种后悔又抱怨的方式,暗讽阿丽变成荡妇。天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形容,羞耻之余,阿丽想到罗太太的警醒:如果一个男人爱你,他不会对你言语中伤。更糟糕的是,阿丽觉得欲望的盒子已经打开了,她察觉到自己变得不一样,这种变化除了性欲的满足之外,还有来自精神的愉悦和面部肌肤色调的转变。总之,阿伦不再见她之后,停下来的这段时间让她过得不自在。

但也正因为欲望,后来的事情而发生了偏离的走向。

阿丽怀孕了,发现的时候刚好三个月,那会儿已经离阿伦跟她发生关系隔了很久。已是炎热盛夏,从诊所出来那天,她慢慢走到太阳晒不到的无人巷子里,蹲下来号啕大哭,手里的诊疗单被她揉成一团。

离开阿伦的那个傍晚,她在前往火车站的路上掉了许多衣物,行李箱的扣子坏了,身后有位男人在一一给她捡回来。后来的事情没有很复杂,男人前往小镇,跟她搭乘同一列火车,他把自己的钥匙扣取下,暂且替阿丽的行李箱简单扣上。机缘巧合,第二次见面是罗太太让她光顾镇上一家新开的面包铺,男人把橱柜里剩下的几块甜点都打包给了阿丽,他虽没说什么,但显然男人会想要更多。他的目光从未离开过阿丽,闪烁、明亮,任谁都看得出那是一种怎么样的欲望。

“第一次见面是傍晚,第二次见面,还是傍晚。”男人说话充满了情调。

“你很留意时间吗?”

“也许只是留意你。”

阿丽被突如其来的甜蜜哄笑。

“这是你的面包铺吗?”

“是的,我学西点不久,朋友介绍这边的铺租便宜,想着开店积累一些经验。”男人转了个身,又说,“而且你知道这里很安全。”

很安全?很安全是什么意思?阿丽不明白。尽管不明白,但她的内心也隐约感知到即将要发生什么却不能阻止,因为离开阿伦以后,她心里渴望伴侣,欲望会左右自己。这位男人关上店门,暗示阿丽停下脚步,将奶油抹在阿丽的胸口上,并献上湿漉漉的舌头。

在那段时间里,男人频繁邀请阿丽到面包铺,他们会在那张铺过面粉的小桌上亲热,有时甚至一天见面数次。男人也有个怪癖,从不更换体位。“我想让你怀上我的孩子,医生告诉我这是最容易受孕的姿势。我爱你。”男人常常这么说。阿丽有时会想起阿伦,但恍如隔世,身体教她迅速忘记了精神信徒的意义——那没有意义。

而关于孩子是谁的这个问题也困惑了她好久,她被面包师傅的情话引领了想法,但时间上阿伦更合理。想到自己无法招架这一切,事情也远超可控范围,阿丽找罗太太坦白了情况。

“是谁的不重要,打不打掉其实也没有太大区别,主要看你想过什么生活。”罗太太说。

阿丽的眼泪再次落下来了,她感到一种严肃的被抗拒,没有得到她期盼的同理心。她擦了擦眼泪,重新看向罗太太无情的脸,那时的思绪有些凌乱,好像一盏昏暗的灯忽然亮了起来。她的身体开始紧紧收缩,肌肤表皮面积逐渐缩小,拉得非常紧绷。她发现了,她们之间的阶级与价值差距不是一点点,她在意的是孩子的父亲会是谁——如果非要选择,她倒希望是面包师傅,至少他在这个地方;而罗太太唯一在意的是,未来生活的重心要从此刻开始决定。

“没有做安全措施吗?”

“我不知道。”

“像你这样的例子我见多了,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盼头,你想去香港吗?”

罗太太抛出了建议,眼角忽然神奇地往两边拉开,阿丽有点恍惚,真正意识到它们像羚羊的眼睛。这是第一次有人给出一种“在未来也许会产生变化”的建议和可能性,使她对生活第一次有了期待。

拿到证件之后,罗太太便开始安排阿丽过港产检的预约。为了保证孩子顺利在正处于黄金时代的城市获得户口,阿丽随时听命于罗太太的安排。这段时间以来,罗泽以为她们相处得还不错,总是一起出入,却未曾料想將会有什么事或人在计谋离开他。但也许谈不上离开,本身罗太太也不多回来,只不过阿丽恰好偷听到罗太太说,今后回来内地的频率会更多一些,行业开始扩展,正处在一个风口上。她一直不知道罗太太从事什么,直到自己怀孕这件事引起了对方的上心,以及她询问自己经济的情况——要先把钱转入罗太太所在公司的账户,才会有人安排接下来的工作。“虽然昂贵,但这带来的未来效益远超一切。”罗太太说。很快,罗太太就带阿丽南下到深圳过港,在繁忙的关口里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阿丽大开眼界。等待的时候,她从指缝中窥看人们,就好像什么移动的生物在穿梭,似一幅流动的盛宴,每个人都有要做的事,每一寸有人走过的土地都活力充沛。过了关口,接待的司机就在马路对面,举着阿丽的手牌朝她们招手,罗太太用蹩脚的广东话跟他打招呼。

“Lawrence做事好专业的,你生孩子的事交给她就放心。”司机意指罗太太。

她以为会有人问她们的关系,但在这里,唯一合理的说法是阿丽是罗太太的一位客户。她发不出Lawrence的音,跟着读也不像,她不想被人认为自己太土,大多数时候只好沉默,哪怕在医院里,护士问一句她就答一句。护士能讲一些普通话,罗太太协助翻译,处事从容。

“她们都不问我孩子的父亲吗?”阿丽悄悄问道。

“资料我已经帮你填好了。”

“我不明白,大家都可以过来生孩子吗?”

“你想要明白些什么?”罗太太说,“谈论避开本应适用的强制性或禁止性法律规则,就可以从中获取自己想要的东西——这么说你会明白吗?”

阿丽摇摇头。

“所以你不必担心什么,交了钱就是用来解决麻烦和寻求新方向的,这些事情没有男人也一样可以。你唯一要知道的是,在香港生孩子,可以获取同本港人一样的福利待遇,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为什么?”

“大概有小恒星邂逅什么星球吧,你觉得呢?千禧年过后是你最好的机会,如果你相信命运。”

阿丽仿佛听到一种超出分贝外的声音,命运?她可太懂了。

在没有跟随罗泽之前,她都过着更苦一些的生活。母亲四处奔波谋生,一个女人抚养孩子在那个年代十分艰辛,并且她性格倔强,除非活不下去,否则绝不会回头找那个男人。阿丽没有上幼儿园,她不在乎,因为有母亲陪伴的生活就足够。有一年冬天北方下很大的雪,母亲教她堆雪人,堆得很大,邻居都夸这个孩子学东西很快。母亲跑上跑下,疯狂地给雪人装饰各种她珍藏的饰品。但正因为那年的雪很大,两天后地面开始积雪,也慢慢覆盖了雪人的肚子和五彩的饰品。她们忽略了原本的马路位置,到了第四天,阿丽醒来的时候看见母亲在窗台前轻轻哭泣——雪人被早上的铲雪车铲毁了,剩下小半圆的身形,在明亮的天空下好像一个破碎的娃娃。阿丽知道母亲不会为了一个雪人哭泣,但她说不上来她哭泣的真正原因,那年她才十岁,还不明白日子真正苦楚的是什么,然而她知道的事情其实早已埋在她心中,她们从未得到过想要的生活。从那年开始,阿丽更加相信命运,许多事不用期待便已显而易见,慢慢地,经历母亲悄然离开、阿伦的抛弃,阿丽从未觉得自己能有多幸运。至于到香港产子一事,如果能成真,意味着将要耗尽她此生累积的运气。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所有东西都可以用一个载量来衡量,用掉了,就少一点,直至见底。

这所私人医院是跟罗太太所在公司有合作关系的,产妇不少,位置还不错。她躺在病床上等医生来的时候,看见窗外密密麻麻的窗户,密集如蜂巢般的楼宇折射出微弱的光芒,粼粼闪耀。她不该在这个时候想到母亲的,是怀孕使她如此,荷尔蒙或者雌激素作祟,她控制不住流下了眼泪。不知道母亲当初怀她的时候,是否问过罗泽有没有考虑过这个孩子是否值得诞生。她不会再知道母亲的一些想法了,她看着外面的世界,只知道香港永远不下雪。这么想的时候,心里的害怕似乎又减轻了一些,对她来说,没有寒冷的地方起码减少了牵连苦楚的回忆。

罗太太带阿丽在香港逛了几天,但她都没有太大兴趣,唯一一件值得提的事是跟罗太太合租的另一位女人,她也叫阿丽,玛丽。同样来自内地,在兰桂坊夜场工作。

“在香港,你必须要有一个英文名。”玛丽说,“你喜欢什么?我给你起一个。”

阿丽很惭愧地说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也没读什么书,但她喜欢玛丽的名字。玛丽熄灭烟头,转眼就给她起了一个——玛丽亚。

玛丽在纸上写下Maria,阿丽一个个模仿着,M写不好,她就用力描,直到写得顺畅,好像就真成了一个有意义的名字。

阿丽躺在硬板床上,看着玛丽穿起了廉价但闪耀的紧身衣,又套上靴子。窗外的霓虹如期亮起,繁华夜市让她看起来风尘又坚强。

“谢谢你给我这个名字。”

“不客气,”玛丽笑笑,“你比我勇敢多了,我当初直接把孩子做掉了。”

罗太太的业务在过去一年来扩展迅速,公司在珠三角新成立了几个咨询处,她正申请调任。2001年7月,庄丰源获得了留在香港的居留权,罗太太当时正在一家小酒店上班,老板看中她会说普通话,能听懂粤语,甚至还会说几句,方便接待内地游客。但老板过于压榨,不是精神否定就是扣押工资,罗太太一直在等待机会。她当然不甘于自己的职业没得到晋升,当时罗泽出轨生下孩子的事情还没吵完,她果断南下,来到香港寻求发财梦。那天她从庄丰源这件轰动全港的案件中看到了商机,在向酒店递了辞呈之后,便迅速投身于一些医疗机构。起初并没有机会,大多数人认为她这是为本港生源瓜分了生存真正的利益而拒绝她,有些甚至參加过抗议,当场痛骂她,但最终也遇到了从生意角度出发的商人,他们一拍即合。到了去年冬天,罗太太回内地寻找产妇,或者说制造产妇(阿丽并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达到了什么程度),每多一个产妇,就多一笔不菲的提成,公司为内地过港的产妇提供优质全面的跟踪服务。小镇里没人知道罗太太从事什么,她非常保密,留给小镇的人们一个公关业务很好的白领形象。她甚至高薪聘请了一些充满魅力的男性铺展业务,譬如镇上的面包师傅。虽然对阿丽这位客户来说一对一发展有些浪费了,但罗太太不会让机会白白流失,从怂恿女性做自己开始,到堆叠自信、掌控欲望,避开穷酸话题,转移前景,再到机会出现——她以她对女性的深入了解施展了自己的法力。她甚至放低了姿态,在火车站微笑地跟阿丽告别,她疲惫、聪明、冷漠,但又非常热心,她得去寻找新的客户了,只要阿丽安心度过整个孕期,就不会有什么意外。

兴许是命数真的如此,阿丽过于坚信自己的运气在一件事情上花光了,潜伏在湖面的波澜已被轻轻推开。孕期四个月半的时候,她开始出现肚子抽搐,连续好些天夜晚入睡时有轻微甚至出现中度的疼痛。隔壁老太太说这是正常的妊娠反应,不要过于恐慌。尽管如此,阿丽还是陷入了一种身心都不太健康的状态,精神欠佳,也没有人可以诉说。她不知道别人怀孕是不是都像她这样,但上一次产检时香港的医生说她没事,她便就相信没事。她不可能去找阿伦了,关系终止于对方尴尬的面容中。至于孩子的父亲——她更相信面包师傅是父亲。有一次经过面包铺,她犹豫好一会儿才走过去,门面关了,她习惯性地往那张台看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有,橱柜也是空的,她有些心灰意冷。

又过了大半个月,罗太太致电回来,准备再次安排过港产检的事情。阿丽很开心,觉得事情安排妥当,一切都有着落,肚子里的孩子似乎也听话,没有让她疼痛,但似乎有些过于安静了。直到距离过港一周前,事情便发生了,她在浴室晕倒了,地面染红了大片,罗泽下班回到家才发现,血水交融。

胎儿因为脐带病变导致缺氧,在腹中死去。由于怀孕已足五个月,胎儿体积过大,加上羊水穿破,没有任何的润滑作用,无法按照常规方式引流。清除死胎需要将手术的工具伸入体内把婴儿的手脚进行截肢,才能一块块清出来。醒过来的阿丽号啕大哭,不接受事实,也不接受罗泽的安慰。

“谁也别想杀死我的孩子,他将在香港出生,我不要在这里手术!”

“不要说疯话了,孩子已经死了,你这段时间身体状况有问题,为什么都不跟我说?”

“你们是嫉妒他能在香港诞生吗?快给我电话!”

但罗泽没有给她电话,因为早在她昏迷的时候,罗泽就联系过他太太了,得知意外之后,电话那头异常冷静,异常到有些冷血。“确实是死了吗?”听到肯定的答复后,罗太太最后说的一句话是——那就没必要到香港了,便挂掉电话。

阿丽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答应接受手术的,但她确实没有感受到肚子里有跳动的生命。在进入手术麻醉后,她感觉自己昏睡了好久,嘴里轻轻念着,我是玛利亚。

她至今不知自己的怀孕是一门生意,包括罗泽也并不知情。过港产子的热潮盛况空前,她有一次在电视上看到,不是新闻,而是那种访谈专家的节目。她觉得他们的观点很有意思,竟然可以从一个孩子的诞生谈论到更深刻的社会问题,只不过她很难再从客观的角度去看待这件事了。

生活好像回到从前一样,罗太太依然远在香港(至少她是这么说的),阿丽言语上没有追问罗太太,但心里明白,有些事应该归咎于利益。现在她过着平淡且毫无盼头的生活,重要的可能不是“生活”这个词,而是“盼头”。她暂时无法外出工作,有时在半夜依然会下意识地沉浸到痛失孩子的苦楚之中。

罗泽要求她天气好的时候外出走走,她也尽量出门。那间面包铺有新的老板租下来了,招牌还没揭,门面刷得很亮,似乎对小镇的传统风格有过考究。每天散步她就走到那个位置,看店铺装修的进展,从无到有,好像过去一年发生的事一样,又好像无事发生。

又是一年的冬天了,阿丽花更多的时间在家照料自己,甚至写起了日记。她本来想写信的,但失去阿伦之后已经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如今她的思绪也随之进入寒冬了,大脑像水,思念像冰,流动而凝结,写日记时无法思考太多,大多数是不值一提的生活细节。

卧室没有足够宽的位置容纳一个玻璃床头柜,所以在转身位置那儿突出了一个角,阿丽从罗泽那里得到罗太太转告的消息,要把床头柜给阿丽使用。但她对这件事并不感到开心,她并非真的需要新的床头柜。不过这个床头柜很特别,钢化玻璃构造,得小心翼翼,是罗太太从著名设计师那里有幸得来的,当初运回来花了不少钱。阿丽对着它突出的边角疑惑地看了片刻,往前推了推,无济于事。每次走出过道都得避开一下,她甚至没有仔细收拾柜子底层那些杂物。她又往前推了推,一张泛黄的稿纸从缝隙滑出,上面有回形针扣着。她忽然感到些许惊慌,预感要得知一些更深刻的真相。是的,这一次她预测得过于准确,回形针下扣着的是一张男人的黑白照,脸庞漂亮,眉目俊气,尽管看得出是拍摄于更年轻的时候,但一眼就认得出模样。稿纸上有资料,罗列了人物的名字、出生年龄、户籍,以及最后的服务条约、期限跟价格,落款还有签字。

她不知道是否该哭,更诧异的感受在于,得知真相的这一刻,她难以产生情绪的即刻反应。如果这件事比医生清除她胎儿的事更悲惨,她会试图哭泣,强迫自己哭泣。但这件事是一个起因,她想不通该如何面对。过去在数百公里之外的爱情让她沉迷好久,但她对自己太失望了,依然不够清醒——在这件事之后,她忽然发现自己不得不对自己背叛,让纯真的自己,认真面对残酷且严肃的现实。

她把稿纸放回原位,转身绕过突兀的桌角,去拉开百叶窗。外面的银杏转为了淡黄色,没有人走在马路上,空气寂静。远处山影淡薄,早上起来的时候,听罗泽说三公里外的湖面结冰了,她想去看看,但身体机能没有跟上。

“玛利亚。”

她趴在窗台上的时候听到了。有风吹过,银杏的叶子被吹动,带来了呼唤。她听到了一种可以称之为复活的声音,才终于有了强烈的如释重负之感。

责任编辑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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