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士池传说与言语禁忌

2024-04-10 02:37罗瑞霞
古典文学知识 2024年3期
关键词:幻象民间故事烈士

罗瑞霞

《大唐西域记》第七卷《婆罗痆斯国》中记载了一个烈士池传说。故事讲的是一名潦倒男子路遇一位修仙隐士,依隐士所托为其护持坛场,本应遵照约定,在一夕之内,无论遭际如何,都不能声言。可恰恰在夜尽天明、修炼将果之际,男子受幻象打动,惊叫出声,隐士的仙法当即随之破灭,最终,隐士修仙未成,男子羞愤而死。

烈士池传说在唐代以后敷演出不少文本,牛僧孺(《玄怪录·卷一·杜子春》)将这一情节化用在名为杜子春的青年男子身上,故事引子与悲号逐路的烈士不同,结局也仅是丹药未成,杜子春愧恨而归而已。到了明代,冯梦龙写《杜子春三入长安》(《醒世恒言·第三十七卷》),将杜子春的生活年代安在隋文帝开皇年间,不但给他丰厚家业,还援笔襄助,让护持失败的杜子春凭借自己的修行得升仙道。三个文本中的“烈士”,在护持坛场之前的际遇不同,结局迥异,而屏息绝言的禁忌与发声灭法的经过却并无差别,抛开文本间的细致出入不谈,烈士池传说中的言语禁忌实乃颇为有趣的情节。

剥夺言语是最严厉的惩罚

《大唐西域记》成书于贞观二十年,书中所记为玄奘亲历西域的见闻,由玄奘口述,辩机编订而成,出于此书的烈士池传说显然是一个佛教故事,而其反映的佛教义理也能从佛经中找到根据。《金刚经》有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在烈士池系列故事中,烈士所见皆为幻象,佛教提倡“诸法空相”“心无挂碍”,唯有远离颠倒梦想,方能对外扫相,对内破执。《杜子春》中,老人告诫子春“万苦皆非真实”,即为道破玄机的要语,在这个故事中,修仙果否的要害便在于能否做到见诸象、历诸苦,而屏息绝言,不发一语。

我们不禁要问,为何在这个故事中,要单单以“发声”为禁忌,而不以烈士所能做出的其他行为?诸如肢体摆动、表情剧变,都是人类内心活动的表象,相较而言,面对难忍处境,一个惊叫出声的人,和一个以肢体抗拒的人,或一个默默垂泪的人,他们的内心波动并无本质区别,更何况是在佛教起心动念观的严苛训诫下。那么,何以“发声”独具这份破坏力呢?

言语禁忌在很多不同的故事中出现,有时作为旁支情节,有时主导着故事的发展进路。在宙斯与伊俄的故事中,有这样一个细节。宙斯将伊俄变成小母牛后,失去人类言语能力的伊俄,无法向看守她的阿耳戈斯求情,也无法对父亲伊那科斯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当她张口,就只能发出牛犊般的鸣叫。肉体变化将言语禁忌加诸她,令她失去向外部世界表明自我的能力。在希腊神话中,另一个与言语禁忌相关的故事,发生在艾科和纳西索斯之间。艾科受到赫拉的惩罚,失去了流畅的言语能力,永远只能重复她听到的最后几个字。于是,当她遇见纳西索斯之后,这种言语禁忌就酿成了求之不得的单恋悲剧。在这里,有缺口的言语能力造成了语言的匮乏,艾科无法通过他人言语中的最后几个字来传递她作为个体的完整意愿,失去了言语自由的艾科便永远地遗失了与爱人沟通的可能。

这两个富有悲剧色彩的故事表明,言语禁忌通常意味着惩罚,而这种惩罚可能是最为严厉的惩罚之一。在佛教所指的十八层地狱中,第一层就是拔舌地狱,惩罚的是在世时犯了口舌之罪的人,小鬼会用铁钳夹住犯人的舌头,将舌头生生拔下。从这一刑罚的意义来看,拔舌作为善弄口舌的惩处,是对言语能力的剥夺。这样的例子,在中国古代的文人笔记中也有记载,如《阅微草堂笔记》卷一收录了一个“哑鬼”的故事,这位哑鬼生前巧于谗构,被阴司罚作哑鬼,沉沦二百年后还要再作三世哑妇,方能重新获得言语能力。

看来,禁言惩处的威力,言语不能的可怖,无论东、西方,都心有戚戚焉。

丰富的民间言语禁忌故事

言语的剥夺对受惩处的人来说,是被动的处境,而相反的,还有将言语禁忌主动加诸自身的做法,它常常在主人公受到挫折或教训时发生。

福建漳平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感化溪上游的龙门,有一个畲村,住着一户畲族,男主人叫雷阿豆,女主人叫兰芳,他们的儿子唤作雷豆芳。在兵匪带来的灾难中,兰芳被官兵吊打致死,雷阿豆为报妻仇,杀了三个官差,遭到了官府围剿,于是带着儿子豆芳,躲进了山里。第二年秋天,在糟糕的环境中,年幼的豆芳罹患重病,痛苦地叫唤着想吃白米饭,可是避难中的阿豆没有能力为豆芳弄来白米饭,豆芳叫嚷不止,嚷声将官兵引来,阿豆被官兵抓获,被拖到龙门村前的沙滩活埋了。豆芳得知父亲的死讯,跑到父亲的葬身处痛哭,一连哭了三天,三天后,豆芳哑了。从此以后,豆芳孤零零地独自生活,再也没有开口与人说话。可是,豆芳真的不会说话了吗?几年后的某天,一只鹧鸪被猎人打中,落在地上,豆芳捡起落在他身前的鹧鸪,心痛不已地对鹧鸪说:“傻瓜,你怎么敢叫呢?如果你不叫就不会被人发现了。我阿爸被土匪官兵抓去吊打活埋死了,就是因为我大喊大叫!”豆芳因心中自责,所以自我弃绝了言语,在这个故事的结尾,豆芳走进了深山中,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他。(《福建省少数民族古籍丛書·畲族卷·民间故事·哑郎》)

将言语禁忌主动加诸自身,豆芳的做法十分彻底,而在一些民间故事中,主人公的自我禁言则出于“负气”,因其禁忌的松动,也存在着解禁的契机。

和豆芳一家令人垂泪的遭际不同,在甘肃宁县,一个“哑巴媳妇”的故事有着皆大欢喜的结局。故事的主人公天生伶牙俐齿,好不机灵,一天路遇一位学生娃朝她打趣,她便顺口回嘴,这一回嘴就惹得两人顶撞起来,结果这场面被姑娘的父亲瞧见,便把姑娘狠狠地训了一顿,这一训就训得姑娘负了气,从此好坏都不出声。姑娘被当成了哑巴,没人敢向她提亲,此前吵嘴的学生娃知道姑娘是装的,便将她娶了回来。两人成亲后,姑娘还是不开口,几年过去了,夫家人憋了一肚子气,丈夫百般苦劝,姑娘硬是不出声,丈夫又气又恼,便打算休了她。不承想,两人走在休妻回娘家的路上,枝头喜鹊喳喳叫唤,丈夫气闷投石砸鹊,姑娘见状吟诗自比,言语禁忌就此打破,两人又高高兴兴地折返夫家,回家后,姑娘一再凭借机巧善言赢得了夫家人的喜爱。(《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甘肃卷·哑巴媳妇》)这个喜人的故事,在丰宁满族自治县的凤山镇有一个异文。在这个版本中,男女主人公都有了姓名,而“哑女”不愿出声则是因为受了母亲的告诫:“到了婆家话要少说,活要多做。”(《凤山民间故事·“哑妇”吟诗》)这两个文本显然来源于近似的生活经验,女子受到“少言”的告诫,干脆好几年闭口不言,阻断与外界沟通的可能,之后又因感喟而开口说话,并重新修复人伦关系,这似乎是一个比较美满的结局。在这类型故事中,夫妻俩之间,因一方不愿开口而积累的怨怼情绪,则与烈士池传说中,烈士因不发一言而遭幻象中人忌恨、嗔怪的情形别无二致。

还有一类民间故事,这些故事中的主人公天生就不说话,在特殊的契机才开口发言,这样的人往往并非凡俗之人。温州苍南县的魁里乡中魁村,流传着一个哑童的故事,这位哑童聪明能干,处处与常人无异,只是不会说话。长到十八岁,在民生多艰的关头,哑童终于向母亲开口,策划了一系列谋反举措。这位哑童能射神剑,能捏泥人成士兵,足智多谋,并非凡人,而是具备某种特殊才干的“神异之士”。(《中国民间故事丛书·浙江温州·苍南卷·哑童》)类似的神异人物在别处也存在,浙江宁波海曙一带即有一例,这个哑女也从不发言,曾通过文字予人启示,其哑只是在人间的特殊伪装,实则是毗婆尸佛的化身。(《中国民间故事丛书·浙江宁波·海曙卷》)在这些故事里,言语与不言语之间存在一个较为精准的尺度,因其在凡俗与神异之间界限明确,不说话就不成为禁忌,而更像是一种带着约定意味的行为罢了。

言语也常常以阈限的形式在对象与对象之间形成阻隔,在中国的民间故事中,其表现形态经常是人鬼殊途。鬼魂无法跨越阈限与生人沟通,言语行为受到限制。《阅微草堂笔记·卷一·痴鬼》还记载了一个“痴鬼”故事,一名男子去世后,其鬼魂尚停留在家中,他每日悄悄看着妻子,不能发一言,唯有顿足拊心,徘徊默泣。逻辑相通的类似禁忌在我们的习俗中也常常能见到。在中国的许多地方,人们被告诫,一个人走夜路的时候,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能发声予以回应,尤其是当听见别人在叫自己的名字时。这样的言语禁忌是为了在现实生活与鬼怪之间形成一道区隔,鬼怪无法与人相沟通,便无法对人造成实际伤害,而人只要做到不予异象以发声回应即可。

上述与言语禁忌相关的故事中,可以看到主动与被动的禁言,可以看到言语的限制将人物的命运投掷到何处,故事中的人物虽有不同结局,但显而易见的是,陷入被动禁言的人物,往往会经历自我映现的困境,并随之陷入生活世界的混沌中。说到这里,不妨回到烈士池传说上来,在烈士池传说中,修法成功的要害就是切断烈士对世界的反映,即抛弃言语,放弃主体意识。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曾说,人的表达始终都是一种对现实和非现实的东西的表象再现,烈士处在言语禁忌中,不能通过自己的表达对幻象进行反映,倘若烈士发声,幻象便变为实象对烈士产生作用,幻象一旦被佐证为实象,那么修法便唯有破灭。

言语是自身存在的映现

在烈士池传说中,烈士面临四重破禁关口。第一重:昔日事主躬来慰谢,忍不报语;第二重:烈士托生,备经苦厄,荷恩荷德,尝不出声;第三重:遍历世情,忍而不语;第四重:妻杀幼儿,发声止妻。每一重考验都能够对应一种哲学层面的关系,在杜子春故事系列文本中,这种对应关系的依据更为明显。第一重考验是幻象中对自我身份的承认,烈士拒绝了;第二重与第三重是对个体普遍经验的反应,烈士也拒绝了;第四重则关涉到价值的维护,到了这里,烈士才忍不住声言。在烈士池传说中,这一幻象被隐士评价为“此魔娆耳”,是难以对付的一种障碍。在杜子春故事文本中,这一幻象被文人解释为七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中的“爱”(《玄怪录·卷一·杜子春》)。

那么,烈士的声言为何如此关键?为何他仅仅“噫!”了一声,人们就认出“爱”了呢?在前三重考验中,烈士拒绝以言语与幻象建立联系,而到了第四重,烈士便以言语重新确立自己的主体,并通过破禁维護了自己珍视的价值。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烈士池传说中,最澄澈的光华便映现在这一声“噫!”中。在这里,甚至不需要去追究言语中的语言为何,仅仅是这声惊叫便可逃脱“词语破碎处,无物可存在”(海德格尔)的诅咒,这声惊叫打破了空洞的禁忌之墙,通过发声表达了自我的在场,并在声音之外重新凝聚了价值。

再让我们将目光投向上文那位徘徊默泣的痴鬼,替他所爱的人将他看见。痴鬼眼见妻子悲伤哀痛却无法给予安慰,眼见妻子即将出嫁却手足无措,喑哑无言令他无法与生者沟通,更无法表明自己的在场,又谈何建立情感的联系。痴鬼的“不能言说”与烈士的“惊叫出声”,恰恰形成了鲜明对比,一则以静默,一则以发声,看似天差地别,但两者确然都是言语力量的表现,也都是情感力量的表现。

烈士池传说与痴鬼故事,以及上述所有与言语禁忌相关的故事,都表现了人类行为在言语维度上的独特作用。被困扰、被阻碍的人物命运,言语、发声是对世界的反应,它刺破一切痛苦表象,彰显个人存在。因而打破言语禁忌的烈士和被言语限制的痴鬼,还有那些与之相似的人物,都传达着相通的动人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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