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五的夜晚

2024-04-10 04:13段巧霞
山西文学 2024年4期
关键词:腰子弥勒佛青创

荆五进家门时,好几次,手抖得打不开门锁。手指头颤颤巍巍的,就是不听使唤。心头乱糟糟的,荒草样在风中凛冽。刚灌下去的那点猫尿,火星子般噼噼啪啪,仿佛要引爆了荆五。

荆五顿了顿,干脆一撅屁股,顺势滑倒,歪在大门前,不动弹了。

都怪青业,非要和荆五喝酒,还偏要喝高度的牛栏山,男人嘛,喝酒就喝这二锅头,一杯下去,火辣辣的,青业大着舌头说,痛快,真……痛快。

荆五知道青业不痛快,青业嘴里痛快,其实心里不痛快,喝了酒的青业才要说,痛快,真……的痛快。

荆五觉得人都好生奇怪。

一些明明活得很痛快的人,人前人后,非要说自己不痛快。青业堂哥青创就是,总爱皱个眉头,苦个脸说,这日子一天天过的,晴天流汗,雨天缩脖,没一星半点意思。青业就抢白青创,哥哥你那日子,好比蜜罐里调油,还没意思?

青创就说,唉,一家不知道一家难,你是不知道。

青业笑,我不知道,我咋能知道?你看你煎熬的,头发秃了,眼袋吊了,怕是小嫂子太旺盛,折腾的吧?

一干人就哈哈笑。

大伙哈哈笑过,该砌砖砌砖,该和泥和泥。青创也跟着哈哈笑,也不恼。青创就这点好,开得起玩笑,无论青业怎么打趣,青创都是哈哈笑。青业说,这青创啊,就这点小聪明,灭了多少人的嫉妒心哦,滑头个紧。不然,光青创这三房媳妇,就让这帮光棍汉眼红得滴血。

青创是工头,当然不用干力气活。但青创费在女人身上的力气,可不比这力气活轻省。镇东头三座联排小洋楼里,分别住着青创的三房媳妇,镇里人开玩笑说,逢年过节,青创和三房媳妇就能支起个麻将摊,输赢都在桌上,肉烂都在锅里。

青业也是个光棍,不过,青业说自己是新型光棍,是媳妇出去打工了,被迫成了光棍,和荆五不一样。

光棍不光棍的,荆五早就不在乎了。

荆五今天心里不痛快,主要是因为羊腰子来找青创。

按说,羊腰子找青创,也管不着荆五啥事,但荆五就是觉得不痛快。荆五不痛快的不是羊腰子来找青创,荆五不痛快的是羊腰子找青创说他要盖庙的事。

羊腰子递给青创一支烟,拍拍青创的肩膀说,兄弟,你这工程队腰杆硬啊,城里干完,镇里干,蛮不错。

青创叼了烟,却不点火,大伙都知道,青创的小媳妇在备孕,青创是烟酒都不敢沾,青创还等着小媳妇给生个儿子,青创就得乖乖听话,烟酒都得戒,青创的家业了得,生儿子自然是头等大事。前两房媳妇自己肚皮不争气,没能母凭子贵,只能讪讪让位给后来者。好在青创有良心,离婚不离家,一个媳妇一座院子,两层小楼盖好,吃喝用度都是青创管。就青创这气度,白镇人背地里不但没人骂,反倒暗暗竖大拇指佩服。

你盖房?你家房子宫殿一般,还盖?青创问。

羊腰子吐一串烟圈圈说,我不盖房,我和你没法比,我房都空着没人住,还盖个鸟?我计划盖庙。

盖庙?

盖庙。

在哪盖?

就南山那老庙底,严格说也不能算盖庙,就把老庙翻盖一下。你看那老庙吧,破的呀,屋漏瓦碎的,佛像头都残缺不全了。你还记得咱小时候老在庙里藏猫猫,佛头上扯了蒲蓝大个网,一只老蜘蛛挂在网上荡呀荡,有次我爬上佛头,那老蜘蛛不知怎的挂我耳朵上了,我拿手一捏,正捏到蜘蛛肚子,软愣愣一团,吓我一跳。

就你那捅破天的膽子,还怕老蜘蛛?青创翻一眼羊腰子,记得你当时一把捏死蜘蛛,一把抹佛眉眼上,血糊糊淌佛像一脸。当时,不知谁喊了一句,说佛祖显灵了,眼皮眨巴眨巴的,可吓坏我们几个胆小的,记得我们一窝蜂往外涌,那谁……还跌了个大跟斗,差点没把门牙磕掉。

不说这个了,不说这个了。羊腰子叉开巴掌,截断青创话头。说实话,我这半年出去转了一圈,可是开了眼界,人家南方乡村旅游搞得可红火,寺庙作为宗教文化,也算个景观,我就寻思把咱这老庙修复修复。咱北方人一有钱就盖屋盖厦,目光还是短浅了。

咱老祖宗传下来就是安居乐业嘛,都不盖屋盖厦,我们这些泥瓦匠就该饿肚子呀。

看看,格局小了吧?得学学南方人,高屋建瓴,从精神层面去理解安居乐业,这该说不说的,扯远啦。我就是问问,要我盖庙的话,你敢不敢揽这瓷器活?这活吧,外面想揽的人不少,本乡本土的,我还是放心咱弟兄们。

哪有啥不敢的,只要你拿出图纸规划,这和盖屋盖厦有啥区别?你忘了?咱手里就攥着金刚钻,有啥不敢的?

好……我信你,回头见话。

羊腰子说完,甩掉手头的烟把子,抬腿跨上他那老掉牙的偏斗摩托,啪啪啪一溜烟跑了。

羊腰子跑远了,一边的荆五却无端来气了。羊腰子和青创说话,粗喉咙大嗓门的,也不背人。荆五边砌砖,边把青创和羊腰子的话,都听进耳朵里。盖庙?羊腰子要盖庙?羊腰子真敢想,在荆五的心里,寺庙是净土,哪是凡夫俗子,尤其羊腰子这样六根不净之辈干的事情。小时候,荆五听他妈讲过一寺庙募款铸铁钟,有位妇女也想捐些钱财给佛祖,可出门没带钱,于是半开玩笑对募捐的和尚说,“我没有钱,就把儿子捐给你们寺院吧。”和尚也当真,就写在了功德簿上。几日后,匠工铸钟,屡屡不能成功。细问化缘的和尚,听得原委,便要和尚取来小孩子的一件衣服,掷进铸钟的炉火里,不大工夫,钟果然铸起来了,那孩子后来夭折了。这新铸的钟不能敲,钟声一响,就听见孩子的哭喊,狠心的娘啊……

这故事就是告诫人们,千万别对神明开玩笑。

你说,你说他羊腰子盖屋盖厦,咱都不放狗臭屁,你说,他凭啥就说要盖庙?荆五喋喋不休问对面的青业。

青业正翻着白眼,抚着胸口直呼痛快,见荆五蛤蟆般气鼓鼓的样子,就笑了,说,凭啥?钱呗。钱是个好东西,有钱啥不能干?

钱?有钱,就能说盖庙,就盖庙?

盖庙?盖庙算个啥?你没听人说过,有人还想给长城贴瓷砖,你当人是没事胡咧咧,人是有钱,钱是人的胆,有了钱,人就啥都敢想,啥都敢干。

你说他羊腰子盖庙,政府就不管?荆五还是不相信,羊腰子光凭有钱,就能说盖庙就盖庙?再说,他羊腰子也不信佛,小时候在老庙里玩,羊腰子骑在佛像脖子上撒尿,尿完把裤子一提,大咧咧说,我在我姥村里见过塑佛像,就是拿泥巴抹出来的泥胎,金粉一喷还就成佛了,大人们又烧香又磕头,就是自己唬自己。你说说,他这去南方转一圈回来,就突然变了个人,要修庙塑佛了?

要说这羊腰子吧,也是邪性……咱也搞不懂。羊腰子这本事,你也不是不知道,就像当年修巷道,村里让家家平摊费用,人羊腰子就一分钱不掏,怎么着?还不是把人门前修得平展展的?青业啁一口酒,仰头扔两颗花生米,嚼得咯嘣咯嘣,脆响。你看还有那谁,不是看羊腰子不拿钱照样修路,就想看样学样,也硬气的不交钱,结果咋样?他门前到现在还是坑坑洼洼,一下雨一巷子的水都聚在他门前。

荆五没心思听青业纸上谈兵。

荆五就是一门心思拗在羊腰子身上。

羊腰子在白镇算有钱人,说起羊腰子的发家史,就得追溯到羊腰子他爹那一辈。在羊腰子他爹之前,羊腰子家和白镇多数人家一样,都是土里刨食的庄稼汉,后来,羊腰子爹成了白镇一带有名的骟猪匠。他爹瘦瘦小小的,头上终年戴顶瓜瓢帽,腋下夹个皮夹子走街串巷给人劁猪骟狗。说起羊腰子爹腋下的皮夹子,在白镇有好几个版本,他爹的皮夹子可不是一般的皮夹子,是一整张黄鼠狼皮缝制的。说是他爹有一年赶集,在集上碰见一个打猎的,其实白镇是平原地带,所谓的“猎人”,也就是天寒地冻后,田里没活路,一些农人就想着到地里捉几只野兔,全家打打牙祭,填补一春一夏亏空的肚肠。那天,他爹在集上看见一个“猎人”肩上倒挂着一只黄鼠狼,奄奄一息的,看见他爹后,突然就撮起前爪打躬作揖,眼泪汪汪的。他爹动了恻隐之心,就买了黄鼠狼想要放生,提回家才发现伤太重,没救了。黄鼠狼死了,他爹也没舍得扔,剥了黄鼠狼皮,晾干把肚皮一折缝了一道,有人说他爹是要塞了麦秸做成标本,准备供起来的。白镇人把黄鼠狼叫黄大仙,说它很有灵性,如果招惹就会引祸上身,甚是忌讳。说起他爹这骟猪手艺,也蹊跷得很,就是目睹了一个外乡骟猪匠的一次操作,他爹突然茅塞顿开,操起刀就融会贯通了。就有人说,他爹这是得了黄大仙的指点,摇身一变就成了个手艺人,吃香喝辣,归根结底还是他爹的善心得到回报。别看他爹麻秆一般,身手却极麻利,一手抓了猪仔,展抹布般平放在地上,左脚猪脖子,右脚猪尾巴踩将起来,然后,拔下嘴里含的刀子,手起刀落,對着猪仔尾部,毫不犹豫一刀下去,切开一个口子,伸出两个手指,从切口处拖出两个睾丸,用刀切断相连的几丝筋脉,清水洗一下创口,脚一抬,那猪仔就嚎叫着跑开了。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般,酣畅淋漓。

羊腰子初中毕业,顺理成章接了他爹的班。这羊腰子人高马大的,不但骟猪,也杀猪。要说羊腰子还是比他爹有出息,他爹一辈子充其量就是个骟猪的,走街串户也就落个肚儿圆。羊腰子不一样,他胆大有魄力,敢骟猪也敢杀猪,很快就垄断了白镇的屠宰业。最后,干脆开了个大型屠宰场,杀猪宰羊连带肉食加工,很快就发家致富,成了白镇少有的几个有钱人。这年头,人都只认钱,哪管你是做啥的,只要有钱,你在人前就能挺胸抬头。

再后来,白镇一带村民响应政府号召,也养羊,羊腰子就也骟羊。要说这羊腰子也算是个奇葩,屠宰场生意那么大,但羊腰子就偏喜好劁猪骟羊,尤其爱骟羊,一手抓了羊角,扑通压翻在地,指缝夹一把锋利的刀片,从羊卵侧面下刀。这下刀得有分寸,刀口不能太深,也不能太大,把羊卵用手从刀口挤出来,只要步骤到位,伤口是不会流一滴血的。挤出来的羊卵他也不扔,拿回家剖开,去除臊筋,用水浸洗后,切片,加葱、姜、料酒煮开烫熟,去腥后,再清炖、红烧或爆炒,羊腰子说羊卵壮阳补肾,吃多了会上火流鼻血。

果然,这羊腰子是个见了女人就冒火星子的主,白镇人背地里说这羊腰子是羊卵吃多了。

要按青业的话说,荆五这资深光棍和羊腰子也挨不上边。但是,荆五也不是生来就是光棍,荆五原来也是有媳妇的,荆五媳妇叫素素,利利落落,谈不上俊俏,也还算周正,尤其一对毛眼眼,看人时,一眨一眨,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荆五不但有媳妇,荆五还有个儿子。荆五儿子叫荆涛,提起儿子荆涛,荆五也是一肚子酸甜苦辣。

荆五妈是个明白人,荆五妈说,马驹子拴在咱槽头,我看谁敢马屁股上的苍蝇——瞎嗡嗡?

荆五气得翻白眼,压低嗓子咕噜,明明是马槽里伸了个驴头,犟这劲糊弄谁?

荆五妈正端了簸箕捡黄豆,听荆五说出这糟心话,荆五妈立起簸箕,哗一声把黄豆撒一地,气呼呼指着荆五脑门喊,你个傻蛋,和你那死鬼爹一样样,一根筋。你要是自己……能行,咱马槽哪来的驴头?量他谁也没胆。咱这不是实实没办法,这打落的牙齿,你不吞,还吐满地给人看笑话?就这一地黄豆,你给我分分,哪颗是哪棵苗,哪粒是哪个荚?你分得清吗?再说,最后还不一锅烩了?

荆五妈的话,刀子一般扎在荆五心上,荆五耷拉着头,霜打的茄子般不再吭声。

媳妇素素却跑了。

荆五听他妈的话,没为难媳妇素素,素素自己却和自己过不去。要说,素素也不一定就是和自己过不去,素素怕是和荆涛过不去,荆涛慢慢长大了,那眉眼一日日变化着,不用说,和荆五肯定是不搭嘎,素素心里明白,荆五心里也明白。难免门前门后的人就不明白,就算有人不明白,一日日变化着的荆涛也在提醒着眼拙的人们,那眉眼,那模样,那说话的腔调,甚至走起路来,脖子一扯一扯的样子,和羊腰子活脱脱一个模子倒出来的,让人不得不去浮想联翩。

纸里包不住火,苍天可曾饶过谁?

媳妇跑了,荆五难过,荆五妈不难过。

荆五妈说,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女人多的是。

但荆五明白,这两条腿的女人,他这辈子是不可能有了。荆五知道他妈就是要强,嘴硬不吃亏,生怕别人笑话,总是自己先把石头蛋子滚下一河滩。其实也是外强内弱,虚张声势罢了。好比怕别人扇耳光,不如自己先扇自己几耳光。

荆五和他妈,娘俩也是心照不宣,好多话题也是绕开了说,不是娘俩隔心,实在是怕说透了伤和气。他妈心里明镜一般,要不是荆五三岁那年,自己为赶活路忙得脚打后脑勺,荆五也不能一屁股坐进刚叉好的猪食锅里,伤了命根子,说啥也不至于……但荆五妈不能和荆五撕开脸说这事,她怕荆五埋怨,怕荆五恨她,不管怎么说,孩子的灾难都是因了父母的不称职。她心里有愧,就想着媳妇素素是活菩萨转世,能留在荆五身边,让儿子能和别人一样,老婆娃娃热炕头,自己就是做牛做马照顾媳妇和孙娃,也没半句怨言。

所以,当新婚夜过去,媳妇素素一头扎婆婆怀里,痛哭的时候,荆五妈是明白的。她知道,媳妇不说她也知道,她也是个女人,她最明白女人。她给素素跪下了,泣不成声求素素,求素素留下来,不要离开儿子,外人要是知道了荆五的隐疾,那她一家人都没法活了。荆五妈甚至拿出一个纸包,告素素说是一包砒霜,自从那年儿子烫伤后,她愧恨交加,药包一直揣在身上,时刻准备着一家老小同归于尽。

素素一看婆婆是个狠角色,心里也有点慌。加上素素年轻,也不谙男女之事,觉得只要男人对自己好,过日子嘛,还不是柴米油盐,谁还能天天把那事当馍饭吃?再说荆家的彩礼都填补了弟弟的亏空,自己要刚过门就夹了包袱回娘家,那势必是要退还彩礼的,谁也不是没事玩过家家,娶个媳妇炕头都没暖热,人跑了还啥也不追究。再说,自己若现在提出不过,要人问起来原因,说出去自己就丢人了,一个大姑娘家家的,因男人不行,就哭天抹泪不过了,估计人笑话的不是男人,而是她。素素前前后后一思量,牙一咬脚一跺,扶起婆婆,说,妈,这都是命,我认了。

荆五妈呜一声,浑身溜软,一摊稀泥般瘫地上痛哭了一场。

自此,荆五妈当素素是活菩萨转世般,前后捧手心里敬着。

可,素素最终还是跑了。

与其说素素是眼看着儿子越长越像羊腰子,自己受不了这良心的拷问,还不如说素素在羊腰子那里尝到了做女人的滋味,就不愿再跟着荆五守活寡了。素素生完儿子才离开,也算是对得起荆家,既把荆五的脸面保全,也给荆家留了后。这样一别两宽,互不相欠,也算说得过去。

巷道里黑魆魆的,风飒飒刮过耳梢,邻家的狗吠惊醒了荆五,荆五眨眨眼,醒了。醒来发现自己还卧在自家的大门前,像条癞皮狗。荆五这样想着,就不由悲愤起来。就又想起后晌的事,想起羊腰子要盖庙的事。

荆五爬起身,开门进屋。进了院子的荆五,没有回卧房,反倒是直奔院子西南角的窑门。院子北面是上房,西边是厢房加门洞,院子西南是土塬,荆五就自己在西南角掏了孔窑,庄户人家其实住窑洞最实惠,冬暖夏凉的。就算不住人,家里杂七杂八东西放窑里,院子也爽利。窑是荆五利用闲暇,一点一点慢慢掏的,掏到一丈多,却赫然掏出来一块大石头,足足两三米高的一块大青石,就嵌在黄土里,青幽幽湿漉漉的,荆五围着青石转过来转过去,想不出来这土塬里怎么嵌了块石头?想别人挖土,挖出金砖元宝的,还有挖出兵马俑,挖出文物啥的,自己竟就挖出一块大石头?真真邪门。

荆五对着挖出来的大石头,手足无措。

就不挖了,荆五泄气了。荆五把窑门一封,这事对谁也没说,荆五觉得晦气,窝心。

忽一日,青创工程队放了几天假,荆五在家闲来没事,又开了窑门,对着嵌在土里的大青石发呆,想着要不要吆喝几个人,把这大青石清理出去,再接着掏窑。端详来端详去,突然觉得大青石极像个人形,再端详,觉得更像尊弥勒佛。对弥勒佛荆五不陌生,荆五妈的堂屋就有一尊,袒胸露腹,喜笑颜开,手携布袋席地而坐的胖菩萨,妈说那是弥勒佛,妈说你看弥勒佛是个喜模样,是个乐天派嘞,弯眉笑眼的,你不信,你摸摸他这大肚皮,就能消灾除病,解愁忘忧。妈常让荆五摸摸弥勒佛的大肚皮,所以,对弥勒佛的模样,荆五是烂熟于心。

荆五突发奇想,荆五想要是我把这大青石雕成弥勒佛,可不可以?

有啥不可以的?世上的事,只要你敢想敢干,就能成。不知不觉间,荆五拿妈的话鼓励自己,他妈是个乐天派,虽是个妇道人家,但见识还是有一点。

荆五虽然在工程队砌砖,但荆五心底里更热爱石匠的手艺。荆五他爹就是远近闻名的石匠,荆五觉得砌砖的活横平竖直太规矩,石匠的活就不一样了,带着一份创造在里面,既是创造,就有了神秘和不可预估的冒险在里面,凡事不可预估也可能是风险,但更多的应该是惊喜,所以荆五心底里是喜欢石匠这个职业的,只不过现在石匠不吃香了,活路不如砌砖盖房子赚得多,人还是得尊重现实,吃喝拉撒才是主要的。

荆五取来爹做石匠的家伙什,就悄悄開干了。荆五白天在青创工程队砌砖,夜晚关起门,一个人在家专心致志雕石佛。看着弥勒佛在他的手下,一日日慢慢成形,荆五的心底里由衷升起神圣的感觉。仿佛这样一尊尚未完工的佛像,已经被上天赋予了使命,让荆五在慢慢雕琢和打磨的工程中,把心里的一团浊气,一点一点泄没了。荆五觉得生活好像也有了方向,日子也有了期盼。荆五的心里装了个天大的秘密,人也就仿佛鼓起的风帆,总是气昂昂,暄腾腾的,也不觉得累。

荆五今天进了窑洞,对着快要完工的弥勒佛像,突然醒悟到,自己一听羊腰子要盖庙,为啥生那么大的气?在他的潜意识里,他觉得他和羊腰子不是一路人,他羊腰子有啥资格说盖庙就盖庙,就算积德行善,好像也挨不着他羊腰子。

荆五心里没底,第二天逮个空问青创,咱真要给羊腰子盖庙?

青创看一眼荆五,问,咱有啥理由不盖?

荆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没想好有啥理由不盖,他就是想知道青创答应没答应羊腰子盖庙。

肥肉递到嘴边,咱没有理由不吃,对吧?

那……你知道他手续全不全?荆五嗫嚅着,又问了一句。

青创很奇怪,荆五平时不是个多嘴多舌的人,怎么突然会对羊腰子盖庙这事上心?于是,抻了抻脖子,说,手续全不全,不是咱考虑的问题,就算盖好成了违建,让人拆也没人白给他拆,羊腰子又不傻,这事他敢打马虎眼?

荆五见问不出所以然,就不问了,低了头默默去干活。

荆五心里一天都没底,收工后又去了他妈家。一见他妈,荆五就说,羊腰子要在南山根老庙底盖新庙了。

盖新庙?他妈眨眨眼,看荆五。

你说他啥意思?荆五问。

盖庙就盖庙呗,还有啥意思?

不对,羊腰子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把式,怎么会无缘无故盖座庙?

唉,他成天杀猪宰羊的,身上背了多少条命呀,估计觉得作孽多了,想赎罪吧。

荆五想起自家窑里的弥勒佛,不知道该说什么。看荆五作难样子,荆五妈就说,你这一天天净操些不该操的心,羊腰子盖庙盖他的,人有钱想怎么糟蹋是人自己的事,你还是多想想荆涛的事,荆涛就看好成都,不回来了,这买房的钱呢?从哪出?也不能一分不拿吧?拿又能拿出来多少?我和你爸老了,也帮不上你,不拖累你就算烧高香了。

好好的,妈突然拐到荆涛身上,让荆五心里很是不痛快。

原本供完荆涛上大学,荆五以为就没自己啥事了,没承想更大的难题还在后面,荆涛说他喜欢成都,要在成都安家,荆五说,好啊,我没意见。荆涛说,爸,你得先扶上马送一程,不光没意见就完事啊。

荆五知道荆涛啥意思,荆五不搭话,荆涛就挂了电话,荆五能觉出来荆涛不高兴。

但荆五有啥办法?荆五拿不出在成都买房的钱。

吃晌午饭的时候,青业凑过来,扒拉扒拉荆五头顶几根毛茬茬,板着个石板脸,想啥?一晌午没说一句话。

想啥?咱能想个啥?想啥都白想。

哈……总不是想女人了吧?青业说完,也不看荆五,就仰脸拉个嗓子嚎,“想亲亲想得我手腕那个软呀呼嗨,拿起个筷子我端不起个碗呀儿吆,想亲亲想得我心花花花乱呀呼嗨呀呼嗨,煮饺子下了一锅山药那个蛋呀儿……”

青业媳妇出去打工了,一年也回不了几天家。青业和媳妇是高中同学,青梅竹马,感情挺好。媳妇出去打工也不算啥,青业就想不通,打工就打工,哪怕做保姆就做保姆,媳妇偏要做个什么情感陪护,青业问媳妇啥叫个情感陪护?媳妇说情感陪护原本是照顾孤寡老人,后来范围宽泛了,也有为即将离世的人员提供情感疏导和心理帮助,当然还包括安慰一些心灵空虚、缓解精神压力的人员……

青业说,咱不干这个可以吗?

媳妇说,干吗不干?活轻省工资还高,雇主因为依赖还不能低看你,咱好歹还是个高中毕业生,要不是我爹眼窝子浅,就怕养闺女折本,不肯再供我念书,说不好我这会也住着高楼,开着卧车上下班。唉……不说这了,说多了都觉得立马不能活了。做保姆就做保姆,做个有实力的保姆,不好吗?

青业说不过媳妇,就不做声了,青业知道媳妇也是个心比天高的女人,当初自己不就是爱她这一点吗?农村的日子苦焦,人要再没点心气,那日子岂不就是温水煮青蛙?

可村里人不这样说,村里人说,青业媳妇在外面陪老头子唱歌、跳舞,喝酒、聊天,轻轻松松就把老头子钱骗到腰包里。

青业百口莫辩。

青业心里也苦。

荆五知道。

吃完饭,洗碗时,青业又凑过来,悄悄给荆五说,我给打问了,这羊腰子还真是无利不起早,你当他盖庙是为啥?他可不是想造福乡邻,他是要借寺庙敛财。

敛财?

对,你想想,庙盖好,是不是得供神,是不是就有人去烧香布施,你觉得这庙是羊腰子盖的,这钱会归谁?难不成佛菩萨还真会拿了供奉钱去花?

哦……

你听没听过,一些寺庙打破头重金烧头炷香,还有一些有钱人一车斗一车斗往寺庙里捐钱?想想吧,这羊腰子脑子是灵活,活该人家躺着赚钱,不像咱,一瓦刀一瓦刀拼命敲,还是入不敷出呀。

荆五僵在原地,他没有想到困惑他好几天的问题,竟然是这么个结局。

荆五和青创请假,说要去成都看荆涛。

青创嘴角叼根牙签,牙签在嘴角一翘一翘,青创斜睨着荆五,你钱挣够啦?你去看荆涛?你这一来一往要耽误不少钱,羊腰子这工钱可比一般家给的高一截。

高……再高能有多高?再说,我是真有事要和荆涛商量。

商量事电话不能商量?想儿子了,视频打开看看得了,还劳什子跑一趟,抬脚动步不得花钱?你算算,一来一往要糟蹋多少钱?

荆五不听劝,执意走了。

这犟怂,清创在心里骂,真是又犟又怂,有本事犟了就不要怂,怂了就不要犟,唉!

清創知道荆五的心思,就是不想说破,给荆五留着颜面。但清创的建筑队不能因为你荆五别扭,就不接这盖庙的活路。

时间如水一般,眨眼几个月过去了。

等荆五在某一个夜晚,悄悄在南山老庙显身时,老庙底的大殿已初具规模,在黑魆魆的南山衬托下,威严壮观,洞开的殿门像张开的虎口,把荆五一下吞噬掉了。暗弱的光影里,荆五模糊看到大殿基座上,稻草捆扎的人形,想必这就是佛像的原型,然后上好泥坯,喷上色漆,描上眉眼,披挂上服装,佛像就成型了。

这……就是人心里庄严肃穆的佛像呀?荆五被深深震撼到了,不由在心里低叹!

荆五决定去找羊腰子谈谈。

其实,先前荆五是没有这个勇气的,要不是荆涛的电话一个接一个,荆五还是没这个勇气。这几个月里,荆五当然没有去成都,也没去见荆涛。可恨的是,不管荆五躲哪里,荆涛的电话都能钓蛤蟆一般,把他钓出来。要说荆涛的电话也不怕,不管荆涛怎么催,荆五就屏息做个泥猪赖狗,荆涛又能把他这个爹怎样?但荆涛说到底是念过书的,知道他爹的七寸在哪里。荆涛就嬉皮笑脸说,你要再想不出办法,我就厚着脸皮住小冉家了。我也不是没房子住,小冉家就有房子,她爸她妈巴不得我们住。那该住住呗,荆五懵里懵懂接腔,他不知道这是荆涛在给他挖坑,他说,反正你以后也在成都生活,不会再回白镇啦,你就住她家,就当我把儿子送他们了。

儿子人家倒未必要,但孙子人家肯定是要定了。荆涛不紧不慢接腔,小冉独生女,她爸妈说了,将来生的孙子不管男女,必须有一个姓她家姓。

姓姓呗,我不反对,反正现在提倡生二胎,咱家她家一人一个,公平合理,我没意见。

你想得轻省,别忘了你儿子可不会生孩子,这生孩子得小冉说了算,小冉说她只生一个,打死都不会生两个。爸,再别说没用的了,赶紧想想办法,也没要你全款,你就给我们凑个首付,房子买了咱在成都就算扎根了,你将来老了,也能理直气壮住咱自己的房子。

荆五想,我老了才不会去住你那鸽子窝,我就在白镇,老死在白镇,我的田土我的院子,我的根都在这里,我进城做甚?但荊涛说的有关孙子的话题,还是让荆五心头一颤,若真像荆涛说那样,自己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那自己这一辈子的忍气吞声,还有什么意义?

一想到这里,荆五就觉得百爪挠心。

荆五约羊腰子傍黑去他家谈事,彼时,羊腰子正站在庙门前,一手叉腰,一手提溜着一串木头珠子,极其笨拙地拨弄着。羊腰子身着一件土黄色无领麻布衣,黑色阔腿裤在脚腕处扎起来,脚蹬一双千层底圆口布鞋,甚至还像和尚一样剃了个光头。

青创问羊腰子,这装扮是准备出家吗?

羊腰子眯眯笑,一听你这话就知道是外行话,你以为披上龙袍就都是太子啦?不过,庙盖好我是要皈依佛门的。

青创就前仰后合地笑,我看全镇人都皈依了,你杨哥哥都难皈依。人前人后,青创也是羊腰子长羊腰子短,羊腰子跟前,青创还是称羊腰子杨哥哥。

羊腰子也哈哈笑,我这人还就爱挑战个高难度,我就偏不信我不能。

那老和尚告诫小和尚,山下的女人是老虎,这你咋回避?青创不依不饶,继续逗羊腰子。

羊腰子却一本正经竖起手掌,嘴里念着阿弥陀佛,我佛慈悲,施主没听过一句话,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看羊腰子像模像样的,青创也就哈哈一笑。

没人去和羊腰子较真。

听得荆五约他去他家,羊腰子头都没回,说,有啥话这里不能说?

去我家,我给你看样东西。荆五表现出一贯的固执。

东西?你有啥好东西?

你去看吧,你看了就知道好不好。

羊腰子允了,傍黑,羊腰子偏斗摩托啪啪啪开到荆五门前,羊腰子昂头进门,荆五迎出来,也没客套,径直带羊腰子进了西南角的窑洞里,荆五扯亮电灯,又缓缓扯掉盖着弥勒佛的红布单,这一切都是荆五精心布置的。他知道羊腰子不好对付,所以专门搞个揭牌仪式,以示隆重。

羊腰子张大嘴巴,显然被眼前的弥勒佛像震惊了。要说荆五这好几年的心血也没白费,弥勒佛栩栩如生,慈眉善目,乐乐呵呵看着眼前的两个人。

本来,这佛像我是准备自己留的。但自从你盖庙,我就老是做梦,梦里老有一个声音说,回家回家的。我想这可能是神明的旨意,我就不好再自作主张强留了,再说,这大一尊佛,放家里我也怕镇不住……我找人算过了,明天就是个黄道吉日。

表面看,荆五把一切都安排妥当,滴水不漏,就连时辰都算好了,羊腰子似乎无话可说,其实,打从一进门 羊腰子也没来得及说话,他是被震撼到了,与其说他被这一尊佛像震撼到,倒不如说他是被荆五震撼到了。

说实话,羊腰子从没把荆五往心里放过。要说羊腰子从小就是个刺头,但对像荆五这样无公害的群体,羊腰子是不屑于浪费一丁点资源,他要交手的自然都是比他更难缠的主,对尘埃一般卑微的荆五们,就算赢了,别人不但不佩服,反倒会说你吃柿子捡软的捏。所以,和荆五们斗,羊腰子输赢都不胜算。

羊腰子出门时,腰板似乎不再像刚进门那般硬朗,到偏斗摩托跟前,足足蹬了三五脚才打着火。

黑暗里,荆五站在大门口,久久望着羊腰子啪啪啪远去的背影,闻着空气里浓浓的汽油味,嘴角浮起一朵莲花般的笑意。

当然,这笑,羊腰子看不见。

甚至,连荆五自己都没意识到。

弥勒佛被羊腰子请回庙里,恭敬摆放在寺庙前殿。

要说,羊腰子和荆五平素不搭嘎,也不一定非要听荆五的屁话,什么梦呀,什么回家呀。但羊腰子又觉得这事不比其他事,既然荆五能找到他,还说出什么梦,那势必是有因果的,佛不是最讲究个缘分吗?如若自己硬生生拒绝了,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怕是也不太好。再说,荆五也说得合情合理,谁见过哪个普通人家摆恁大一尊佛?自己请佛回归寺庙,也算是积了功德,怎么看都是划算的。

羊腰子从荆五家里请了一尊佛像,消息轰动了半个镇子,好多人都去围观看热闹,荆五远远跟在人群后,听着人群里不时传来的惊叹声,心里是得意的。

羊腰子好几次都想探探荆五的口风,他觉得这么大一尊佛像,自己也不好白得,荆五却总是在羊腰子话到舌尖的时候,及时一个回旋,就把羊腰子的话又压回肠子。荆五不是不想谈,他是不想和羊腰子亲口谈,他希望有个架桥的,一来一回自己好有个退路。

等一切就绪,七日后,羊腰子托青创来问话。

其实,在青创来之前,荆五都在门背后整整候了七天七夜了。荆五知道,依羊腰子的脾性,大尾巴狼肯定要装一装。再说,恁大一尊佛像,他羊腰子凭啥就无功受禄?

青创进门,荆五迎住。

咦?你在门背后候我?

看你说的,我这是准备关门睡觉呀,一拉门你咋就来了?

羊腰子要我来,他说他和你面对面不好说。别说,你这人,不声不响在家干大事啊?那佛像雕的,手艺不比你爹差,我看你适合做个石匠。

嘿……

这样,你说个数,我回去给羊腰子传个话,这是规矩,你也别客气,报个数,这事一了,这页就揭过去了。

他,怎么说的?

你甭管他怎么说,今个是我来问你,说个数吧。

那……我也不多要,八十万……你知道,荆涛要在成都买房子。

八……十万?你确定没……报错?

没错,你就这样给羊腰子说,八十万,荆涛要买房子,我一分都不留,全给荆涛。

青创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拍了拍荆五肩头,啥也没说。

……

又三日,青创来回话,羊腰子说,不行你去把佛像再搬回来?或者……或者,唉,这话我都不该给你传,说不行……你把荆涛户口转他名下,别说八十万,一百八十万他都掏……

青创说完,匆匆忙忙转身走了,连门都没进,仿佛生怕被荆五再拉住七问八问的。

青创走了,荆五一个人愣在黑暗里。

邻家的黑狗窸窸窣窣跑过来,围着荆五转了一圈,伸鼻子在他的脚尖闻闻,转身跑开了。荆五觉得手脚渐冻般僵硬起来,他想,谜底露了,自己精心策划的一出戏,最终成了个笑话。很快,也许明天,全白镇的人都知道,他荆五是个讹人贼,凭一尊佛像,就想讹人家羊腰子八十万。估计会有人说,荆五这是穷疯了?还有人肯定会装出很有文化的样子说,荆五这是司马昭之心啊……

荆五觉得脸发烫,噗轰噗轰的。

他没料到羊腰子不识抬举,竟然不吃这一套。他原本以为羊腰子是个聪明人,自己借一尊弥勒佛给他个台阶,大家都留点面子,日后好做人。看来羊腰子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这他应该早就能想到。对羊腰子这样的人,他荆五其实是没有多少办法的,赖又赖不过,打也打不过,软硬自己都不是人家的对手。

荆五默默叹了一口气,极轻极轻,轻到连一丝丝空气都撩拨不动。

他黯然神伤,独自在门口立了一会儿。最后,仿佛下了决心般,毅然转到门背后,提起早就准备好的工具袋,摸黑朝南山根的庙里走去。庙还没有最后竣工,夜晚的庙里静悄悄的,没人来,也不用守,一般人是不敢到庙里偷东西的。荆五熟门熟路进了前殿,攀上弥勒佛像,掏出凿子和榔头,对着佛头叮叮当当就忙活起来。整个过程,荆五没有丝毫的迟疑和犹豫。荆五想,很快,这佛头就该变成一疙瘩石头蛋,这疙瘩石头蛋先砸烂羊腰子的头,再砸烂羊腰子老婆的头(假如他老婆胆敢在一边大呼小叫),最后,这疙瘩石头蛋也会砸在他荆五的头上,反正……这场景二十多年来,不止一次显现在荆五的梦境里,荆五知道自己是个怂人,他惹不起羊腰子,其实也不是惹起惹不起的问题,是没把人逼急了,逼急兔子都敢咬人,他荆五好歹也是个男人。不过,提起男人这个茬,荆五心里又是一阵悲愤,这悲愤像西伯利亚刮来的北风,刀片样嗖嗖扎在骨子里。

荆五背着佛头下山了。

荆五进村了。

看看时辰尚早,荆五没有回自己的家,稍一迟疑,荆五拐进了父母家,这时候的荆五,不知道为啥,非常非常想见见爹娘。

听到响动,荆五妈挑了堂屋门帘,伸脖子出来看,见是儿子进来,荆五妈又缩进门帘里,回头对荆五爹说,是荆五来了。

荆五进得门来,把包袱里的佛头咚一声放门槛里,靠着门框圪蹴下来。久久 ,荆五没开口,荆五在心里和爹娘磕了三个头,一时竟然无语凝噎,不知道这时候该和爹娘说个啥。

荆五爹不看势煞,自顾自说,你小子,真沉得住气,凿恁大个佛,该和我说一声……

荆五妈截断老汉的话,这几天没见你,我还没给你说,羊腰子昨黑来咱家了。

羊……腰子?他来做啥?

来给我们商量,说庙盖好了,让我和你爹去守庙。说一村的人他排来排去,就觉得我和你爹最合适,说让我们就搬到庙里住,吃喝他都管了,说我平日就敬佛,有佛缘……

他……再没说别的?

说这些还不够?还说啥?看看你,和你爹一样,都不敢相信这天上掉馅饼砸咱家院里了……信不信这事都定了,要说这羊腰子吧……咋说?就算是个杀生的屠夫,能天天叫和尚起来念经,死后也一样进天堂。人这一辈子,哪个不是深一脚浅一脚的?

荆五心里轰轰隆隆滚过一串闷雷,他没有料到羊腰子在这里给了他一下。多少年了,他们一家子和羊腰子都是心照不宣。他更是处处躲着羊腰子,尽量不和羊腰子打碰头,就算巷道里远远照面了,他也会找个理由躲着走。羊腰子让青创驳了他的面子,估计是不愿在外人面前丢面子。让爹娘去守庙,羊腰子这又唱得是哪一出?

荆五第一次觉得人心,怎么都这样复杂起来了?他有点看不懂了。

荆五抬眼看着爹娘,灯光下,他突然觉得爹娘老了,一头白发,满脸皱纹纵横,他想,爹娘老了,爹娘一辈子不容易,面朝黄土背朝天,土里扒食把他养大。他还欠爹娘一口棺材,爹娘殁后,还指靠他摔盆起灵,送他们上路……如若他今晚对羊腰子出手,那年老的爹娘不但没人养老送终,还可能因为养了个杀人犯儿子,在白镇世世代代都抬不起头,还有荆涛,摊上他这样一个爹,要不是来给他荆五做儿子,也许他会有更好的前程……荆五的心,突然间就像涨潮的钱塘江水,漫漫荡荡的。

荆五提了佛头,出了爹娘的家门,去了羊腰子家。他按着先前踩好的路线,借着羊腰子邻家的烟囱,顺利爬上羊腰子偏厦的平房顶。荆五把佛头放下,猫腰蹲起,透过平房镂空的砖墙,正好能看见卧房里的羊腰子。他看见羊腰子踢踢踏踏上了一趟茅厕,又咕咕噜噜喝了一杯水,点一根烟歪在沙发上看了会儿电视,起身关了电视,到屋门前净手净面,返回房间,从沙发夹缝里拖出个蒲团,然后盘腿坐了上去,老僧入定般不动弹了。

荆五也圪蹴在房顶,一动不动,仿佛是和屋里的羊腰子在对峙。寒露上来了,天上的星星明明灭灭,仿佛一群观战的吃瓜群众,饶有耐心地看着两个男人屋里屋外的无声较量。荆五蹲着,眼前萦绕着爹娘的身影,还有媳妇素素和儿子荆涛,甚至还有从未谋面的小冉的影子,他们拉拉扯扯牵绊着他,爹娘不说话,就哀怨地看着他,素素看着他,楚楚可怜的,眼神有怜悯,也有亏欠,好像还有一丝丝无奈。荆涛和小冉眼神就很复杂,说不清是埋怨还是冷漠。荆五心里凄然,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重要。

他盯着屋里一动不动的羊腰子,觉得心里的恨意竟在慢慢消退,他突然觉得羊腰子也好可怜,此时的羊腰子心里在想啥?想那些在他刀下的猪呀羊呀最后的挣扎,尤其是待宰的羊们,总是默默看着你,哀怨无助地盯着你,有的羊甚至会哭,默默地流泪,泪珠像人一样一串串滚落。就不信你羊腰子一次能无动于衷,十次百次还能无动于衷?毕竟是人,是人就会有恻隐之心,恻隐之心就是人残存的一点点善心,有良知的人,总是被那一点点残存的善心折磨着,不得安生。

一想到羊腰子被一群猪呀羊呀,无声围攻着,谴责着,荆五蓦然就找到了优越感。是呀,他还用得着和羊腰子计较吗?就让他和那些羊呀猪的厮磨去吧。荆五想。

最后,荆五窸窸窣窣起身,提起佛头原路返回。

那夜,荆五在寺庙前殿叮叮当当忙活了一夜。他在弥勒佛的脖子和头颅上各凿了一个洞,然后再竖着插入一根钢钎,钢钎像颈椎样,把佛头和身子紧紧焊在了一起。当第一缕晨曦照进殿堂的时候,佛头又安然回归原位,弥勒佛照旧成了一尊袒胸露腹,喜笑颜开,手携布袋席地而坐的胖菩萨。荆五做得天衣无缝。除了荆五自己,没人能看出佛头曾经离开过身子。

只是,佛头里插了根钢钎,喜眉眼笑的弥勒佛会不会常常头疼?荆五想。荆五围着弥勒佛左端祥,右端祥,又觉得好生奇怪,当他提了佛头准备袭击羊腰子的时候,觉得那就是一疙瘩石头蛋。可当他把那疙瘩石头蛋再嵌入佛身的時候,他看见石头蛋又变成个笑眯眯的佛头。

荆五摇摇头,在心底里叹了一口气,又似乎不是叹气,而是长出了一口气。

【作者简介】段巧霞,山西省作协会员。小说散见于各报刊。曾获2017年运城市新文艺大赛一等奖,2023年香榭御府青海拉面第三届小说大赛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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