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能源自主危机与中法能源合作前景

2024-04-10 09:13戴长征高婧怡
人民论坛·学术前沿 2024年5期

戴长征 高婧怡

【摘要】美国凭借石油美元的霸权基础,在全球范围内建立了能源霸权和美元霸权,使其不但可以到处收割霸权红利,更是极力占据油气等重要能源供应渠道,从而对欧盟及其西方同盟国进行能源控制,迫使其按照美国的意志行事。随着乌克兰危机的升级欧洲天然气供应出现了严重危机,这也迫使欧洲各国对美国的能源依赖进一步增强。然而,法国的能源高度依赖核能,长期以来避免了美国的能源霸权干预。因此,法国也能在相当程度上保持独立自主的外交战略。但随着尼日尔、加蓬等国政变频发,法国廉价的铀矿供应出现断链风险,法国的核能安全已无法保障。长期来看,法国能源的独立自主恐将动摇,中美大国关系的关键“平衡木”也将岌岌可危。在此背景下,中法间加强能源合作,稳定中法能源安全和能源收益,不仅将成为中法共同诉求,也有利于拓展中国国家安全战略空间。

【关键词】法国核能安全  美国能源霸权  中法能源合作  能源外交

【中图分类号】D83/D85                         【文献标识碼】A

【DOI】10.16619/j.cnki.rmltxsqy.2024.05.010

引言

长期以来,欧洲各国能源结构差异显著,导致欧洲各国存在不同程度的能源进口依赖。北欧四国依托自然资源禀赋,始终保持着能源的相对独立。冰岛、挪威、瑞典的水电以及丹麦的风电均占到其国内总发电量的70%以上。南欧的西班牙、葡萄牙、意大利等国主要通过北非阿尔及利亚的天然气管道和天然气进口码头进口天然气,在阿尔及利亚政治稳定的前提下,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保障自身能源安全。但随着西非地区持续的政治动荡,尼日尔和加蓬纷纷摆脱了法国的控制,并相继断停对法国的能源供给。作为法国传统势力范围的阿尔及利亚,恐受尼日尔、加蓬影响而摆脱法国掌控,倘若阿尔及利亚政局不稳,欧洲的天然气供应将进一步受到威胁,从而被迫转向以美国为主的天然气供应。南欧各国本就是美国对抗俄罗斯、伺机进行东扩的重要抓手,原因在于南欧各国对美国的依赖具有历史惯性,因此,它们也很难在中美博弈中采取中立的立场。

英国拥有北海的天然气资源,而减少天然气开采的荷兰因德国放弃俄罗斯的天然气供给后,增加了本国的天然气开采以供应德国。此外,比利时和挪威的天然气开采和天然气管道使得英德的天然气供给问题在短期内基本得到了解决。但随着北溪管道被毁,英德担心将进一步陷入能源危机中,因此先后与美国达成了不同形式的天然气合作,这意味着其能源供应进一步依赖美国,其自身独立自主的能源供给将岌岌可危。就英国而言,自退出欧盟后,其在欧洲事务中的话语权和影响力基本丧失。并且,从历史发展来看,二战之后德国处于战败国地位,由于各项能源禀赋的约束,德国能源对外依赖度一直较高,更难谈独立自主之路。因此,高度依赖美国能源供应的德国在国际事务中很难违抗美国意志。

与上述国家的能源结构不同,法国主要依靠核能,天然气使用比例偏低。这是法国自二战后坚持戴高乐主义的重要依据,也是法国人民欲重返国际大国地位、摆脱美国控制的历史坚持。除了能源供给的自主,法国在军事体系、工业体系以及科技创新上也一直力求保持与美国的距离,走独立自主的发展之路。法国作为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以及欧洲国家主要领导者之一,在欧盟内部以及全球范围内的影响力不容小觑。因此,在一定程度上,法国保持能源独立性对中国开展对欧合作、拓展安全回旋空间具有重要意义。然而,乌克兰危机虽未给法国能源安全带来致命性冲击,但西非地区频频政变恐将给法国能源自主带来巨大挑战。因此,加强中法合作、创新中法能源合作机制,助力法国能源安全与收益是保障中法两国走独立自主发展之路的可行方案。

法国能源结构演变的动因及现状

自第一次工业革命开始,能源逐渐成为大国博弈的重要领域,工业革命的载体是新式机器、设备等发明创造,但其背后的本质是以能源为载体的动能转化。可以说,工业革命带来了能源结构的演变,而能源结构的变迁决定了一国的生存和安全空间。但法国在本质上却是能源资源十分匮乏的国家,无论是煤炭、石油还是天然气,均高度依赖进口,这使得法国独立自主发展之路受到严重制约。由于能源独立与外交自主之间存在着紧密联系,因此法国一直致力于寻求可能的能源替代方案,以支持政治和外交上的自主地位。

作为欧洲大陆最具影响力的国家之一,促进民族工业和产业的强大,保持能源独立性是法国坚持不变的国家战略。早在第一次工业革命之前,世界各国处于铁器时代,各国的经济发展模式主要以农耕为主,铁矿之所以成为各国争相抢夺的重要战略资源,不仅因为铁矿是农耕等生产工具的重要原材料,也因为铁矿是冷兵器时代军事装备的金属耗材,因此,铁矿对一国的战略安全至关重要,这也是德法间百年之战的主要原因。德法间战乱不休的一个重要因素就是洛林铁矿,这也使洛林地区成为几经易手的必争之地。第一次工业革命后,随着蒸汽机的发明和普及,世界各国的生产动力开始从生物动能转向了化石燃料,煤炭成为各国发展工业的主要能源。因此,当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之时,法国将目光锁定在被德国夺去的阿尔萨斯和洛林地区,其目标是占领阿尔萨斯—洛林一带,进而将鲁尔煤炭区收入囊中。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法国占领的殖民地达到了空前水平,在非洲地区更是成为第一殖民地占有国。而非洲的丰富矿产也使法国获得了源源不断发展的动力。二战之后,全球能源转向以石油为主,法国依托与英国的密切关系,加之在中东的影响力,保障了自身的能源独立性和能源安全。然而随之而来的四次中东战争以阿拉伯国家的失败和以色列与美国的胜利告终,基于石油美元的价值底座建立的美元霸权进入黄金发展时期。由于没有煤炭作为压舱石兜底、没有可持续的风能、水能且石油高度依赖进口,为实现能源独立,法国选择走发展核能的能源道路。

自戴高乐主义诞生至今,坚持独立自主、重返国际舞台中心是法国不懈追求的目标。二战之后,欧洲各国经济衰败、综合国力受到重创,这使得欧洲多国沦于美国的控制之下。经济上西欧各国接受了美国的马歇尔计划,军事上西欧各国纷纷加入了美国主导的北约军事集团。法国在战后也随之失去世界大国地位。但拥有大国梦的戴高乐为恢复其大国地位坚持走独立自主之路。具体来说,戴高乐提出了两点重要主张:一是在国家地位上,美国要承认自由法国的地位和发展空间;二是在法属领地上,美国应承认法国的合法性和独立性,以确保法国在其法属领地的权益。然而二战结束之后,法国政客并无意于捍卫其世界大国地位,反而转向依附美国的亲美路线。1946年,法国议会通过了削减国防经费的议案,戴高乐愤然离职,从此法国成为美国的附庸,在经济上依赖美国的马歇尔援助计划,军事上依赖于北约的军事庇护。这种亲美政策并未使法国得到应有的发展空间,反而使法国进一步丧失了宗主国地位,如法国的西非殖民地以及法属印度支那纷纷走上民族独立之路。与此同时,法国国内的政权也岌岌可危。1946年到1958年,法国政府更迭了22届。在此背景下,法兰西第四共和国轰然倒塌。危难之中,又是戴高乐带领法国建立了法兰西第五共和国,这也让法国人民意识到坚持独立自主的发展道路以及维护大国地位对法国生存与发展的重要性。“戴高乐主义”也因此成为法国一直以来坚定不移的基本国策。军事上法国要求与英国、美国拥有同等的北约内部事务决策权。在被驳回之后,法国毅然退出了北约军事集团,并建立一体化、全防线的军事战略装备,重整国防工业体系。外交上,法国保持与原殖民地友好关系,并与殖民地各独立国建立了新型关系,同时与德国和解,共同推动了欧盟的形成,以抵御美国对欧洲的干预和渗透。此外,法国还是第一个与中国建交的西方大国。法国在经济上宣布货币自主、反对美元特权,欧洲各国纷纷效仿,导致美国黄金迅速流失、美元国际地位直线下降。但随着四次中东战争的胜利,美国依托石油美元再次稳定了其霸权底座,使美元霸权在全球范围内建立起来。在这一背景下,如何摆脱石油束缚,建立独立自主的能源供应体系就成为法国重返独立自主大国地位的关键。

在当下的美欧关系上,法国总统马克龙再次展现了对戴高乐主义的坚持。尤其在乌克兰危机爆发后,马克龙再次强调欧洲应坚持独立自主,在能源、军事、科技等方面降低对美依赖,坚持自身独立发展之路。马克龙政府在外交上致力于建立多边主义的合作机制,倡导多元主义,鼓励各国、各地区、各民族共同维护经济全球化成果。同时,法国降低了对中东事务的介入,以改变一度被扣上的“美国附庸”形象。2022年,马克龙连任总统时发表声明:“欧洲大陆的目标应是创造一个拥有完全主权,可以自由选择并掌握自身命运的强大欧洲”,并表示,法国愿加强与欧盟各国的合作,以形成国际上大国均势的局面。无论在非洲的反恐问题上,还是抗击新冠疫情等国际公共危机问题上,法国均强调多边合作,倡导以欧盟内部的联合力量“对冲”美国的领导地位。随着乌克兰危机持续发酵,马克龙多次飞往俄罗斯,协调俄罗斯与西方的关系,力求化解欧洲能源危机,防止欧洲各国因冲突衍生的能源供应短缺而彻底倒向美国。同时在本国能源开发与利用方面,马克龙宣布将于2027年前关停最后两个燃煤发电厂、减少天然气进口,全面施行以核能为主的能源政策,积极投资和开发清洁能源、可再生能源。随着乌克兰危机的升级,为帮助欧洲大陆摆脱对俄的天然气依赖,法国进一步强化了核能发电措施。2022年,法国进一步简化了核反应堆建设的行政审批手续,并宣布了大规模重振核电计划,预期新建6座壓水反应堆,同时启动8座反应堆的可行性研究和计划。不难看出,坚持外交独立性是法国应对美国霸权、维持其大国地位的重要国策,而外交独立性与能源独立性相互依存的关系使得法国认识到,强化核能和其他清洁能源的开发与利用,是摆脱对美国和其他国家油气依赖的重要选择。

早在21世纪初,核能发电就已占据法国发电量的70%以上,法国也因此成为世界上核能发电最多的国家。随着法国核能技术的发展以及核电站的增多,目前法国核能发电几乎满足了其75%以上的电力需求,高峰时期甚至可以满足80%以上的本国用电需求。2023年11月23日,法国政府公布了其最新新能源战略,“旨在让法国摆脱对化石燃料的依赖”,此战略包括加快太阳能的部署速度、扩大海上风能的建设范围以及重启核能发电项目。除此前已计划于2026年前新建的6座核电站,法国正讨论是否在此基础上增加至8座。此外,法国政府将延长现有核电站的使用期限,以进一步保障核能发电的持续性。长期以来,法国核能发电技术和核能技术分别位居世界第二、第三,然而法国虽然掌握了先进成熟的核能技术,但核能发电必须依靠铀矿石的持续供应,因此,法国主要依靠尼日尔、加蓬等国的铀矿供给来缓解自身资源贫瘠的问题。正是法国与非洲一些国家的特殊历史关系和现实利益联系,使得法国能够既便捷又廉价地获取上述国家的核能相关矿产资源,进而实现核能基础上的能源自主。例如,法国每年从尼日尔进口约65亿美元的铀矿,却只支付7000万美元,且这笔钱必须储存在法兰西银行,尼日尔当局需向法国申请才可使用这笔资金。尼日尔本国的铀工业由Somair公司负责开发和经营,法国对该公司拥有85%的绝对控股权。在加蓬国内,其90%的矿产资源由法国矿业集团Eramet的子公司Comilog负责开采,并且其出口到法国的铀矿价格仅为国际铀价的1/20,此外,加蓬还是法国最大的石油供应商。不难看出,法国核能的高度发展和能源独立自主不仅依靠本国的核能技术,而且极度依赖尼日尔、加蓬等非洲国家的廉价原材料。

地区冲突对法国能源独立战略的影响

在欧洲大陆各国中,除了北欧五国拥有丰富的水电和风电能源,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实现水电和风电的自主供给;其余各国因自然能源的贫瘠,均不同程度地依赖天然气进口以供燃气发电。因此,乌克兰危机直接影响了欧洲天然气供应链的稳定和安全,并危及欧洲各国的能源安全和经济安全。以核能发电为主的法国虽未受到直接冲击,但相关国家对法国核能发电依赖度的提高使法国放缓了能源转型步伐,转而提高核能发电比重以帮助它们度过电力危机。随着尼日尔、加蓬相继爆发政变,法国以核能为主的能源结构风险正在逐渐显露且可能产生长期影响。

核能发电的前期成本主要集中在核电站的建设上,因投资金额巨大,所以保障核电站安全稳定运营不仅是出于安全考虑,也是为了延长其使用期限。2022年,法国对部分核电站的关停维修带来的一系列电力供应不足问题,凸显了电力结构单一的风险。2020年,法国核能发电量占全国发电量66.46%;2021年,这一数据提高至68%。然而2022年,法国因国内部分核反应堆内部隐患需对其关停维修,导致法国当年核发电量创10年内最低,占比仅为62.7%,其电价更是激增了4倍。因此,马克龙在各种公开场合呼吁法国民众和企业少开空调、关掉暖气,如果此举效果不佳,法国政府将采取强制节能政策。法国经济部部长勒梅尔呼吁用高领毛衣代替衬衫领带,每一位法国人都应有节能的责任感,否则经济部将不得不使用昂贵的天然气。同年9月,法国与德国签订了“以汽换电”的协议,法国向德国供应天然气以解决其在乌克兰危机中天然气短缺的问题,德国将向法国提供电力以解决其电力短缺问题。正因高度依赖核能发电,所以一旦铀矿运输、核电站承载或核能发电的任一环节出现问题,法国的能源安全乃至经济安全将瞬间受到冲击,这也是法国正积极发展新能源产业以打造多元化能源体系的根本原因。

乌克兰危机加剧了欧洲大陆对法国核能发电的依赖并加速了法国的核能开发和建设,使法国对铀矿的依赖度增加。近期尼日尔、加蓬政变后进一步暴露其铀矿供给的脆弱性。乌克兰危机以来,德国作为天然气消费大国,深陷能源供应紧张的泥潭。尤其在北溪管道被炸毁之后,德国的能源供应形势进一步恶化。从供电来看,2023年上半年,德国已从电力出口国转变为电力进口国。而此前欧洲最大的水电出口国挪威因干旱问题水位持续下降,已出现电力出口预警。匈牙利也因为本国能源紧张问题开始禁止能源出口。由此,缓解德国等欧洲各国能源紧张的问题已成为欧洲大国的共识,而此重任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核能发电充沛的法国肩上。法国陆续恢复运营被修复的核反应堆,同时加大了已有核反应堆的发电量,2023年上半年法国跃居欧洲第一大电力净出口国。为了最大限度地缓解欧洲能源危机,法国计划于2026年前新建14座大型核反应堆,而此前法国国民议会通过的将于2025年实现核发电从75%下调到50%的计划也将延迟到2050年。

以核能为支柱的发电结构将导致法国高度依赖铀矿的进口,尼日尔、加蓬的政变直接危及法国能源供应安全,并可能进一步加剧法国经济的脆弱性。尼日尔、加蓬的政变以法国势力的撤出而告终。军事力量的撤出基本标志着殖民影响力的丧失,因此法国对尼日尔铀矿的廉价开采将不复存在。作为世界第四大铀矿出口国,尼日尔当局正与俄罗斯协商铀矿供应的分成协议,从而保证俄罗斯在中非地区的关键利益,此举将严重威胁法国的能源供应安全。铀矿在能源领域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尤其对于拥有核技术的大国来说,铀矿不仅是保证工业生产和百姓生活的重要能源,也是保障一国军事和国防安全的战略资源,因此,主要核大国都在积极进口和储备铀矿。从全球范围来看,主要鈾矿出口国仅有:加拿大、澳大利亚、尼日尔、俄罗斯、纳米比亚和乌兹别克斯坦。可采铀量位居世界第一的澳大利亚已因环境保护等原因减少甚至停止铀矿开采;而位居第二的中亚地区主要出口铀矿到中俄,中俄与中亚地区的铀矿合作占其出口总量的75%以上,且法国从中亚地区进口铀矿的陆运成本远高于其从尼日尔、加蓬进口的海运成本,而对尼日尔、加蓬掠夺式的低廉进口价格更是低到难以想象。位居第三的纳米比亚原属德法殖民地,对德法的历史情感使之不愿对法国出口铀矿。2021年,纳米比亚国家矿业公司已与中国国家核工业集团公司签订了共同开发铀矿的协定,因此法国掠夺式的铀矿进口模式在纳米比亚将不可复制。此外,虽然法国也从俄罗斯、加拿大和中亚地区进口部分铀矿,但有限的可供数量和高昂的价格将提高法国的核能发展成本。因此,尼日尔新政府停止对法国的铀矿供应,并且领衔西非三国禁止向法国出口铀矿,将使法国陷入没有可替代的廉价铀矿供应的困境。作为法国第一大石油进口国和第二大铀矿进口国的加蓬可能成为推倒法国在非洲势力存在的第二块多米诺骨牌。长期以来,法国通过在非的法资企业对所管辖非洲国家的能源进行开采和利用,同时通过西非法郎这一“法郎体系”的汇率兑换和外汇储备进行金融控制。随着加蓬脱离法国的掌控,非洲反法浪潮开始涌动,原法国势力范围的部分非洲国家纷纷要求法国废除驻军协议并结束驻军,法国在非洲的影响开始松动。而一旦彻底失去非洲能源和金融的供给,法国的能源安全和经济安全将受到结构性冲击,继而动摇其原有的外交独立性。

中法能源合作或成为影响中美关系的关键

在美国拉拢欧洲联合遏制中国的战略部署中,德国等主要欧洲国家因高度依赖天然气进口而处于美国主导的油气供应体系中,因此在国际事务特别是中美关系中受到美国挟持,很难保持独立自主的外交政策。尤其在乌克兰危机后,天然气供给本就困难的德国等国在北溪管道被炸之后,能源供给形势进一步恶化。而法国能源结构以核能为主,对于天然气进口依赖度低,因此,可以在美国主导的油气能源霸权下保持相对独立,从而在国际问题上保持更多自主中立。在一定程度上,法国是中美关系的平衡木。但随着尼日尔、加蓬的铀矿断供,法国能源供给出现危机。因全球铀矿产量远低于油气产量且铀矿价格远高于油气价格,法国可能面临铀矿供应缺口长期得不到补充,或从可替代供应商进口铀矿的成本过高的情况,进而法国可能被迫转向美国主导的油气供应体系,此举将给中美关系带来进一步的变数。

欧洲能源危机加剧欧洲经济形势恶化风险,而法国国内长期存在的社会分裂问题,可能导致法国陷入内忧外困的局面。因此,急于缓解危机的法国可能向美国寻求帮助,继而与美国在对华问题上就其战略选择达成某种协议,中国安全发展回旋余地将受到挤压。除了直接导致德国等国能源断链之外,乌克兰危机还引发了国际资本市场对欧洲金融安全失去信任,因此,国际资本纷纷撤离欧洲。随着欧洲制造业、运输业,包括金融业等相继进入寒冬,欧洲各国已经出现高失业率和高通胀等问题,法国因经济结构以服务业为主,更是深陷高失业率的泥潭,继而进一步加剧了已有的社会分裂。二战之后,法国开始了以新自由主义为主流的独立自主发展道路,对不同思想的包容度比较高,因此各种社会思潮涌现,但随之而来的是社会分裂问题逐渐显露,社会骚乱时常发生。值得注意的是,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参与法国社会骚乱,参与主体的低龄化正说明了法国社会形势的愈加严峻。为缓解社会矛盾,法国政府颁布了一系列防止国内企业资金外流的财政政策以促进就业,但成效并不明显。此外,法国国内人口结构问题日益严重,甚至已经影响到法国当局对非政策的实施。二战之后,一方面为维系与非洲法属殖民地的关系,另一方面为解决本国劳动力短缺的问题,法国政府鼓励非洲移民。由于非洲移民的大量涌入以及非洲裔的高生育率,法国非洲裔的新生儿如今已占据法国新生儿的60%以上,法国核心区常住人口也以非洲裔为主。例如,巴黎的非洲裔常住居民已超过当地居民的40%。如果这一现象不断加剧,法国在非洲问题上将进一步丧失主导权。虽然法国在非洲西海岸以及北非阿尔及利亚仍保有少量驻军,但法国对这一地区的控制力已因尼日尔、加蓬政变逐渐衰弱,如果法国彻底丧失非洲的能源供应,巨大的能源缺口和社会危机将迫使法国转向美国寻求油气供应和资本庇护。一旦法国能源依赖美国,法国外交的独立性将受到极大制约,这将影响中国与欧盟在安全和发展问题上的合作。

无论是从法国长期坚持的独立自主的国家战略来看,还是从法国已投资的56个核反应堆,抑或是从计划新建的14个核反应堆的经济成本来看,法国都不会心甘情愿接受美国控制。在能源方面,美国和英国已达成建立能源伙伴关系的协议,并通过美国投资的中间公司促成了德国与卡塔尔的天然气合作关系。因此,美国依旧掌控或主导着英德的能源供应。面对欧洲能源难以独立于美国能源供应系统之外的困境,法国若不能坚持能源独立,欧洲将在国际交往中丧失话语权,这是法国不愿看到的结果。与此同时,美国颁布了《通胀削减法案》,该法案表明电动汽车、清洁能源等多个行业可以享受美国政府的高额财政补贴和税收优惠政策,前提是该企业是美国本土企业或在美运营企业,此举名义上是为了遏制通货膨胀,实际上是为了收割欧洲新兴企业,重振美国制造业。这一法案的实施,将使法国相关产业受到严重制约,也会进一步影响法国在外交上的独立自主。因此,法国不得不考虑应对之策。面对能源短缺和美国收割的双重打压,法国等欧洲国家正面临产业空心化的风险,这与法国长期坚持的独立自主的强国之路相悖。此外,法国长期在核基建和核能技术上持续投资,并且为了提高铀矿的使用效率,甚至在2023年下半年斥资18亿美元扩建铀工厂以发展铀浓缩技术,如果转向美国的油气供应,将造成巨大的资本和技术浪费,以及能源体系调整附带的大量成本,这也是其不愿且不能承受的。因此,法国也正积极寻找解题之钥。

我国应对法国能源冲击的可行方案

2023年4月法国总统马克龙访华表明,法国非常重视中国的作用。访华期间,中国与法国签订了210架空客飞机的订单,这不仅缓解了法国国内财政危机的燃眉之急,还表明了中国积极与法国合作的态度。与此同时,中法之间还签订了总价值20亿美元的液化天然气(LNG)船舶订单,这也进一步强化了两国之间的经济联系。在核能合作方面,2023年11月,中国国家能源局(NEA)和法国原子能与替代能源委员会(CEA)签署了一份合作协议,协议明确了中法双方将在核能研发、核能创新、核能人才培养等方面加强合作,共同推动核能的发展和应用。同年11月24日,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外事工作委员会办公室主任、外交部部长王毅在与法国外长科隆纳会谈后共同会见记者时表示,“中法关系具有富有韧性的历史传承、敢为人先的开拓精神以及独立理性的战略自觉。在动荡变化的世界中,凸显其战略性和引领性。中法双方一致同意,以明年中法建交60周年为契机,赓续传统、面向未来,在两国元首引领下,打造更加牢固、更富活力的中法全面战略伙伴关系”。以上事实说明,中法之间在外交、能源自主和国际安全等领域有着巨大的合作空间,双方的合作既有利于两国切身利益,也有利于国际力量的平衡和国际秩序的稳定。

首先,中法合作有利于法国对外战略的独立自主,同时中法能源合作的成果也能够强化法国战略自主的韧性。当前,以能源为代表的生产性危机席卷欧洲,法国的能源安全与外交战略面临严峻挑战;非洲地区安全问题造成法国能源原材料供应保障无法持续,极大地挤压了法国的能源战略空间。基于这些因素,美国在地区冲突问题上的持续拱火态度,事实上是对法国外交战略自主的压迫。如果法國不能维持能源自主,在外交战略上将不得不对美国马首是瞻,美国集中应对中俄的力量将进一步增强,特别是对中国开展全方位的战略遏制。考虑到法国长期以来追求战略自主的内生需求,中法能源合作本身就是以互惠互利为前提条件,因此,将有利于法国独立自主外交战略的施行。与此同时,中法能源合作具有长期历史基础,中法合作承建英国核电站项目作出良好示范。因此,中法能源合作对于双方发展产生的是共赢效应,不存在历史或现实的障碍因素。从现实需求来看,中国在新能源领域具有明显比较优势,尽管目前在欧盟范围内面临一定阻碍,但中国仍应是法国能源转型与能源安全的重要伙伴。法国面临核能成本短期内飙升的现实困境,一个有效应对策略就是通过提升新能源结构占比,纾解核能供应不足的能源成本飙升困境。来自中国的多种新能源技术和产业可以发挥成本优势助力法国应对目前的阶段性能源冲击,特别是争取获得宝贵时间窗口调整核能原材料供应结构。只有平稳渡过此次能源危机,法国的战略自主才能在当前波诡云谲的世界格局中保持韧性。

其次,深化中法能源合作既能助力法国能源安全,又能加快中国能源走出去,扩大中国“能源外交”空间。中法能源合作具有现实双向诉求:一方面,对于法国来说,对核能发电的高依赖度决定其未来能源结构不太可能完全转向天然气等能源类型。与此同时,一个重要问题则是法国开展能源合作的关键出发点:即使解决核能原材料供应问题,核能技术升级仍然迫在眉睫。中法在核能安全与效率等技术领域合作空间依旧广阔,双方在技术开发与共享领域的深度合作可能对法国能源安全发挥不可替代的成本优化作用。同时,为应对碳中和战略目标要求,能源多元化也是法国的一项政策目标,包括光伏发电等在内的中国新能源产业链无疑是一个极富性价比的选择。进入法国市场的中国新能源产品和技术,也能够为中国“能源外交”提供基于产业和技术优势的新模式。另一方面,法国核能发展降成本问题是未来法国能源安全的关键制约因素,这也可能是中国能源未来发展的潜在问题,法国的经验有借鉴意义。中法能源合作能够在更短时间内为其他国家提供更安全高效的核能选项,这既能降低美国以油气资源收割其他国家经济发展成果的风险,又可以为中法核能产业走向规模经济、获得更高市场份额创造机会。与此同时,中法核能的深度合作可以缓解甚至排除一些国家对中国核能走出去的“安全风险”和“信任风险”的“担忧”,有效降低在世界范围内重塑核能产业链的成本,并提升中法核能国际竞争力,为中法外交战略安全自主提供稳定支撑。

最后,“三角支架”将是中美关系在后乌克兰危机时代的重要特征,一个相对强大的法国可以助力中国赢得国际竞争主动权。传统中美关系主要依托中美与欧盟在内的三方博弈,通常情形下,中美都会同时积极争取欧盟的支持。乌克兰危机以来,欧盟内部格局已经发生巨变,只有法国还维持一定程度的自主性,其他缺乏能源自主的国家无法摆脱美国的控制。可见,未来中美关系的重要助力点可能集中在法国。当前,乌克兰危机推动了中俄合作迈上新台阶,但由此也使得美国谋划的将欧洲与中俄分离的外交战略出现新转机。如果长期被贴上“中俄联合”的标签,中国与其他国家的正常经贸合作会面临人为“市场进入壁垒或市场不信任”等不利局面。为了减弱这种冲击影响,中法合作对于对冲美国“攻击性”竞争策略具有更强的现实意义。充分发挥好法国这一平衡支点在国际事务中的关键作用,是中国国家利益的现实诉求。同时,从实际层面来看,法国发挥支点作用的前提是其综合国力不至于太弱,一个相对强大的法国才能有效替代传统框架下欧盟所发挥的作用。与此同时,与一个相对强大的法国开展高水平合作可以破解进入欧盟市场的信任危机,有效化解美国“孤立中国”的战略企图,也是中国与西方国家发展正常双边关系、开展经贸合作的“安全信号”,可以为瓦解美国的联盟压制战略企图提供开放合作新空间、赢得更多支持力量,从而进一步掌握主动权。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专项课题、教育部重点研究基地重大课题和北京市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研究中心重大课题的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分别为:22VMG041、22JJD810034、22LLZZAD025)

参考文献

姜忠尽、刘立涛,2014,《中非合作能源安全战略研究》,南京大学出版社。

罗英杰,2020,《国际能源安全与能源外交》,北京:时事出版社。

艾德里安·格奥尔基、利维乌·穆雷桑,2015,《能源安全——全球和区域性问题、理论展望及关键能源基础设施》,锁箭、张晶等译,北京:经济管理出版社。

责 编∕韩 拓  美 编∕周群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