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斑马,蓝斑马

2024-04-11 02:48穆萨
青春 2024年4期
关键词:许衡师娘斑马鱼

眼前的城市正被久雨初晴的阳光笼罩,因此虽是夏季,空气却不燥热。车站广场的地面已经晾干,行道树下裸露的土壤则因吸水过多而变成深褐色的湿泥。许衡特意等到天气放晴才来拜访师父,为的就是避免雨天因鞋子沾水而踩脏师父的地板。尽管他的职业生涯已经停步五个多月,这种缜密性格还是丝毫不变。

火车站位于城东,而师父和师娘住在城西郊外。他需要乘公交穿过整座城市,从始发站坐到终点站,因而选了后排靠窗的座位。街景依然是他所熟悉的,尤其是楼层较高的建筑,在此地生活的那些年,他在它们顶部度过了太多时光。如今再见它们,好似与旧友重逢。不过,这次重逢并没带来喜悦。建筑的高度是“谋杀”他朋友的凶手。别看它们无辜地静立在那里,实际却冷酷、凶险、残忍。

师父姓高,年轻时外号羚羊,因此多年来不论是跑酷界同行还是生活中熟识的人,都称他高羚羊。他已年届五十,近些年住在近郊乡村的一栋小楼里,以倒卖古董为生。这是许衡自师父身体发福以来第一次见他。他们在屋前握了一下手。两人的掌心都有茧,许衡的茧要比师父的硬。

师父剃了光头,脑袋浑圆,见面后上下打量他许久,露出上排牙齿,情不自禁地笑着,像个弥勒。而他有意不让目光过多地停留在师父的身体,尤其那个凸出的啤酒肚上。尽管他早就知道师父长胖的事,这副目测近三百斤的身躯还是让他惊讶万分。谁能想到,眼前这个胖男人年轻时曾在双峰大厦的顶部横跃而过,创下跑酷界至今无人敢于挑战的记录。师父自己对如今的体形倒像是不以为意。带许衡进屋后,他像个地道的乡下男子似的把汗衫衣襟卷至胸下,滚圆的肚子就大模大样地露了出来。

许衡打量师父的房间,目光短暂地被各类古董吸引。它们像杂物一样被随意摆放,毫无秩序。师父用两根粗大的手指捏着陶瓷茶壶的手柄,往自己和徒弟的小茶盅里倒茶。“你师娘上班,晚上才回来。白天就我们爷俩。”他不论说什么都含着笑意,让许衡觉得那双眼睛、那张脸更像个慈父,而非昔日的严师。他多少有些失望。在这样一个倒卖古董的男人家里,似乎根本不宜谈起他此次来访想要谈论的关于他职业生涯的事。他甚至并不确定师父是否知道五个多月前那场坠落事故。

他等着师父询问他的近况,师父却只是喋喋不休地讲述自己这些年的生活以及所从事的古董行业。大概是看出他心不在焉,师父问他要不要睡个午觉。他摇了摇头,说自己从来没有午睡的习惯。“既然这样,那说说你吧,”师父坐在茶几对面,颇有深意地看着他,“直播做得怎么样,收入还行?”他总算告诉师父,自己已经快半年没有跑酷了。他双眼无神地望着黑色桌面,正准备陈说原因,师父却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歇一下挺好的。”随即又问:“小耳呢,她还做原来的工作?”“跟她分手了,去年年底。”他说。师父敛起笑容,缓缓点头道:“原来是因为这个,事业才搁下了。”“也不全是因为这个,”他回答,“还有今年年初蔡杰去世后,不瞒您说,我有点恐高了。”短短的几句话说出来,用了他不小的力气,犹如泄水的阀门松动,漫长的悲痛在师父面前化作一股委屈,差一点就从他的喉咙涌流而出。惊愕的表情凝固在师父脸上,他不知道这是由于听到蔡杰过世,还是听到他恐高。

蔡杰坠亡时,他并没有告知师父。毕业后师徒二人疏于联络,再加上师父和他的这位好友只有过数面之缘,称不上十分熟悉,他也就不想用他的死讯打扰他。至于许衡和蔡杰一直以来的密友关系,师父则是清楚的。他们自大学时代就开始一起跑酷,毕业后更是频繁合作,前往天南地北,在各处险要地形录制跑酷视频。回顾起来,他们的交情比他和小耳的感情还要长久。

一月下旬,他们选了一个晴朗天气,在电信大楼天台架起录像设备,轮流在天台边缘的矮墙上做一些危险动作。他们的表演顺序向来由石头剪刀布决定,而那段时间由于许衡经历分手,蔡杰总是提出自己先来,好让许衡在进入状态前多一些准备时间。蔡杰在墙頭玩滑板,翻跟头,像往常一样进行得十分顺利。这些看似惊险的动作对他们而言实在是最基础的本领,甚至即使来到新环境也无需事先排练。然而当他连做几次旋转跳跃,墙头一块瓷砖脱落,他和那片瓷砖一同坠向矮墙外侧。

“一瞬间的事。”许衡对师父说,“如果那天是我先来,掉下去的可能就是我。”楼高十六层。蔡杰大概在坠落的瞬间慌张地抓住了那块害他失足的瓷砖,当他的身体和瓷砖一起被摔得破碎,那只右手还死死地握着其中一块残片。此前,许衡向来认为对从事极限运动的人而言,二十米和两百米的高度没什么差别。也正是这种心理使他站在摩天大厦顶层时对脚下的危险毫不畏惧。但好友落地后的模样让他明白死亡与死亡之间惊人的不同。“事情发生之后,我一块一块地去扳墙头上那些瓷砖,都牢固得很。偏偏那一块不知道什么原因松动了,偏偏在他做完几个动作之后精确无误地踩上去。怎么就那么巧,像设计好的一样。”

许衡讲完好友坠楼的经过,恍然发觉师父脸上的微笑又恢复了,他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但没有表现出来。师父给他们的茶盅添茶,那只手虽然粗笨,悬空倒茶时却稳如顽石。“这以后,就恐高了?”师父平静地问。提到这个,他有些赧然。经验丰富的跑酷玩家忽然开始恐高,听上去像个笑话。事实上他并非像自己对师父说的“有点恐高”,而是严重恐高。站在楼顶向下俯视,哪怕是区区六层的高度,哪怕有围墙保证安全,他也会感到晕眩,并且是正儿八经的生理上的晕眩。他对外界宣称自己是由于失去同伴,短期内不想再玩跑酷,此次在师父面前才真正透露了症结所在。

“不光是恐高,”既然师父听得认真,他也就一诉衷肠,“热爱的东西一下子没有意义了。瓷砖脱落,一个人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你不觉得很荒谬吗?”当然,学过跑酷的人在火灾地震之类的灾难中可以更好地求生,这些不用师父讲,他自然明白,但那是另一码事。师父没有表示什么,只是摸了摸自己的光头,靠在沙发上用一个懒腰舒展自己大型动物般的身躯。这一瞬间他感到他们师徒倒有些同病相怜,师父由于年龄和发胖的身体,比他更早、更没有悬念地告别了这一行业,师父不再是从前那个师父了。

晚饭时分,师娘回到家里。乍看起来和上次见面时没什么分别,走近才发现她也老了。她放下包,换上拖鞋,和许衡寒暄,眼神柔和,动作缓慢,同样丝毫看不出她曾经是个专业的跑酷玩家。她进屋后,许衡和师父没有再继续之前的谈话。师父大概趁着和她一起下厨时对她简单讲述了许衡所说的事,饭间他们都没有触及任何关于跑酷或是关于小耳和蔡杰的话题。不过,此时听这对夫妻说着家常,许衡不再感到疲倦。他已对师父诉说自己的心结,这些闲话便是很好的慰藉。“待会儿我给你铺床,你晚上就睡佳旭的房间。”师娘说。佳旭是他们在外求学的儿子。那间小卧房比摆满古玩的客厅更简单整洁,待在里面让他感到舒适。

职业生涯的停步并没有影响他的作息和生活习惯。尽管晚上他和师父喝了些酒,次日清晨他照例六点起床,前往沿江大道跑步,接着又去就近的健身房健身。这是他每天像吃饭和刷牙一样必做的事,这么多年,唯有在和小耳分手后,以及在举办蔡杰的葬礼时中断过几日。这两人以不同的方式相继离开,使他每天勉强愿做的与职业相关的事只剩下跑步与健身。他从健身房出来,没有立刻回师父家,而是前往他曾经的学校附近。

校园侧门外几排外墙漆成淡红色的楼房,是当年他和小耳租住过的廉价小区。他们认识后不到一个月就开始同居生活。在考虑搬入小区要带什么时,小耳首先想到的是养在她宿舍的两条斑马鱼。“你先专门跑一趟,把它俩带过去,再回来搬其他东西。”她在宿舍楼下把那只圆形的小鱼缸交给他。两条意义不凡的鱼苗,是他们相识那天在步行街一家水族店看到的。在数十种鱼类当中,斑马鱼最吸引她的目光。于是她选一条黄色,他选一条蓝色,他们把它们买回去,象征他们的初遇。

他们的房东也喜好养鱼,而由于妻子嫌鱼缸太大,占了家里的空间,他把鱼缸放在租客们合租的房子客厅,偶尔前来观赏和投食。所谓客厅,实际上不过是一处公用空间,里面什么家具也没有,因此厅门也总是开着。看到许衡和小耳也有两条鱼,房东邀请它们去他的大鱼缸。于是两条小斑马鱼在他们入住当天也换了新居。它们的新居空间比原先更大,有专门的供氧设备,还有新朋友。“由奢入俭难。等我们搬走的时候,不能再让它们住原来的小鱼缸了。”小耳说。

两人在那里一直住到毕业,前往另一城市之前才搬离。由于工作的缘故,女友先行一步,搬家和寄件是他一人操办的。他带走了房间里所有东西,唯独把两条斑马鱼遗忘在房东的鱼缸。这件看上去再寻常不过的失误,不仅让小耳,也让他自己感到惊讶。他做事向来周密,以一种数学般的精确态度对待事业和生活。他从未失手摔过手机,从不会由于困意而关掉闹钟继续睡觉,甚至从未丢失过物品。他相信生命中的一切都可以像方程式那样计算,以最佳解法解出准确答案。他也相信这种精确并非天生,而是后天养成的习惯。

他每周都要测量身高体重,严格控制饮食;他熟知自己的跳高和跳远记录,因此只要给出数据,他就知道一个障碍自己能否越过;每场直播前他会预测收益,而结果往往相差无几。当然,恋爱也是一样。他计算小耳的月经周期,提前给她准备卫生巾;从不会忘记什么时候该送她礼物;每当两人发生矛盾,他都可以找到最佳解决方式;他为他们的未来做了最理想的规划,告诉她他们会在几年后结婚,几年后生育,甚至算好了婚后每个月的开销。

对于斑马鱼一事,他在小耳面前表现得很自责,其实倒不是由于他忘记了那两条代表他们爱情出发点的生命,而仅仅是因为他容不得自己在任何小事上疏忽。小耳并没有怪他。“下次去把它们接回来就好了。”然而这个“下次”始终没有到来。不过是两条价值几十块的鱼而已,他既不会为此麻烦房东办理邮寄,也不会花几百块车费专程跑去带回它们。尽管此后小耳常常念叨他们的黄斑马鱼和蓝斑马鱼,他也只是表示有机会出差或路过时会去接它们而已。

如今他来了。他在来时的火车上查到斑马鱼的寿命只有两三年。这么看来,也许它们几年前就已经死了。不过他仍然要亲自跑一趟,算是为已经离开的女友长期以来的小小心愿有个交代。楼房外墙的颜色变得很淡,已经有些发白。他来到他们租住过的那套房间,入户的厅门和当初一样保持敞开,他得以顺利进入屋内。鱼缸还在,位置也没有变化,旁边的木桌上放着渔网和鱼食。一切都和当年一模一样。他蹲下来透过鱼缸侧面的玻璃察看,鱼群中赫然有一条黄斑马鱼和一条蓝斑马鱼。看长度,它们均已成年,身上条纹清晰,鱼鳍和尾巴呈半透明状,贴着鱼缸底部的碎石一前一后缓缓游弋。

起初,他惊讶于它们如此长寿,存活时间竟达到斑马鱼平均年龄的数倍。但转念又想,也许它们已不是原先的那两条。也许是喜爱养鱼的男房东发觉那对已经离开的小情侣所养的斑马鱼死去,而自己也恰巧欣赏這种鱼的颜色和体态,因此买了两条一模一样的继续饲养。许衡并不打算找房东问清楚。即便它们仍然是原先的两条斑马鱼,他也不想把它们带走了。既然它们是开始的象征,而他和小耳已然结束,就让它们留在开始的地方好了。

回到家,师娘已去上班,而那个三百斤的男人刚刚起床,正踩着一双大码拖鞋,站在镜前洗漱。他满口牙膏地问许衡这么早去了哪里,他回说去跑步和健身了,没有说起看斑马鱼的事。师父问他今日还有没有其他安排,他耸了耸肩,说自己此行别无计划。“这样的话,吃点早饭吧,吃完带你去个地方。”师父拿毛巾擦脸,顺势擦了一下自己光溜的头顶。

师父说这句话的语气使他想起当初学艺时的情景。“明天下午来俱乐部,教你学个厉害的动作。”“周末把时间空出来,带你去见个人。”师父总是这样对许衡讲。至于那个动作是什么,要见的人是谁,即使许衡问他,他也不会提前透露。“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他会说。许衡不喜欢这样,他希望一切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好让自己有所准备。他讨厌神秘和未知。但师父的风格向来如此。

“吃完带你去个地方。”他像学艺时一样,止不住地开始揣测。这地方在市区还是郊区,是不是和跑酷有关,会不会是去某个大厦天台,让他证明一下自己是否真的恐高?师父朝站在置物架旁边的他笑了一下,走进厨房拿出师娘已经做好的早餐。实际上他在跑步之前已经吃过早餐了,但他愿意陪师父再吃一些。“要去什么地方?”他问。他想试试时隔多年,当他们师徒再度相见,师父会不会告诉他答案。“到了你就知道了。”师父说着,把一枚刚剥好的鸡蛋整个地塞入口中。

他们先乘公交来到市区,随后步行在气温逐渐升高的街道。师父走路时把双手背在身后,这是他的新习惯。当年的他走路步伐矫健,两臂在身侧摆动,虎虎生风。如今则像古玩街上其他老人一样,缓步走在两排商铺之间,看到感兴趣的旧物就拿起来把玩鉴赏一番,再放下,继续背着双手前往下一家。“看看这个,有没有兴趣?”师父站在一家古董店的货架前,把一尊手掌大小的铜牛递给许衡。许衡接过来,看着那东西发愣。他对它,以及货架上其他物品,谈不上有没有兴趣。他既不在行,也没有任何审美上的看法。师父接着问他:“今年多大了?”他回答师父:“三十二。”师父放下手里另一件铜制品,思考片刻,说:“三十二,早了点,不过也没关系。说真的,你有没有兴趣?跑酷这东西,顶多四十来岁就玩不动了,不如趁早来玩古董,我可以带你,继续做你师父。以你的运算能力,在这个行业可以稳赚。”许衡尽量保持克制,却仍然不自觉地瞪大眼睛。此次见面以来他所目睹的师父体格和言谈举止上的变化,远不如眼前这副市侩的古董商人拉他入伙的模样给他造成的冲击强烈。他愕然乃至有些愤怒地把那尊铜牛放回货架。师父仍然带着笑意看他,不是在家中与他聊天时那种慈善的笑,而是近乎戏谑的嬉皮笑脸。他一时分不清师父的邀请是出于真心还是玩笑。因而他没有作答。

师父继续带他逛完整条古玩街。离开时他们各自抱着一只陶罐,是师父花八百块买下的。“转手能卖一千多,”师父说,“如果没人要,就摆在家里自己收藏。古玩这东西,讲究眼缘。”他们回家,师父亲手给两人做了一顿简便的午饭,吃完后就回卧室睡觉。许衡独自待在客厅,由于无所事事,开始观摩师父收藏的其他古董。在古玩街逛了一圈,使他对这些原本未曾接触过的东西不再感到陌生。不过,他仍不能理解师父为何选择古董这个与跑酷毫不相关的行业。这些器物老旧,沉闷,了无生气,不论怎么欣赏,也勾不起他的任何兴趣。

来师父家已经一天一夜。他看到了师父,或者说看到了一个跑酷玩家上了年纪后每日的生活。实际上,他并非没有想过师父所说跑酷这项运动四十来岁就玩不动的问题。和小耳在一起时,他对他们余生的未雨绸缪已经延伸至四十岁以后。他对她说,等他的身体不允许再玩下去,就和蔡杰合伙成立跑酷机构,着手向大众推广这项运动。为此,他和蔡杰频繁地置身于建筑丛林或荒野之地,逐一挑战跑酷界著名的险要地形,积攒经验和资金,以使他们日后成立机构时不必捉襟见肘。如今这些想法和计划已成泡影,倒是师父房间这些陶器、银器、铜器更加触手可及。想起师父在古玩店货架前说的那番话,他有些鄙夷地看着它们,而它们也仿佛鄙夷地看着他。

往后的几天,他就这样住在师父家。除了清晨外出跑步和健身,白天他和师父几乎形影不离,要么跟他寻找廉价古董,要么去见他的买主,否则就在家中闲坐。师父有意无意地给他介绍古董行情和鉴别古玩的知识,几天下来,他倒真掌握了倒卖古董的要领。师父古董行业的朋友也以为他是新收的学徒。“我跟着别人做了两三个月,就可以单干了,”师父说,“所以做极限运动,别愁四十岁以后没饭吃,你看我把自己吃成什么样了。”

一天,他在健身房练习立定跳远,连跳三次,结果都未能达到他原先的水平。尽管这理应在意料之中,五个多月没有继续跑酷,仅靠每天一两小时的健身,很难使体能保持原样,但那三串数字依然使他发愁。立定跳远如此,实际跑酷中平衡感、精准度的下降就更不必说了。回家后,师父看出他怏怏不乐,问他原因,他向师父坦言。师父正喝豆浆,听他说是由于立定跳远记录比原来少了两厘米,豆浆呛入呼吸道,从鼻子喷出。他俯身在沙发扶手上咳嗽良久,再次直起身,整个脑袋涨得通红。他定定地望着徒弟,终于放声大笑。等到脸色平静下来,继续喝完桌上的豆浆,他对许衡说:“晚上带你去个地方。”

虽说时隔数年,公交车电子屏幕上显示的那些站名大部分仍是他熟悉的。师父提醒他准备下车时,他恍然發觉公交开到了市中心步行街附近。此地有一座远看像章鱼的标志性建筑,修筑于多条车道交会处的环岛中央。下车后,在跟随师父走向环岛反方向时,他忍不住回头朝那座章鱼形建筑多看了两眼。师父注意到后,也顺着他的目光回望。于是他就看到师父转头时颈部的赘肉扭出层层褶皱。师父问他在看什么。他告诉师父,那片环岛是他和小耳的相识之地。师父嗤笑说那个地方一点也不浪漫,随后带着他拐入另一个路口。

环岛的确无浪漫可言,当初的他可是甘之如饴。小耳是新闻专业的,为制作一期关于跑酷的报道作为课程作业,经朋友介绍联系到许衡。许衡选择环岛为见面地点,利用那座章鱼形建筑向她表演跑酷,又接受她采访式的提问。作业需要的准备工作半小时就完成了,但他们在章鱼的触须下相处了两个多小时。她对跑酷本身的好奇,他对她宣扬自己当时就已奉为圭臬的那套关于精确的哲学,以及聊天的触须渐渐伸向彼此的生活,使两人默契地想要延长他们共度的时间,因此当其中一个提出一起去附近吃晚饭,另一个立即表示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他们年纪轻轻,彼此吸引,巴不得马上开始恋爱。后来的一切的确进行得相当顺利。晚饭后在步行街那家水族店买下斑马鱼时,由两条小生命所象征的他们的关系已经心照不宣。他们的相遇是他人生当中极少数未经计划就发生的事之一,他们的破裂也是。

眼前是一处与附近的繁华环境截然不同的区域。师父说,之所以傍晚才来,是因为白天这地方有许多游客。而六点以后景区关闭,里面就空无一人。一个由废弃建筑工地改造而成的破败风格的主题公园。隔着大门能看到一些残垣断壁,其间有青苔、蛛网、各类布满锈迹的器物。“你们年轻人喜欢的拍照胜地。”师父带他绕开保安亭,翻墙入内。起初他惊讶于师父熊一样的身躯竟能徒手爬上墙头,随后他担心墙承受不住那份重量,接着师父已经到了墙的另一面。许衡望着墙壁愣神片刻。翻越这面比他个头稍高的墙,对他来说太容易了,他甚至无需用手。但为了避免有在师父面前炫技之嫌,他还是像师父一样以双手撑着墙头,爬了过去。于是,此次翻墙就成了他六个月以来第一次非正式地重新接触跑酷。

太阳刚刚落山,天色还亮。他跟着师父走过杂草丛和石子路,进入那些废弃建筑。师父一边走一边问他:“今天的跳远距离是多少?”“两米七三。”他回答。“这么说,以前是两米七五。”“是的。”他们已经走到一栋楼房的二层。室外廊道有一处塌陷,是为了增加破败感而故意拆毁的。师父让他站在廊道一头,自己从室内绕去毁坏部分的另一头,从兜里掏出一卷皮尺,把尺子一端扔给许衡,让他按在脚下,自己拉直另一端,看着上面的刻度。“运气真好,只有两米六。能跳过来吗?”师父问。“当然可以。”他说。“二层的高度,不恐高吧?”师父调侃道。他笑了一下,纵身一跃,跳到师父面前。

“刚才骗你的,其实是两米八。”师父一边收起皮尺,一边说。许衡回头看看这段距离。师父继续走向楼梯,许衡跟在其后。他对师父说:“实地跑酷可以超常发挥,当然也有可能失常,有个范围的。”他和蔡杰在做录制视频之前的准备工作时,常常把每一处障碍测量准确,而对于其中超出能力的距离,只要超出范围不大,他们也往往能够越过。身体潜力,也在许衡的计算之中。

“还是骗你的,其实只有两米六。”师父笑嘻嘻地说。他们迈着闲散的步子来到三楼。此处的廊道没有被拆毁,两人站在廊道扶手前向下望。“这个高度呢?”师父问。他知道师父又在取笑他。从这里跃下对跑酷玩家来说不是问题,只要做个简单的落地翻滚,可保不会受伤。师父看着他,做了个“请”的手势。于是他跨过栏杆,轻松跳了下去。再次上楼,师父正在楼梯口等候。他们继续登上台阶。

对跑酷动作的重温,尤其是在既没有录制设备,也没有观众在场的时刻,遵从师父的要求进行毫无难度的动作,让他感到身体舒适。他上楼的脚步轻松起来。师父两条粗壮的腿走在他前面,每踩一级台阶,腿上的肉就随之震颤。那双腿没有在其他楼层停留,而是径直来到这栋六层建筑的顶部。天台四面有矮墙,师父没有去墙边,在天台中央一处水泥台面上坐下。“早知道买点啤酒了。”师父说。此处视野开阔,凉风吹拂,的确是师徒两人喝酒聊天的理想场所。“我去买?”许衡问。师父说不必了,吩咐他在他身旁坐下。

天台环境让许衡不可避免地想起那场坠落,不过他不打算谈论它。师父想起的则是他自己当初横越双峰大厦的事。“简直是人生最辉煌的一刻。你应该也有这种时候吧?”师父说。许衡想了想,说道:“锦标赛拿冠军算是吧,不过远没有师父横跨大厦精彩。”关于那件事,许衡只是看过视频,没有亲眼看见,那是在他认识师父之前,师父更为年轻的时候发生的。双峰大厦并排修筑于江边,是市里两座外形一模一样的方形大厦,中间相隔一条四车道的马路。大厦顶层有一部分像学士帽一样凸出的外沿,使得顶部的距离比其他部分稍窄。师父正是从那上面跳了过去。

“视频只录下了辉煌的一幕,辉煌之前的窘迫你们都不知道。”师父说着,把裤角拉到膝盖部位,“我们俱乐部十个人,那天说好了下午在双峰楼顶录视频,出镜顺序已经定好,我是第二个。结果中午我睡过头了,你师娘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还在床上。当时我们两个还没谈恋爱,我挺喜欢她,但她好像没那方面的意思。”心仪的女人在电话里很生气,师父一听就慌了,快速起床赶过去。那两栋大楼,由于之前去过,师父可以分清哪一栋是A座,哪一栋是B座。而偏偏那次他阴差阳错地弄混了。师父来到B座的天台,发现其他人都在对面的A座。本来就迟到,还走错了地方。虽然距离远,他已经听到同伴们开始骂他。“别人我都不在乎,主要是怕她生气。”师父凑近许衡的耳边说。两栋楼高度是一样的,二十二层。那个时间电梯又堵,下楼,过街,再上楼,太麻烦。师父瞥了一眼两栋楼之间的距离,做了几个深呼吸,走到天台的另一端。“九个人里面,只有两个人当时就意识到我要干什么,两个人不包括你师娘。我提了一下裤子,先助跑,再猛冲,就那么跨过去了。他们几个都吓傻了。”

师父助跑时,对面负责摄影的同伴把摄影机转向他,于是就有了那段视频。后来他们测量双峰顶层的距离,接近八米。冲刺跳远能达到这样成绩的人本就不多,在大厦顶层毫无安全措施的情况下,就更无人敢于挑战了。师父由此获得羚羊的外号,也因这段视频而蜚声于整个跑酷界。“说实话,我不知道我的冲刺跳远水平是多少,我从来没测过那玩意,但肯定远远低于八米。如果让我再跳一次双峰,我是绝对不敢的,我知道再跳一次必死无疑。那天下午就是那么巧,毫无理由地睡过头,被喜欢的女人一通电话臭骂几句,又莫名其妙上错了楼。在那种心境之下,我一看那段距离就确信自己能过去。”

这些事是师父当初教他学艺时未曾提及的。那时他们各自心中都只有跑酷事业,从未像此刻这样促膝长谈。他选他做师父,也正是出于看到双峰楼顶那段传奇视频后对他产生的仰慕之心。他犹记得初次见面时师父问他的第一个问题是为什么喜欢跑酷。他回答说小时候顽皮,常常被父亲拿棍子追得满村跑,有一次被追急了,爬上邻居家的屋顶,在那些瓦房、木棚和墙头之上轻快地跨过,甩开了父亲,就此喜欢上这种翻越各类障碍的时刻。后来听说有一项名叫跑酷的运动与此相似,故而想学。师父当时对这一理由略表赞许。

“您是怎么喜欢上跑酷的?”此时他问师父。黑暗中师父的眉头轻轻上挑,仿佛为自己在停止跑酷多年后被问起跑酷的初衷而稍感诧异。“还不是觉得跑酷的男人很帅,”师父笑说,“不过后来就不这么想了,跑酷是一种精神,我很晚才懂。不光是跨越障碍,还有随机应变,跟水一样,不受地形限制。了解自己的身体,百分百信任它。这些东西,慢慢做,慢慢明白。别看我现在胖成这样,我和身体的关系仍然很好。年轻时候要速度要力量,现在老了,汇入大海,求平静。”

在水泥台面上坐久了,师父吃力地站起身,活动四肢。他也跟着师父起身。他们踱步至楼顶的边缘,这里的风更凉爽。附近的街区灯火通明,而他们所在的楼群昏暗无光。师父把手肘撑在齐胸高的矮墙上,慈笑着说:“恐高只是自己吓自己的,跟你的立定跳远数据一样,测量出来限制自己。不过,怎么选都没有错。继续跑酷,那叫跨越障碍。如果不想继续,随时欢迎跟我卖古董,这叫随机应变。任凭你怎么选,都符合跑酷精神。”许衡笑了笑,也学师父的样子,用手肘撑着矮墙,又用手心托着腮帮。

由于越来越多蚊子的骚扰,他们不得不早点回家。师娘问他们去了哪里。师父说:“带他去废旧主题公园散了散步。”“跟我还不说实话,”师娘嘟囔道,“公园晚上不开门,以为我不知道?”“我们翻墙进去的。”师父解释。师娘更不相信了。“就你这体格,还翻墙?”师父一副“不信你问许衡”的表情。“真的,”许衡笑说,“师父可是当年跨过双峰大厦的人。”听到这件陈年旧事,师娘更是一脸不屑。他们坐在沙发上,师父从冰箱里拿出果盘。师娘对许衡说:“你不知道,我当初是想找个稳重靠谱一点的,最好不是玩跑酷的人。你师父跳双峰那次,在我这里其实是减分的。”师父在旁边问:“那你后来怎么还同意了?”师娘说:“后来让你再跳一次,你死活不敢。我心想这人冒失是冒失了点,毕竟还是心里有数。”

蔡杰也心里有数,许衡想。正如许衡自己也向来心里有数。他的严谨和周密让他坚信自己的每一个动作都万无一失,乃至小耳也对他抱有这样的信任。分手前的那段时间,她常常告诉他她太疲倦了,跟一個做事从不出现纰漏的人一起生活多年的那种疲倦。“哪怕只有一次,忘掉早起跑步,跟我聊天聊到半夜,再好好亲热一场,第二天一起睡到大中午呢。”如今回想起来,和小耳这么多年的感情中,他能想到的唯一一次纰漏就是毕业搬家时忘记了他们的黄斑马鱼和蓝斑马鱼。而对于这唯一一次纰漏,他却没有及时补救。听着师娘笑谈她和师父的过去,他生平第一次产生对紊乱的向往。他宁愿生命中多一些像年轻时的师父那样所谓冒失的时刻。因错过闹钟而让九个同伴在天台等候,关键时候走错大楼,做几个简单的深呼吸就跨向一段未经测量的危险距离。出于对这些时刻的羡慕,他望向那个正张着大口吃下半个橘子的浑圆脑袋。师父回望他一眼,那双眼睛依旧笑眯眯的,正陶醉于师娘对他的好的与坏的评价之中。

次日清晨,许衡收拾好行李,等师父起床后向他辞行。他并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他告诉师父,也许他很快还会再来一趟,昨晚的公园环境绝佳,适合录一组夜间跑酷视频。当然,他也有可能会卖掉录制设备,继续赋闲在家,或是转而去尝试其他职业。至于倒卖古董,他实在是不感兴趣。听到这里,师父爽朗地笑了。来时关于未来职业的困惑,去时仍没有解决。不过,前途好不容易陷入一片未知,他倒不急于使它尽快变得清晰了。“好啊,那就去吧。”师父打着哈欠说。他的语气随意,仿佛知道眼下这场离别注定不会太久。

责任编辑 猫十三

作者简介

穆萨,本名王翔,1994年生,甘肃陇南人,三峡大学2020级古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作品散见于《当代》《江南》《青年文学》等,入选2023年收获文学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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