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己之爱:《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无言的救赎

2024-04-12 09:47郑卓航
名家名作 2024年3期
关键词:西马长老耶夫斯基

郑卓航

[摘要] 《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佐西马长老和阿辽沙·卡拉马佐夫,以谦卑者的姿态出现在各类场合,即使两人备受尊崇。外在的自我虚化与内在心灵的低垂昭示着与普世之爱距离的缩减,而走向博爱的过程伴随着精神性的强化。正是虚己的博爱中蕴含的不可言明的精神冲力,让理性巨人、庸俗之流以及其他癫狂而充满激情的卡拉马佐夫们感受到心灵深处的爱与至善,并以蕴含神性的目光审视自身的罪恶荒诞,继而在第三者的注视下走向救赎。而这种充盈着普世之爱的虚己与对他人的救赎,根植于俄国的民族文化中。

[关  键  词] 《卡拉马佐夫兄弟》;陀思妥耶夫斯基;虚己;救赎

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长篇绝唱《卡拉马佐夫兄弟》渗透着他对个性自由与上帝意志的思考,名为救赎的呼喊回荡在字里行间。佐西马长老与阿辽沙·卡拉马佐夫两位“神人”以最接近救赎者的姿态出现在世俗之中,通过近乎无言的感化帮助陷入痛苦的世人感受到自己身边第三者——上帝的存在,以广博无私的爱感化束缚在自我意识中的偏执者,从而使其在强大精神力量的冲击下经受灵魂的颤动与洗涤,或宽恕或忏悔,并最终实现心灵的救赎。但“无言”并非沉默,而是虚己与神性的体现。

一、引言

19世纪,西欧社会巨变,工业革命带来的经济迅猛增长、启蒙运动等思想解放运动传播的理性思想与人文主义、资本主义革命或改革后确立的民主政治体制,无一不似清新的晨风在未曾经历文艺复兴熏陶的俄国掀起波涛。在新兴力量的冲击下,俄国思想家、政治家意识到西方的自由生命力与俄国的陈旧,意欲通过改革甚至革命涤除腐朽,拯救千万受制于剥削制度的农奴和无数早已失去人性与良知浑噩度日的地主,唤醒他们人性中的善良与爱,重新建立理想中无比强大的俄国。收效甚微的农奴制改革后,民主革命思潮对沙皇政府的不满愈演愈烈,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西欧主义、斯拉夫主义等思潮纷纷涌现,思想论争无处不在,各类小组活动频繁,政治环境日渐恶化。诸多思想主张非但没能带来期望中的和谐幸福,反而越过传统道德发生剧烈冲击,引发更进一步的思想混乱和道德迷茫。在嘈杂的政治辩论场上,理性膨胀与对无限自由的呼唤将俄国自中世纪以来便确立的正教传统置于尴尬之境,“使俄国传统价值体系陷入困境,上帝存在的自明性受到怀疑,从而使‘上帝是否存在的话题成为当时的时代难题”①,信仰根基动摇之下,旧日道德难以为继,不知救赎何在的灵魂或彷徨终日,或走向堕落。

为应对信仰幻灭的焦虑与恐慌,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传统中寻找解答,“……我确实认为没有宗教信仰是万恶之源,不过否定人民性的人也会否定宗教信仰。……因为我们的人民性建筑在基督教之上。农民,东正教罗斯——这几个字实际上是我们的根基”②,因而陀氏致力于通过文学创作探求拯救失落的俄国的合理途径,引导世俗之人发觉自己尚未磨灭的神性,从而使爱与善重新充盈世间——“救赎,这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部创作的主题”③。《卡拉马佐夫兄弟》这部被认为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最重要作品的长篇小说,虽未能完整展现作者的创作意图,但从已出版的部分中我们仍能感受到笼罩在文字之上的难以言说的博爱,以及主人公对处在世俗痛苦中的人的宽慰与心灵救赎。书中的佐西马长老与阿辽沙虽生活在俗世之中并始终与世俗保持密切联系,但心灵已超越庸俗琐碎,在与世俗的接触中进一步向至善靠拢。

二、无言与救赎

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救赎不是以所谓的正义为旗号以更大的暴力摧毁暴力,也并非如同理性巨人般构建强大而致命的逻辑体系引导他人走向另一个深渊,而是让救赎者通过近乎无言的虚己——当心灵高洁无瑕的人在庸俗邪恶的人面前弯下腰身,低垂自己的头颅,善与恶、神圣与卑贱间的张力将人们心中的善意唤醒并无限放大,那难以言说的精神冲力即救赎之法。但无言不同于一言不发,“神人”们以卑微彰显自己的谦卑,借助微弱的力量撼动强大的理性、无限制的自由、放荡等。这种虚己与俄国民族文化关联密切:即越是愚拙的,越为上帝所青睐;越是无能的,拥有越多神圣的种子。

(一)弱者对强者的拯救

小说第二卷《不该举行的聚会》主要记述了“偶合家庭”①卡拉马佐夫家族为了某个与血缘亲情无关的原因相聚在修道院,争论政治、宗教思想,讨论对“上帝是否存在”问题的思考,其中有一幕鲜明地展现出虚己的救赎力量。费奥多尔·卡拉马佐夫的长子德米特里终于赶到修室,在神圣的修道院与自己小丑般的父亲因为争夺情人发生争执,两人充满肉欲和私利的言语激起一众修士的愤怒,在这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中,佐西马长老“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长老朝着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迈出几步,一直走到他身边,然后在他面前跪下。阿辽沙原以为长老因体力不支而摔倒了,但并非如此。长老跪在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的脚下,神志清醒、毫不含糊地向他行一全礼,脑门儿甚至触到了地面。阿辽沙完全惊呆了,以致当长老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甚至没来得及搀他一把。长老的唇边音乐闪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他说着“请原谅!请大家原谅!”向周围的客人道歉。而适才还狂躁暴怒的德米特里却忽然安静了,“最后他蓦地大叫一声:‘哦,上帝啊!然后双手掩面从屋里跑了出去。”②

身体从强大到弱小,内心由弱小到强大,外在的自我贬抑给予佐西马走近世人的可能,内在的精神感染力帮助他救赎痛苦或邪恶之人,长老在修士生涯中“唤醒”的第一个人,也是他印象最深刻的客人之一——一位家庭美满、备受尊敬,却脾气古怪、使他人被诬陷入狱的杀人犯。在两人持续多日的对话中,象征着爱与善的佐西马长老始终处于话语弱势,而前来寻求帮助的罪恶之人则作为主要的观点输出者,占据强势地位,他充满理性的话语以无可辩驳的逻辑将听者置于尴尬境地——明确感受到话语中的邪恶与荒谬,感受到对人性的亵渎,却无法驳斥其错误。佐西马长老的教诲是平静的,他用充满爱的话语引导客人意识到自己内心中从未泯灭的善良,通过来自“第二视力”的与原先第一视力截然对立的新东西,以精神自由和谐批判混乱割裂的现实,用来自彼岸的灵魂力量激荡起他被流俗遮蔽的内在神性③。这位拥有强大理性的利己主义者也最终意识到“生活是地狱,但这个地狱有可能一瞬间就变成天堂”④,向世人忏悔。

类似的,弱者救贖强者的情节在书中多次出现。小说第五卷《正与反》中,伊万与阿辽沙展开关于信仰与自由的探讨,伊万将长期以来困扰自己的违背伦常且有违基督的事例呈现给阿辽沙,用那些纯洁的孩子受尽虐待的事实作为论据,逐步构建将无辜之人置于悲惨境地且使得选择者进退两难的逻辑困境。他“欧几里得式的头脑”思考着世上诸多苦难的来源,试图通过理性寻找制服充斥世界的魔鬼的途径。他气势磅礴、逻辑严密、富有理智的演说在阿辽沙简短的回答中显得充满怀疑和虚无:“这是反叛。”“你刚才问:全世界有哪一个人能宽恕或有权利宽恕?这个人是有的,他能宽恕一切,宽恕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因为他本人就为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献出了自己无辜的血。你把他给忘了,而大厦就是在他身上建造起来的,人们就是向他高呼:‘主啊,你是正确的,因为你的路开通了。”⑤对话双方在这段漫长而紧张的对话中呈现出明显的优劣差异,但看似处于强势地位的伊万并没能用逻辑闭环束缚阿辽沙心中的上帝,而是在简短却坚定的回答中看到自己内心尚未泯灭的圣洁。

别尔嘉耶夫曾说:“The Legend of the Grand Inquisitor is the high point of Dostoievskys work and the crown of his dialectic.”⑥强调《宗教大法官》的重要价值,毋庸置疑,这篇文章给人以远胜说教的灵魂冲击。讲述者宗教大法官情绪激动地为教会化的宗教辩护,言语间却皆是对上帝的亵渎,彰显着既得利益者的私人欲望。“宗教法庭庭长说完以后,等了一会儿,看囚徒如何回答。囚徒的沉默使他感到难堪。……他忽然默默地走到老人跟前,在他没有血色的九旬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这便是全部回答。老人打了个寒战。他的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他向门口走去,把门打开,对囚徒说:‘你走吧,以后别来……再也不要来了……永远,永远!然后放他出去,让他走向‘城中黑灯瞎火的广场。囚徒走了。”“那个吻往他心中注入一股暖流,但老人原来的思想没有改变。”①真正的圣者以悲悯的姿态垂怜地倾听庸人在世俗间的挣扎,对充斥话语的冒犯与怀疑示以同情,以纯洁的吻安抚宗教大法官虚张声势的躁郁迷茫,亦如曾经背负全人类的罪恶走向十字架那般怀着对世俗的爱与责任向寒风中走去。但毋庸置疑,自诩耗费毕生精力为世人谋取自由、构建安定秩序且获得崇高地位的宗教大法官不会接受上帝的救赎,沉重的欲望和私利将他牢牢捆缚在尘世乃至地狱之中。老者那一吻便是上帝的葱头,试图将他拉出火湖走向天堂,而宗教大法官又何尝不是另一个“凶恶的老太婆”②,怀疑他人的善意,只关注自身利益,纵使他不会永远在火湖中燃烧,也难以逃离浸透欲望与邪恶的尘世。

三、外在话语和内心力量间的张力

佐西马长老、阿辽沙、老人,以及《罪与罚》中的索尼娅、《白痴》中的梅斯金等陀思妥耶夫斯基创造的理想人物,或年迈体弱,或无依无靠、身份低微,或形似孩提被误为痴傻,与世俗意义上的健全强大不相符合,甚至以与其相对的形象出现。而在被巴赫金定义为“复调”的众声喧哗中,每个个体都平等地享有表达自我意志的权利,若仅从部分表象分析,愈是心有罪孽愈是嘈杂,愈是博爱善良愈是沉静,如《宗教大法官》的套层对话③中出现的两组对应关系明确的人物:伊万与阿辽沙;宗教大法官与老人——一是倾诉者,一为倾听者。作者笔下的“我”们自由地进行内心刨白,展现思想的困惑,在论争中勾勒出俄国社会的思想图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是一个纯粹多元的世界”④,在这多元世界中,怀疑论者高声宣判上帝无能,机会主义者在陷入困境时投向上帝怀抱,游移不定者在无神论者的引诱下抛弃曾经的信仰,传统道德根基动摇,统领人心的上帝愈加缥缈。但从作品整体切入,便会发现隐藏在高涨的个体意志背后的群体追求,发觉作品中无处不在的爱与善,感受到作者塑造的“一个理想人物的形象或者是基督的形象”以及“由这个形象或者这个上天的声音来圆满地完成这个多种声音的世界,由他来组织这个世界,支配这个世界”⑤,而这一形象亦寄予作者对解决上述社会问题答案的思索。

综上所述,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理想人物”大都以弱者形象示人,通过感化而非强迫、说教的方式唤醒世人心中沉睡的人性之爱,从而实现最终的灵魂救赎。而这种通过自我贬抑以救赎他人的无言之爱,根植于俄国的文化传统中——视忍让宽容为爱与善良,以谦和退让为处世之道。

四、总结

面对俄国人民烦乱复杂的思想状态和日益衰落的宗教道德,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多部小说,意在救赎国民。“我要迫使大家意识到,纯洁的理想的基督教徒并非抽象的,而是非常现实的、活生生的、能办到的、看得见摸得着的,基督教是俄罗斯大地摆脱一切罪恶的唯一避难所”⑥,救赎与幸福属于所有人,爱与善无处不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两位“神人”不断自贬,通过无言彰显出强大的内在力量和普世之爱,以感召世人并唤醒其内心,他们在虚己中拯救他人,也使自己与至善靠近。存在于行为和内心间的张力体现出俄国文化传统,为尘世中人点明救赎之路——每个人心中都有爱,只是需要被发掘,而那些看似荒诞的行为掩盖着增长的善意,世人终将走向至善的归宿。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文学院

注释:

①姜桂栩:《弑父情节与上帝的存在——〈卡拉马佐夫兄弟〉的神学解读》,《山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4期。

②[俄]费·米·陀思妥耶夫斯基:《给阿·费·布拉贡拉沃夫》,《人不单靠面包活着:陀思妥耶夫斯基书信选》,冯增义、徐振亚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第354页。

③王志耕:《圣愚之维:俄罗斯文学经典的一种文化阐释》,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第325页。

注释:

①王晓明:《〈卡拉马佐夫兄弟〉:巨大灵魂的战栗》,《宁波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8年第2期。

②[俄]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荣如德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8,第77页。

③王志耕:《圣愚之维:俄罗斯文学经典的一种文化阐释》,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第283页。

④巴赫金:《自我意识与自我评价问题》,《巴赫金全集(第四卷)》,白春仁、晓河、潘月琴等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第89页。

⑤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荣如德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8,第164页。

⑥ N·Berdyaev. Dostoevsky,.Translated by Donald Attwater. Meridian Books. 1957. p188.(未能找到该书中译本,因而引用英译本)。

注释:

①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荣如德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8,第281页。

②[俄]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荣如德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8,第376页。

③沙湄:《“宗教大法官”与巴赫金的诗学问题》,《文学评论》2004年第3期。

④王志耕:《“聚合性”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复调艺术》,《外国文学评论》2003年第1期。

⑤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白春仁,顾亚铃等译,见《巴赫金全集(第五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第126页。

⑥[俄]费·米·陀思妥耶夫斯基:《给尼·阿·柳比莫夫》,《人不单靠面包活着:陀思妥耶夫斯基书信选》,冯增义、徐振亚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第36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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