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拳之心非遗梦 才学识胆国乐情

2024-04-13 10:55
人民音乐 2024年3期
关键词:音乐文化

张 欢

2024 年1 月16 日, 由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办,中国文联文艺评论中心、中国文艺评论(北京大学)基地、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承办的第八届“啄木鸟杯”中国文艺评论推优发布典礼在北京大学隆重举行, 民族音乐学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专家田青新作《中国人的音乐》①(以下简称《田著》)荣获年度优秀文艺评论著作,成为音乐领域唯一获奖著作。

评委专家推选意见为:本书站位高远,不仅让中国人对自身传统文化艺术“自觉”与“自信”油然生发,而且力图在全球视野中通过传递“中国人的音乐”信息,让世界懂得中国人,懂得中国。名“大题小作”,实“小题大做”,选出我国古今代表性音乐精粹进行人乐叙事,深入浅出,有理有据,文质彬彬,雅俗共赏,既反映出作者学识渊博、学养丰厚,又体现了当代学者的家国情怀和责任担当,在倡导文化传承发展的新时代意义重大。

的确,这部写给中国人的《中国人的音乐》大作获此殊荣不仅当之无愧,亦是众望所归。

唐代大史学家刘知几曾就修撰史书提出了“才、学、识”之“史学三长”②论断,得到后人普遍认可;如清代治史泰斗章学诚道:“才、学、识,三者得一不易,而兼三尤难。千古多文人而少良史,职是故也。”③纵观《田著》,黄钟大吕(中原乐韵)、四音音列(西域乐舞)、天籁之音(佛教道教)、革命音乐(聂耳星海)等内容宏阔、逻辑缜密,音乐学术史论、创作表演、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传承条分缕析、丝丝入扣,无不充分彰显田青先生集传统与现代音乐文化于一身的深厚学养、化晦涩为畅丽的非凡才华和统揽世界民族音乐之状貌的广博识见。

掩卷深思,透过精美熨帖、深刻洗练的文字,读者不难深切感受到田青先生那举其生命精血毕力投身于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的拳拳之心、满腔热忱与殷殷情怀。乐如其人、文如其神,就让我们从《中国人的音乐》中领悟田青先生的音乐人文精神世界吧!

一、求真求是的文化追问

“一定要说真话”是田青常挂在嘴边的箴言,“如果不能说真话就不说话,但绝不能说假话”,则是田青给自己设定的学术底线。综观《田著》,强烈的问题意识已然成了重要学术特色, 通过向自己提问、向读者设问、向历史求问的方式,紧抓“线头”,探赜索隐。如本书中“音乐表现战争———用大炮?还是只用四根弦?”“中国的佛教音乐是从印度传来的吗? ”“你说这是‘古曲,凭什么? ”;又如其著作《禅与乐》中的“郭沫若的问题:中国为何没有产生宗教”“何处无佛? ”④;在其课程讲座中,也同样如此,如上海音乐学院的课程“非遗:保护还是发展?”、中国音乐学院的讲座《“优秀传统文化”中包括音乐吗? 》等等。

法国历史学家马克·布洛赫在《为历史学辩护》中写道:“一件文字史料就是一个见证人,而且像大多数见证人一样, 只有人们开始向它提出问题,它才会开口说话,历史研究若要顺利展开,第一个必要前提就是提出问题。”⑤与法国年鉴学派的问题史学不谋而合, 这种以问题为出发的治学方式,贯穿田青学术生涯,而“发问”表征的背后,则是田青深植于心的“问真”。

(一)缘起情真

田青家学渊源深厚,自幼对诗歌、音乐、书画饱含浓厚感情,充盈着文人墨客的风骨气质,常常被世间万物所触动。他为民间音乐而发声、为传统文化而循迹溯源,处处透露着动情书写。他为客家筝曲《崖山哀》中的不朽历史而感叹“沧海桑田”;为阿炳的音乐成为绝响而直呼遗憾; 也为泉州南音的古老传承连续两段直道感叹;更为凛然大义、高风亮节的唐朝宫廷乐工雷海清为唐明皇罢演而被肢解的历史而不禁唏嘘。当田青听到左权盲艺人演唱时,感叹宛若“阿炳重生”。

姜白石是中國宋代杰出的词人与音乐家,其少年失怙,多次科举失利,毅然选择四处游历;晚年因亲朋好友相继故去,投靠无着,终日为衣事奔走;去世后依靠朋友捐资,才勉强埋葬。⑥田青显然深刻体会到姜白石生平之困苦与音乐诗词之高远,于是在解读姜白石《扬州慢·淮左名都》时写道:“他在一个夜雪初晴、田中长满荞麦的时候来到多年前被金兵洗劫过的扬州城, 在这个本该春意盎然、充满生机的繁华名城, 他所看到的却是四顾萧条,满目疮痍。当暮色渐起,远处传来一声声戍角的悲吟时,姜白石不禁满怀怆然,情动于中。他徘徊在荒废的池塘边, 肃立在高大的古树下,追思扬州过去的繁华,哀怜遍体鳞伤的故国,感慨今昔巨变,哀怜苍生苦难,用心血凝聚了悲怆的诗句和旋律……”⑦

“夜雪初晴”“长满荠麦”“戍角悲吟”“满怀怆然”“徘徊、肃立”“追思、哀怜”,这些极具视觉想象的“妙语”,在其独到的散文诗般的叙事逻辑下,整合成一幅全息生动的影像实景, 令读者似乎直接能触摸到“冷月下”姜白石颤抖的脊梁,看到他坚毅面庞上无声的悲鸣, 感受到他胸中翻滚沸腾的激情,最终与姜白石一同将心中之感情喷涌而出,化作“一句‘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的哲思与诘问”。这正是田青那独属于音乐文人的文采,让“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的情感体验。

(二)但求本真

田青对优秀中华传统音乐文化保护满怀深情。2004 年,在第11 届央视“青歌赛”上,担任评委的田青被来自彩云之南的高原天籁———彝族海菜腔所深深吸引,然而因为评委们观点的抵牾,致使演唱者李怀秀、李怀福姐弟的名次未尽如人意。面对此种审美观严重偏离现象, 田青有效利用多种传媒手段反复强调原生态唱法的独特性, 几乎凭借着一己之力,将“原生态唱法”作为独立的比赛组别,托举上了央视“青歌赛”国家级舞台,彰显原生艺术的力量。2010 年第14 届“青歌赛”上,田青噙着泪水对着原生态歌手们说道:“每次听你们热情如火的音乐, 我也按捺不住我心里的激动……中国古人讲:读《陈情表》不流泪者非孝子,读‘前、后出师表不流泪者非忠臣。我真想说,听木卡姆不感动者非艺术家! ”⑧然而因为一些“学院派”的反对,在2013 年第十五届“青歌赛”时,“原生态唱法组”又被取消。于是在2013 年全国政协会议上,田青毅然提交了反对“青歌赛”取消“原生态唱法” 的提案,34 位文艺界政协委员在这份提案上签了名,这才使“原生态唱法”真正在“青歌赛”中站稳脚跟。如今,无数民间歌手能够脱颖而出,这绝离不开田青为之所付出的努力。

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专家田青, 常常自诩为“保守派”,强调把古老的东西保护下来,是我们这代人责无旁贷的、推卸不了的责任。但在文物保护领域,“我做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 我把非物质文化遗产当成我的亲生父母一样,对他有感情,我不忍让他消亡,不愿意他消亡,舍不得他消亡,所以我去保护。”⑨

于是,他既“读万卷书”,在卷帙浩繁的历史文献中寻找着中国古代音乐之遗存,更“行万里路”,走遍祖国各地深挖散落在民间的沧海遗珠。这才有了书中的悠悠千年古琴、唐宋遗音泉州南音、向天而歌的“阿炳”们、飞扬世界的天籁之声等内容。著名民俗学家乌丙安把田青誉为“一尊当之无愧的传统文化艺术生命的守护神”⑩。

(三)抱诚守真

虽然田青常以代言人的身份为非物质文化遗产而发声, 但其中亦包含对误读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现象的正本清源,以正视听。《田著》在第一篇章“序曲”中,便开宗明义发出“中华文明到底有几千年? ”的诘问,鲜明地指出除音乐以外的所有艺术都是对大自然的模仿这一艺术起源“模仿说”,只有音乐才是人类伟大的发明。又通过中国最早一部音乐理论著作《礼记·乐记》讲述了音乐的特殊性,即“只有掌握了文明的人———君子,才懂得音乐”。沿此逻辑,田青用中国考古发现的8000 年前的贾湖骨笛作为实证, 说明了中华文明史的深远悠长。

曾几何时,历史和文化虚无主义者大呼叫嚣,试图将中华文明史极力缩短为“三千多年”,更有甚至坚持“中华文明西来说”的谬断。然而,在考古出土的实物面前,一切谣言不攻自破,贾湖骨笛的出土便是胜过一切诡辩的最好回答。尽管同类的管乐器在国外同样存在, 但迄今为止仍以中国贾湖骨笛为最久远,这是谁都无法颠覆的事实。

又如在曾侯乙编钟一节中,《田著》首先以《周礼》中“诸侯轩悬”的礼乐制度,讲明不同身份所遵守的编钟悬挂方式, 再具体介绍每一种形制的高度、重量,点明其重器的地位。由此引入本节的核心内容,即曾侯乙编钟所凸显的三大“世界之最”。首先是“一钟双音”的和音现象,这说明自古以来多声部音乐并不是西方音乐独有的, 我们的多声音乐比西方音乐出现得早得多。这种多声性在中国笙乐中同样有所展现, 正是在描述笙之多声文献中出现了“和谐”概念。其次是十二律齐备的“旋宫转调”,明确地指出尽管十二平均律制在西方通行,但究其根本或许依然在中国。明代音乐学家朱载堉早在16 世纪就发明了震撼世界的十二平均律,较德国巴赫的平均律领先一百余年!最后是铭文中所揭示的音律学问题, 充分表明早在春秋战国时期我国音乐理论与实践即已得到长足发展。

如此以“真”为学术旨归,以“问”为治学理念的田青,通过《田著》向读者展现了一个纯真而又深邃的音乐文化世界。田青汇集半个世纪以来的学术探索,更以躬身力行向读者们传递了“问真”“求真”“守真”的学术理念。

二、“礼失求诸野”的话语接通

三根柱子两层楼”是田青基于对中华传统文化深刻认识所提出的形象比喻。所谓“三根柱子”即儒、释、道三种文化思想,所谓以儒济世、以道修身、以佛养心。“两层楼”则是由文人创造的精英文化和由人民口口相传的民间文化。“三根柱子两层楼”共同构成中华传统文化,缺一不可。尤其是常常别人忽略的下一层民间文化,其广大、高远、丰富、精彩远超人们的想象,因此田青时常提醒:“不要小瞧农民……他的文化你也没有。”

如果说“问真”“求真”“守真”是田青所秉持的学术理念,那么将民间音乐搬上国际舞台、走入人们视野,或者说将“官方”与“民间”两套文化体系相接通,便是其毕生所从事的重要工作。

1955 年,来自太行山深处的农村姑娘刘改鱼一鸣惊人, 让地地道道的山西左权民歌走出了大山、走出了山西,得到全国观众的一致好评,更使得“左权开花调”成为我国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然而,“遗憾的是,在其后的年代里, 多少个和刘改鱼一样来自乡间的民歌手无论多么努力,在整个社会‘一心一意奔现代化的浪潮中,这些‘土得掉渣儿的民歌还是渐渐被主流媒体遗忘了。这些曾在爷爷奶奶的浅唱低吟中传递了无数先辈情感的歌声也都被新潮的流行歌取代了”。

2002 年,在田青的力荐下,“羊倌”石占明登上了第一届“中国南北民歌擂台赛”的舞台,将左权这个“歌窝子”里脍炙人口的民歌再次唱响,歌惊四座。2003 年8 月,田青再一次来到左权,发现了1938 年抗日战争时期便成立的“左权盲人宣传队”,他为盲人歌手的音乐所震撼,直呼“阿炳重生”也。2003 年10 月10 日,田青将这些“盲哥们儿” 请到首都师范大学音乐学院的音乐厅进行专场演出,并亲自打电话请来音乐界“大腕”为其“撑腰”。正是因为田青的努力,左权盲宣传队改变了生存方式,“过去默默无闻的贫困县, 也因为民歌而名扬四海, 在2019 年与2020 年还两次举办了国际性的‘左权民歌汇”。

同样的事情,在田青身上屡见不鲜。2007 年,作为艺术总监的田青, 带领青歌赛上遗憾离开的李怀秀、李怀福姐弟和贵州省江县小黄村的9 个孩子作为“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展演团” 出访日本,并到巴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部演出,向世界展现了彝族海菜腔和侗族大歌的魅力輥輳訛;2009 年,赴台湾举办的“国风———中华非物质文化遗产专场晚会”上,一百四十多人的演出团队中,田青又以八个民族的民间艺人为主体进行演出, 在台湾引起轰动輥輴訛。正是在田青的努力下,这些被忽视遗忘的民间音乐才能重新走进人们的视野。

毋庸讳言, 田青的学术之路仿佛永远都走在偏僻的小径上, 却往往在曲径通幽之后通向光明大道。當然,他所做出的学术贡献,并不仅仅是将民间音乐与民间艺人带到众人面前、为宗教音乐研究填补学术空白、使音乐与文化相联系那么简单,而是以其敏锐与远见,启发人们思想,让“冷门”与“禁区”不再成为学术研究、民众生活的阻碍。

三、言近旨远的文化传承

近年来,田青越发活跃于大众视野,其身影在各类访谈、讲座、会议、文艺晚会等活动之中,文章著作也多为各类讲话稿、访谈录,仿佛逐渐脱离了学术界一般。但这正是田青“经世致用”的学术追求,将取之于民间的音乐文化,经过他的辨别、研究与思考,用普及大众的方式传递回民间。

田青文学天赋出众, 小学时便自己学习写诗, 初中时作文常作为范文在年级各班朗读,语文老师称其有思想但无城府,但这或许正是田青数十年来始终秉持赤诚之心与家国情怀,为音乐而感动、为音乐而奉献的根本原因。于诗歌、散文之外,剧本创作也是一把好手。1984 年,他以湖北随县出土的曾侯乙编钟为据,一月之内写出了影视剧本《钟魂》,荣获1987 年广播电视部的优秀剧作奖;1992 年策划并创作的大型交响音乐史诗《东方慧光》文学脚本,被誉为“东方文化之光”“智慧与和平的交响”, 得到赵朴初和佛教界众位高僧大德的高度赞誉;同年又创作电影剧本《杨贵妃》;1996 年再度创作电视专题片《梵呗法音》剧本等等。

除了纸上功夫了得,其口才同样也是一绝,被称作音乐学界的“国嘴”。《田著》以“一场惊艳世界的演出”开篇,述说着2007 年4 月12 日晚于日本东京国立剧场举办的“中日文化体育交流年”国事演出“守望家园———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专场晚会”的盛况。作为艺术总监,田青先是跳出常规演出“震场”的惯习,转以古琴独奏开场,可谓是剑走偏锋,但这正是其智慧玄妙之处。作为主持人,田青以“孔子以弦歌教化众生”为引娓娓道来,随后话锋一转至日本知识分子耳熟能详的“空城计”,说道:“诸葛亮就是弹着它在空城之上吓退了司马懿的大军”。短短两句话之间,先说明了古琴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与意义, 更引用日本人民熟悉的历史人物,拉近了人心距离,调动起观众的期待之心,可谓单刀直入又暗藏包袱。随后,他介绍了古琴“九霄环佩”的名字来源与制琴年代,但这种平铺直叙的知识介绍并不足以给人直观感受,于是他又以大众熟知的诗仙李白、诗圣杜甫此时的年龄为线索,瞬间引发台下观众的诧异吸气;然而这还没完,田青再度追加了一句“这张琴制作出来之后3 年, 伟大的鉴真和尚开始在奈良建造唐招提寺”,正式点燃日本友人的震惊与期待。

田青不仅深耕于田野, 更带领着这些民间珍宝走向讲台、走回民众。数十年来,田青始终致力于弘扬包括中国音乐在内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以接民气、入民心、贴民意的方式启民智,从而实现真正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这是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发出震撼心灵的感叹, 更是赋予历代文人历史使命感的概括。田青捧着一颗“为时而著”之“心”,关注时代、关切现实,满怀强烈的历史责任感,“用他特有幽默风趣、睿智哲思的田氏话语系统和诗意表达, 勇敢地担负起音乐研究者与文化传播者的双份之重任”,为人民而写作,不断奉献高质量的“为时而著”之“雄文大作”。

“书到用时方恨少,老来方悔读书迟。”从收到赠阅《田著》起,便手不释卷地研读,虽然我与田青相识相知相交数十载,但依然为其深厚的学养、高远的追求而由衷地赞佩。与其说是写《田著》写书评,毋宁说是一次再学习的过程,田青以他超拔的理念与才学、广博的识见和情感及“身土不二”的家國情怀始终高擎起中国音乐学的旗帜。

张欢 云南昆明学院音乐学院柔引专家, 二级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 张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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