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诗的文化趋向:个体性与公共性”主题论坛实录

2024-04-14 12:05王东东张桃洲
江汉学术 2024年1期
关键词:公共性共同体诗人

王东东,一 行,姜 涛,西 渡,张桃洲,等

(1. 山东大学文化传播学院,山东威海 264209;2. 云南大学人文学院,昆明 650091;3. 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 100871;4. 清华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084;5. 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089)

王东东(主持人,山东大学):这个题目包含了三个关键词:文化趋向、个体性和公共性。当代诗歌也可能形成了一种相对成熟的独特的文化,从一种詹姆逊式的社会象征转移为了一种隐秘的文化象征,在诗和政治之间形成了一层文化的中介,或者说文化断层。然而,仍然有不少地方不能令人满意。从文化的角度说,相对于古典诗歌和古典诗教,现代诗很显然没有能够成为我们文化的基石或文明的核心。当代诗歌可能更多属于个体性的文化,而非公共性的文化。这个话题和当代诗歌现状有很大的关系。公共性和以前讨论的“集体”或者说“集团性”有所不同。大会设置了一位导言人,导言人除了发表自己的观点之外,还有开启和激发相关话题的重任。我们先请导言人一行老师发言。

有机诗人,诗的“个体性”和“公共性”之间的张力和转换

一行(导言人,云南大学):今天下午的论坛聚焦于“当代诗的个体性和公共性”这一论题,其重点在于“个体性”和“公共性”之间的张力和转换。尤其是在20 世纪90 年代以来的当代诗写作和诗学批评中,这两个词具有一些特殊的、不能被古典诗学所涵盖的意蕴。“个体性”指向所谓的“个体写作”和“对历史的个人化”,而“公共性”也不再定位于“伦理—政治共同体”,而是定位于现代性所形构的“社会”“媒介”和“生活世界”。在当代语境下,“诗的公共性”至少涉及以下两个层面。一是诗与当代媒介空间之间的关系,二是诗与社会现实和公共领域的关系。但是,以上两个层面的理解有一定局限,在其中“诗的公共性”都是从功能上进行定位的。

诗的公共性,除了这些功能层面的含义之外,更重要的是这种公共性和诗的本体层面,也就是和诗的“真理性”或“普遍性”有一种非常深刻的关联。说得更简洁一点,我想从“普遍诗学”层面切入诗的公共性论题。无论是诗歌的“出圈”,诗对当下社会议题和现实事件的回应,对政治哲学意义上的“公共领域”的参与,所有这些公共性或社会效应的发生在很多时候是即时反应式的和转瞬即逝的,它们往往不够持久,也不够深远。如果当代诗要取得一种真正持久的公共性,它就必须作用于本民族的教育和教化,与一些真实存在的、更广大的人群的生活秩序连在一起;它需要参与塑造一个时代的感觉结构、思想方式和文化精神,并能够让其传递下去,逐渐沉积为文明的精神地质层。这是诗的公共性的关键所在。因此我们还需要在另一些层面上对“公共性”展开思考。

如果从这个层面上谈论诗的公共性问题,它就可能和以下一些议题有关。第一个是当代诗与其他文化思想领域的联动问题。另一个议题与古典诗学的当代诠释和转换相关,亦即诗与文明共同体的意义秩序之间的关系,一般被命名为“诗教”。“诗教”可以看成是古典诗学对于“诗的公共性”的理解方式,在这里,教化不只是诗的功能,而且是诗的本质,甚至“诗可以群”也不只是从功能角度去说的。按照《文心雕龙》的说法,诗文是“天地之心”,它作为“烛照三才”、创建一个使人能够生活于其中的意义世界和秩序空间的力量而存在,使得万物和人世出现在一种光明之中。“诗文”自具光明,这是“文明”一词的原初含义,每一个文明共同体都有赖于诗文的照明力量。尽管古典共同体大多已经解体或衰落了,但现代世界中仍然有另一些形态的新共同体,如“国族共同体”和各种新兴社群、社会团体,这些共同体与广义的“文明”和“传统”依然相连。中国新诗在其创生阶段,曾经部分承担着重塑“国族”这一“想象的共同体”的精神使命,早期新诗社团也有不少曾投身于革命和社会运动之中,这些都曾试图为现代中国提供意义秩序的努力。“90 年代诗歌”严重削弱了诗在这一方面的含义和力量。因此在古典诗学的现代转换的意义上,谈论诗的公共性问题,其实就是要恢复诗与文明之间的关联,恢复诗为共同体提供意义照明的力量。

即使诗人的写作是从个体生命出发的(因而具有“个体性”),这种写作如果要与世界(时代和文明)产生真实有效的连接,它就必须具有诗的真理性和普遍性。这里的普遍性或真理性指的是一种“弱普遍主义”[1],这个“弱普遍主义”是当代艺术思想家、哲学家格罗伊斯一篇讨论当代艺术的文章标题。这是一种“后形而上学的普遍主义”,它跟那种颁布强制性真理的普遍主义是完全不同的。这里所说的“弱”有两种解释方向:一种是把它和卡夫卡、本雅明、瓦蒂莫、阿甘本、卡普托等人思想中的“弱弥塞亚主义”“弱神学”“柔弱之思”等观念连在一起,强调“神的苦弱形象”和“弱符号”的救赎力量;格罗伊斯同时给出了另外一种解释,就是强调当代艺术的普遍性是通过诉诸“艺术的先验条件”而产生的“弱图像”,只有这种“弱图像”才能承担起当代艺术的去专业化的、民主的普遍主义使命。对我们来说,格罗伊斯这篇文章中包含着一些非常关键的思想线索——和当代艺术一样,当代诗同样需要获得从封闭的“专业诗歌圈”中越出的、寻求普遍平等的能量(这是“诗的公共性”的要求),也同样需要对诗的先验条件的自觉。如果对格罗伊斯的观点做一点类比和延伸,我们可以认为,“诗的真理性”指的就是诗的成真条件:如果诗之存在(诗人及其写作)是真实的,是与世界有真切关联并对世界产生了真实作用的,它需要具备哪些条件?作为“诗的真理性”的最高实现,“伟大的诗”和所谓“大诗人”要存在,其条件又是什么?这样一些对于诗的成真条件或可能性条件的思考,在哲学上我们称之为“先验性”的思考。那么诗学中的“弱普遍主义”其实是一种关于诗的先验条件的诗学,也就是说它并不提供任何实质性的、本质化的真理,而是提供对条件的描述和阐发。

我们认为,诗要产生持久、深刻的公共性,其根基是诗与共同体之间的有效连接。实施了这一连接的诗人,就是“有机诗人”。所谓“有机诗人”,是指扎根于一个真实的共同体之中、并能够代表这一共同体的诗人,其诗作呈现的是共同体的生活理想和精神原则,被共同体中的多数人视为(有时是追认为)他们的代言者。很明显,“有机诗人”这一概念是对葛兰西所说的“有机知识分子”的一种变形或借用。我们所说的“有机诗人”,就是使得诗能够牢牢地植根于共同体的生活和理念的诗人,不管这个共同体是古老的宗族、教派共同体,还是现代意义上的新共同体,或者是未来的“来临中的共同体”。

对于大诗人,我有一个跟奥登不一样的界定标准。我认为,“大诗人”的成立需要同时满足三个条件:一是开创性或集成性,必须开启出一条宽阔的诗歌道路或重要写作范式,让许多后来者能够效法和在其之上行走,或者是以往复数传统的综合者和融汇贯通者;二是诗歌文本的专业性,必须写出一系列(具有一定数量的)高质量诗歌文本,经得起批评家的严格分析和阐释;三是诗和诗人的有机性,所谓“有机性”是指诗人及其作品必须有明确、具体的共同体归属,他和他的作品都被某个真实的共同体承认和接纳。所谓“接纳”,就是指这个共同体把这位诗人的作品作为他们教养、生活的重要支撑物和精神来源,一代一代记诵并传承下去。

共同体对诗人的接纳有三种主要方式。第一种是在古典世界中,具有政治和文教权威的群体或个人直接确认某个诗人的伟大,比如李白和王维生前就被当时的皇室和贵族集团所承认,苏轼也是如此,即使入狱流放也从未影响他被包括政敌在内的人公认为大诗人。杜甫的情况就不同,他是靠后来的以韩愈为代表的文人和官僚集团的追认才被共同体完全接纳的。第二种被共同体接纳的情况是诗人承接了一个大的历史运动的势能,而成为一个民族的精神塑造者和象征性代表。比如说鲁迅,20 世纪初的“新文化运动”,以及后来的中国革命,都跟鲁迅有紧密关联。这样的作家,其写作在一个大的历史运动的格局中获得了超出单纯文本、超出个体性的意义。第三种被共同体接纳的方式则是自己组建一个共同体,或者参与到某个今天存在的真实共同体之中,成为其重要成员,并且自己的写作有很大一部分内容是指向这个共同体的精神理念和生活方式的。泰戈尔、达维什、阿米亥等都是这一意义上的大诗人。

如果用这样的标准来衡量,今天中国的那些写得好的诗人几乎都只能满足三项条件中的第二项条件,有个别诗人或许同时满足了第一项条件,但目前还很难认为有哪位诗人完全满足了第三项条件。鲁迅、郭沫若和艾青(在一个相对弱的意义上,还有穆旦)或许是中国新诗史上最接近“大诗人”的诗人,并不是因为他们的文本有多么专业、精致、复杂,而是因为他们承接了新文化运动的历史势能,并与当时中国的民族共同体的精神塑造有直接联系。

王东东:一行兄的导言我觉得有很强的激发性,体现出一种哈贝马斯式的思考,为我们呈现出一个严肃的诗学命题和任务:一种未完成的诗歌共同体或诗歌共通感,也是一种未完成的现代性。其实不同时代的作者和思想家都在对这个问题进行思考,比如从古典视角来看,章太炎说过:“大独必群,不群非独。”[2]这里的独与群,就是个体性与公共性之间的关系,但二者又并非截然对立。个体性如何向公共性转化呢?我提一个角度,是不是还需要有面向他者这样的一个环节?就是说我们如何来架构个体性与公共性之间的关系?

关注“90 年代诗歌”展开实况,诗歌共同体意识资源类型的多样性和现实性

姜涛(北京大学):事实上,一行、东东等提出的问题,大家是有同感的,这些不满不是个人的和局部的,包括我自己在内,近年来有不少朋友都意识到当代诗歌在感觉、观念以及视野上存在一个内在自我封闭、体制化的问题。只不过,这些“不满”或反思的意识没有一个集中的表达。我觉得,几位朋友做得很成功的一点,是把这些问题非常系统、非常集中,也可能是非常猛烈地表达出来,很多观点我基本都是同意的。但读大家的发言记录时,也会感觉有些地方的提升、转换过快,自己有点跟不上,包括对所谓漫长的90年代诗歌的批判。这些批判当然有道理,20 世纪90 年代诗歌形成的趣味、观念、方法,已经形成了某种套路,是应该破一破了。但因为我自己曾受益于90 年代诗歌,也像西渡、桃洲等朋友一样,参与过90 年代诗歌相关话题的讨论,所以身上有一件90 年代的“衣服”好像很难完全脱下来,同时觉得这份资源也有必要珍惜,不能那么简单地把它甩掉。就我自己来讲,这十多年来一直也在尝试检讨90 年代诗歌形成的一些体制、一些观念,如历史的个人化等。但我的态度可能保守一些,今天中午也和一行聊过,我可能是个修正主义者,而不是革命者。未来诗学的革命态度,我是挺欣赏的,当然也觉得方式上可以有所调整,经过第一波的猛攻之后,可以再更舒缓一些、展开得更充分一些。比如,要真的内在批判90 年代诗歌,要注意被体制化、套路化的90 年代诗歌,或者说那种被批评建构出来的所谓90 年代诗歌,和实际90 年代诗歌展开状况的区别,注意在实际展开中90 年代诗歌内在的丰富性和差异性。这也包括注意90 年代诗歌在最初兴起的时候,是非常有活力、能量和具体的针对性,但这样的活力和针对性为什么后来流失了,发生哪些结构性的变化,诗歌批评在这方面该负有哪些责任,这些都是可以进一步探讨的问题。

当然,刚才一行兄的发言,让我很是受教,你把未来诗学包含的一些议题做了更深入、更具体的展开。像当代诗歌的公共性,这个话题以前也谈得很多,但是大家对“公共性”这个概念的理解并不很清晰。一行兄的辨析非常清晰、有力,就是所谓“公共性”,和一般说到的对于公共事件的回应或在传播方面的公共影响力,不完全是一回事。“公共性”是和共同体意识联系在一起的,是和文明教化、和某种普遍的精神塑造联系在一起的。这一下就让问题澄清了很多,也将讨论提升到一个更高的层次。

但有两个问题,我可能还稍稍有点疑惑,觉得有必要做一点补充。一个是西渡提出的大诗人问题。一行谈到大诗人奠基于有机的诗人形象,要成为一位大诗人,那么这位诗人的写作应该与共同体之间有一种真实的联结。这意味着,所谓大诗人的问题,不完全是一个诗人自身的问题,或者说不仅关系到具体诗人的成就和影响,它更是一个文化结构的问题,一个诗歌在共同体构造中的位置问题。我们一般会提到的大诗人,像李白、杜甫、但丁、歌德,他们与自身时代的关系、他们对于文化共同体的缔造能力,都依托于特定的历史条件、文化结构和知识乃至信仰体系。与古典时代不同,在转型之后的现代社会中,诗歌已经不再处于文明的核心位置了,不再具有那种普遍教化的功能,或者按照某一种说法,现代诗必须且只能从边缘出发。当然我们也不必认为这种边缘化的处境就是合理的,就一定要接受、默认、不能更改,但诗歌与文明的关系、与共同体的关系,确实不再是自明性的,而是需要不断地去思考、去重建。在这个意义上,关注诗歌背后文化结构的改善,考虑如何培植一种更好的诗歌文化,打通诗歌与其他人文思想和社会实践的关联,比起一味强迫着要向大诗人看齐,这样的工作可能更基础一些。

另外一点,要构想当代诗歌的公共性,我们能够依托的共同体意识的资源有哪些,这也是一个要考虑的问题。民族文化的传统、国家和阶级的意识、20 世纪的革命经验,乃至“改开”以来的新启蒙观念,都曾经作为现代中国人共同体意识的源泉,但这些共同体感受已不同程度变得稀薄,甚至问题重重,即便仍然作为基本的价值前提,也可能因为过于笼统而失去了内在的感召力。在相当不利的当代状况中,诗歌如果能起到重建共同体的,那么依托的现实条件、资源乃至具体的思想和社会实践又是什么?又在何种意义上通过写作、阅读和批评具有一种共同体意识重建的可能?听一行兄的发言时,我起初有一点担心,就是谈诗歌的真理性、普遍性、有机性,这些命题都很重要,很值得期待,视野也相当宏阔;另一方面又感觉,这些期待或视野更多来自其他文明系统或古典世界的参照,或出于某种强力的理论综合和构架,这样高的期待如何与当代写作的具体实践,如何与当代中国人具体的生活、社会、感受的现实结合起来,对我来说是不免会有这样的疑问。一行兄讲到“弱的普遍性”这个说法时,我的疑虑有一部分被打消了。在当下的处境中,我们讨论的共同体或普遍性,并不是一个确定的、真理性的、高高在上的东西,而可能是一个“弱的”、可能性的存在。“弱”在我理解中,一方面是指强度不高,没有那么大的压迫性和规定性,另一方面“弱”可能也指向一种尚在展开、不确定的、需要通过具体的、当下的努力去形成的状态。由此形成的共同体,和一般文学史或文明史上存在的大的文化共同体,在形态及功能上也会有所不同,也可能同样需要在人和人的具体关联中去形成,通过具体的写作和文化实践去联动、去争取。这样说来,通过“感兴”“感通”来形成“群”的传统方式,可能也是不够用的。“感兴”的诗学建立在人和人的相近和相通的基础上,这里有普遍人性的假定,也有相对稳定的社会结构作为支撑。面对流动性很大、差异很大的现代状况,光靠“感兴”“感通”是不够的,还需要更多想象力、认知力和现实感受力的配合,也需要对共同体类型的多样性和现实性,有一定的思考。这是我的两点补充。

王东东:好。姜涛老师谈到他是一个修正主义者,其实我也能感受到,从局部修正到某一种范式革命、范式转型之间的距离并不远。其实现在的讨论也是以前敬文东、西渡老师相关讨论的延伸和深化,只不过以前是局部的、或者说针对个体。姜涛老师谈到的建构诗歌共同体的思路,在我看来,是从传统的共同体到一种养成的共同体、选择的共同体这样的一种转变。不管如何,都是要使诗歌摆脱所谓“亚文化”或边缘文化的位置。

诗歌共同体与总体性思维的危险性

钱文亮(上海大学):我想从诗歌共同体和文明共同体的关联角度出发做一点补充。之所以现在总是谈共同体问题,就是因为我们的共同体出现了问题,从传统到现代,中国社会发生了巨大的转型。以前所谓的中华文明的共同体,它的基础就是一个血缘共同体,它所生发的一系列美学和哲学命题,都和刚才姜涛说的结构,就是经济结构,也是文化结构,可以说是共生的。但是这个基于血缘或准血缘关系的共同体,经历城市化、商品化之后,现在这个共同体实际上已经解体了,我们每个人都会体验到一种被抛离的状态,我们更加原子化,共同体分崩离析了。其实这不仅仅是中国的问题,也是整个人类的问题,包括像现在的中美脱钩,全球的人类共同体就给人分崩离析的感觉,就是特别乱。未来的整个人类有没有一种文明的一个共识?一个共同体?都是大的问题。所以我觉得一行、西渡、姜涛等谈论的这个共同体问题,确实在某种意义上是这个时代的一个前端的、非常急迫的问题。在这种视野下来讨论共同体问题,关联诗歌问题,我觉得从诗歌的角度,就是在这样一个动态的、新的未来共同体的建构过程中,诗歌怎么来介入、来参与、来发挥它的作用?

另外,我所疑惑的是,共同体的建立往往需要总体性意识、总体性思想,但在后现代语境中,总体性又是危险的或说是僭越的。

王东东:刚才钱老师谈到诗歌的问题与文明的问题可能是一体的,这其实也让我想到当年鲁迅的思考,在《摩罗诗力说》中,他试图从诗歌的主导力量中得到文明建构的一种启发,因为诗歌毕竟处理我们最为基本的感性经验,然而不仅如此,还要从感受性上升为对原则性的涵养。像杜甫的诗,和我们文明的原则是有关系的。

诗歌公共性与诗歌共同体的区别,呼唤健康的批评生态

李心释(西南大学):诗的公共性跟诗歌共同体也不是一回事,这两个不是同一个概念。共同体的形成取决于一种共识,公共性可以在共同体内,也可以在共同体外或共同体之间。诗歌的公共性跟政治有关系,但是政治首先不是发生在跟统治者的关系上,而是在诗人自己身上发生的事件。现代语境下,一个较大的共同体更难形成。或者说,它恰恰是导向了另一种更本质的共同体。布朗肖说,人类最终的共同体是文学共同体,这是一种否定的共同体,没有共同体的共同体。就诗歌批评来说,我觉得其最急切的就是我们要建立一个健康的批评生态。我们讨论当代诗学,其实应该明白它真的是起到一个兜底的作用,批评反思诗歌,也提示诗歌的方向。

自我与他者之间,多元混杂、混沌互渗的诗歌共同体

胡桑(同济大学):一行兄其实也辨析了诗歌共同体的当代性,尤其是共同体与我们面对一群人的这种组织方式有关,或者说一群人和历史运动的这种势能的关系有关。但是我觉得共同体这个概念里,还有另外一些可能没考虑到。刚才你的很多批判特别像是在批判现代主义所导致的个人主义。但是共同体的问题本身在19 世纪末被提出来恰恰就是针对当时的个人主义的,就像滕尼斯他们为什么要提共同体?就是针对个人主义的“社会”的。那一百多年后个人主义是否还是那个个人主义?滕尼斯的“共同体”没有成功。为什么后来南希、布朗肖、阿甘本他们在二战后为何要重提共同体?就是因为想要用共同体解决个人主义问题,却没有解决掉。所以他们的共同体理论也发生了一种新的变化、新的思考。我的一个基本感受就是,这种个人主义的时代可能已经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基本特征,或者说个人主义已经进化成了一种新的个人主义,我姑且把它称之为个体论——个体论也不是很准确。李心释老师有一个说法叫“原子”,我觉得现代个体不是以前的自由个体了,而是变成了原子化的一种存在。这种原子化的存在里面有一个重要的挑战,就是现在的媒介。刚才一行兄也提到媒介,但是你提到之后又把它忽略过去了。这个媒介问题好像在你这里不重要,因为你急于说出你的诗教观,但媒介确实在我们这个时代已经变成你说的“绝境化”的东西。

媒介时代里面的个体是什么个体?我觉得这是要讨论的。它的一个重要标志是记忆外置化,记忆的体外化导致个体无法成立,无法成为一个渴求共同体的个体,而成了一种四散的个体。记忆的体外化或者去记忆化的个体,我们如何召唤一个新的共同体?这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另外一个就是媒介本身导致的信息的虚拟化,虚拟化导致我们与他者的关系发生了变化。在你的思考里,时代错置就是你想要用一个个体去呼唤一个共同体或者一个他者,那个还是建立在有一个记忆基础、有稳定主体的个体之上。但现在我们的记忆体外化了,记忆全在百度里面,不在我们的头脑里面,世界变得虚拟,那么这样一个个体是不是需要重新命名?

我现在有个基本的想法就是沿用阿尔都塞、拉克劳他们的一个概念,就是“多元决定”。多元决定就是主体其实不是单一的主体或者完整的主体,它是一个多元混沌的主体。他者的问题是这么到来的。他者问题不是自我有了一个共同体的安慰之后,自我与他者之间就可以和解了。恰恰相反,我们在遭遇他者的过程中,共同体一再被我们质疑,因为那个共同体已经是一个,借用南希的说法,一个非功效的、不再起作用的、无用的共同体。我们要重新思考,在这种无用的共同体里面,个体的非记忆化、虚拟化导致的这种状态。加塔利有一个说法叫“混沌互渗”。我们是一个“混沌互渗”的主体,但“混沌互渗”只是一个形容词。再往前走,走向一个内在主体,它是一个精神分裂主体,我们的主体是精神分裂的。我们对真理的体验,不再是个人主义的,而是精神分裂的。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召唤的共同体到底是什么样的共同体?我觉得这个是需要在诗歌层面、书写层面给出相应的回应的。那么,大诗人应该写什么样的诗?一个“精神分裂”的主体应该写什么样的诗?

我倒是觉得,现在很多90后诗人的诗我很喜欢。他们回应了这个精神分裂的主体,他们的共同体已经不是之前的个人主义意义上的稳定的共同体。尤其是砂丁,砂丁的诗共同体感特别强,但这个共同体是柔性的,或者多元混杂的、混沌互渗的,给自我和他者的关系留出更多空间的。

我觉得我们要走出海德格尔的阴影。海德格尔为了抵抗个人主义而思考存在。他说个人是一种疏离共同体的存在,所以个人主义必定会沦为常人,所以他反对共同体,或者说他最后走向神秘主义的共同体。我们要从海德格尔那里走出来,走向一个二战后的新的共同体,就是列维纳斯、南希、布朗肖、阿甘本的共同体。我觉得他们的共同体是一个自我和他者的遭遇过程中形成的共同体:自我的边界被一再质疑,自我的主体被钳制,自我和他者之间的关系更丰富、更柔和、更复杂、更韧性。我觉得这样的一个共同体可能是我们当代诗需要面对的。这个时候当代诗的面貌应该是一种新的面貌。它能不能成为大诗人的诗?我不知道,但是我觉得至少这是一种新的诗,是一种21 世纪意义上的新的诗,是一种有未来性的诗学。

王东东:刚才胡桑引入了后现代的视野,后现代思想的鼻祖尼采当年有一个估计,可能我们现在来看就觉得简单,他把人分成两种,一种是匮乏的人,另外一种是过剩的人。但到了后现代的状态,我们发现每一个主体都是匮乏的。对于列维纳斯来讲,似乎只有他者是绝对的。刚才胡桑谈到了和南希有关的非功效的共同体,某种意义上是一种文学的共同体,其实跟心释老师所谈到的某种源于政治共同体的精神共同体是共通的。但政治共同体和精神共同体二者之间又具有张力。除了各种遗留下来的传统意义上的共同体,共同体还应该是一个精神事件,这样才能够深入人心。不过后现代主义者更多注意其中的消极性因素,尤其像乔治·巴塔耶,他对那种传统的献祭式的共同体非常反感,因为他正好是处在法西斯主义抬头的时期。现在思考共同体,的确很多时候谈的是否定的共同体,我们需要从否定的共同体走向肯定的共同体。这是一个沉重的思想命题。

诗歌共同体与诗文本生成过程中的“共笔性”

曹僧(复旦大学):诗歌共同体的话题确实很有意思。对于年轻人来说,这样一个共同体的构成背景以及它的构成方式、它导向一个什么样的形态,好像现在有一个很大的变化。比如说游戏,我觉得可能是当下最具有吸引力的一个艺术样式。我们会发现,其实它也在塑造很多共同体。一个玩家在进入一个游戏的过程中,实际上他像在其他时空里面进入这个游戏的玩家一样,分享着相似的身体、行动和目标,在类似的经验、情绪和意志的驱动下,他们是不是也会形成一些很有意义的共同体?诗人或者说诗,怎么样去看待类似的共同体,以及能怎样去参与其中?我觉得挺值得思考的。现在也有很多年轻的诗人在写作游戏诗这样一个题材,比如今天在场的王子瓜就写得很多,已经成为了一个代表。

另外一个我想到的问题,就是对“作者性”的反思。我隐隐约约有一种预感,诗歌本身虽然是比较强调独创性、个体性,是作者性比较强的一种文体,但这一点似乎正在起变化。在其他的一些艺术样式那里,包括电影、音乐还有游戏等在内,似乎越来越展现出一种“共笔性”,或许我们可以将其命名为“共笔艺术”。“共笔”这个词是我从wikipedia,也就是维基百科的命名那里援用来的,这里面的“wiki”就是“共笔”的意思。我注意到现在很多艺术样式都有这样一个趋势,就是它的文本的生成过程实际上是有很多人参与的,还有包括它的动机、材料以及走向,都具有较强的共笔性。比如现在的网络文学、网络小说的写作,就并非有一个完全的、强烈的作者性在里面,很多情节、桥段都存在挪用和共享的情况。前面一行、胡桑等老师也谈到了当代媒介的问题,在这样一个新媒介的写作生态下面,读者的实时反馈能直接有效地抵达作者,写作走向因此也会在这种反馈中不断地调整和改变。

前些天我还看到一个奇特的文本,有一位叫万户的年轻诗人写了一个评论体的诗剧,特别有意思。这个文本我也不确定它到底算不算诗,它结合了网络在线会议和类似魂穿的形式,并且处理得很好。包括王东东老师写的诗剧和其他好几位诗人的诗剧在内,这些文本变成角色一样的存在,在它里面穿插交织。于是我们发现这个“诗”本身好像也变成了一种共笔性写作,一种共笔艺术。我在想,也许这种共笔性写作是一种大的倾向或趋势。但事实上我们回顾漫长的人类文明,会发现这种倾向或趋势可能一点也不新鲜,反倒在大部分时间段它本就是主流的,只是说现在它又开始重新复兴了。古代很多的艺术样式,包括中世纪的艺术、敦煌艺术等等在内,那些伟大的艺术中的作者性本就没有那么强,我们未必能准确地说出它的作者是谁。在当下,一种新的诗歌写作生态下,我觉得可能也会存在一些这样的变化,这个变化结合前面提到的共同体话题,或许能给我们带来一些新的思考,谢谢。

诗歌共同体与诗作者的“自我技术”

砂丁(同济大学):在当下时代的生活境况中,诗歌共同体已经有着不太一样的存在形式,它不再是以人与人之间、人与现实世界之间强的联系来加以联结的,而是以“弱的普遍性”作为联结的方式,它们常常是以“踪迹”的形式存在的,彼此之间的关联似乎很微弱,但这种弱的联系又切断不了。这可能是共同体的结构在这个时代和之前不同的地方,需要我们运用新的观察视角去审视。不过有时候直接去谈共同体的问题不大好去谈,我在这里想把这个问题转化成一个写作本身的问题,就是“自我技术”。我想使用“自我技术”这个词来描述我所观察到的一些与我基本同龄的诗歌写作者近几年在诗歌写作上自觉发生的变化,比如像曹僧、王子瓜对诗歌写法的探索和更新。我觉得这是很有意思的话题,也可以呼应我们如何期待一种“未来诗学”,以及这种未来诗学的自我技术如何切实地成为一种可能性。

近两年炎石发明出来一种新的诗歌体式,叫“屏体诗”。所谓“屏体诗”,就是在智能手机一个屏幕之内可以完成的诗,它适配着用手指往下刷的阅读情境,而在手机一屏之内能够实现的诗歌的阅读,必然要有适切于这种新的媒介载体的诗歌形式。炎石于是糅合了古典诗声律、分行的技巧,将古诗里的律诗体式加以现代改造,既适配于手机屏幕的排版,也将当今中国现实中形形色色的生活现象和青年人的精神状态融入“拟古”体的现代汉语之中,在很小的现代生活的切面上记录这个时代。因此,炎石最早把他的“屏体诗”称为“屏律”,“律”就是为适切在手机屏幕上阅读而对诗行进行的裁剪。

回到一开始我讨论的初衷,就是每一位诗人都应该找到自己的“自我技术”,来回应他和现实、和这个世界的关系,并在诗歌形式上找到最有效的书写这一关系的思路和方法。也就是说,所有这一切讨论,最终是要回到自己写作的“写”本身。就像鲁迅最后贡献的是“杂文”这个文体本身的形式感,炎石可能贡献出“屏体诗”的形式感,我们写作者也要找到属于自己的“自我技术”,贡献出我们自己的形式感。这在我看来是更为重要的,也就是在写作最基本的“写”的层面上去找到某种因应现实的有效性。如果你找到了这个声音,你可能就立住了,你找不到的话,可能就有遗憾。这就是我的一些简单的思考。

呼唤共同体诗学或许是对公共性危机的拯救

张光昕(首都师范大学):鲁迅在一百多年前呼唤摩罗诗人的出现,一行兄在今天呼唤有机诗人。站在不同的世纪转折点上,我们的时代都会发出这种相似的召唤的声音,这是非常必要而急迫的。我们今天不约而同地提到共同体诗学,是因为“共同体”这个从西方哲学里转渡来的概念,刚好是我们当下迫切需要的。当我们将它移植到中国当下错综复杂的经验现场时,必然出现各种歧义、拒斥和误读。今日中国的文化现场和生存空间,以媒介化和信息化为表象,而运行的无意识中全然是政治化的。

举个例子,“盘峰论争”之后,臧棣写过一篇著名的文章,叫做《诗歌:作为一种特殊的知识》,他一开篇就描述整个事件的实质,便是“民间派”对于“知识分子”的污名化,因此这是一个以丑闻为目的的丑闻。从1990 年代开始,诗歌界似乎一直靠制造和翻炒丑闻带来热度来维系一种公共空间的幻象。远的不论,从前些年的梨花体、羊羔体、废话体,到近几年余秀华、贾浅浅、李田田……这些各时期媒体关注的网络红人的故事本身可能乏善可陈,或者相对平庸,但只要将他们放置到公共空间的那一刻起,就仿佛浸入某种特殊的溶剂中,都纷纷变成了丑闻。他们的故事必须成为丑闻,我们才能以丑闻为中介,去体验那个所谓的公共空间,这种感知结构本身就是非常畸形的,而它正是我们正在亲历的现实。

在今天,身边几乎所有的“物”都“非物”化,“物”成了“信息”,在文化空间里频繁地被加工、交换和再生产。当下正是一个短视频时代,这里面有一种虚拟而矛盾的主体形象,就是网络主播。只要打开手机看看各个平台、各个界面上滔滔不绝、日夜不休的主播的状态,就能够了解他们是如何占据我们的公共领域的。在《什么是当代人》的著名演讲中,阿甘本分析过时装模特的形象,认为时装模特看上去走在时尚前沿,为时代美学风尚代言,但恰恰是被当代性排除掉的那部分,他们反而不是当代人。相同的道理,在今天,诗人在某种意义上可能也扮演了一名主播的角色,簇拥着他的,是相当数量的粉丝(读者)。比如说,一些名气很大的诗人,他们的写作可能首先是在为这些粉丝而写,可能也在急切地盼望“涨粉”,也非常在乎他们对自己写作的肯定、围观、点赞、转发等。从另一种意义上看,诗人是不是也跟时装模特一样,被排除在这个当代文化的系统之外,成了一种例外的偶像?他们在公共领域历来所扮演的角色(政治传声筒、个体价值提倡者、意见领袖、社会公正的观察者、日常生活的反讽者、自我抚摸者……)其实也对自身和公众造成一种幻觉。

相对来说,从读者、大众、粉丝、围观者的角度来说,公共领域塑造了他们对公众人物、流量明星或社会名人的那种固定的期待形式,这里的悖论性和反讽性昭然若揭:一个普通人其实是在将对私密事件、秘闻传奇的那种激情投注到公共领域当中,将其视为对公共权力的享用。这显然是一种对公共空间病态的窥淫癖,让公共事件变得私人化、猥琐化、丑闻化了。我们的公共领域之所以是异化的,因为我们跟公共领域的代言人之间不再有距离。网络世界、信息化时代的一个典型特征,就是消除了距离感。通常情况下,人与人之间只有在一种适当的距离感中才会生成对人、事、物的高贵感,才能产生出我们对于一个公众人物(比如诗人)及其相关事件和言行的尊敬感。但在网络世界里,距离感消失了,每个人都可以匿名发言,可以肆无忌惮地在这个暧昧的空间里宣泄私人的甚至过度的欲望。我们以一种对私密空间的语法来维持对公共空间的想象。在这里,私人空间是什么样呢?如果公共空间成问题,或者说它早已扭曲变形、无可救药,那么我们真正拥有私人空间吗?答案是,同样没有。罗兰·巴特在《明室》一书中说,今天我们作为一个人而存在,但既不是影像,也不是对象,那么是什么呢?不知道。在遍布着各种摄像头和照相术的社会空间里,我们艰辛地、悖谬地生存在公共空间和私密空间这两个本不存在的界面的夹缝中间。我们成了被凝视的客体,但也不自觉地在凝视着他人,因此私人空间早就荡然无存了。私人空间已经透支在了无法自持的公共空间里。今天,我们在微博热搜里看到的大部分都是坏消息,除了主流价值观主导的那些正能量的事件之外,吸引我们眼球的信息只能是那些坏消息,这大概也是新闻的本性吧。在这种现实条件下,貌似在公共领域里发言、写作和行动的我们,也无一不是一个精神分裂的主体。在这种意义上,呼唤共同体的诗学建设,或许是对这种危机的拯救方案,也要求我们在一种健康的公共空间里进行。

诗的公共性和诗歌共同体,作为一种新的视野

张凯成(首都师范大学):刚才一行老师的导言给我很大的启发,我之前关注过21 世纪初期的诗歌,但是在研究过程中感觉始终没有一个合适的视点或者抓手,有一些人经常提到此时期诗歌写作的日常性或者社会性、现实性等等,但是我们如果只是简单地重复这样的话,它的意义究竟如何,确实值得去思考或者去反思。而一行老师提到的公共性、共同体等话题,我觉得完全可以用来观察21 世纪初期的诗歌写作,或者提供一种新的视野。

21 世纪初期诗歌确实有着对社会现实的回应,比如写冰冻灾害、汶川地震等等,其实也有许多诗人在写这样的话题。但从根本上看,这种公共性其实只达到了刚才一行老师所提出的第一点,就是与社会现实之间的关联,仅仅是一种对现实的回应,或者是简单的、表面的、虚假的公共性。一旦诗人们都朝向这种表面的、虚假的公共性的话,必然会对他的个人性造成一些破坏,甚至是弱化。这里的公共性与个人性就会完全形成一种矛盾,或者说冲突与对抗。我们都知道,诗歌里面一旦存在这种冲突与对抗的话,它的表意系统就会出现一些问题。比如说朦胧诗最开始的对抗性使它能够确立自己的特色,但随着写作的深入,这种对抗性对其诗意的展开、表意性的延伸产生很大的阻碍。虽然21 世纪初期的一些诗人写到现实,但我们真正观看与思考这些诗歌时,会发现确实没有一首诗像穆旦的《防空洞里的抒情诗》《森林之魅》那样,能带给我们精神的紧张与情感的张力,21 世纪初期确实没有出现这样的诗歌。我觉得深层次的问题是这种“表面的公共性”带来的对于个体写作的损害,或者是对于经典特质的损害。这种公共性如果处理不好的话,会阻碍诗歌经典的产生与发展。

我们觉得当下一些诗歌虽然注意到现实,比如写疫情、写涿州洪灾等等,但给我的总体感觉是诗人们不太能够真正进入现实。穆旦的现实性诗歌为什么会产生那么大的影响?因为他是真正用身体参与到抗战语境之中的,真正建构了一种可贵的身体性。我感觉当下的诗歌写作更多是从新闻、报纸、期刊等等去寻找一些热点话题,这样容易导致他并没有深刻的体会,个体性在写作过程中也会不同程度的缺失。这是我的第一点感受。

第二点感受是,一旦公共性缺失,或者说共同体丧失之后,整个诗歌语言与诗歌表达体系则会处于完全混乱的状态。虽然诗歌并不一定要有它的标准,要有它的语言准则,但是它的专业性与特殊性还是要有的。刚才一行老师也提到诗歌的专业性,如果不注重专业性,整个诗歌语言会走向破败。本维尼斯特曾经提到,人是在语言当中,并且通过语言自立为主体的,这种主体一旦破碎之后,诗歌的表现空间也会呈现出碎裂感。这是整个21 世纪初期诗歌给我的印象,也是受到一行老师的启发得出这样一种认识。

另外,我感觉21 世纪初期诗歌的口语化还是比较严重的。虽然说口语化伴随着整个新诗的发展历程,新诗产生初期就已经有口语化与书面语之间的争论,这种争论甚至构成观察新诗发展历史、发展脉络的重要线索,但是如果口语化被当作一种权力性的话语进入到21 世纪诗歌的写作中,或者用之来观察现实、体认公共性的话,那么其本身所暴露出的问题还是非常多的,最为关键的是不能够提供基于大众层面的情感认同。

有机性、公共性如何可能?诗是赠与,但拒绝派送

西渡(清华大学):大家对90 年代诗歌的批评,有很多方面我认同,但是也有一些不同看法,对“未来诗学”的期待也不尽相同。我觉得90 年代诗歌本身就是一个被设计出来的概念,而且这个设计从1980 年代末就开始了。还没进入1990 年代就在设计90 年代诗歌了;1990 年代还没有结束,就开始总结、收割,急吼吼地在当事者之间分配胜利果实了,谁是大当家,谁是二当家,谁是少当家,排排坐吃果果。这样提前设计出来的东西有问题很正常,但是有些东西在当初设计的时候有它的针对性,也有它的合理性,不过这种合理性随着时过境迁会逐渐消失,需要不断调整。我觉得90 年代诗歌里头有一个非常关键的东西,其成败都与之密切相关。90 年代诗歌的起点伴随着对权力、对集体力量的警惕和批判,但又在不知不觉中倒向了另一种权力。这就是文学史权力。90 年代诗歌对文学史权力的膜拜决定了诗人的写作心态、策略,也影响诗人的技艺选择。90 年代诗歌的文本性,也与这种膜拜有关。

它是怎么产生的?我觉得跟大家讨论的公共性话题有关。正是公共性消失导致了为文学史写作。从1980 年代中期开始,当代诗歌都面临读者消失的问题。读者的消失既是公共性消失的表征,又是公共性消失的结果。当1990 年代的诗人蓦然发现自己在空地上说话,他的写作不得不作出调整。另一个原因是朦胧诗经典化的示范效应。朦胧诗经典化太轻易了,不过数年之间,朦胧诗就从身份不明的地下诗歌变成名门大派,进入高头讲章,封神、入史。这种轻易让很多年轻诗人产生了彼可取而代之的念头。通俗化、迎合已经转向的读者趣味是一种调整策略;坚持近代文学的当代性传统,在批判中与现实对话是另一种调整策略;为文学史写作则是第三条道路。1990 年代的民间写作选择了第一种策略,知识分子写作最初试图选择第二种策略,其后却渐渐滑向第三种。为文学史写作带来对文本品质的重视,也带来对技艺的研究,克服了1980 年代写作的粗糙,有它积极的一面,但是当它成为主导和写作出发点的时候,恰恰带来了文本上的弱化。90 年代诗歌反复强调的文本性实际上成了文本的矮化和异化。言说之难是从语言的作品转向心灵的作品,而90 年代诗歌走过的道路是从心灵的作品下落到语言的作品的容易之路。骆一禾、海子等诗人提倡并身体力行的精神性被当作浪漫主义的沉渣弃若敝屣。

“经典”的意思是永远活在当下,用海德格尔的话说,“始终作为曾经现身的存在”。所以它不应该是过去时的,而是现在时的。而作为90年代诗歌出发点的“经典”以文学史为圭臬,恰恰是过去时的,更甚地,它奉为标准的还往往是他者的过去时。文学史最多是经典的踪迹,而不是经典的本质。诗人和诗都为这种倒转时间方向付出了失去现实感的代价。互文性、反讽、叙事、戏剧化、复杂、综合等等都是诗歌写作中有用的技巧或风格特征,但在1990 年代的“诗人批评”中却成为评判文本品质和划分等级的依据。1990 年代的诗人批评1980 年代修辞过度,主张克制、克己,但这种克制很多时候不过是一种反向的修辞主义,是同一种文学史权力膜拜的不同路径。

文学史权力说到底是一种幻觉。谁的文学史?权力由谁赋予?这些都是问题。但在那种膨胀的膜拜情绪中,这些问题似乎都变成自明的了。虽然诗人们闭口不谈,但我们当然知道,这种自明指向了哪里。90 年代诗歌一方面试图保持独立性,另一方面却不断受到文学史权力的牵引向体制滑落,从知识分子立场到大国写作、国际写作体现了这一滑落的过程,同时也是现实感不断失去的过程。对照一下90 年代诗歌在其起始处为自己提出的目标,其落差是惊人的——它从与时代的龃龉开始,以落入时代的怀抱告终——却符合其内在逻辑。因为文学史教材的版本变了,诗人的立场、策略和风格也就跟着变了。由此可见,90 年代诗歌是无主体的,诗人们把自己的主体性让渡给了文学史权力。这里我们仿佛看到了一种精明的算计,诗成了供给国内、国际市场的一种产品,其价值要在全国、全球市场上被衡量。海德格尔有言,在最不需要数字的地方,计算统治得最为顽强。某些90 年代诗歌不幸成为海氏此言的一条脚注。当然,1990 年代诗人并非都在这样一条线索之内,我这里仅就几位“大诗人”的趋向而言之。因为毕竟是“大诗人”,数量不多,造成的影响却是广泛的。

前一段我给伽蓝写过一个短评,叫《诗歌的实践之维》。我们看到,当代诗歌越来越变成一种纯文本的东西,跟我们的人生实践越来越脱离。这可能也是90 年代诗歌不好的遗产之一。膜拜文学史权力,导致诗人们按照文学史可能吸纳的模式去写作,或者按照国际承认的规则去写作。修辞立其诚的“诚”就没有了。我所说的脱离人生实践主要指这样一种现象。但诗人的实践和行动到底意味着什么?诗人像新闻记者一样追逐热点事件,对于诗来说,到底是幸还是不幸?汶川地震、铁链女、俄乌战争都有很多诗人写,但能够打动人的诗很少。这类诗很多不过是另一种遵命文学。当诗不是一种本己的参与,不是一种本己的行动的时候,他还是在膜拜外在的权力,是诗的机会主义。觉得这样一种方式可以进入文学史,这样一种方式会得到同行的认同,会得到批评的认同,就照此办理。这不是一种诚实的写作。什么是一种有效的参与?我认为,诗的有效性只能来自诗人个人的、具体的、实际的生活。换句话说,只有当一个事件在诗人内部发生,惊醒诗人沉睡的感受力,奋发其偃息的精神的时候,才有资格成为诗的题材。换句话说,外部只有通过内部才可能发生。诗的实践性不是从内部走向外部,也不是以外部校正内部,而是让外部在内部发生,以加深和拓展内部。外部如何在内部发生?这关涉诗人的感受力、心灵强度和伦理品质。外部的事件千千万万,但是诗人内部波澜不惊,这是内部出了问题。如果是这样,无论你怎么走向外部,诗的实践性都将付之阙如。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诗人的写作要为诗人的人生实践所验证,“要像自己写的那样去生活”。这种合一才是诗的完整实践。从诗学意义上讲,虚假是比恶更低下的东西。诗歌不能抵挡坦克、在恶的面前,诗的力量是有限的。诗的社会性功能,首先是抵制虚假、虚伪。诗人对抗恶,靠真实为奥援,诗推动社会、伦理变革也必与真实共进。骆一禾说,“在漆黑的深海,美观是无足轻重的一端”,“古风可以是不美观的,而是一种至美”。在盲目的世代,看见比美更重要,真实是比美更美的至美。

刚才一行谈诗的公共性,提出了不少有启发性的观点,但我也有一点疑惑,就是:有机性、公共性如何可能?不是说我想我的诗有公共性,我要介入现实,诗就自动获得了公共性,就会成为行动的力量。观念和写作实践,还有你的人生实践有关系,但又不完全同步。观念性的东西不能马上就转变为文本,也不能直接转变为诗的社会性实践。在我看来,有机性只能建立在我刚才所说的内部性和外部性关系的基础上,让时代在内部发生。另外我想说的是,每个诗人的生活都是人生实践,而且都是社会性的。诗人自己的生活本身就是社会实践,当诗人诚实地对待自己的生活,并在写作中坚持这种诚实时,其写作并不会落在公共之外。那么,当我们说当代诗人缺少社会实践,当代诗歌缺少公共性是什么意思?参与公共事件、街头政治是不是实践的最好方式?我认为第一个问题其实是诗是否成功的问题。即使你成天写公共事件、热点问题(我们并不缺这样的诗人),当你在文本上失败,诗的公共性就是空中楼阁。而诗人参与公共事件可能有助于获得公共性,但也不是自动获得公共性的保证。也就是说,题材的公共与否并不是判断公共性有无的标准,关键是题材是否变成了诗。

我理解大家提出问题的某些担忧。当代诗题材和主题的私人化让诗歌变轻了,变小了。也许有两种公共性,一种是处理大题材、大主题的大公共性,还有一种是处理私题材和私主题的小公共性。第二种小公共性是有限度的公共性。在我看来,那种宏大的、无限度的大公共性的隐匿和消失,正是当代的命运。诗人可以为此哀悼,但不必为此殉葬。实际上,这样一种无限的公共性总是勾连权力,并非诗人可以流连忘返的地方。也许,诗人更应该考虑如何在有限的公共性中发挥诗的能量。就此有限的公共性而言,诗人在处理自然题材时,仍然是社会的;每一棵树都是社会的,即使它位于所谓原始森林。诗人的实践完全可以是私人的,而且主要应该是私人的,但这种私人实践的诗学价值并不低于公共事件,而且仍然具有社会性和公共性。在我看来,在诗人个人的人生实践中,在非常微细的、具体的东西里头可能拥有更大的力量,更能够持续并连通于每个人的一种力量。也许,小公共性比大公共性更有普遍性。“细麦落轻花”“沙暖睡鸳鸯”“微风燕子斜”的诗学价值和人生实践价值并不低于“朱门酒肉臭”或“三吏”“三别”,也不低于“大江流日夜”。而大公共性要在人心中发挥作用,要经过小公共性的转化。热爱宏大叙事,渴望消失于大公共性的读者,恐怕不会是诗的追随者。更可能,他们是诗的举报者。

一行的文明共同体设想里头有乌托邦成分。在当代历史和文化语境里,诗和诗人到底还有没有可能被一个全称的、总体的文明共同体承认和接纳?为了这种承认和接纳,诗和诗人都需要做出调整,但这种调整会如我们所愿吗?它会伤害诗歌吗?现在诗歌承担的社会功能已不能和古典时代“诗教”同日而语。诗不再是文明的祭司。这个祭司的职责早已被科学取代,诗教难与科教争锋。科学才是我们这个时代除政治权力之外最重要、最权威的力量。对这个力量,诗需要反省,需要在对话中跟它发生一种关系,需要理解和共生,也需要抵制和化解。相对于总体的文明共同体,我更倾向于一个诗人和读者的有限但开放的共同体,它向任何人开放,但不献媚任何人,最重要的,它不献媚任何权力。这个共同体为了并献给希梅内斯所谓“无限的少数人”。无限的公共性对应总体的共同体,有限的公共性对应有限的共同体。诗是赠与,但拒绝派送。说到底,一个总体性的文明共同体也是一种权力。诗反对任何外在的权力,甚至自身的权力。

打开对90 年代诗歌的认知视野,诗歌公共性作为一种写作意识

张桃洲(学术总结,首都师范大学):我注意到你们的倡议和意见中,有一个明确的指向,即对90 年代诗歌的反思,或者说是对90 年代诗歌的重新评价。其实这一阵我也在做类似的工作,就是回过头来重新审视90 年代诗歌的一些问题,去年我发表了一篇论文《重审90 年代诗歌的意识与观念》,是想总体上辨析90 年代诗歌意识、观念中需要重新检讨的方面,后面我可能还要继续做这方面的研究。实际上,多年来我们对90 年代诗歌的认识,有很多是来自诗人和评论家的“自我陈述”。西渡刚才也提到,关于90 年代诗歌的一些说法(包括评价和发展路向),带有很大程度的“设计”成分;姜涛以前有个著名的论断,就是1990 年代诗歌是被“叙述”出来的。可以看到,“90 年代诗歌”这个概念进入到文学史叙述以后,就被大大地窄化了,以至于很长时间里人们觉得,90 年代诗歌仅仅只是那些人、那些事和那些作品、那些话题。其实今天看来,80年代诗歌中还是有一些标志性人物的,比如北岛(“pass 北岛”)、海子(“海子神话”)等,是吧?他们可以代表某种诗歌向度,后来的诗人可以之为“标杆”、通过谈论他们来表达一种新的诗学诉求。但对于90 年代诗歌来说,这里面并没有一个这样的核心人物,任何你想把它树为pass 之的(靶子)的人物或角色,其实是被高抬了。听说臧棣对东东半开玩笑地说,你们把我树为靶子吧,高喊“pass 臧棣”得了;但是显然,臧棣不属于典型的1990 年代的诗人,甚至还不是刚才所说的“设计”1990 年代诗歌的核心人物,因此他有点“想得美”。因为任何一个被作为靶子的人,他的分量要特别重,成为一个“标杆”、一个绕不开的“符号”。臧棣也许可以被视为21 世纪之后的“标杆”诗人,虽然他在1990 年代也比较活跃,但其形象脱颖而出、显示出爆发力和辐射力,是在21 世纪互联网普及、特别是近些年新媒体极为发达以后,他一下子成了一种“现象”,对这一“现象”无论褒贬,总之是绕不开了。我们再想想,在90 年代诗歌里面,比如说昌耀,他的诗歌写作在1990 年代可以说出现了重大的转变,但他算得上是1990 年代的诗人吗?他的确是1990年代的重要诗人,但我们为何不说他是1980 年代甚至1950 年代的诗人呢——在当时他也很突出的?还有其他一些诗人,比如郑敏(她在1990年代发表了《诗人与死》和一些重要诗论),还有1990 年代身处海外的多多、宋琳、张枣(尤其是张枣,现在他几乎也成了一个“神话”)。可是我们在论述90 年代诗歌的时候,重点谈过他们吗?或者说,他们在被“设计”的90 年代诗歌名单里占有一席之地吗?今天我们已经知道了,张枣的一些重要诗歌作品都是在1990 年代完成的,但以前人们在谈论90 年代诗歌、在构筑90 年代诗歌的谱系时,他没怎么被关注和谈论。所以,我们当下提出对90 年代诗歌进行反思,首先要做的是把前面谈到的、我们已经意识到的这样一个板结的认知结构打碎,把它的面貌敞开,真正以一种多元的眼光,多角度、多维度地重新打量90年代诗歌,去发掘里面的复杂层次和细节。这也是我今后研究想要致力的一个方向。总的来说,反思90 年代诗歌,并不是针对其中具体的人和事,而是要把对90 年代诗歌的认知视野打开,重新探讨它的一些诗学话题。这才是具有建设性的做法。

至于今天讨论的两个话题,不管是“共同体诗学”,还是“日常生活的诗意”,我想这里面可能都应该包含一种写作意识的强化。这个“共同体诗学”的共同体大概不是实质性的,更多是形式上的。的确,一种所谓实质化的、实际的共同体也许没有必要,并且似乎也难以建立和延续,因为它一旦建立,会很快出现各种内在的冲突,最终难免瓦解的命运。这里我想举两个例子,作进一步的说明,由于时间关系,我就简单讲一下。一个就是新西兰诗人巴克斯特,这是一个实践性非常强的诗人,他的诗歌写作与他的社会实践是联系在一起的:他建立“耶路撒冷”社区收留无家可归者,完全是在践行他的信仰和诗学理念;他的诗歌一方面与他的社会实践有关联,但另一方面在诗本身的探索上又超越了这种实践,他的创作和实践是可以作为典型案例进行分析的。另一个例子是在上个分主题论坛上亚思明提到的艾略特,众所周知艾略特对中国新诗创作产生了持续的影响,从20 世纪二三十年代徐志摩、叶公超、卞之琳等开始译介,一直到1980 年代以后裘小龙等重新翻译,他无疑构成了新诗发展的重要影响源。最近我重读了艾略特的一些诗歌和文论,我觉得他具有充分的写作意识,一种明确的对于写作本身所应该具有的意识,这种意识在他那里也许就是一种文化意识。他的每一首诗,不管是长篇的《荒原》《四个四重奏》,还是十分短小,就那么几行的诗,所包含的文化意识都非常强。我常在课堂上带着学生分析艾略特的一首短诗《波士顿晚报》,这首诗不过短短9行,题材也很不起眼,就是写一份报纸,但我提醒学生说,在这首诗出现的那个时代,报纸就像今天的互联网和各种新媒体一样,渗透到每个人的血液、骨髓里,成为每个人生活方式的一部分,这首短诗以一种波澜不惊的口吻写出了人们生活状态所受到的深刻影响。这里面就渗透了他的意识,一种潜在的源自文化忧虑的意识。因此我觉得,我们对“共同体诗学”“日常生活的诗意”这些话题的理解,要注意某种意识在具体的写作实践中的潜在作用。

注释:

① 会议录音整理者为陈恩迪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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